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喜马拉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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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阳光如此灼热,仁青多吉眼前飞舞着一团团粉红色光晕,根本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布达拉宫。他听到有人用扩音器喊着什么,用的是普通话,他只能听懂几个单字,理解不了喊话的意思。

人群拥挤,每个人都在叫嚷着,仁青多吉既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旺杰!大旺杰!」他大声喊着,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乌鸦一样在热气中蒸腾升高,飞到了没人知道的地方去,根本不会有人听得到。

大旺杰是拉车的人,同行的五个人当中只有他的普通话说得最好,比很多来自广东福建的汉人说得还要好,那是他在卖虫草的几年中练出来的。大旺杰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仁青多吉慌了神,身子被人潮冲得东倒西歪。

「怎么了?怎么了?」他伸手揪住旁边人的藏袍嚷着,那人甩开他的手答道:「布达拉宫要飞走了!要飞走了!」

「布达拉宫怎么会飞走?」仁青气愤地叫道,「你不要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是解放军说的,你看不见墙上的告示?」那人说。

这时候忽然响起长长的警报声,扩音器里的喊声变得非常急促,仁青多吉忽然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左右看看才发现大家都摔倒了。地面剧烈摇晃起来,隆隆的声响从天上传来,仁青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就坐在地上一遍一遍念着六字真言。

「仁青!仁青!」小旺杰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快点磕头啊!朝这个方向,快点!」

仁青多吉被小旺杰拽着跪倒磕头,他朦朦胧胧看到远处有巨大的物体慢慢升起,遮住了阳光。人群安静了,诵经声响起,逐渐汇成一股洪流,仁青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手掌依次触碰额头、嘴唇、前胸,然后跪倒匍匐于地,额头触地。

「他们说布达拉宫要飞走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啊,小旺杰!」磕完一个头,他向身边的人抱怨道。

「我可是亲眼看着哪。」小旺杰手捧佛珠喃喃道。

上万名朝圣者挤满布达拉宫广场,此刻所有人都抬起头,望着那座始建于7世纪吐蕃王朝时期的宏伟宫殿缓缓升入空中。布达拉宫与座下的红山悬浮于3。5米高度,若站在宫殿正下方抬头仰望,能看到一百四十四条银色管道从中心以辐射状延伸向山基外围,被切断的山基显得并不平整,大块碎石不断坠落,然后被超导基座上的防护网兜住。

灌注于管道中的磁性胶质液体被基座超导体产生的迈纳斯效应排斥,托起了这座红山,与山上那庞大的建筑物。

由于安装在宫殿各处的姿态调整发动机不断做出微调,布达拉宫并未出现一丝摇晃,但随着那些发动机喷发的嗤嗤蓝焰,古老建筑物开始发出结构性形变的咯咯呻吟声,挂在屋檐的铜铃叮当作响。

停放在布达拉宫后宗角禄康公园中的指挥车传来无线电对话:

「风力?」

「可控。」

「姿态?」

「可控。」

「满足灌注条件了吗?」

「随时可以开始。」

「好,发动机离线。倒数三个数。三,二,一。灌注。」

超过两百台姿态调整发动机上的绿色指示灯同时熄灭,布达拉宫在微风中出现了明显的摆动,这时天空中的八台四旋翼无人机与地面上的八台工作车同时喷出水柱,氤氲水雾将宫殿包裹起来,每台灌注机械都装备了四百个喷头的阵列式喷射装置,每一束水流都由远在天津的国家超级计算中心「天河七号B」超级计算机直接控制,根据当时的气象条件及宫殿状况随时调整射流角度及流量,改变介质剂与脱水剂的比例,确保此次作业精准无误。

一个小时后,灌注作业结束,一个淡黄色透明椭球体将布达拉宫完全包裹起来,就像一块长轴四百米、短轴一百五十米的巨型琥珀。无数固定拉索将球体与超导基座牢牢捆绑在一起,雄伟的宫殿已经完全静止,就连一只来不及逃离的红嘴鸥都凝固在屋檐上。重量极轻的四千万立方米气凝胶只给布达拉宫增加了不到四千吨的重量,若真是琥珀的话,这是比云彩还要轻的琥珀。

诵经声愈来愈高,信徒们在虔诚叩头,无论是否搞懂这一幕究竟代表什么。

「好了好了,喝一杯去。」杨亨通伸了个懒腰说。

「得了吧,老杨。」沈清平说,「这才是开始。」

仁青(1)

