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逐舰,呃?部队里最苦的行当。喜欢吗?”
“不怎么样。特别是前甲板吃了他们一颗炮弹的时候。”
伦维克上校在腹部做了个揉搓的手势,“那经历是不是一直困扰着你?”
“我也说不准,现在想来觉得太遥远了。倒是记得那阵玩骰子玩得挺痛快。”
天色阴沉,给那些船模都蒙上一层模糊的面纱。“早晨天空红,水手心事重”,果然不假。伦维克中校仍如昨天那样殷勤有礼,但呼吸短促,似乎之前刚剧烈奔跑过一阵。他仔细地打量着丹尼斯,清消嗓子说道:
“福斯特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吃完早饭后,马上到你的朋友兰瑟姆的起居室来?”
丹尼斯一阵恐慌,宛若甲板被从天而降的导弹击穿一般。
“看来又出问题了?”他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回答。
随后他放开嗓门大喊:“他妈的又出了别的什么事?”
“对,“伦维克中校接过话头,“他妈的确实有些其他情况。”
“怎么?”
“拜托!你先吃早餐吧。我们可以——呃——提供熏肉和鸡蛋。如果你还没找到洗漱的地方,”他指了指丹尼斯脑后的一扇门,“就在那儿。吃完后上楼来。”
他没有多说别的。
丹尼斯急急忙忙穿衣、洗漱、刮好胡子,赶到休息厅。昨晚聚会后的一片狼藉都已整理干净。咸咸的海风灌进空荡荡的旅馆,令人怀疑此处的门窗数量是否多得不同寻常。
餐厅在大厅后面,用于伦维克上校不时提供的点餐服务。许多餐桌上都铺着雪白的桌布,但现在来客只有丹尼斯一人。在一名态度生硬的侍者款待下,他索然无味地咽下一顿早餐,喝掉四杯浓茶,便忙不迭赶上楼去。
布魯斯那间起居室的门紧锁着,这令他愈发不安,使劲捶着门
“是哪位?”伦维克上校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丹尼斯答应了两声,门开了。
“好好看看,福斯特先生,”伦维克悒悒不乐,“然后再安慰我这情况还不致太无法容忍。”
贝莉尔·韦斯身穿一件装点了不少饰物的桃红色长裙,和伦维克中校一起,站在一片废墟之中。
看起来布魯斯的起居室还不止是惨遭洗劫,而简直像是被某个精神病人完全摧毁了一样。那蓝灰色的长沙发和休闲椅被利刃斩了个稀巴烂。布魯斯原本放在墙角一个球袋里的几根高尔夫球杆,估计是被人用膝盖硬生生折断。写字台翻倒在地,信纸横七竖八散落在地毯上。打字机已经沦为一堆废铁,想来是用斧子劈头盖脸敲碎的。就连那张小小的电话桌也难逃腰斩的厄运,横尸于壁炉旁。
但贝莉尔——她满面放光,眼中尽是梦幻般的狂喜,看上去比丹尼斯印象中任何时候的她都要光彩照人——倒没显得多么困扰。事实上她的注意力几乎不在这儿。
“伦维克先生,”她安慰道,“往好处想,本来情况没准会更糟的。”
“那是当然了,说不定有人还会纵火烧了旅馆呢,”伦维克中校大为不悦,强忍怒气,“没准会更糟!还真没说错!”
“我是说,当你一开始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不是有人……唔!受伤了”
“我也一样。”丹尼斯承认。
“可这是为什么?”伦维克指着满目疮痍的房间,“为什么?”
“噢,亲爱的!”贝莉尔好言宽慰,虽然眼中的幻梦还没让她完全降落到尘世中来,“手稿!”
“你说什么?”
贝莉尔轻轻踩过地上的纸张,姿态端庄又劲头十足,仿佛差一点就要飞奔起来。她走到翻倒的写字台边,俯着拉开抽屉,里面空无一物。
“拜托,亲爱的,”她劝伦维克中校,“可别说你还不明白!昨晚大厅里人人都在唧唧呱呱这个。布魯斯有一份手稿,是剧本的一部分,能够证明某人对罗杰·波雷太过了解。而现在手稿不见了!看!”
伦维克修长有力的手指抚过上唇的髭须,旋又移向那把络腮胡,指尖颤抖不已。
“兰瑟姆先生把手稿放在那抽屉里?”
“没错!”
“明白了。还有谁知道他把它放在那儿?”
