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洲大火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自不周山的封印重新加固之后,修真界真是久违的轻松。魔川被削成一线,然而里头的妖魔像是忌惮着什么,再不敢往外乱窜,仙盟日常所行之事不过是把还在世间流窜的妖物缉捕罢了。
我在扶陵山养着腿伤,很久没能那么惬意。扶陵宗的弟子又新进了一批,眉眼稚嫩,十分活泼鲜妍。师父本就惫懒,将宗门中的大多事务都丢到了大师兄身上,譬如带新弟子这回事。
我和宋莱也凑着热闹,却看见一个新弟子,小小年纪却一脸深沉,旁边的小姑娘一直招惹他,他烦躁地拧起了眉头。隐约让我想起来刚重生时的光景,诸弟子吵闹,偶尔说说闲话,彼此之间也有纷争,当时只道不过寻常,如今很多弟子的神魂灯都已经熄灭了。
本师姐自然要给新来的弟子露露手段,长剑出鞘挥出了一条漂亮的玉龙,顿时引起来这帮刚进仙门的小孩的惊叹声。
宋莱不屑地转过头去,嫉妒道:「要不是我的炼药术没这样浮夸,高低给他们整上两手。」
我敷衍地嗯了两声,把玉龙剑重新收入鞘中,眼前却多了一个小男孩,正是我刚刚注意的那个,他是这一批中资质最高的,不过十一二岁。
他憋了很久才出声:「你是朝珠吗?」
我点点头。
他到底年纪不大,强按捺住眼底的激动:「那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你肯定认识他。」他的手就在兜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张手帕,已沾染尘土,手帕上有绣完的银珠花,只是针脚粗糙。他声音低了下去:「去年我们村庄被妖鬼侵袭,就我活了下来。救我的那个仙盟人不理我,来去都很快。我捡到了他不小心落下的东西,看见角落朝珠两个字,扶陵宗招新宣传把你的名字放上去了,我就跟着来了扶陵宗。我想和他练剑,我要是能练得和他的剑法一样厉害,我爹娘肯定就不会死了。」
前世我曾见过谢如寂绣手帕,上头银珠花熠熠如新,原本以为给我的,后来在晚尔尔袖中所见。原来这角落竟然是朝珠二字,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前世今生我都误会了一些事情。
我沉默了很久,才拍拍他的头:「那个人已经不能教你了。」
他黑色的眼睛睁大,期冀的光一下暗了下去,他说:「他也死了吗?」
我道:「没有,比那更糟一点。他的剑早已卷刃,他的右手腕骨已经碎裂。他不能教你了。」
我从那次雨中一别,就再没有见过谢如寂。昔日剑君,如今不过一个被锁在诛魔台的废人,每时每刻承受销魂钉的摧残。听闻即便是仙盟扫地的人,都可以在他脸上吐一口痰。
只是修真界这样平静,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个预言,让我隐隐地有些不安。
毕竟我前世的时候,远比如今更惨烈一些。整个魔域都在人间复现,修真界一度处于弱势。如今竟然这样就解决了,似乎有些太过轻而易举。
在我们鲤鱼洲,海上风平浪静之时,后头很可能跟着风暴的。
2
在我的伤养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回了鲤鱼洲。
这回依旧是容姑来接引我的,和上次有很大不同,如今我不必再强守着那些规矩。我渐渐地明了,唯有我手中的玉龙剑和心中的信念,才是我倚仗的根本。
灵海边等渡船的工夫,我瞧见了上回来见到的小庙堂。
里头的神像却已经换了,眉眼不笑时有些清冷和疏离,一手握剑,一手提着一篮鱼贝。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容姑笑着解释道:「上回灵海涨潮把庙堂给淹倒了,渔民索性就换成了你的模样,重塑了金身。」
我捂住眼睛,有点温热,今生我竟然做到了让大家信服的地步了吗?