仁青多吉三岁那年发了一场烧,从此就看不清东西,不管远的还是近的东西都看得模模糊糊,莫拉(祖母)抱着他搭车到乡里、县里看病,说是得了儿童白内障,乡里治不好,县里也治不好,得到一千公里外的林芝去治。当时家里穷,治不起,一拖就拖了十几年,仁青一直看不清,也就一直没有上学。

他住在曲塔村,村里有五十户人家,算是整个芒康县最小的村子之一。曲塔村挨着芒康山,山里面有座喇嘛庙,庙名叫做勒布寺,仁青多吉的阿库(叔叔)甲热桑珠是里面的喇嘛。仁青没法帮家里面放牧,阿爸就叫他到勒布寺里帮甲热桑珠捶背倒茶,那时候在灯光亮的地方,他还勉强可以看清纸上的字,所以甲热也偶尔让他抄写经文。

他看不懂经卷上的字,可喜欢一笔一划描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他也喜欢阿库的房间里酥油、藏香和经卷的味道,每天下午,太阳会从朝西的窗口射进来,各种味道被热力蒸腾起来,仁青觉得透过这暖洋洋的光晕,能看到天上的佛陀。

可随着年纪增长,他的视力越来越差,无论看什么都是晃动的一团颜色。抄写经文的工作自然结束了,就连倒一杯酥油茶都变得困难。他开始整天坐在庙里不声不响,生着自己的闷气。

有一天,甲热桑珠把他叫到身旁,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说:「仁青,你摸摸这是什么。」仁青多吉在阿库的额头中间一摸,摸到一个硬硬的圆球,奇怪道:「这是什么?」

「这叫『恰蹦』,也叫作天眼。」甲热笑道,「我从小就进了寺庙,七岁到庙里做曼吉,慢慢学经,受过三次戒成了格次里、又受七次戒成了格林,然后成了喇嘛。可是学得越多,就越觉得眼睛看不远,耳朵听不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得。上师昌根阿瑞仁波切说不要拘泥于寺庙,到外面去修行,我就一个人上路,去布达拉宫朝拜。我一路磕头,磕到布达拉宫,走了整整九个月,然后就想通了,看透彻了,我的头上,就多了这只天眼。你的眼睛不好,可若是发大愿,下定决心去布达拉朝拜,也一定能生出天眼,将一切看清楚的。」

「真的?」仁青不由得露出笑容,「有了天眼就什么都看得到了吗?」

「真的,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呢。」甲热摸着他的头,说。

当天晚上回到家,仁青多吉向阿爸阿妈说要磕长头去布达拉宫,阿爸阿妈沉默了许久。终于,阿妈开口说:「仁青,你既然说要去朝拜,那肯定是听到了仙乃日(观音菩萨)的召唤啊。等到你十八岁的时候去吧,但你不能自己去,凭你自己是去不到拉萨的!你要找到陪你一起去的人才行。」

阿爸说:「到拉萨有一千几百公里远,你知道不知道?必须找到四五个人,不然我就不同意。去问问加西晋美的两个儿子旺杰达瓦和旺杰边巴吧,他们都是好小伙子。若是曲塔村找不到,就去吉措村找,昂多乡找不到,就去戈波乡找,一定要找到四五个人,听到没有?」

「听到了!」仁青望着火炉前阿爸阿妈模糊的身影,大声回答道。

沈清平(1)

2050年6月4日下午四时,沈清平乘坐的飞机降落在瑞士日内瓦克万特兰国际机场。这是他第二次带领中国代表团参加IPCC(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全体会议,对日内瓦显得并不陌生,当代表团刚在洲际饭店安顿下来,他就独自离开酒店,乘坐出租车到达位于和平大道二号的IPCC总部大楼。

IPCC主席乔德里·乔帕农博士在自己的办公室接见了沈清平,「沈局长,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份报告而来,两天之内我已经见到了大多数代表团的团长。」两人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乔帕农博士给自己和客人倒了两杯红茶,无奈道。

「那我也就不客套了。」中国国家气象局局长沈清平有些不礼貌地直视对方的眼睛,「AR12-4(IPCC第十二次评估期间第四次报告)里的内容是真实的?明天的大会上真的会发布这份报告?」

