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姑道:「您别难过,代洲主死前似乎欢喜,我陪她多年,代洲主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流着龙神的血,这下终于有了答案。她本就是龙神最好的后代。代洲主虽则名声不大好,做事偏激了些,也算对鲤鱼洲尽心尽力、赴汤蹈火了。」
我捂住眼睛,声音破碎不能言,抱歉道:「这么多年,可惜我从未让她满意。」
容姑讶异道:「您怎么会这样想呢?代洲主对您严苛一些,也是想您快些长大,早日长成能接任鲤鱼洲的洲主模样。她自己又没修为、又没灵力,能守住老龙神这一脉在鲤鱼洲的地位,实在艰难。扶陵宗每半月都会传回消息,代洲主时常展颜欢笑,唯独听闻一个不知何处的师妹将你挑下登云台,才生出不悦,后来还特意找了她麻烦。代洲主怎么会对你不满意呢?」
我垂下眼,眼泪一直落,容姑继续道:「及笄时少主回来,我见少主少年老成,与他人都十分高兴。唯有代洲主沉默不语,许久才道,朝珠如此,必定经受磨难颇多。代洲主是寡言冷情之人,可对少主,期盼重,情谊也重。」
她是曾被藏在禁室中数年的老洲主长女,是洲民口中弄权独断的代洲主,是与侄女针锋相对的姨母。
我俯下身子,将她捧至怀中,下颌贴着她早已冰凉的额头,竟然号啕大哭。
我姨母死了,我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死了。
5
我将姨母的牌位立在母亲的旁边,原来她的本名原为朝朦。朝朦与朝胧,原是一双很好听的名字。
鲤鱼洲虽然被护洲阵法给修复了,但毕竟生死不能逆转,好在因此殒命的人实在不算是多。又因着姨母身殒,我继任洲主,忙着安抚伤员、重修毁坏建筑,又兼有其他洲内繁杂事务处理,忙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时常在想,若我归来时就将那场大火早早地告知姨母,不知道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又或者,我早就找到了神器玉龙门,早早地当了新一任龙神,世间哪还有妖魔作乱的份,可是世上,如果二字,本就是一种遗憾。
我心中还生了疑惑,为什么前世的护洲阵法没能启动成功,中间有什么差错才让一洲覆灭,连艘船都没能逃出来呢?
总之,我还得再走仙盟一趟,将此事一五一十地报上去。
此遭行至仙盟,和之前的感受有很大不同,之前虽然人员繁多却井然有序,可如今瞧着十分散乱。
有仙盟子弟为我带路:「洲主,这边请。」
路我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
议事堂中人来得挺齐的,毕竟大家此前都以为魔族这事就快翻过篇了,没想到闷声憋了个大招。晚尔尔似乎又升职了,站在孟盟主边上,衣上的金纹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袖口,早早地盖过了她绣的迎春花。
我回过神,一板一眼地讲完整个事情经过,从燎原火到护洲阵,整个堂内寂静无声,只言片语中可窥见当时情形有多绝望无助。到最后我才平静地问道:「孟盟主,鲤鱼洲没少为仙盟的资金流转、灵石丹药费过心,可这大半日里,为迟迟等不到仙盟的救援?」
孟盟主痛惜地吐了口气,道:「从仙盟收到讯息来,已在连夜召集人手,没想到到的时候,战火已经结束了。不愧是上古留下来的大洲。」
我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指责道:「乌凤舟加急飞行,路程所需时长至多一个半时辰,这就是盟主说的紧急吗?听闻仙盟道魔族掀不起什么风浪,怎么鲤鱼洲突然遭此劫难,这些邪魔究竟何处而来?」
孟盟主沉声道:「这些魔族不过是之前就流窜出来的,一直隐藏着踪迹没被发现,如今聚众攻击鲤鱼洲罢了,魔川如今不可能有妖魔再往外窜的。」
这话说得恐怕他自己都不信,我压下唇角轻蔑的弧度。一直站在他旁边的晚尔尔稳住堂内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浅浅开口道:「师姐的鲤鱼洲也不是特别大的伤亡吧,似乎都未有我们出去斩杀几个魔族大君来得多,恐怕也确实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魔罢了。各位也不必担忧。」
我抬起眼,正见晚尔尔看着我,笑意盈盈。
我心中生出了很多违和感,我当她是一个好的对手,算得上活泼的师妹,我总觉得自己以恶意揣测人心惯了,加上她因为姨母几近丧命,反而生出愧疚来。可从上回她指认谢如寂开始,我才猛然发觉,似乎从未看清过她。
周围都陷入嘈杂之中,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我心里烦闷。
