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敢,出于自负。”
“自负?”
“极度的虚荣心作祟,加之炫耀自我的热望,波雷那种凶手焉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但布魯斯并不自负啊!”
“你没见他显示出来而已。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剧本最终的结局说主角根本不是波雷,所以他自以为很安全。”
“你要再这样下去,贝莉尔,可就真让我不安了。告诉你,这都是异想天开!先不说上舞台,难道真正的波雷会跑去萨福克郡的一个小村庄里自编自演?惊动当地所有人不说,甚至可能招来警察?”
“不——不。话虽如此,可是……”
“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过丰富了,贝莉尔,这只会搅乱你的生活,让你始终忧心如焚。但你必须把这种无稽之谈从脑子里清出去!你我都清楚,真正的波雷可能早已经归西。无论如何他都远在艾德布里奇周围数百英里之外。真正的波雷……”
一个新的声音说:“打扰了。”
丹尼斯一惊之下连忙松开贝莉尔的肩膀,跳将起来。这天的尴尬事真是接二连三,他心想。
两人都没听到包厢门打开的声音。虽然车身晃个不停,但门口这位髙髙瘦瘦的男子却纹丝不动,面带礼貌的微笑注视着他们。
这位不速之客浑身上下都透出一名海军军官的气质,虽然身穿粗花呢外套,头戴一顶软帽,却俨然有身着一套笔挺制服的气度。他双目炯炯有神,眼角略有几道浅纹,鼻梁高挺,深褐色的浓密髭须修剪得相当整齐。
此人失去了一条手臂,想来这便是他退伍的原因。空荡荡的左袖塞在外套口袋里,且他的一边肩膀也比另一边抬得略髙些。他右手提着两个小皮箱,都挂着纸标签——其中一个是丹尼斯·福斯特的旅行包。
大胡子男人清了清嗓子。
“呃——很抱歉打扰两位,”他的嗓音沉重却悦耳,“但容我咨询一下,女士,”他提起手中的两个旅行包,“这些东西可是属于两位所有?我在走廊里发现的。”
贝莉尔迅速恢复镇静,之前她已从手包里拿出粉盒,正一本正经地打开。
“大的那个是我的,”她答道,“感谢之至!”
“小的那个是我的,”丹尼斯说,“想必我是把它忘在走道里了。没有绊倒您吧?”
“没有,”陌生人笑了,将一个箱子放在丹尼斯座位旁,另一个放在贝莉尔身边的座位上。丹尼斯瞥见贝莉尔的皮箱上面那皱巴巴的标签有一行红字:“冠达——白星航运公司”②,以及墨水书写的贝莉尔的姓名、船名、船舱号。
“再容我冒眛请教,”陌生人稍一犹豫,“您莫不是在皮靴旅馆预订了两间客房的韦斯小姐?”
贝莉尔猛然从粉盒上抬起头来。
“是我!”她说,“但……”
“敝姓伦维克,”陌生人略带歉意地解释,“我是旅馆的经营者。”
“伦维克中校!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您就是伦维克中校啊!”
“请您别称呼我‘中校’了,”伦维克那饱经风霜的长脸上,眼角的笑纹又深了几分,甫一微笑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现在我也就是个旅馆老板而已,韦斯小姐。我只希望自己是个好老板。”
“我深信您一定是的,”贝莉尔说,“您今天是进城来玩吗?”
“嗯,”伦维克中校语气有点古怪,“貌似本地不少人都做了同样的决定。赫伯特先生两口子和他们的女儿,还有齐特林先生。但我想告诉您,韦斯小姐——”
“不好意思,”贝莉尔打岔,“齐特林先生是不是一位身形魁梧而相貌不佳的男士,一脸好奇相?在读一本关于如何写剧本的书?”
“喔!”伦维克中校答道,“说到他的长相……”
“我就知道!”贝莉尔说,“村里的大喇叭嘛!”
显然,伦维克中校非常善良,他是这么一种人:虽然在酒吧里也会十分殷勤亲切,但却不至于让你忘记他曾是一位军官和正人君子。只见他带着一只空空的袖子,略显尴尬地傻站着,扬起眉毛,转头过来时髭须里有些微银光闪动。
“您说——您说什么?”