渡船已经靠岸,我和容姑登上了船。我慢慢地思索着,东南边的不周山其实离鲤鱼洲并不远,也就是说如果魔域重现人间第一个遭难的就是我们。前世鲤鱼洲就是因此惨遭劫难,魔族以此来昭告天下魔族重归于世、势不可挡,即使是一个大洲,魔族要灭也是轻而易举的。没有魔川的铺垫,魔域的封印解得极其顺利,一场大火燃烧完整个鲤鱼洲,火光之间有妖魔屠戮洲民,九域之外最美的一片净土,转眼间成了人间炼狱。
为了保全天下大局,修真界把鲤鱼洲抛弃了。
仙盟人隔岸观火,兔死狐悲般地捏紧剑,十分屈辱地看着一洲被魔族侵占,却被孟盟主下死了命令不能往前一步。消息瞒了我诸日,我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灵海已成死海,鲤鱼洲灵气空空荡荡。
我看见我的故土焦黑一片,那时我早已被姨母下令不许再进鲤鱼洲半步,从此也真的没再踏进去过。
我尖叫着哭泣,往鲤鱼洲的方向跑去,却失力一头栽进水里。谢如寂紧跟着我赶到,掐拦住我的腰。我那样清晰地感受到万念俱灰的感觉,转头却见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愿直视对岸的大火,她一副刚逃出来的模样,眉间一粒朱砂痣,正是眼眶通红的晚尔尔。
我指着她,咬牙切齿:「我把鲤鱼洲交到你的手上,你是怎样管的!」
晚尔尔也恨极了,转过头道:「谁能想到魔族突然袭击,换做是你,你能怎么办!你连鳞疫都解决不了,何况如今的情形呢?若是你可以保住鲤鱼洲,何苦让我一个外人来做主。」
话像是一把刀一样插在我的心头,是啊,我连试炼境都没能过。我哑涩道:「至少我会死在鲤鱼洲,不会丢下他们跑出来。」
如今再来一次,这场大火按这情形看起来也不会再发生了。
灵海上风光宁静,蔚蓝的海面上碎着粼粼的光点,我和容姑在鲤鱼洲的渡口下了船。
上回的婆婆又给我系上了红绳,笑眯眯道:「少主又回来啦?」
我点点头。渡口从前有许多做小买卖的人,如今却少了好多。有捕了灵鱼的小贩提了两挂鱼给我:「少主尝尝鲜,这鱼生吃味美,对修炼也有好处的。」
我伸手接过,结果那边又传来声音,小贩慌忙地把摊位给收起来,我抬眼望过去,正是我姨母的近卫在厉声驱赶人。鱼贩收纳好了东西道:「代洲主从上次后,洲中事务管得愈发严了,连我们这种做小买卖的都不许在渡口了,抓到要受刑罚的。」
他急忙地走了,我听见被压低的不满议论声四起。
「上回听说代洲主还把少主师妹关押宫中取血,这样的人怎么配管我们洲的。」
「少主年纪小,斗不过她,这是自然的事情。只是她真是太专权了。」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洲主宫中少见的废才,真希望少主早些即位。」
我皱了皱眉,虽则我和姨母上回算是不欢而散,但是鲤鱼洲洲民心思良善,这样说话必然是十分不满了。我本想和姨母说这个事情,谁晓得她见了我的第一面就让我跪下,而洲中的错额礼也不过欠身而已。
洲主宫中这回还是很多人,两列排开,上次鳞疫的事情后洗牌了很多人,我看见了许多生面孔。
姨母看着阶下的我:「朝珠,你还不知错?」
我承受着周围的目光,隔着很远仰头看她,缓慢道:「朝珠何罪?」
「鲤鱼洲不入九域纷争,只做海上一洲。然而,谁给你的胆子深入魔川去带出一个谢如寂去的?你当仙盟的人都死绝了,靠你一个无知少女带出谢如寂。他原先就是预备死在那里的,如今谢如寂被揭露半魔的身份,你以一己之力将鲤鱼洲和魔族扯上了干系,可真是天定的好少主。」
真是半字不提谢如寂曾对鲤鱼洲有功。
我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却冷笑一声:「若是我母亲朝胧还在,她不会怪罪我的行为。」
姨母抬起下颌,恰好是一个轻蔑的弧度:「朝珠,关押禁闭一月。」
3
我和姨母实在是结怨已久,即使是我重生以来心胸宽广不少也没能和她冰释前嫌。
前世确实是我能力不够,然而被她这样干脆地赶出鲤鱼洲,怎么能不生怨恨。
今生又见她随意关押晚尔尔等举动,不免齿寒。
我年幼时就已经被她关过很多次禁闭,只是那时毕竟小,在禁室之中只会瑟然哭泣。但我今年已经十七岁,早就不是那个害怕黑暗的小孩了,甚至闲情逸致在禁室之中行走。