印度籍的IPCC主席向红茶里加了一勺砂糖,「WMO(世界气象组织)和UNEP(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已经对报告进行了评估,明天上午九点钟由第一工作组联合主席马克·考斯沃斯博士正式对外公布。实际上来自中国的数据是这份报告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沈清平身子前倾,急促道:「中国负责的部分我非常清楚,只是没想到第一工作组得出那样惊人的结论!」

乔帕农博士端起茶杯又放下,再添了一勺糖:「实际上全球所有的气象与地质专家都发现了这一规律,近五年以来的统计数据完全符合这个理论的数学模型,沈,你知道这个结论是正确的。」

「……妈的!」沈清平骂了一句脏话,用力倒在沙发靠背上喘了几口粗气,「我一直害怕噩梦成真,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根据AR12-4,这趋势将会继续加剧,在五年内到达顶峰。五年……五年时间够干什么?」

乔帕农博士一边给红茶添加砂糖,一边平静地回答道:「你看到了,第一工作组在报告中提出了可行性方案,后天大会的议程就是针对《季风地震带框架公约》进行审议,若公约达成,将会在一个月后的联合国大会上进行表决。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但不要失去希望。」

「这不可能的,不可能。」沈清平喃喃道,「我看了报告,看了大会议程,就是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忍不住来找你确认一下。听你亲口说出来,这下算是彻底死了心,五年,短短五年,想要完成那么大的工程量,根本是痴人说梦。……算了,我回驻地去了,明天大会上见。」他端起茶杯将不加糖的红茶一饮而尽,站起来说道。

「好,明天见。」IPCC主席站起来与他握手,送他走出办公室,沈清平大踏步走出几米远,回头看了一眼,喊道:「你一共放了几勺糖?我们这个年纪应该注意控制血糖了,乔德里!」

乔帕农博士端着茶杯笑道:「五勺砂糖,一盎司牛奶,大吉岭红茶就要这样喝才对,沈。若以最坏的打算,我们不过再活五年罢了,又何必害怕糖尿病呢?」

「要是我们真的做到了呢?那个疯子想出来的方案?」沈清平转身望着他。

「若连改造地球方案都能完成,治疗区区糖尿病又算得了什么呢?」乔帕农向他举杯示意,微笑着啜饮杯里的奶茶。

沈清平愣了愣,嘟哝了一句什么,摆摆手大步走开。

杨亨通(1)

对杨亨通来说,改变他命运的一天来得相当突然。

那天他关起门来脱个精光,一边玩着宝贝相机,一边就着花生米喝白酒,红色的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杨亨通抓起电话,听筒里传出川藏兵站部部长赵令海的声音:「军区首长马上就到,专门去见你的,给老子拾掇利索了,听见没有?」

「啥?」杨亨通愣了一下,嘎嘣咬碎嘴里的花生:「什么首长?」

「给你十分钟!」电话砰地挂断了。

杨亨通一边骂娘一边穿衣服,他刚刚押运回程车队到达团部,屁股还没把板凳坐热就来了差使,这还是不是人过的日子?

刚刚扣好风纪扣,勤务兵就在门外喊报告,说军区首长的吉普车已经进了驻地大门,政委跑出去迎接去了,杨亨通叫苦连天地喊了声知道了,抓起帽子跑出门外。刚刚出了楼门,就看到三辆挂着成都军区牌照的猎豹越野车停在院子里,赵令海正跟团政委聊着什么,一瞅见他就大步走了过来,骂道:「又喝酒了!」

「这不刚出车回来嘛……是哪位要下基层啊?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杨亨通小声道。

这时候前两辆越野车的门打开,走下车来的是一名上将、一名中将。杨亨通倒吸一口凉气,啪地立正敬礼:「川藏兵站第二十汽车团杨亨通报道!首长好!」这两位自然是成都军区的一把手、二把手,

