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君如剑折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无羡怔住,破天荒地笑了一下,重复了一句:「杀生以救生。多谢。」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的模样。
我环顾四周,才看清这样一个大君,就已经让我们死伤严重了。一行拢共八人,死了三个,领队断了手,其余都或多或少挂了彩。领队的女修因断手而面如金纸,颤着唇看着地上早已死去的人,吩咐道:「用灵印记录下来城池的情况,大君和队友的尸体都带回去。再搜查一圈有无遗漏魔族。半个时辰后此处会合。」
等按照她所说的做完之后,我们才回去仙盟。
不比来时的激昂,真见了惨然的死亡之后,心情总是沉重许多的。我夜间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坐在廊桥上看月亮,今夜月亮也柔和。晚尔尔不知从何处回来,见了我浅浅一笑。
我看了她的来处,仙盟的住所很有讲究,譬如我们这些后来的宗门弟子在这块,她来的方向只能是谢如寂的居处。虽然比起前世来,他俩少了许多联系,但是大约总体情况是没有变的。
晚尔尔的面色苍白,眼中划过一丝恐惧,竟然没看见我在廊桥边。
我叫住她:「你遇见什么事了吗?」
她勉强地笑了下,摇了摇头,本来预备往回去的路上走,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在我边上坐下,和我一样把腿伸在外头,任风吹拂过露出的脚踝。一垂眼再一抬眼的工夫,已经不见刚才忧色,一副烂漫少女的模样。
「没什么事,只是想起白日的场面,不由心悸。」晚尔尔笑盈盈道,「还没好好谢过师姐今日救了我一把。我看师姐总是睡不好,已经给屋里点上了安神草。」
看着晚尔尔坦率感激的模样,我有点为之前一直怀疑她而感到愧疚,便也落下一点心来:「白日的场景确实可怖。」
「天下邪魔,真都该死。」晚尔尔转过头,嘴撅得很高,「朝珠师姐,你说对不对?」
不知道何处的听风铃响了,我想了想道:「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只是我遇到过一个半魔小孩,他还挺好的。」
我半晌没听见回答,转头正见她一眨不眨地正看着我,眼底闪过恍然,声音有点冷,慢吞吞道:「我说谢剑君近来对半魔都十分宽容,像是一下子就不厌弃魔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上一轮明月十分亮堂,因此处结界的缘故,风如春夜般潮湿而暖和,我和晚尔尔陷入了一片平静当中。这样的夜色,也许沉默都是温柔的。
晚尔尔隔了很久才说话:「师姐,你什么都有,你会有什么烦恼吗?还会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笑了笑,没想到重来一世,在晚尔尔眼中我竟然是这样的形象了:「我的烦恼可多了。以前觉得守好鲤鱼洲就好了,现在想要的会更多一点,天下太平好了。天下太平之后,尔尔,你想做什么呢?」
她沉默了很久,抬头看漫天的星星道:「若是天下真太平,我也真的活着,我想要吃好多好吃的,找一个开满黄花的地方,再也不拿剑了。」
「祝你得偿所愿。」
我有点困,后来干脆靠着边上小睡过去了。
睡前似乎听见一声很长的喟叹,不像平日里的那种灵动,反而有点冷漠,她道:「要是我和你一样,就好了。」
2
接下去的几个月里,魔川果然如所预料一般愈发往外扩张,像青衣这样动辄屠杀一城的大君逃窜出来的也多了起来。
诸多大能曾尝试过踏入魔川,却往往还没接近就已经神魂几近飞散,这可是连接了一个魔域的通道,整个魔域的怨气和魔气都透过魔川汇聚在这里。修真界的镇界老祖们,便只能远远地围在魔川周边,在大妖们还没逃窜入九域的时候就剿杀了去。
但效果甚微,这些妖魔总有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窜离。