我摸到石壁上头有刻痕,取下发间的一只钗子挑出其中的明珠。明珠虽然小,却也能微弱地照亮几个字。竟然都是功法要诀,我差点以为这曾是鲤鱼洲什么大能曾待过的地方,留下来什么不经世的功法,结果仔细一看,竟然是鲤鱼洲最基本的心法,幼童开始修的那种。
刻下刻痕的人,却认真地记录下来,想参透其中奥妙。
我用明珠仔细从下往上看,大约随着年岁渐长,刻字的地方也高了起来。年幼时字体带圆,慢慢地变得凌厉尖锐,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字,有些眼熟。我闲着没有事情,此处也不能修炼,便只能把这些字都看过。刻字的人也算勤勉,但未免太没有修炼天赋。多年进展,尚且不如我刚练气那年修得快。
禁室之中日夜不觉,有一日禁室突然被打开,久违的亮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容姑却已经抓上我的手,把我拎起来,一边往外扯一边道:「魔族攻进来了,少主来不及多说了,洲主宫后有一大舟,里头都是鲤鱼洲的新生力量,你带着他们尽早逃难。」
我的思绪跟不上她的话,愕然地回复道:「逃难?什么魔族?魔族不都已经被封印起来了吗?」一出禁室,我就听见刺耳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我停下了脚步,我看见远处已经被火焰吞灭,灵脉山的黑烟直冲云霄。大火呈燎原之势,往鲤鱼洲的城池这边烧过来。城中乱成一片,鲤鱼洲向来战火不及,也从未遭遇过如此突袭。
妖鬼隐在魔焰之中,过处生息不存。
「事发突然,代洲主已在阵前点兵。我们未必没有胜算,只是要为鲤鱼洲留一条后路。少主,您就是我们的退路。若是鲤鱼洲胜了,您带着他们回来自然皆大欢喜。若是鲤鱼洲因此覆灭,那么有朝一日您带着这些人回来重建鲤鱼洲。」
容姑急匆匆地带我前行,我却抽回手,垂眼道:「我不走。」
我几乎能闻见远处飘来的焦味,几近哀求地看着容姑,抬眼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我大声道:「我不能走的,容姑。我是鲤鱼洲的少主,鲤鱼洲有难,我怎么能自己跑掉。我和鲤鱼洲,共生共亡的。」
你们死了一了百了,剩下活着的人背着族人的命和仇恨过一辈子,这算什么事。
容姑转过头,眼底盈然有泪,她道:「好孩子。」我吩咐她让那艘大舟尽快起航,不必再等我,我提好玉龙剑匆匆往点兵台去了。
点兵台上姨母早已穿戴好盔甲,神情肃杀。她身后的那些族老们也是一样的。下头鲤鱼洲的战士们排列得也整齐。因着鲤鱼洲向来不生战乱之事,所拥有的士兵便也少许多,我看见人头攒动里不少乃是普通洲民,连之前脂粉铺里的老板娘都换上了戎装。
或许是知晓胜算渺茫,所以眉宇之间自有恐惧。
姨母点兵早已齐全,低头却见我提剑而来。周遭都安静下来,一步步看我走上了点兵台。我走到姨母面前,我刚要开口,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扇了一个巴掌。
力道之大,我不由得偏过头去,鬓发飘飞,连嘴角都流下血来。姨母指着泱泱众人,眼角生出戾红,道:「整洲人都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你们,你回来做什么?」
我转头见玉龙图腾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像个最无能的人那样哭泣。我擦掉眼泪,可是哪里擦得干。
天底下恐怕没有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少主,将领点兵时说的都是激昂无比的言辞,唯有我连说话都哑涩,转身朝着下头不知几何的洲民道:「身为鲤鱼洲少主,背负洲内万民之期望,时刻不能懈怠修炼,要撑起鲤鱼洲的将来。凡事要以鲤鱼洲为先,若鲤鱼洲有难,我当以身挡之、以脑涂地。即使力有不逮之时,也须竭尽全力,虽刀山不惧,虽火海不畏,虽万死不辞。」
这是鲤鱼洲少主的誓词。