“剧本里也有,”贝莉尔几欲抓狂,“所有角色都跑到现实里来了。假如那老头子真的失去理智而要枪杀……”见丹尼斯以目示警,她霎时闭上嘴。
一时间除了火车的响声外无人开言。伦维克中校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下去。但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齐特林——呃——的确很爱说话。即便他最好的朋友也没法否认这一点。”迷人的微笑和浅纹又回到他脸上,“不说这个了!我想告诉您的是,韦斯小姐,恐怕皮靴旅馆暂时无法再接待客人了。”
贝莉尔站起身来。
“您知道,”伦维克急忙补充,“我们这地方多年来一直有军队驻扎,附近曾有所军事学校,那里是个禁区。”
“但是——”
“高尔夫球场状况还不错,因为军官们使用过;而且海岸附近的地雷和带电铁丝网也都已经完全拆除了。但我还在努力翻修那座老旧的旅馆,工程颇为浩大。当然,到明年春天,我就会很乐意……”
“可您不是已经——”贝莉尔又自觉煞住了话头。
“没错,”伦维克说,“确实已经有一名客人入住,一位来自伦敦的布魯斯·埃格顿先生。我租给他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并且,不瞒您说,我恨不得自已没答应他。”
丹尼斯只觉得嗓子发干。“哦?何出此言呢?”
“因为,”伦维克中校答道,“我可不想看到他被处以私刑。”
“私刑?”贝莉尔失声惊叫。
(我们陷得太深了,丹尼斯心想,车轮每动一下,情势便恶化一分。)
“昨天有人躲在篱笆后面冲他扔石头,”伦维克中校说,“正中太阳穴,差点把他击昏。你们——呃——肯定不会觉得那种气氛好受到哪里去。现在我得再次为打扰二位道歉。”
他优雅地一笑,抬了抬帽子,浓密的深棕色髭须里又闪了闪银光,转过身略有点笨拙地移向门口。
“伦维克中校!”贝莉尔喊道。
他停住脚看骑身后。
“我并不指望,”贝莉尔语调清晰,“您能理解或者同情……”
“亲爱的女士!”
“但请相信,此事确属非同小可,入住这间旅馆对我们性命攸关。出于某种原因此刻我无法解释清楚,但恐怕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能否拜托您务必为我们提供一处临时住所之类,哪怕一晚也好?”
伦维克迟疑不决,看了看门口,那双略有眼袋的眼睛仔细审视着贝莉尔。他右手的手指长而有力,拨弄着外套上的皮扣,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
“条件简陋您也不在意?”
“这年头还有谁在乎这个呢!”
“好吧,我想想我能做点什么。”
“多谢了,伦维克中校!”
“不用客气。这位先生是……”
“这是福斯特先生。他是——我的律师。”
伦维克严肃地一额首。“那么您自然知道在哪一站下车吧?”
“哪一站?”
“您不必坐到艾德布里奇,”伦维克解释,“在西克莱斯特下车,离镇上大约一英里。恐怕我没法陪您同去,因为我得去艾德布里奇把车开回来。不过您只要在西克莱斯特下车,直接穿过高尔夫球场,就一定会看到海滩边上的旅馆了。只是,请您务必小心。”
“您的意思是?”
“听我的没错,韦斯小姐。要当心。”
他最后又笑了笑,仿佛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情,走进过道,将门关上。又是一声汽笛过后,他缓步往齐特林先生那间包厢的方向走去。
贝莉尔呆站在原地,一只手里还握着粉盒,另一手拿着手包。她双臂颓然垂下,盒中的粉末洒了一地。当她张嘴时,声音沙哑而饱含惧意;她并未解释涌上心头的是何种思绪,但丹尼斯认为他早已了然于心。
“上帝啊!”贝莉尔只是说,“上帝啊!上帝啊!”
然后她瑟瑟发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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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魯斯·兰瑟姆(Bruce Ransom)的缩写为B.R.,罗杰·波雷(Roger Bewlay)則是R.B.。
②冠达航运公同(Cunard Line)和白星航运公司(White-Star Line)是两家创立于19世纪的著名航运公司,1912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便是白星旗下的豪华邮轮。20世纪30年代白星公司并入冠达公司,1934——1950年间公司更名为冠达-白星,此后又将名字改回冠达。二战后隨着航空业日益发达,冠达的业务亦日益萎缩,直至2005年,冠达已成为 Carvinal Corporation 旗下公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