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临邛道士做法寻找太真仙子,肯定是玄宗皇帝在遭到监控之下,无奈想出的托辞。肃宗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呢?裴玄静揣测不出来。正如她至今也无法确定,当今圣上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此行,是为了在青城山上寻找成仙的贾桂娘?
她只知道,不论是当初的肃宗皇帝,还是当今圣上,都默许了这种匪夷所思的说辞。究竟是另有所图的策略,还是良心未泯的妥协?只能取决于他们首先把自己看作是帝王,还是一个人。
白居易自言自语:“玄宗皇帝派道士杨通幽为使者去倭国,是想去接回杨贵妃吗?还是仅仅去看望她?又或者,是去取回宝物玉龙子?”
“都有可能。”裴玄静说。
问题在于,李隆基再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天子了。一切已经不取决于他。在失去所有之后,他终于也要失去玉环了。
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吟诵着:“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道士杨通幽凭玄宗皇帝的密令出使倭国,在他带回的旧物中,有钿合与金钗的一半,正是杨玉环赠予李隆基永诀的纪念。此外,他很可能还带回了一样东西——玉龙子。
对于决心老死日本的杨玉环来说,玉龙子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它对于被幽禁的玄宗皇帝,对于李家江山,对于剧变之下的大唐,仍然至关重要。
白居易道:“我还记得当时,质夫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杨通幽寻访太真仙子的经过。我与陈鸿取笑他说,怎么能知道得如此详尽?质夫便给我们讲了新垣平的典故,强调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虽然我们仍不敢尽信,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后来当我动手写作《长恨歌》时,发现临邛道士之后的故事感人至深,比前半段人所周知的往事更令人动容,于是才思泉涌不可扼制,便一路写了下来。直待写到最后,帝妃二人对月盟誓之时,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从此便不再怀疑。我想,至少就作诗而言,首先讲究的是真情实感,具体事件的真实与否反而没那么重要。”
崔淼也感叹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四句诗为整首《长恨歌》点题,动人肺腑,就算是杜撰的又怎样呢。”
他没有去过蔷薇涧,所以并不知道,按照陈鸿的说法,最后那两句绝唱恰恰不是白居易的原作,而是来自于王质夫转述的玄宗皇帝的话。
果然,裴玄静在白居易脸上看到了一抹窘色。他迟疑了一下,说:“正是这几句诗最有问题。”
“哦,有什么问题?”
“王质夫告诉我,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曾于天宝六年的七月七日,在骊山长生殿上盟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遂将他二人盟誓写成了《长恨歌》的最后四句。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骊山宫是温泉宫,七月七日正值盛夏酷暑,帝妃怎会在那种时候去骊山宫洗温汤呢?所以,即使《长恨歌》中有数处谬误,尤以此处最为明显。可偏偏这几句诗乃通篇点题,去掉的话,诗眼也就荡然无存了。”白居易苦笑道,“就在我思虑再三,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时候,诗流传得越来越广,尤其是最后这几句,简直妇孺皆知,人人争诵……现在我就是想改,也改不了了。”
崔淼道:“改它作甚,就不改了!”
白居易点了点头,又困惑地说:“可是质夫在失踪之前,给我和陈鸿分别寄了一封书信,信中没头没脑地独独写了这最后两句诗,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说:“以我们之前所有的推测来分析,质夫先生是把有关玉龙子的真相都藏在了故事中,并借乐天先生的妙笔写成了《长恨歌》。他还特意把隐藏了真相的细节,故意用有偏差的笔法提示出来。那么,七月七日长生殿盟誓的错误,肯定也和玉龙子的秘密有关。”
“有道理。”
“从《长恨歌》中,我们已经推断出,杨通幽奉了玄宗皇帝之命,秘密出使倭国拜会杨贵妃。杨贵妃拒绝返回大唐,还让杨通幽带回玉龙子,以示和大唐再无瓜葛……”裴玄静皱起眉头,“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你们想想,玉龙子那么重要的宝物,杨贵妃不可能轻易交给一个从大唐来的道士。况且当时玄宗皇帝已失势,万一杨通幽是奉了肃宗皇帝之命来骗取玉龙子的呢?杨贵妃不可能不防备这一点,那么,她该如何鉴别道士的身份呢?”
崔淼说:“杨通幽会不会带了一份玄宗皇帝的手书?”
“不可能。”裴玄静摇头道,“既然杨通幽要借做法的由头去东瀛,就说明此事是瞒着肃宗皇帝进行的。玄宗皇帝当时已经成了太上皇,处境形同软禁,道士身上带一份手书的话,很有可能被搜获,事情也就败露了。”
“那该怎么办?”
裴玄静沉思片刻,脸色豁然开朗:“我知道了,新垣平的典故不是用在回,而是用在去!”
“什么回和去的?静娘说话越来越深奥了。”崔淼笑起来。
裴玄静正色道:“我的意思是,那句夜半私语,并非杨贵妃让杨通幽带给玄宗皇帝,以证明确实见到了她。而是玄宗皇帝让杨通幽带给杨贵妃,以证明道士确是奉了他的命令去取玉龙子的。”
“你是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两句吗?”
