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聂隐娘相陪,从青城山到江州这一路走得格外顺畅。登舟沿长江溯流而下,李太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便如一幅万尺的山水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再多的心事和谜团似乎都该暂时抛开,任凭身心在这一刻彻底沉沦于自然,体会江山的浩渺和时间的永恒。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崔淼站在裴玄静身边,吟起了杜甫的名句。江风将他的声音打散,有的随风飘向江面,有的则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
裴玄静道:“这可是杜子美为官兵收复失地所作的诗,崔郎也喜欢吗?”
“官兵是官兵,诗是诗。”崔淼洒脱地回答,“我才没那么狭隘呢。再说,我的立场也未必一成不变。”
“哦?你的立场变了吗?”
“你说呢?”
裴玄静避开他那火热的目光,轻声道:“不管立场为何,我只希望,你永远是你。”
“静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对自己说真话,也对你说真话。”
“崔郎能做到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白鸥在船头盘旋,鸣声与两岸的猿啼交相应和。舟船正行经巫山十二峰,举头望去,那苍峦叠翠、烟云飘浮之处,便是楚怀王在梦中与巫山神女朝云暮雨的仙境了。楚王与神女交合,原本是为了风调雨顺,祈求谷物丰登,国富民安,但最终被后人所铭记住的,却只有男欢女爱的缠绵了。
江山或爱情,哪一样才是永恒的?
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唯一挚爱,怎样选择才更崇高、更真诚?
正譬如那一阕《长恨歌》,究竟是在哀悼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大唐,还是在咏叹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旷世之爱?又或者,是在掩藏更多无法言明的悔与痛?
他们很快将会知道答案——江州就在前方了。
裴玄静低声问:“崔郎,你觉不觉得隐娘有些不对劲?”
“有吗?”崔淼回头望去,只见聂隐娘独自一人立于船侧,也在举目眺望岸边耸立的山峰。江风猎猎,吹动黑色衣袂,使她的身影蒙上一层不寻常的悲凉秋意。
仍然是遗世独立的姿态,此时的聂隐娘却更像一位“风萧萧兮”的慷慨侠者,而不再有裴玄静原先熟悉的看透世事的淡漠。
崔淼皱起眉头:“似乎是有一点奇怪。”
裴玄静说:“我在想,这次为什么没见到隐娘的夫君?”
“我随口提过一句,但她什么都没说。”崔淼道,“以隐娘的风格,夫妇分头办事亦属寻常。她不讲,我们也不好多问。”
沉吟片刻,裴玄静道:“崔郎可知,朝廷在淮西连战连捷,吴元济快完了。”
“听说了。”
“隐娘的夫君会不会去支援吴元济了?”
“应该不会。魏博已归顺朝廷,如今跟着一起在打淮西,隐娘他们没必要去帮吴元济啊。”
裴玄静低头不语。
崔淼笑道:“唉,隐娘是不需要咱们替她操心的,倒是韩湘那家伙,也不知有没有找到禾娘?”
原来在长安的时候,崔淼已用铜镜给聂隐娘送出了信号,请她帮忙追查乾元子那一伙人。在青城山上,他们敢于兵分二路,留下韩湘和禾娘与乾元子周旋,就是预料很快能等到聂隐娘这位援军。果然,当时聂隐娘已跟踪乾元子来到青城山。韩湘被乾元子逮下山时,正好和聂隐娘狭路相逢。聂隐娘神勇非常,只一人便将乾元子手下的那帮乌合之众打得屁滚尿流,救出了韩湘。
她还下手弄瞎了乾元子的一只眼睛,意欲让他接受点教训,也震慑一下这帮恶道。
乾元子带着手下溃败而走,青城山终于恢复了清静。有韩湘指路,聂隐娘才以独木为舟,把崔淼和裴玄静接过了幽人谷。待到大家会合时,却发现唯独失落了禾娘。
商议下来,聂隐娘仍护送裴玄静和崔淼东去江州,继续破解王质夫与《长恨歌》的谜团。韩湘自告奋勇留下,寻找禾娘的下落。大家都认为,禾娘人生地不熟,只身一个小女子,还能跑到哪里去?怕的倒是失足落入山崖或者碰到野兽之类。青城山中道观遍地,只要没有乾元子等人的骚扰,韩湘还是能够找到不少同道中人帮忙的。如果青城山中找不到,他就到周边地区继续寻找。
“但愿韩湘已经找到她了。”裴玄静不禁叹息,“禾娘的命可真苦。”
“是谁造成的呢?”崔淼冷冷地说,“在我看来,过去的她不由自主,才是真苦。如今虽然多了些波折,至少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死,也死得明明白白。这世上,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并不多。”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裴玄静嗔道,“禾娘不会有事的。”
