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菲尔博士说。
体积如此庞大之人如何能够挤身穿过拱门,更别提行于台阶之上,这事委实超乎人类想像。不过基甸·菲尔博士办到了。
他声势浩大地滚身而来,形体硕大,肩膀罩上复折斗篷,拄着两根拐杖作为支撑。他的铲型帽紧紧攥在握住其中一根拐杖的手里。蓬乱带灰的一团头发圈住发亮的红脸,脸上是三层下巴以及一管很小的鼻子,鼻上架了副系着黑色宽缎带的眼镜。强盗的八字胡——几天没梳理——弯绕在他嘴边。他朝他们煦笑,一如走动的火炉。
的确,就因为菲尔博士西装背心的隆起处洒了雪茄烟灰,而背心上方的口袋又插了封折起来的长信封,上头小心写下“别忘记”,所以折损了一点庄严。
不过整个画廊都在他的脚步下震颤。真会以为肖像画——最后的阳光突显了其中某位军官制服的红或者某顶假发的白——在他沿着狭长的地毯走来时在画框里隆隆晃荡。
菲尔博士大略朝这些肖像瞥过一眼后,仿佛就要直接走进画里以便详加检查。不过他想起自己的来意。他走向中间窗口聚集的众人,发出长长一声战嚎般挑战的声响。
“索林·马许先生吗?”
索林脸色泛白,不过还是意志坚定保持镇静,他点点头瞪眼看去。
“丹佛斯·洛克爵士?”
洛克笑笑,微倾着头。
“呃——桃乐丝·洛克小姐?”
桃乐丝原本偷偷在擦眼睛,面对着鬼魂似的人罩向她来,不由发出尖细的叫声。
“啊哈,”菲尔博士说,很高兴全搞对了。他旋身转向何顿。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笑。
起初是他胃里一声咯咯轻笑,然后就往上蔓延如同小型地震。这一笑搞得他背心隆起处的雪茄灰云雾般升起,也吹开了他眼镜那条宽缎带。接着是纵声大笑隆隆作响如同雷劈,菲尔博士的脸变得猩红,眼睛湿润,胃部呼呼凸起,眼镜咻地飞出。这效果就像留声机笑声唱片:听的人一不留神,就会傻乎乎地加入其中。
“你可介意告诉我一声,”何顿问道——他想桃乐丝和她父亲一样就要加入了,“我为何看来这么可笑?”
菲尔博士忽然刹住。
他回过神来,深切关注的表情在脸上弥漫开来。
“先生,”他咻咻喘道,声音听来好生沮丧,“真是抱歉!真是抱歉极了!”
悔恨之意倾泻而出,跟他的唐突完全不成比例。不过他是真心诚意。他的一切都是特大号,包括情绪。他把铲型帽和一根拐杖放上洛克旁边的桌子,然后便顺着眼镜的缎带摸去,啪地把鼻梁上的眼镜弄歪了。
“你——呃——接受我的道歉吧?”他焦虑地催问。“我笑只是因为,先生,拜你之赐,我办到了(老天明鉴!)原本我觉得永远办不到的事,可是连你自己都不晓得。是这样的……”
“我说呐,”索林道,“这是怎么回事?”
菲尔博士以一根拐杖支撑着转身。
“噢,啊!是!先生,请容我解释自己何以如此冒昧闯入。”
“别,别,很高兴你来此地!”索林向他保证,带着一丝他惯有的开朗笑容。
“你知道,”菲尔博士解释道,一边逡视画廊,“这不是我头一回来凯斯华。我有幸结交已故的安德鲁·德沃何夫人。我想也就是你们称作妈妈咪的女士。”
“妈妈咪,嗯?”索林喃喃道。
何顿的脑子闪过前一天晚上希莉雅讲的某些神秘话语。我现在也不能打退堂鼓了。如果只跟某个男子讲过倒也还好——妈妈咪的老友。“某个男子”有可能是指菲尔博士吗?他没时间多想。菲尔博士正在跟他讲话。
菲尔博士探进他庞大复折斗篷底下的外套口袋,抽出小记事簿撕下的一页要递给他。
“在我们——哼咳——继续下去以前,”菲尔博士喘着说,看来心不在焉的眼睛闪过一抹奇怪的光芒,“可否请你稍微看一下,然后告诉我内容是否属实?”
