车子经过船坞、圣湖,从覆着层层浓密林木的山峦下驶过,越过希斯乔克开上山坡,接着进入艾克湖畔那片笔直狭长的土地。
他们立刻喜欢上这位司机。
他是个壮实、脸色红润且健谈的男子,拥有一双湛亮的蓝眼瞳和丰沛内敛的谐趣性格。史汪坐在助手席,亚伦和凯萨琳坐在后座。史汪一开始就对司机的口音感到好奇,后来甚至想要加以模仿。
司机指着山腰一条细细的涓流,说那叫“一丁点河(weeburn)”。史汪针对这字眼大做文章。他说任何形态的水流,包括足以将房屋冲走的山洪,最终都会变成“一丁点河”。史汪要大家注意这字眼,并且试验性地发着字母“r”的音,活像垂死的人喉头发出的咕哝或者一长串漱口声。
他所说的话让亚伦相当不自在,但亚伦其实不需要在意,司机也不在意。因为这就像赛德瑞克·哈威基爵士(译注:英国近代著名舞台剧及电影演员)听大鼻子杜兰(译注:美国爵士乐手及喜剧演员,以大鼻子著称,有浓重布鲁克林口音)批评他的英国腔是否纯正,只会一笑置之吧。
亚伦心想,那些以为苏格兰人是既呆板又不擅沟通的家伙,都该来瞧瞧这位司机先生,要他住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对车子经过的每个地点都详加介绍。更惊人的是,事后史汪拿起旅游手册对照,发现竟和他所说的一致无二。
他说他平日的职业是开灵车,略显自豪地向他们叙述着某些他有幸担任灵柩车司机的隆重葬礼。这给了史汪打探的机会。
“几周前那场葬礼的灵车该不会也是你开的吧?”
左方的艾克湖有如一面晦暗的旧镜子在山峦下静静躺着,不见一丝水花或涟漪。满布枞木和松树的山坡静止了似的,一路延展至光秃的岩石山顶。值得玩味的是,这地方看似一片死寂、与世隔绝,暗地里却不甚平静,仿佛那些山峰底下依然埋藏着滚沸的岩层。
司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一双硕大红润的手紧抓方向盘,几乎让人以为他没听见或没听懂。接着他开口。
“就是席拉的老坎贝尔葬礼,”他终于说。
“是啊,”史汪严肃地说。这气氛仿佛会传染似的,亚伦好几次差点要替他说出。
“这么说你也是坎贝尔家的人啰?”
“这两位才是,”史汪把头往后座一扭。“我是麦何斯特家族的人,有时也叫麦昆家族。”
司机转身冷酷地望着他。但史汪可不是在说笑。
“昨天我才送一位坎贝尔家的人过去,”司机不情愿似地说。“叫柯林·坎贝尔的,跟我一样不像苏格兰人,因为他的口音很像英格兰人。”
接着他脸色一沉。
“满嘴胡说八道!一个无神论的家伙,还一脸不知羞耻地承认!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司机愤愤地说。“说什么席拉是个不祥的地方。虽说它确实不算是个好地方。”
沉重的气氛悬宕着。只听见车轮嘎嘎地响。
“不祥,”亚伦说,“是不干净的意思吗?”
“是啊。”
“如果说席拉是个不祥的地方,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闹鬼吗?”
司机用手缓慢地敲了下方向盘,好像在上面贴邮票那样。
“我没说那里闹鬼,没说那里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说那儿是个不祥的地方,就这样。”
史汪吹了阵口哨,然后翻开旅游手册来看。车子一路颠簸前进,午后的阳光逐渐暗淡下来。他翻到介绍英维勒瑞的章节,大声念出:
在进入该镇的主要道路之前,应该先(往左)欣赏一下席拉城堡。
这座建筑物没有多余的装饰。建造于16世纪末期,之后陆续增建。特征是圆形高塔和位在东南方的圆锥形石板屋顶。据说这座62呎高的塔楼原属一件规模宏伟,但后来因故放弃的建筑计划的一部分。
据传1692年2月发生蔻伊峡谷大屠杀之后——
史汪突然中断下来。
“等一下!”他揉着下巴说。“我听过蔻伊峡谷大屠杀。我还记得是我在底特律念书的时候……他这是怎么了?喂!”
