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算找到一间无人的包厢,火车也穿过了最后一个隧道,憋了半天的一肚子话总算可以说个痛快了。
“贝莉尔,”丹尼斯极少使用这种语气,“布魯斯该不会是神志不清了吧?”
贝莉尔很快瞥了他一眼,就再也没看着他。她轻轻坐进背对车头方向的座位中。
“为何这么说,丹尼斯?”
“因为这所谓的‘试验’开始吓到我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话中饱含痛苦,而且手臂和肩膀也哆嗦个不停。
“我是说,当布魯斯通过谈恋爱来验证某种学术观点时,难道他不该先问问那姑娘是不是真心要跟他私奔、结婚?你们搞戏剧的莫非都有这该死的习惯?”
贝莉尔颇吃了一惊,瞪大了眼审视着他。
“丹尼斯!”她叫了起来。
“请忽略我的用词。是也不是?”
贝莉尔将最大限度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固定在车窗下的一只金属烟灰缸上。窗外,蒸汽的白雾在阴沉的天幕下盘旋而逝。
“每当一个男人陷入热恋激动万分时,”她答道,“他往往什么也不说。就算你不承认,心里也该很清楚的,丹尼斯。然而……”
“然而什么?”
“我从不知道布鲁斯竟会那样说话。他的——他的态度按说应该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我们可得好好相处,凡事别太过认真,要开开心心的’,如此云云。”
“的确,那还蛮惬意的嘛。”
“一点都不惬意,”贝莉尔依然专注于那只烟灰缸,“那一套从没派上用场。因为一旦付诸实践,总有一方免不了要认真起来,然后就是:‘你为啥总对我指手画脚?在那种时候?’还有更糟的,还有……喔,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告诉你,布鲁斯并不擅长此道。”
丹尼斯用手背蹭蹭额头:“唯一的解释就是布鲁斯真的爱上了——赫伯特小姐。天知道,如果是真的,我也不怪他。”
“不错。不过你颇受打击,倒是很让我惊讶。”
“我才没有‘颇受打击’,”丹尼斯反驳,在包厢里他的声音未免过大了点,“我得指出,我从没和那位小姐讲过话,看见她的时间也不超过十分钟。无论如何,”他痛苦地补充,“对手是布魯斯·兰瑟姆,我哪有机会?”
贝莉尔在角落里抱着手臂,不置一词。
“关键是,”丹尼斯坚称,“我们得立即阻止这场胡闹!”
“什么胡闹?”
“布魯斯的变身啊!刚才那位老先生——”他指着乔纳森·赫伯特先生那个方向,“已经快要失去理智,麻烦少不了。布魯斯必须马上停止吹嘘他从那剧本里捞来的关于波雷一案的细枝末节。”
“他并非从剧本里得来那些信息,”贝莉尔相当平静地说,“剧本里没写。”
静默良久。
贝莉尔平缓无波的语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令他暂时忘却了反对的念头,也忘却了达芙妮·赫伯特的面容。他望着贝莉尔,她却也坦然回望,丹尼斯无法解读她的表情。
“丹尼斯,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化妆室那个夜晚?布魯斯说了几句大意如此的话:‘那女人透过窗帘窥视到的一切细节,包括被扼死在沙发上、衣衫凌乱的受害人,以及在灯下点烟的波雷,如何演绎这部分,乃是关键所在。’你还记得吧?”
“当然。怎么了?”
贝莉尔舔舔嘴唇:“当时我觉得很搞笑,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不过我没发话,”她梦游般点点头,“只是在当那些话在游乐场里令马斯特司先生万分惊愕的时候,我——我才开始有点害怕了。所以我说那些是剧本里的东西。但其实不然。”
一股恐怖的预感骤然蹿上丹尼斯·福斯特的脊背。
他正欲起身,又在贝莉尔的示意下坐下了。
“剧本里没写,你知道吗,”贝莉尔依然恍惚梦呓着,“按说只有目击者和警方才了解的情况,布魯斯却知道。”
她停了一下。
“布鲁斯四十一岁,”她说,“年龄倒也吻合。而且布魯斯为何如此厌恶电影?他说是因为演电影会破坏他的舞台感觉。他说在摄影机前你甚至不能扬起一边眉毛以示惊讶,否则整张脸就会歪成这样,”贝莉尔挤出一个扭曲的表情,“而这会不会是因为他在舞台上不可能被认出来,但在电影镜头那种距离却极有可能暴露庐山真面目呢?”