“你是说?”
“先生,”菲尔博士烦躁地说,扬起纸在空中晃晃,“请你念出这个好吗?”
何顿接过那纸。现在暮色浓得很难看出表情,不过菲尔博士的眼里的确有些许警告意味。何顿侧跪在窗椅上头,把纸凑向玻璃念出。在凯斯华周遭寂静的暗夜里他可以听到壕沟的涟漪声。
铅笔字迹跃入他眼帘。
我无法当着其他人的面讲。等天全黑了,你能否在我打开教堂墓室的锁时,做个见证,看看那里是否真有鬼魂在走动?告诉我答案,然后请把纸条还我。
何顿念了两次都没抬眼。等他抬眼时,他瞥了眼凯斯华暗褐色的那一面以及窗口旁的红褐色排水管,脸部肌肉一动不动。他把纸条递还给菲尔博士。
“对,”他同意道,“完全属实。”
丹佛斯·洛克爵士彬彬有礼地说:“你刚是要说什么,菲尔博士?”
“我是说,”菲尔博士答道,“以前来访时——除了某一次——经验都很愉快,”他前后摇晃一阵,两手按上拐杖支撑部分体重。“而这趟来访,抱歉要告知诸位,是官方的。”
“官方,”索林说,“代表谁?”
“代表威尔郡的警察局督察长麦登。依据的是伦敦刑事侦察组发出的指示。想来你们或许已经猜到,是要调查马许太太的死因。”
“我就晓得!”索林耳语道。
索林冷冷地随便点个头,迅速大步跨向画廊北端,碰了3个电灯开关。画廊沐浴在天花板灯以及窗室红灯罩台灯发出的柔和光线里头。索林回来时,只见菲尔博士正拄着叉状柄的拐杖来回摆荡,低眼怒看他交握的手。
菲尔博士眉头又皱得更深了。
“这件事——哼咳——很敏感,”他说,头没抬起。“海德雷觉得如果我这老朽先来调查,也许比较不尴尬。以防,你们晓得,结果只是疯人疯语。”
“喔!”索林道。“说来你发现是疯人疯语啰。”
“不,”菲尔博士答道,带着预示噩兆的清晰。
“依我浅见,这是谋杀,”菲尔博士抬起眼。“马许太太应该是我指得出名称的毒药害死的,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凶手就是12月23日晚上参加谋杀派对的另外那7人之一——等等!”
他语声尖锐,虽然僵着身子的众人其实无意回应。
“你们发表评语以前,可否听我一个提议?”
“提议?”索林迅速道,“你是说,也许可以不张扬出去?”
菲尔博士看似听而不闻。
他察觉有样东西从他下巴底下戳过来——是那张写了“别忘记”,而且因此特别塞进背心上方口袋的折起来的长信封——他抽出来在手上掂了掂。
“我手里这封信,”他继续说,“很长,是寄给苏格兰场的,详细说明了案子的原委。我因为某些现在无须透露的情况,得知也许比诸位更多的内情。
“我刚踏进这个房间时,先生,”菲尔博士朝洛克睁开眼睛,“听到你在求老天给你的问题一个解答。其实没那么糟,你晓得。我的提议是这样。只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会解决你的问题。”
长长一段停顿。
“现在?”丹佛斯·洛克爵士问道。
“也许比你想的还快。我至少可以解决希莉雅·德沃何小姐和索林·马许先生之间的纷争。”
何顿的心再次猛烈跳动——其他所有人也许都有同感。
“你,”洛克犹疑道,“你确定你办得到?”
“我确定吗?”菲尔博士突然怒喝,头颅一仰爆出如同清水洒进火炉的嘶嘶噪响。“老天明鉴,这人问我我确定吗!”