赵令海介绍道:「这就是天路铁骑团的老杨,他刚刚押车回来,路上跑了十二天,还没缓过来,平常可不是这副孬样。」

「大比武的时候见过了。脸红红的,一口酒气。」军区司令员张辉上下打量一番,道:「喝酒了吧?《从严控制饮酒规定》第二条怎么说的?」驻地在四川雅安。

「报告首长,第二条是『严禁值班、执勤、工作作业或担负战备任务时饮酒』!」杨亨通挺胸抬头道。

「违反者应当怎么处理?」张辉问道。

「报告首长,应当受到警告、严重警告处分,如影响特别恶劣、造成严重后果的,应受到降职、降衔、降级处理!」老杨声音响亮地回答道。

张辉转向赵令海,笑道:「这家伙背得很熟嘛!一字都不带差的。」

赵令海说:「这就叫屡教不改,现在写检讨写得可溜呢,写一篇三千字检讨花不了一小时。要不是看他喝酒没耽误过事,早就严肃处理了。」

杨亨通低声道:「老子关起门来喝酒,惹着谁了……」

赵令海把眼一瞪,张辉摆摆手,冲老杨说:「今天我们下到雅安,是有个任务要交给你。杨亨通,你告诉我,天路铁骑团是不是整个军区最好的汽车团!」

一听这话,团长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报告首长,天路铁骑团不光是军区最好的汽车团,也是全国最好、最硬、最能战斗的汽车团!建团102年来,我团已累计出车90多万次,运送物资200万吨,形成16亿公里,相当于绕地球4万圈,持续无重大伤亡事故运行1。9万小时……」

「遇到困难,你敢不敢上?」张辉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敢!」杨亨通大声吼道。

「这个任务,你敢不敢接?」张辉厉声道。

「敢!」杨亨通用力狂吼,满脸通红。

「好。」军区司令员撂下一个轻飘飘的字眼,带着将星熠熠的首长们走入了团部大楼。

赵令海走过来拍拍老杨的肩膀说:「喝片药醒醒酒,你摊上大事了。」

杨亨通一头雾水。越过天路铁骑团团部的围墙,能看到横断山脉高耸在天边,不需要等高线地图老杨就能透过重重山峦看到一条银蛇向西南方盘旋而上,跨越青藏高原,投向两千公里外的拉萨。

雅安,这里是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分界线,川藏公路复杂地貌的起点,两年前一场8。4级地震造成的伤痕远未平复,杨亨通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军区首长的到来,一定与这几年越来越频繁的大型、特大型地震有关。

仁青(2)

仁青多吉十八岁生日后的一个月领到了身份证,也找齐了朝拜的伙伴,他第一个找到的是旺杰达瓦。

旺杰达瓦是旺杰兄弟中的哥哥,村里称他作大旺杰,他十五六岁就上山挖虫草,然后骑着摩托车爬上觉巴山垭口,把虫草卖给开车自驾游的内地人,赚了不少钱,后来地震多了起来,318国道经常中断,他的生意不好了才回到村里安分下来。他的普通话说得好,见过世面,仁青第一个就想起他,找到一起去布达拉宫朝拜。

大旺杰一听这话,就说:「我可不行,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毅力,肯定坚持不下来的,到不了左贡县就要跑回家了!不过我弟弟是个最虔诚的人,他也一直想磕长头过去,你要找上他,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我有力气又有点钱,拉车的事情就交给我啦。」

仁青知道朝圣之路上拉平车的人非常重要,要驮着吃的东西和帐篷走路,做好一天三顿饭,找住宿的地方,有大旺杰帮忙就再好不过了,当下很高兴地点头答应。随后他找到小旺杰,哥哥旺杰达瓦是星期一生的,所以叫达瓦(星期一);弟弟旺杰边巴是星期六生的,所以叫边巴(星期六)。小旺杰从小就潜心向佛,一听就痛快地答应了。

后来仁青又到不远处的吉措村找到旺堆晋美和索南平措,旺堆的家里是开茶馆的,他阿妈打的酥油茶和甜茶在整个昂多乡算最好喝;索南小时候在一场地震中被木梁砸到后脑勺,从此手指头没力气握不住笔,也没有上学,经常过曲塔村来玩,是仁青的好朋友。

这一天,仁青多吉叫齐了大旺杰、小旺杰、旺堆和索南到屋里,阿爸阿妈瞧着这五个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青年,板着脸谁都不说话。过了好久,仁青说:「阿爸阿妈我们这就要走呀。」说完给阿爸阿妈跪下了。

阿爸从鼻孔哼了一声,黑着脸点点头,从藏袍里掏出一张白纸来撇下,就转身上楼去了。那纸上写什么仁青看不懂,不过能看见公安局盖的红戳戳,「这是公安局开的证明,有了证明才能磕长头过去的。」见过世面的大旺杰说。

阿妈给大家倒酥油茶喝,倒了一碗又一碗,最后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布包,打开大布包,里面有一套厚厚的绿色围裙,和一个小布包。围裙是整张羊皮缝上帆布做成的,又厚又重又暖和;小布包里有几条手绢,三千块钱,和两颗黄生生的牙齿。