我还一直牵挂关山的所在地,不知道仙盟的藏书阁里有没有线索,所以我一出议事厅就往那去了。
藏书阁有专人看守,要仙盟令牌才能进去,我的令牌早已无用。守阁的仙盟人不耐烦地翻了两个白眼,身后却递过来一只仙盟最高规格的令牌。一回头正见晚尔尔微笑道:「用我的吧。」
那仙盟人立即变了脸色,麻溜地打开藏书阁的入口,十分谄媚道:「原来是晚督察的朋友。」
晚尔尔矜持地点了点头,看向我时嘴角愉悦。看来她没回扶陵宗,在仙盟倒是混得风生水起。我对她刚刚在议事堂的言论心怀芥蒂,便看她冷淡了几分。
她不介怀,笑道:「我的令牌权限很高,师姐连东南边的密宗都可以查阅的。」
见我不说话,她便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我:「师姐,你的姨母是身殒了吗?」
我点头。她的面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分明我姨母差点害死她。我突然伸出指尖,隔空描摹她的眉眼、鼻子、唇,最后停在她眉间那一点朱砂痣上,轻笑道:「晚尔尔,你的眼里没有怨恨,人怎么会没有怨恨呢?」
她僵住,很快恢复原状,眉眼弯弯:「朝珠师姐,不是每个人都不知道宽容的。」
我转身离去。
我会知道她究竟是谁的。
6
我寻遍仙盟之中的藏书阁,昼夜轮转几度。神魂因探书取识而劳累生痛,眼见着没浏览过的书卷只剩下一小架,已不抱多大希望。然而我突然顿住,我手边这卷书已经十分破旧,可我刚刚探到,隐约有关山二字。
「关山,上古遗留地也,不周山往西百十里地。」关山,竟然就在不周山的边上。苦寻关山而不得,竟然在此处得到讯息了。
我心生澎湃地出了藏书阁,沿着长廊慢慢地走,却听见隐约有吵嚷声传来。
我抬眼望去,空地上正有仙盟子弟嬉闹,一脚把一人踢到水潭子里。那人早已不扎高马尾,行动时有铁链叮当声。
其中一人嫌恶道:「剑君,你不好好在兽棚里待着清扫,跑这么远来做什么?一路的味儿。」
剑君如今已是一个贬义词,那人因销魂钉和铁链缘故,行动缓慢而难堪,被人戏耍也不变神色,只是往上爬,可偏偏是这副模样更让人生气,见了更想糟践他。
那仙盟子弟一脚要踹上谢如寂的肩,却被剑柄拦住。鲤鱼洲一战,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挥剑收剑擦血,行事便也粗暴许多,我扯起来他的头发,把他摁倒在谢如寂面前,半个脑袋都浸透在污水之中。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出口的语气却愈发轻柔道:「和他道歉。」
我转过头,他的同伴正预备悄悄离开,道:「你们也是一样。」
他起先还打算硬气一回,挣扎不动了才知道低头,咬着牙道:「对不住。」见我迟迟不松手,他们便只能一声比一声大地道歉,我才满意地放开。
那人的脸色煞白,和同伴打量了我和谢如寂一番,扭头就跑了。
只剩下我和谢如寂了。销魂钉九十八枚,日夜折磨神魂,谢如寂消瘦许多,骨脊像如寂剑一般弯曲折断。
我很久没见过他,也从未见过他这般难堪景象,我以为他是碑上神、剑中君,唯有靠眼睛还能看出以前的一点痕迹来。我问道:「仙盟没锁着你在诛魔台了吗?」
谢如寂垂头不肯看我,拧干衣襟上的污水:「我已经是废人。锁着久了也没什么用,盟主让我在兽棚做了清扫的活。」
我弯着眼笑道:「不过这样短的工夫,就已经不用拘于诛魔台了。想必很快,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其实我知道,若是锁在诛魔台,谢如寂尚且还有一分特殊;若是让他做了兽奴,低贱如犬人人可欺,过往声望自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从前谢如寂功高已经盖过孟盟主,现在他真是一点威胁都没有了。
师父竟然一语成谶,他曾说谢如寂是仙盟最好的一把剑,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我和他沉默很久,突然道:「我姨母死了。」
所谓遗憾,是来不及补及就已经失去的东西。前世我失去大师兄、鲤鱼洲、天才之名,如今都已经弥补,却又再生了一桩遗憾。我分明没有落泪,却被巨大的悲伤给压得不得不弯下腰来,蹲在地上。谢如寂想抬起手,却被销魂钉和铁链桎梏住,半分动不得。
谢如寂道:「若是仙盟和从前一样防范和支援得很快,若我还是剑君,或许鲤鱼洲不会遭此劫难。我原以为可以削平魔川,重重封魔界,结果是我妄自托大。」
我摇了摇头:「你所做之事已经尽力,况且今时今日再说这些也没有用。」
他淡淡道:「有。我还能走一条路。只是难走一些。」比削肉断骨,还要疼的一条路。
我不解地抬起眼,还有什么路,能被他称上一句难呢?