“我的意思……”
“法官确定过吗?陪审团确定过吗?担任记录的天使,记录永恒天书那位,确定过吗?不,我当然不确定!”菲尔博士拿起信封搔搔鼻子作为这番激情演出的结束,还一副蛮抱歉的表情。“不过我有——哼咳——基督徒的信心就是。”
然后他便气势十足地旋过身,隆隆踏步,坐上窗椅面对众人,就在搁着红台灯的玻璃桌后头。
“是谁,”索林问,“写了那封信?”
“这封吗?希莉雅·德沃何小姐。”
一提希莉雅的名字,桃乐丝·洛克全身一颤,仿佛她才被某个满怀善意的麻风病患碰到了。“索林,想不到你得忍受这种可怕的磨难!”
“别放在心上,亲爱的,”索林向她保证,笑着轻拍她的手,“我会撑过去的。”
“索林!我还真怀疑过这点不成!可是希莉雅!就算她没法儿管好自己!”桃乐丝变了声。“希莉雅不是该在这的吗?”
“我完全同意,”何顿阴沉说道。“各位请包涵,我这就上去她房间带她下来。”
索林滑亮的头猛然一扭。“老哥,还是不要,”他提出忠告,“希莉雅在休息。我已经下令不要打扰她。”
“我是这屋子的客人,索林。像你这样发号施令……”
索林的眉毛扬起。“如果你非知道真正原因不可的话,老哥——”
“怎样?”
“希莉雅不想见你。不用信我!问欧贝好了。”
“这话,先生,”菲尔博士吟道,看着何顿,“完全没错。我才刚跟德沃何小姐谈过。她坚持绝不见你。她已经锁上房门。”
何顿体内深处泛起一股病恹恹的感觉。他想起昨晚此时街灯底下的希莉雅,他臂弯里的希莉雅,对他讲话的希莉雅,所有这些景象都生动无比地回来了——她好像不可能这样。所有这些盯着他看的眼睛:盯着他看而且(没错,更糟!)怜悯他。
然后,有一瞬间,他攫住菲尔博士的表情。那个表情在说:“你得信任我。你非得信任我不可,老天在上!”清楚得就像菲尔博士大声讲出来一样。
然后他想起铅笔字迹:“我无法当着其他人的面讲。等天全黑了,你能否在我打开教堂墓室的锁时,做个见证,看看那里是否真有鬼魂在走动?”这话带回梦魇。不过这话表明他和菲尔博士共享,或者即将共享一个秘密。所以他们是盟友。这就表示菲尔博士一定跟他站在同一阵线,所以也跟希莉雅同一阵线。
在这同时,洛克开口了。
“你的问题,菲尔博士?”
“噢,啊!身为极端细腻之人,”菲尔博士说,突然把桌子猛拉近身边,也因此震掉帽子和拐杖,“身为极端细腻之人,”他坚持道,突然把桌子猛拉得更近,台灯倒下时差点砸个稀烂,“我希望能用最细腻的方式处理这件事。”
“当然,”洛克同意道,一脸严肃地拾起台灯摆回桌上。
“呃——谢谢您,”菲尔博士说。众人都已经环坐桌旁面对他,索林坐在桃乐丝座椅的扶手上。
一股阴冷、寂静的焦虑攫住众人。菲尔博士把长信封丢在桌上。他两肘撑在桌上,手指按住太阳穴,紧紧合上眼睛。
“我希望诸位,”他继续说,“回想12月23日晚上那场谋杀游戏。”
“为什么要特别回想,”洛克问,“那场游戏?”
“爵士,可否请你让我发问就好?”
“抱歉,请说。”
“我特别要你,丹佛斯爵士,唤回那幕邪恶的场景。你的客人和家人都戴着著名谋杀犯的面具。你本人则戴了刽子手的绿色面具。那碗点燃的酒精烧出蓝光。那些脸孔在黑暗里游荡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