这样一段话,我哽涩多次。年幼时因背不完全而卡顿,如今每句话都像是从心里和血中生出的那样感同身受,却因哽咽而磕磕绊绊。
我的声音被风传得很远,我看着台下那些或生或熟的面容,重复道:「洲在朝珠在,洲亡朝珠亡。邪魔妖道,人人得而诛之。」
哪能想到这样一番话,我这样的人,却能鼓起众人的士气来,看过去竟然都是动容,神情坚毅。
姨母上前道,像是喟叹:「洲在我在,洲亡我亡。」
像是说出了每一个人的心声,后来阻挡魔族、守卫鲤鱼洲时,果真每个人都做到了这句话。
4
此次的妖魔来袭,极其迅猛,不知来路。我们已向仙盟发出求救讯息,然而没能来得及等到援兵。鲤鱼洲纵然士气高涨,终究是不敌魔军一头。
我们将老弱妇孺都迁移到城中安全之处,鲤鱼洲的族老们在平原和都城之间用灵力撑出一面屏障来,阻绝了燎原的大火。但灵力壁垒逐渐变得稀薄,有妖族大君已突破壁垒进来。
我的剑不知道挥了多少次,斩杀一只妖鬼,便有更多的迎上来,到最后我自己都麻木了,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身边的人倒下了,又有新的人替上来。这一波结束,妖魔再没有穿过屏障过来。他们汇聚在一起,像是在酝酿一举冲破此间灵力屏障。
我擦去溅到眼上的血,问族老道:「屏障还能撑几时?」
他苍凉地答道:「原先还能抵御一个时辰,如今看来,最多三刻。」
这么短时间啊。
我放下手中的剑,来时天色暮时,如今一片漆黑,短短几个时辰之间,从来只开花的鲤鱼洲淌过不知几何的血,何时才能等到黎明呢?
脚下所踏之地传来震感,正是从我身后都城中的洲主宫那边传来的。我回头看向屏障外虎视眈眈的妖魔,咬了咬牙往城中赶去。我一路疾行,最后在洲主宫前骤然止步。
洲主宫前向来有一座初代洲主朝龙的神像,悲悯地垂眼看着过路人。如今神像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白玉祭台,绘有繁复的纹路,我的姨母就安静地躺在祭坛之中,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一直绘满纹路,一个庞大古朴的阵法像是快要成了,隐隐地交织着金白二色。
鲤鱼洲的大祭司念着祷词,大风吹动洲主宫刚生好的花。
我不敢出声打扰,容姑在我身旁出声道:「老龙神飞升前,曾将自己的一部分神力封存为护洲阵法,就藏在原本的龙神像之下,为的就是防范今日这样的状况发生。要启动阵法,得是老龙神后代的血来做媒,献祭自己的神魂。多亏少主您带着人在外头挡着,才给了代洲主启动阵法的时间。」
我哑着声音道:「她是在启动阵法?」
容姑默然应许。就是在我惊诧的这一瞬间,祭坛上的所有纹路都沾染上红色,古朴的阵法运转起来,曼妙的纹路从我的脚下飞速往外头蔓延,白光柔和,穿过我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和伤口全都治愈了。我看见白光所过之处生出茵茵细草,穿过惶惶不安伤乱的人群,和城外的燎原之火相撞,毫无阻拦地扫荡了过去,连同其中藏着的妖魔。
像是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雪,所有污秽都被清理掉了。整个鲤鱼洲在神光吹拂之下,竟然比往昔灵力还要充沛。
我回过头来,容姑递予我一张令书,乃是我姨母亲手所写,上头字迹十分熟悉,原来我在禁室之中所见痕迹是她所留。令书上书:「少主朝珠,得龙神庇佑,含珠而生,救万民于鳞疫在前,守洲之功在后。性情良善坚毅,谨告龙神、洲民,为鲤鱼洲新任洲主。」
竟然是用血书写,可见行笔匆匆。她将鲤鱼洲的洲主身份,传给我了。
祭坛上的人不知是否血已流尽,其实她这样安静时,眉眼和我有几分相似,她与我母亲,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我慢慢地走近,在她边上跪下。我伸手摸上她的脸颊,苍白冰冷。
一滴泪落了下来,我轻声道:「姨母。」
她从前没能听到过这句姨母,往后也应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