最根本的困境,还是在这条魔川上。
这是这样的大事,也不是我能解决的,我所能做的只有多接一些任务。多出一个任务,就可能多救一个镇子、一座城池的人。宋莱再见我时,把我转着看了一圈道:「朝珠,我觉得你愈发像一个人了。」
我懒懒地抬起眼:「谁啊?」
宋莱把手一指,正是前头在听灵器师介绍的谢如寂,他面前是一尊灵炮,据说注入足够的灵力可以轰出凡人火药百倍的威力。谢如寂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背脊已经是青年宽阔的模样,面容正介乎于少年意气和青年沉稳之间,天道偏爱他的容颜。
眼下都有不少少女在偷偷看他。
我拿着剑柄的手晃了一下,宋莱急急忙忙地稳住我的手,嬉皮笑脸:「这不是看你愈发寡言了吗?还是带你师兄我,好好逛一逛这仙盟吧。」
这个月仙盟新增了招揽弟子,大约是每次出任务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也要像宋莱这种精通药理之人了。
这几日修真界久违地松弛下来,大约是仙盟的孟盟主宣布了重封结界的事情,当初把魔域封存在不周山底下,结界的节点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扶陵宗便也有这样一个结界节点。
其他地方的结界节点或年岁已久或被损坏,被魔界逮准机会,或许就是不周山倒塌的原因。如今各个宗门的镇山老祖都已经出来,预备明日一同揭掉旧结界,重封印一个新的。
宋莱挺高兴的:「看来我一来,这场仙魔之争就要结束了。」其实我知道他不过让我放轻松一些,这几个月我见的生死太多,便学着玉龙剑一样沉默了。扶陵宗死的师兄师姐,也只会多不少,宋莱的娃娃脸都消瘦下去,露出下颌线了。
仙盟早早地就给我们分好明日的任务,诸人都睡得很早。
在仙盟的这些天,我早就习惯睡前在廊桥上坐一会,吹吹风会让思绪变得更清晰一些。今夜没有星星,月亮也没有。夜光清浅,我看见对面的阁楼长梯上慢慢走下了一个人,周身气息冷冽,黑长的头发高束起来。
他绕过楼阁,从另一面走上了云廊,我看着谢如寂在迷蒙的夜色之中慢慢地走近,最后在我的面前停下。
长风吹拂,我抬起眼睛看他,眉眼带笑:「你来晚了,晚尔尔已经睡着了。要找她得明早来。」
谢如寂蹲下来,他头一次这样直接地、坦白地看着我的眼睛。
谢如寂擅长隐藏情绪,这回却让我看见他黑沉眼底卷起的情绪,他道:「朝珠,我不喜欢晚尔尔的。」
这一瞬间,连风都停滞住,我听见夏虫细鸣如星雨,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呢?」那这些算什么呢?
谢如寂眼下有一粒极小的痣,现在在轻颤,像是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情,眼中都是迷茫,他道,「我也不知道,我总是忘记。」
我问道:「忘记什么?」
忘记过很多事,忘记过教晚尔尔练剑,忘记过给她玉环,像是那些事情原本就不是他做的那样。但谢如寂眼下只是垂下眼,非常不相干地问道:「除了天下邪魔尽、天下太平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摇摇头道:「没有。我别无所求。」
谢如寂垂下眼,看着我撑在云廊上的手,昨日刚做的蔻丹,是柔和的天青色,他道了声:「好。」他摊开手来,竟然有荧光被风吹散,落在此间像是无数萤虫飞舞。
他重新站起身来,沿着来路去了,背脊单薄地走进夜色,刚刚被他挡住的风重新吹上了我的面颊。我抬起头,原来刚刚,月亮出来了啊。
3
我难得睡得很深沉,醒来时都已经日上三竿,太阳挂在中天了。
这回加固结界,整个修真界都十分兴奋,既期待又有些惶恐。但料想能拿出来公布,恐怕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我原先是个闲职,没想到仙盟盟主路过,看我无聊得开始刮墙,索性带我一同走了。