“丹尼斯,先别说话!”她加大嗓门,“我最恐惧的时刻便是最后那天晚上,只怕我也表现出来了,就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酒吧里开始谈论此案的时候。那老恶魔(还记得么?)说,某些东西倒过来读会非常好玩,他甚至还在桌子上写了些首字母做例子。你难道没发觉,丹尼斯,你难道没发觉‘布鲁斯·兰瑟姆’和‘罗杰·波雷’的首字母刚好互相颠倒吗?”①
车轮啪嗒啪嗒旋转前行,车身轻轻摇摆,差不多数过二十下的时间过去了。
然后丹尼斯听见自己怪诞、狂乱而又沙哑的声音说道:“上帝啊,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那……”
“嘘!小声点!”
“你想说布魯斯就是罗杰·波雷?”
“我巴不得你能告诉我,我是全世界最愚蠢的白痴,”贝莉尔艰难地咽了咽唾沫,鼓起毕生的勇气哀求他,“我要你安慰安慰我,我要你证明我是失心疯,但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没完没了,夜以继日,无止无休,如果再不倾吐出来,我就要死了。”
“可这也太荒谬了吧!”
“我知道,亲爱的,纯属臆测!”
“根本没可能!”
“对!绝不可能!我万分同意。只是,”贝莉尔慢吞吞地翻检身旁座位上的手包,“还有米尔德里德·莱昂丝。”
“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关她什么事?”
“你忘了吗,丹尼斯?那天晚上去剧院拜访布魯斯的就是米尔德里德·莱昂丝!记不记得,布魯斯收到一张神秘的便条以后就忙不迭将我们轰出化妆室?当然,我——我那时毫无察觉,只是纯粹的嫉妒。我想你也猜到了吧?”
丹尼斯死盯着门口。
“没错,贝莉尔,我猜到了。”
贝莉尔低着头,笨手笨脚地在手包里翻找粉盒,她那身漂亮的绿色外套满是皱褶,就像新的尼龙长袜一样。
“布魯斯总离不开女人,就像——就像他总免不了入戏太深一样。除非让他降降温。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一次新的艳遇,但并非如此。那个人是米尔德里德·莱昂丝。”
“等一下!为什么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会去见布魯斯?”
“噢,丹尼斯!难道你忘啦?莱昂丝那女孩是个打字员,在托基还有间自己的工作室。”
“那又怎样?”
“喔!由于战争影响,她自己的生意倒闭了,这不是很有可能吗?然后她就加入一家更大的公司,比如说埃塞尔·惠特曼那里?然后那份手稿出现了,是布鲁斯送去复制的……”
“于是米尔德里德·莱昂丝阅读了剧本?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不错!剧本中的想象完美无缺,但这定然勾起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好奇心。接下来我们都知道了,她去找布魯斯,想看看他是否知道作者的什么信息。而在布魯斯的化妆室里她面对的是一个……一个杀人犯。就是波雷本人。是那个会被她送上绞刑架的人。你可还记得当晚她溜出剧院时的神情?”
丹尼斯想起来了。
他脑海中又重播一遍那名红发女子偷偷从侧门疾步离去的场景,只见她眼神涣散,左顾右盼,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胜利之色。他又听到了一只猫的号叫,还有垃圾桶盖嘎吱作响。
那天马斯特司没能追上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她消失在査令十字街的人流中,天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丹尼斯突然想到,如若发现米尔德里德·莱昂丝死了……
“他们会绞死他,”贝莉尔说,“你没发现警察的怀疑目标吗?这就是为什么H.M.爽快地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于是他就会作茧自缚。他们会绞死他的。”
“别说了,贝莉尔!”
“他们会绞死他,”贝莉尔着了魔一般说个不停,“求你,上帝啊,别让他们绞死他!”
然后她全然失控,泣不成声。
丹尼斯方寸大乱,忙起身扶住贝莉尔的双肩,也像着了魔一般猛摇着她,直至那啜泣声渐低了下去。但在他的十指下,她的双肩仍绵软不振,脖颈也如折断了一般疲沓无力。
“贝莉尔!听我说!”
“什——什么?”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快!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些鬼话你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可我本来就不相信啊,丹尼斯!千真万确。”
“那你怎么还这个样子?”
“因为也许那就是真相,丹尼斯。万一……”
此刻布鲁斯·兰瑟姆的样子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眼前。那高高的颧骨,浅浅的微笑,有力的双手。他仿佛看见布魯斯轻轻走进化妆室,面对镜子做出谜一般的表情。丹尼斯周身不由得腾起一阵恐惧的寒意。但布魯斯是他的朋友,决不能这样怀疑他。
于是丹尼斯奋力从迷雾中挣脱出来。
“贝莉尔,你觉得如果布鲁斯真的就是那家伙……唔!那他想不想,或者是,敢不敢在舞台上扮演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