阿妈说:「一路上要系着围裙,不然膝盖会痛的,要是围裙坏了,打电话回来,我给你寄新的过去,不要在街上买,街上买来的又贵又不经用,一下就坏了,听到没有?」阿妈一开口,能看到嘴里缺了颗牙齿的地方黑洞洞的,说话有些漏风。

阿妈说:「一定要把牙放到大昭寺释迦牟尼殿的牙柱去,听到没有?」

阿妈又说:「我不痛,等攒够了钱,我和你阿爸都镶上一颗金牙就好看了。喝完了茶就走吧,说不准什么时候还要下雪。你们几个要帮助仁青,他眼睛瞎得看不见路,别让他摔倒,听见没有?」

仁青多吉磕了个头,就离开了家。

在村口,好多人出来送行,仁青的阿库送给五个人一人一副「恰克新(磕长头时手上戴的木板)」,用上好硬木做的板,带子也不是从轮胎上剪下来的胶条,而是用的熟牛筋。甲热桑珠喇嘛说这是寺里喇嘛自己做的,就算一路磕头到拉萨也用不坏。他又单独送给仁青一本从色达五明佛学院带回来的《度母经》,祝这一路吉祥如意,有天神庇护。

脖子上挂满哈达,仁青、小旺杰、旺堆和索南走出村口,磕了朝圣路上的第一个长头。大旺杰拉着平板车走在前面,车上堆满了东西,用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

「天气真好,是好兆头。」小旺杰抬头看了看蓝天,说。

这时是阳历三月中旬,前几天刚下过雪,但太阳一晒化得差不多了,露出黝黑的路面来。

「是吧。」仁青也看了看天,说。他被雾霭遮盖的眼瞳能看见太阳,对他来说,那是深蓝色世界中的一个明亮光点,又遥远,又温暖。

沈清平(2)

IPCC大会第二天的下午,会场的气氛如坟墓般沉重,在经历昨天歇斯底里的混乱之后,来自一百八十二个成员国的代表终于接受了(至少表面上接受了)AR12-4报告指出的残酷事实。

沈清平知道这些人在拒绝、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的五个心理阶段中到达了第三阶段,起码能够坐下来比较理智地分析问题。挣扎是难免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多争取一点时间,让报告预言的时间点晚一点到来呢。

第一工作组联合主席马克·卡考斯沃斯博士正在发言,他身后的投影屏幕显示着今天的议题:对《联合国季风地震带框架公约》(《UnitedNationsFrameworkConventiononMonsoonSeismicBelt》,缩写为UNFCMSB)的审议。

「我再简述一下框架公约的主要内容。」来自美国国家环境预测中心的中年白人推一推眼镜,环视会场:

「第一部分,分析二五年来全球里氏六级以上地震的观测数据,得出地震在全球三大地震带上的分布规律及频率特征。简单来说,近百年间全球六级以上强震平均每年发生两百次左右,七级以上地震每年近二十次,八级以上每年近三次。而近二五年间的统计数据表明,毁灭性地震发生的频率正在持续增加,以2039年为例,全球共发生八级以上地震五次,其中震源中心位于巴西圣保罗东南部十五公里的里氏八点九级强震几乎摧毁了整座城市,这是人类史上罕见的巨大灾难;而到2049年,全年共发生八级以上地震十二次,造成近七十万人死亡、两千万人受伤、四千万人无家可归,全球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一万亿美元。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地震几乎全部集中于板块交接线上,地震带其他区域的地震频率反而呈现下降趋势。」

沈清平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中的钢笔,他不禁想起中国青藏高原地震区近几年频发的大地震与巨大地震,虽然这十几年间西藏、四川、甘肃地区已普遍提高房屋抗震等级,但连续几次震源深度很浅的地震还是造成了巨大的生命和财产损失,作为藏东地区生命之路的川藏公路遭到毁灭性打击,那一段时间,川西的军用机场飞机起降频次达到饱和,军用运输机维系着无数交通中断的高原村庄的生命,直到汽车兵抢通道路,冒着生命危险驶入路况复杂的断裂带。那时候他作为抢险救灾指挥部的党委副书记亲临抗震前线,谁想到地震一个接着一个,在高原一待就是三年。