却见一粒剑穗从他指尖垂下,在我眼前漂荡,上头有血色珠玉,还落了小字一个「溯」。
「之前做的剑穗。」怕我不收,他补上,「当是我欠你的。」怎么有人惯常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呢,我怕他多想,便收下剑穗,替下玉龙剑原本的剑穗。
上头的溯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道:「阿溯,谢溯,实在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溯是什么意思?」
我初见谢如寂时少年狂妄,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我叫朝珠。因含珠而生,天有祥召,故得此名。你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当然知道他是谁,却还要显得自己清新脱俗故意这样问,谢如寂当然没理我。
谢如寂一怔,很久没听过这样的称谓,才缓缓开口:「溯,取回溯之意。她说,假使重来一遍,不会生下我。」
从未想过是这样缘由,我顿了很久,电光石火间却突然想起来:「你去千叶镇,是为了取千叶花?」
谢如寂嗯了声。千叶花早就被我拿去救大师兄了,没有了千叶花,他受到体内魔气侵扰是如何抵制的?
看出我心中所想,谢如寂道:「我长居剑冢,以剑意压制魔气,如此方得平衡,只是偶然会失控,所以从来不敢接近人。原先也算是平衡,可是近来魔气难捱,有人时常入我梦鼓动魔气,试图诱我入魔。我才回了千叶镇寻千叶花。没有千叶花,倒也有别的替代。」他顿了顿,平静地承认自己的卑劣,「晚尔尔的血,可解体内魔患,甚至还有洗涤血脉的功效,便依靠她来平息魔气。」
我一时间竟然沉默,这段话中信息量大到要消化很久,想要问的太多,便只有一个个问起:「你那日在剑冢之中沉睡不醒,是因为有人入梦诱你入魔?他是谁?」
谢如寂轻声道:「是我的叔父。」他母亲是凡人,那么父亲便是魔族,谢如寂的天赋如此卓越,可见他叔父也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依靠晚尔尔的血来稳住魔气、洗涤魔血,你并非这种依靠他人的人。」
谢如寂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黑沉的眼睛抬起来,像是从泥泞之中探出身来,他说:「朝珠,我是。削肉断骨、剥皮抽筋,只要能洗去满身污秽魔血,什么我都会去做。你年少时说要除尽天下邪魔,可天下邪魔中原本就包括一个我。」
他猛然收音,转过头去,像是痛极了的模样。
「所以我曾经见几次晚尔尔深入剑冢,都是因为此事吗?」
「是。」
「你与晚尔尔之间,便再无别的情谊吗?」
「是。」
我前世追寻多年的答案,在此刻得到了回音。我被冻结在原地,犹如呓语:「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也是在我们这般大的时候,你还是不可攀的剑君,我还是执着地追逐你。你和师父说要娶我。他答应了。我便也存了期冀,以为你终于为我回一次头。」
谢如寂身体往前倾,眼睛不敢眨,像是怕惊扰了这美梦,许久才轻声道:「然后呢?」
「然后你为你的心上人入了魔,在大婚那日斩尽扶陵宗三千人。」我笑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心口,「如寂最后一剑,落在了这里。」
谢如寂脸色煞白,在魔川临万魔也未曾变色的他,踉跄了一大步,缚魔索哗啦啦地响动,销魂钉的神力在他血肉之中震开,顷刻间旧伤都崩裂开。
「当时我问你既然不欢喜我,何必下聘,何必入魔,何必屠我宗门。你没回答我。我已经回不到那个梦里了,那么谢溯,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谢如寂呕出一口心头血,惨然道:「我不会对你拔剑。」
我叹气道:「话说得太绝对了,你那时已经入魔。」
谢如寂重复道:「即便入魔,我也不会对你拔剑。」谢如寂从未骗过我,如果不是他拔的剑,那么我看见的是谁?可见剑君有时的话也是不能信的。
「你说你与晚尔尔并无情谊,想必是她当日问罪你时并未向着你说话,让你生出恼意了。你身边从未多过别人,从扶陵宗到仙盟,你与她的风言风语何曾断过。她刚进门你就教了她练剑、大师兄那回主动曝出身份护着她,连入个剑冢都要与她玉环护身,这样不叫欢喜,什么才是呢?而梦中你所钟情的,乃是晚尔尔,你对她弯眼笑,为她细心绣手帕,为了她入了魔。」
我叹息道,心中自然酸涩,原来每一桩每一件,我都记得这样清楚。
谢如寂皱起眉头,茫然地睁大眼,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话中的意思,面露痛苦。缚魔链越发急促地响起来,周围有人越过我慌忙地把谢如寂摁倒在地,仙盟人咬着牙大喊道:「这个半魔魔气又暴涨了,把他送回诛魔台去!」
我隔着人群和被压着还在挣扎的谢如寂摇摇对视,却默然不语。
其实我原本,是想和他道个别的,寻神器路上必然艰险。
到最后却只是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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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降世
?
?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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