丹尼斯笑了起来。
“此求确有其滑稽的一面,福斯特先生,”伦维克中校礼貌地提醒,“如此荒唐的破坏总能引人发笑,这倒也是我们英国人独到的幽默感。”他的右手轻轻扯了扯空空的左袖。
“对不起!”丹尼斯连忙道,“我笑的是那个确实知道手稿放在抽屉里的人,因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拿着那叠纸在他眼前比划过。而我想此人绝不可能与此事有所关联,他就是齐特林先生。”
“霍瑞斯·齐特林?”贝莉尔惊呼,“他可太让人吃惊了。”
“真的吗,韦斯小姐?”伦维克中校问,“昨晚我挺震惊的,他有点……有点……”
“紧张?”贝莉尔提示,“喔,亲爱的!他的酒品可真不太好。不过即便当他要拍我一掌时我也没放在心上。他还告诉我许多戏剧界过往的奇闻轶事,都是无价之宝呀。不过当然了,都是口头流传的东西而已,”她兴奋地喘了口气,“我都等不及要回伦敦去和朱迪·莱斯特、尼克·法伦、萨姆·安德鲁斯他们分享了。我……”
“贝莉尔,”丹尼斯轻声提醒。
贝莉尔戛然而止,指尖按着腮帮子:“我不说废话了!”她像是自言自语,“不说废话!”可她那嘴角的弧线依然扬出一个恍惚又激动的笑容,整个人像脚尖点地般飘飘然,完全是坠入爱河的典型症状。
“你看,伦维克中校,”丹尼斯说,“齐特林先生绝非恶徒,但我却弄不清他的心理状况。”
“此话怎讲?”
“当你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恶作剧,并未发生什么谋杀的时候,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就像个被夺走玩具的孩童;然后他获悉波雷果真就在本地,却又消沉得整夜都在痛饮威士忌。”
“你想不通吗?”伦维克严厉地说,“但我了解。纯粹是幻想作怪!”
“你的意思是?”
“齐特林总是乐于——他们很多人也都一样!——将波雷视作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嗜杀女性的浪漫人物。可如果你将一具尸体抛到他们脚边,溅他们一身泥水的话,”他做了个残忍的手势以示强调,“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当死亡如影随形,直视双眼的时候,幻想委实不值一提。”
伦维克中校停了停。
“齐特林不打紧,福斯特先生,他只是老了,而且又笨、又孤单。谁能摸清一个孤独之人的内心世界呢?”
随即是一阵怪异的沉默,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伦维克踏过那些信纸,来到右边那扇和昨晚一样敞开的窗户前,默默注视着窗外笼罩在阴沉天幕下的高尔夫球场。
“真的很抱歉!”贝莉尔迸出一句。
“为什么?”伦维克没有回头。
“我——我不知道,”贝莉尔无助地说,“请务必无视我今天的胡言乱语。我很开心,你知道么,我开心极了,所以就语无伦次。布魯斯……”
灰色窗帘突然随风飞起,他们这才发现通往走廊的房门被推开了。乔纳森·赫伯特挽着他妻子克拉拉·赫伯特的胳膊,几步走进屋里,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像是在祈祷。
二人尚未开言,丹尼斯便嗅到了些许悲剧的不祥意味。
赫伯特先生面色阴沉冷静,明显有话要说。而赫伯特太太(丹尼斯之前仅仅是在火车上瞅见她一次而已)却一副受了沉重打击后无语凝噎的模样。近处看来,她是位高个金发女子,年近五十,至少从相貌上看来比身边她这灰头发的丈夫要年长不少。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呆呆站了半晌,赫伯特先生略显古怪地用手臂环绕着妻子的腰部。
“乔纳森!”克拉拉·赫伯特低声催促。
赫伯特先生舔了舔嘴唇。
“我们衷心希望,”他说,“诸位或许可以帮我们一个小忙。”
伦维克中校回过神来:“什么情况,老伙计?”他蹒跚着腿向二人走来,差点被翻倒的写字台绊个跟头,话里话外强烈的同情心颇出乎丹尼斯的意料,“怎么?出什么事了?”
赫伯特先生又舔了舔嘴唇。
“达芙妮和布魯斯·兰瑟姆私奔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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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1758——1805),英国一代海军名将,被视为“英国海军之魂”。纳尔逊12岁即作为军校生加入英国皇家海军,三十余年服役生涯中战功赫赫,1797年在英国与西班牙舰队的圣文森特角海战中一战成名,被授予爵位。1803年纳尔逊出任地中海舰队司令,1805年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身亡。
②这是一句天气谚语:Red sky at morning, Sailors take warning,与我们常说的“朝霞不出门”是一个意思。
③希腊岛屿,位于地中海东部。
④斯图卡式轰炸机(Stukas)是二战时期德国的一种战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