考斯沃斯博士继续道:「第二部分,对地震成因的分析。目前板块构造学说是地震成因的主流观点,通过数据对比——大家可以在附件中看到全部的统计数据、图表和季风板块运动的三维模型——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全球季风是导致地震频发的最大原因。季风——地震带理论是IPCC第一项目组五年来的研究成果,数据模型通过超级计算机的演算,虽然在学界还是惊世骇俗的观点,但经过昨天的那场大讨论,相信大家已经能够肯定它的合理性。

这个理论基于一个出发点:全球变暖导致的全球性季风增强。尽管在四五年前就有科学家提出全球变暖将对季风造成影响,但直至2035年,我们才通过技术手段切实测定到季风强度的显著变化:纬向大气环流的速度平均每年增加0。004%,也就是说,现在的全球大气流动速度比《联合国气候框架公约》签订时增加了29。1%!季风运动增强在两方面促使地震加剧,第一:季风对板块碰撞构造山脉的应力作用;第二,强热带季风被山脉阻隔造成的强降雨堆积在板块边缘,使板块在压力下出现结构性弯曲,所导致的边缘位移。二者的协同作用使得几大板块的年平均移动速度提高了两厘米左右,这两厘米,造成了板块间撕裂、挤压、摩擦作用的加剧,由此导致地震的发生。

根据模型推演,大气环流速度还将不断加快,我们已进入全球地震高发期,且地震频率将在五年内到达顶峰。尽管各国在执行《气候框架公约》上取得了相当的进展,但温室气体的累积效应短时间内无法解除,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还在不断变暖,不断变暖。」

说到这里,会场里响起一片嗡嗡的噪音。坐在沈清平旁边的墨西哥代表探过头来说了些什么,沈清平没心情戴上翻译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出回应。

马克·考斯沃斯博士清清嗓子,等待会场慢慢安静下来。「第三部分,对策。在提出了无数方案,又否定了无数方案之后,我们确定这是唯一可行的计划了,尽管每个人都认为这很疯狂。」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全球气温还是一条缓缓上升的曲线,我们曾思考通过吸收温室气体、在地外轨道部署半透光薄膜遮蔽光照等方法来改变全球变暖的趋势,在技术上,许多方案是可行的,但我们的敌人不是技术,而是时间。短短五年,人类来不及将科幻变成现实,只能用手中已有的武器来对抗自然。」

「炸掉那些山脉,让季风以平缓的坡度通过板块边缘。炸药和铲子是人类古老的武器,如今我们要用这古老的武器来拯救世界。」

「削平阿尔卑斯山脉(亚欧板块与非洲板块分界),削平喜马拉雅山脉(亚欧板块与印度洋板块分界),削平落基山脉(美洲板块与太平洋板块分界),削平安第斯山脉(美洲板块与南极洲板块分界)。这就是UNFCMSB的内容,女士们,先生们,投票器就在你们手边。」

考斯沃斯博士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滴答,滴答。就是这短短的五年。」

杨亨通(2)

军区首长们坐上吉越野车一溜烟走了,留下杨亨通一干人等在会议室里发呆。团政委杵一杵老杨的腰:「你听懂了没?我咋觉得没听太懂呢。」

杨亨通打了个激灵,双手使劲搓搓脸说:「懂个屁,回头看通报吧,当时不说『坚决完成任务』还能说啥?我先回屋了,咱们下午再碰头谈这个事儿。」说完一屁股撅开凳子站起来就走,团政委知道他的脾气,撇撇嘴也没说话。

杨亨通回到办公室,很利索地把衣服裤子全脱了,穿个裤衩坐在沙发上继续喝酒。往嘴里扔两颗花生米,他端起酒杯,手一抖洒了一裤裆,气得怪叫一声。

自从两年前在川藏路上翻车,他就多了这个手抖的毛病,到成都军区总医院检查说是脑子没问题,是心理问题,叫什么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两年三天两头闹地震,汽车团的任务很重,团长必须乘坐越野车在队尾亲自押车,老杨一上车就紧紧绷着那根弦儿,趟河沟,过悬崖,翻山越岭,无论多严峻的路况,只要不松劲就看不出毛病来。但一旦车队回到驻地,脑子里的弦一松,整个人就吧唧一声垮了下去,浑身出汗,手脚发颤,心慌意乱。

他原本不爱喝酒,后来发现喝点酒身子能好受点,就慢慢添了这个毛病,有一回喝多了在沙发上昏睡,把迷彩服前襟都吐满了,结果兵站部搞什么大练兵吹紧急集合哨,老杨在人前出了大丑,从此以后喝酒都脱得精光。