我便跟随孟盟主左右来到了昆仑虚,亲眼见着申时刚过,宗主和各位老祖都坐落在结界之中,再双手结印短短几瞬之间做出了诸多繁杂的手势,念的诀法也十分复杂,我看见天地间有几道冲天白光同时起来,想必其他节点也在同时做一样的事情。
加固结界的时间极其漫长,仙盟都把周围部署得很好,凡有异动通通斩杀。
从白昼转为黑夜,又从黑夜转为白日,如此反复三日,眼见这些老祖满头是汗,凝重的神情略略松懈开,加固结界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一直在旁观看的孟盟主眼角隐露笑意,冲天的鸿蒙白光渐渐收势,眼看就要归于一片寂静之中。
周边的人都屏住呼吸,内心掩不住激动。然而霎时间风云突转,加强结界的老祖们被反噬的力量逼得倒退出去,纷纷吐出一口血来。昆仑虚掌门从地上爬起来,近乎苦笑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按照原本的设想,结界加固好之后不周山脚下的魔川就应该一同被封存了,但是魔域那边也在同时顽抗,到最后结界还缺漏了一点,不知道魔川究竟有没有消失。
孟盟主负手往东南不周山的方向望去,缓缓道:「已经足够了,我们这边重封结界,魔族那边必定惊慌反抗,虽然没和想象中一样完全封印住,但也好过之前的情形。」
这时有千里传书,拿着一线讯息的仙盟人匆匆赶到这里,道:「魔川那边哭号了三日,如今已经没有了声音,一片寂静。」
我这才觉得哪里有点不对,这样加固结界的三日,魔川因着封印加持缘故必然缩小,但其中魔气震荡慌忙往外逃窜的妖魔比起从前只会多不会少,恐怕更加疯癫。
我要是魔域之中的妖鬼,看见原本能和人间沟通的一条天河迅速缩短,也会头破血流、疯狂地往外闯。但是这样多日,似乎都没听见什么异动。
孟盟主颔首,眉眼之间露出上位人的冷漠来,轻描淡写道:「无妨,如寂守在那里。」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道:「守在哪里?」
孟盟主耐心地回答道:「身为仙盟中人,自然要以天下大义为先。我们诸人加固结界,魔川必定异动。可是魔川怨气滔天,非神魂坚定者不得入内,修真界中唯有谢如寂剑心足够稳定,不受魔气侵扰之患,便派了他此期间镇守魔川。」他叹了口气,像是感慨:「谢如寂一直是,仙盟最好的一把剑。」
我握着剑柄的手几度张开,却又合拢。
怪不得几日都没见过谢如寂,原来是孤身镇守魔川去了。我问道:「他会活着吗?」
孟盟主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含笑道:「入我仙盟门,死生早就置之度外了。只是现在不周山那块仍然魔气滔天,也探不得其中状况。朝珠,你不如替我走一趟,好好慰问一下在不周山边缘守着的仙盟子弟。」
我默然应允。坐上玄凤舟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带了一舟的灵药宝贝,玄凤舟起飞时正听见下头隐约传来欢呼声,显然结界加固的消息让九域都感到兴奋,几乎能看见胜利的曙光了。
无人知晓魔川,有少年提剑孤身镇守。
玄凤舟于云雾之中穿行,低头可见一处黑沉如稠夜,都是魔气聚拢的阴云,遮得严严实实的,并不能知晓其中状况。那里应该就是不周山了。
仙盟的人远远地围着不周山呈现狩猎的圆弧,凡是妖魔出逃必定受到伏击。我料想魔川动荡,逃窜出来的妖鬼必定不少,然而我见到的仙盟子弟都是全须全尾的,一舟的灵药压根没派上用处,里头有个人看起来十分熟悉,正是佛子无羡。
她安静地打坐,和我道:「我守在这里三天,起先鬼气滔天,妖鬼尖利声一直传到这边,我们做好了作战的准备,但是到现在一只都没有逃窜出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周山方圆百里之内草木寸草不生,却是十分寂静。
旁边的仙盟子弟蹲在坡上说话:「剑君入了魔川,这下剑下亡魂就更多了。他又没有什么根基,全靠那把剑在修真界横行。这两年来不知道手里沾了多少人命。位高权重,声名却是狼藉。」他冷笑一声,全然没有从前的尊敬,「不过是仙盟的一把剑,剑折了也就折了,上头刚刚传消息,让我们派人进去探查他生死,里头说不定还有妖魔乱窜呢,这不是让我们送死吗?」