恢复开朗心情的司机这会儿正强忍着想要狂笑的冲动,在方向盘上前仆后仰,泪水都快淌了出来。
“怎么了,老大?”史汪说。“有什么问题吗?”
司机拼命压抑着笑意,一副憋得很难受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是美国人。”他说。“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我哥哥安格斯,吝啬得连一分钱都不肯给寻血猎犬?”
史汪拍了下脑门。
“真是的,你不懂吗?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一分钱,c-e-n-t;气味,s-c-e-n-t。”
“我听懂了,”史汪说。“的确很有趣。还有,我不是美国人,是加拿大人,虽说我在底特律念过书。要是今天再有谁对我说安格斯老哥的笑话,我就宰了他。对了,我还没说完呢。(别再傻笑了行吗?保留一点苏格兰人的庄重气质!)
“说到蔻伊峡谷大屠杀,很久以前我在学校曾经演过一出戏,某族被某族屠杀了。我不太记得究竟是麦唐诺族人杀了坎贝尔族人,还是坎贝尔族人杀了麦唐诺族人。”
替他解惑的是凯萨琳。
“当然是坎贝尔族人屠杀了麦唐诺族人,”她说。“我想,这两个家族的人不会到现在还对彼此怀着敌意吧,会吗?”
司机抹去眼泪,一脸严肃地向她保证绝对不会。
史汪再次翻开手册。
据传1692年2月发生蔻伊峡谷大屠杀之后,坎贝尔阵营有个名叫伊恩·坎贝尔的士兵,因深受罪恶感的折磨,从塔顶的窗户跳下自杀,在底下的铺石路面撞得脑浆四溅。
史汪抬头说:
“几天前那位老先生不也是这样吗?”
“没错。”
另一个传说是,他的自杀并不是因为内疚,而是因为有个被他杀害的人“现身”的缘故。浑身是伤的死尸在屋内追着他不放,逼得他为了不被那东西缠上,于是——
史汪啪的合上手册。“我想这该够了,”他说着眯起眼睛,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对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老先生该不会就睡在塔顶吧?”
但是司机不予理会。别再问了,否则别怪我随便应付你。他的态度分明是这意思。
“芬湖快到了,接着就是席拉,”他说。“啊!你们看,那里就是!”
车子来到一处交叉路口,接着在史特拉查右转,一潭散发微光的湖水在他们眼前延展开来。四下不见人迹,美得令人只想高声赞叹。
这片既长又宽的湖水在他们左手边往南方延伸。南边的宽广湖面在磊磊的岩岸之间蜿蜒行走,通往数哩外的克莱德水湾。
北边的湖水毗连着陆地,较为狭窄而且冻结了似地平静,湖面闪着灰蓝色,通过楔形的湖岸后,在大约3哩外的地方到达尽头。曲线悠缓的山峦一片黝黑深紫,只有被偏移的阳光偶然扫到的石南呈现一抹淡紫,不然就是松树和枞木的深绿,环绕着湖水的部分则是深浅不一的褐色调。
越过湖面,沿着湖边依稀可见镇上那片低矮的白色房舍,部分被一长列树林遮掩着。他们看见教堂尖塔,以及它后头山上看似瞭望塔的一个小点。空气如此洁净,即使这么遥远的距离,亚伦照样能清楚看见那些白色房子在沉静湖面的倒影。
司机用手一指。
“英维勒瑞,”他说。
车子转了进去。史汪兴奋得甚至忘了伸手指那些一丁点河。
这条路——就跟他们截至目前所看见的所有道路一样平整——和湖岸平行直往北边延伸。由于英维勒瑞在湖的彼岸,他们必须把车子开到湖的尽头,然后绕回来,沿着对岸那条道路驶回他们现在所在位置的对称点。
至少亚伦是这么想的。英维勒瑞看起来好近,就在那片闪亮湖水最狭窄处的对岸。正当亚伦舒服靠着座椅,想尽情欣赏着那片广袤强劲的山峰时,车子陡地刹止,司机下了车。
“下车吧,”他笑着说。“唐诺·麦利奇应该会把船开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