转天,船就在浔阳江头靠岸了。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江州司马白居易的住处。裴玄静和崔淼前往拜访。为免白居易忌惮,聂隐娘并没有现身,只在附近等候。
相比好友元稹,白居易的处境实在好太多了。江州富庶,景色如画。白司马的宅邸就在长江之畔,凭窗而望,但见江面上白帆点点,沿岸的大片芦苇和荻花都已经凋敝,残枝败叶被滚滚浊浪簇拥起伏着。
冬天越来越近,江水平静而凌厉地流淌,朝向远方遥不可见的大海奔去。
这回裴玄静毫无隐瞒,将王皇太后的密令,连同寻找王质夫这一路上的种种事端,都向白居易和盘托出。足足讲了近一个时辰,才算把整个故事讲完了。
白居易直听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终于,他说:“所有这些秘密,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啊。”
裴玄静和崔淼互换了一个眼神,白居易不像在撒谎。也许正因为一无所知,才使他能够平安至今。
白居易又喃喃道:“我真为质夫担心,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玄静道:“坦白说,我认为质夫先生凶多吉少。而令他陷入危险境地的,定是他所掌握的,有关玉龙子的秘密。”
“为什么是玉龙子的秘密,而不是杨贵妃的秘密?”
“假如像我们所猜测的,杨贵妃东渡日本,即使活到今天也已是年近百岁的垂垂老妪。她的秘密对于今人来说,除了感叹唏嘘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但玉龙子就不一样了。”
“玉龙子吗?”白居易若有所思。
“对,玉龙子。”裴玄静郑重地说,“它既然是李唐皇帝号令天下道门的信物,那么它的下落,不论对于皇家,还是道门都至关重要。对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意义更加不同凡响。比如乾元子那伙人,一直追踪我们到青城山上,究竟是因为韩湘窥伺到了他们的阴谋,还是因为探得了玉龙子的风声,尚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如果他们听说了玉龙子,肯定也会不择手段要得到它的。”
“可玉龙子究竟是留在了大唐,还是被杨贵妃带去倭国了呢?”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韩湘也不清楚。除非能够上天台山,找到韩湘的师父冯惟良道长,或许可以问出些端倪。”
白居易问:“质夫会不会去了天台山?”
“也许?”裴玄静思忖道,“但如果是那样,他也不至于音讯杳然啊。他明知道有人会为他担心,尤其是王皇太后。”
说到这里,裴玄静忽然意识到一点:王皇太后那么急切地寻找王质夫,除了担心他的安危之外,恐怕更担心的是玉龙子的秘密外泄。而她竭力向皇帝隐瞒的,也应该是玉龙子的秘密!
实在难以想象,皇太后对皇帝究竟怀有多么深的怨念,又是多么的不信任?亲生母子的关系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究竟谁应该为此负责?
“玉龙子!”白居易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裴玄静的思绪。
“乐天先生想到什么了?”
白居易双目放光:“也许——玉龙子回到了大唐!”
“哦?为什么?”
“裴炼师方才详细分析了《长恨歌》中的谬误之处,均暗指某些无法明言的史实。包括太子逼宫、玉环诈死和东渡日本,以及玉龙子的失落等等。但是《长恨歌》中由王质夫所引出的段落,并不止那一些……”白居易字斟句酌地说,“临邛道士鸿都客之前的半阙《长恨歌》,即使没有王质夫的参与,我也能写出来,只不过某些细节处会与现在略有区别。但是后面半阙《长恨歌》,则全部因为质夫才诞生——”他露出怪异的笑容,“包括‘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还有‘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炼师想到什么了吗?”
裴玄静脱口而出:“玄宗皇帝派使者去了倭国!”
“我早就这么说了嘛!”崔淼朝案上猛击一掌。三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狂喜和感怀交织的复杂表情。
被软禁在长安太极宫中,孤独的玄宗皇帝思念着他的贵妃,在失去了皇位、尊严乃至自由之后,他所剩下的唯有回忆了。
他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就像逝去的光阴永远不可能追回来,所有的盛世荣华都已成为泡影,他也不在乎了,况且已经轮不到他在乎。他只有最后一个念头: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