“不,我认为应该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这句话。”裴玄静郑重地望向白居易,“乐天先生认为呢?”
“说得有道理!”白居易表示赞同,又踌躇道,“可是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质夫给我和陈鸿写的信中,偏偏要录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最后两句诗呢?”
裴玄静忽然问:“等等……假如杨通幽从日本取回了玉龙子,而玄宗皇帝又不愿意将玉龙子交给肃宗皇帝,那他会怎么做呢?”
崔淼道:“杨通幽是道士,玉龙子本就是道门的圣物,那么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把玉龙子归还给道门!”
“对。所以玉龙子回到大唐以后,最大的可能便是由道门重新保管起来。由于之前李泌已经设法召告天下,说玉龙子回到了李唐皇室,为了避免祸端,道门决定不戳穿这个谎言,而是偷偷地隐匿起了玉龙子的踪迹。但是,看来这个秘密还是泄露了。我刚才就说过,想得到玉龙子的人太多了。从肃宗皇帝以降的历代皇帝、太子以及其他对皇位有所觊觎的皇子,权倾一时的高官朝臣,甚至素有反心的节度使……直至今日,企图与道家正派相争的柳泌、乾元子一流,都会对玉龙子虎视眈眈!”
“糟了糟了!”白居易忧心如焚地说,“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人为玉龙子而追踪到了质夫的头上,质夫因此遭遇了巨大的危险!”
“于是他便写了那封奇怪的信,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你们?”崔淼摇着头说,“王质夫发现自己身处险境,按常理应该躲藏起来,或者寻求庇护。所以他的失踪存在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二是被抓甚至遇害……不管是哪种情况,他至少还有机会发信警告你们二人。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警告太含糊太晦涩了,光写那么两句诗在信中,任谁都解不出其中之意啊。”
裴玄静也说:“事实上,陈鸿和乐天二位先生都无法参透质夫先生的意思,也就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质夫先生如果想写一封警告信的话,那么他的警告根本没有起作用……或许,这两句诗不单单是警告?”
崔淼连忙追问:“静娘还想到什么?”
“不对。”白居易突兀地说。
“什么不对?”
白居易的脸上阴晴难辨,少顷,下定决心站起身来:“请二位稍坐,我去取一样东西。”
主人离席而去,裴玄静和崔淼只得耐心等待。江州司马的小宅院坐落于江畔的一个小坡上,从北窗望出去,是万里大江连天白,而南门洞开之处,则是院中一顷人工挖掘的小池,青瓷石围,白沙铺底。波光粼粼,几尾锦鲤摇曳悠游在碧空的倒影中。
此情此景是多么安详,多么自在,他们却在一本正经地谈论阴谋和危险,又显得多么无稽,多么讽刺。裴玄静想起王质夫在蔷薇涧头的草庐,从表面上看,是比此地更纯粹、更宁静、更祥和的世外桃源,却同样逃不脱可怕的追杀。
究竟有什么能保护人们免受伤害,是大唐,还是作为大唐象征的皇帝?是权力、秩序,还是信仰?是士兵、侠客,还是真相?
是——玉龙子吗?
白居易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书卷,脸色紧张得发白。
进屋后,他立即掩上房门,才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卷。裴玄静和崔淼一见,都挺诧异的。
那是一份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经。
白居易低声道:“质夫寄来的书信,正是夹在这卷《道德经》里的。”
整个夜晚,裴玄静都在对卷沉思。崔淼劝道:“你的病刚好不久,又连日奔波,实不该如此劳累,歇歇再想也不迟。”
“我就是担心会迟,到时悔之晚矣。”
崔淼叹了口气:“好吧,静娘想到了什么,不如跟我说说。过去在你我对谈之间,常有发现的,不是吗?”
“崔郎说得对。”裴玄静疲倦地微笑,“我也觉得,我这么一个人想下去大概不会有突破了。”
“让我来帮你,静娘。”
裴玄静点了点头,指着书卷道:“首先,我们假定王质夫把信夹在这卷《御注道德经》中,并非随意而为之。那么,这封信和这卷书就应该是一个整体,只有把它们结合起来考虑,才能领悟王质夫真正想说的话。我想了很久,这卷书中只有这个部分,似乎能和信中的那两句诗联系起来。”
崔淼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书卷上的文字是:“天长地久章第七。”
裴玄静轻声道:“七月七日长生殿,有七这个数字。天长地久章,正好是《御注道德经》的第七章。会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呢?”崔淼说:“看看玄宗皇帝是怎么注的?——‘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他皱起眉头,“似乎是说,无私才能长久?”
裴玄静道:“老子的原话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可是,这些和玉龙子、杨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不出来。”她的神情十分懊丧,“但一定有关系。至少,无私成私,和夜半无人私语时也是能对应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头一抬时,窗纸上微微泛红,长夜将尽了。
但他们没能找到答案。
走了那么远的路,以为目标近在咫尺了,不想却是又一次山穷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