我毫无征兆地起身,走到他身后,缓缓地抬起脚把他踹下了坡,神色微冷,居高临下道:「没谢如寂在里头挡着,你早就死了,还轮得到你说风凉话。」
他摔在坡下,羞恼识相地闭上了嘴。
无羡叫了我一声:「朝珠。」
我在她面前停下,她递给我一尊玉佛塔,正是她的本命灵器。她神色悲悯,一双凤眼看着我:「借给你。我猜,你想要进去不周山。我能感受到,里头生灵没多少,理当没什么危险。只是要小心魔气一点。」
我蹲下身,看着这个来自空明寺的小佛子,接过她掌心的玉佛塔,轻声道:「是。我要进去的,上回他帮过我们鲤鱼洲一次,不是他的话,鳞疫会死很多人的。」
我想了想,轻声道:「也许我还觉得,一个人扛住天下,死了也没人收殓尸体,是很可怜、很不该的行为。」
4
不周山据说在上古时期也算是钟灵毓秀之地,才能选为镇压魔族的好地界。然而我提剑行在其中,万物焦黑,百里之内没见着一点生机。此地不可御风飞行,便只能一步步走过去。
邪气从魔川的方向隐隐透过来,好在无羡给我的那尊玉佛塔,正莹然地散着金光,正如黑夜提灯而行。
听闻当初魔川初现的时候,就有大能携手进了不周山,还没到就差点因邪气侵袭而入魔崩溃。如今封印再度加强,存留下来的魔气也不比当初,然而还是多少让我受到了影响。
我的脚步突然顿住,玉佛塔照亮地上的痕迹,有脚印留在了这焦黑坚硬的泥土上,深刻得像是负重山而行,脚印一直往前从未后退半步。我脑中痛楚,眼前突然就闪过了不属于我的记忆片段。
是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就在我脑中重现。我看见谢如寂孤身一人走入不周山,在我现在的路上前行,周遭魔气浓稠如不明之夜,妖鬼嬉闹哭泣之声从里头传出,来自整个魔界的威压压在他瘦削的脊背之上,他从未退缩。
我的路很平坦,并没有阻挡。
这里到魔川有百里,我现在走的地方滚烫得像是岩浆滚过。
我一路走,一路有不少散落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脑海。大约是因我身负鲤鱼洲神脉,我族幻术擅长回溯过去,便也知晓谢如寂这三日怎样来的。
我看见魔川涌动,不可数的妖鬼将他啃咬其中。这时候才恍然发觉,今年的谢如寂不过十九。
此处有早已干涸的鲜血,我俯下身触碰,闭上眼正见谢如寂被魔族大君踩着脸陷在土里,魔器穿透他的肩头,妖鬼嬉笑一片。有剑穗脱落,踩在泥中,终于恍然为什么上次见它这样眼熟,原是我从前编给谢如寂的,他分明已经送给晚尔尔,不知何缘故竟然在这里重现。
我错过无数回溯的幻象,垂下眼往前走去。
百十里地也难走,几乎处处都是谢如寂的身影,他的剑风凌厉,可是妖鬼何其多,后来连如寂剑都没拿稳。此处他斩却妖君七首,被撕咬下一块血肉;那处他被拖行十里,用尽全力劈砍开锁链。
我不再调用灵诀,果然霎时间,诸多的回溯便不再出现了,一时间无数的谢如寂都消失在了原地,只有地上还残留着剑穗、血迹和划出的痕迹。
我自己都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不觉间,就离魔川不过几里地。我停下脚步思考,若是谢如寂已然身死,他的尸首该葬在何处呢?他无父无母,若是交给孟盟主,或许会是一个好的决定。
我重新往前走,这里与方才的炙热截然不同,反而越靠近越是寒冷,像是坠入了千年的寒冰。有不见源头的黑水往外流,像极了上回仙门大比遗址之中困住诸弟子的黑水。没想到原是万鬼之血。
我涉过黑水往前一直行走,黑水漫过我的足膝,衣服下的皮肉被侵蚀,玉龙鳞一层层生长出来,又被腐蚀脱落。如此往复,我涉水而过的道路上竟然铺上一层淡色的鳞片。
里面很安静,我甚至听不到鬼的哭号声。漫天的剑意狂暴地穿梭,蔚蔚如海,所谓天谴所降雷霆,想必也不过是如此模样。我试着走近,这些狂暴的剑意却出人意料地都避过了我。
我亲眼见着让我们头疼了一年的魔川模样,所谓魔川,如今不过是一线一隙。听闻此川沟通二界,然而此刻里头却空空荡荡,再没有妖鬼敢冒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