抓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杨亨通觉得心慌略减,在投影屏幕上调出刚才的通报看。除去没用的废话通报其实就讲了两件事:第一,天路铁骑团要做好在川藏线以外地区进行长期、艰苦、高强度作战的准备;第二,进行设备整修和技术攻关,做好拖曳大体积沉重目标的技术准备。

越研究,老杨越觉得一头雾水,天路铁骑团本身隶属于川藏兵站部,不在川藏线上跑还能去哪?要拖什么重东西,至于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这时候电脑和手机同时响了起来,杨亨通打开军网收件箱,看到一条没头没尾的命令:明天下午四时太平寺机场飞往北京。

「毛线!」骂了一声,他瘫在沙发上。

仁青(3)

仁青多吉一行人原定花八个月到达拉萨,谁知道刚过波密县不久,一场大地震袭击了易贡地区,五年前刚刚建成的通麦大桥垮塌跌入帕隆藏布江。他们被困在通麦整整两个月,吃住在一间喇嘛庙里,一转眼就到了冬天。

往年一到冬天农闲的时节,路上磕长头的信徒就多了起来,可今年通麦只聚集着大量军车和民间的运输车辆,见不到几个朝拜的人。庙里喇嘛说是地震太多太厉害,政府不让公安局开朝拜的证明,路上检查岗就不让过。

大旺杰说不能这样等下去了,就算通麦大桥修好,前面还有十几公里的排龙天险,不知被地震滑坡搞成了什么样子,明年开春能过去都算佛祖保佑。

旺堆晋美一听,也说要回芒康县去,因为家里的茶馆冬天要粉刷外墙,没有人帮忙可不行。仁青多吉着急道:「我们再等几天,等到燃灯节(藏历十月二十五日)要是路还不通就掉头回去。」其他人一听,就答应了。

庙里没有电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大旺杰每天下山去通麦镇探听消息。燃灯节这一天下午,小旺杰、旺堆和索南在庙里帮喇嘛准备酥油供灯,旺杰达瓦打电话给仁青多吉说:「佛祖显灵了!路通了!」仁青立刻跪下来,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磕头不停。

其实路在两天前就修通了,解放军在帕隆藏布江上架起一座临时大桥,先让堵了好久的军车通过,军车一走走了足足两天,这才轮到社会车辆过桥。仁青一行人辞别了庙里的喇嘛,下山到通麦镇等待放行,看着车门上喷涂着「天路铁骑团」的绿色卡车一辆辆开过,从下午四点排队排到晚上十点半才到了临时大桥旁边。

索南平措回头看了一眼,说「你看山上亮堂堂的。」

大旺杰说:「那是人家里和寺庙里为燃灯节点起的酥油灯。」

索南又看了看前面的山,说:「到处都黑乎乎的,只有一点一点的小红灯。」

大旺杰说:「那是在排龙天险爬山的车子的尾灯,要是红点灭了,那要不是转过一个弯,就是掉进江里去啦。」

索南感觉害怕,拽着仁青的衣袖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这路太难走了。」

仁青多吉说:「怕什么?佛祖在保佑我们呢,在过年前肯定能到!」

这时候桥头守卫的解放军检查完了文件,把那几张纸还给他们,说:「排龙天险的国道因为山体滑坡大部分被毁,现在山上是推土机开出来的临时便道,有些地方根本无法错车,只能单向放行,你们步行磕长头过去太危险了!现在各地都不再签发文件了,你们最好也回去,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有地震呢,万一遇到塌方和落石可怎么办?」

大旺杰转身说:「前面路不好走,碰上塌方会死人的。」

仁青说:「不到布达拉宫,我死也不回去。」

沈清平(3)

「……中国有能力解决好与季风地震带框架公约相关的问题,在西藏事务方面不需要任何国家、势力插手,中国没有『西藏问题』,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们会履行自己的义务,按照公约时限完成喜马拉雅山脉的改造工程——这是中国对世界的承诺,也是中华民族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承诺。」

沈清平在中南海第四会议室的院门处接受了警卫检查,走过白石甬道,刚踏上正屋台阶就听到屋里在放这段录音,这是总理在联合国UNFCMSB公约表决时发表的讲话,他作为国务院喜马拉雅山脉工程建设委员会的副主任参与了演讲稿的起草,因此对讲话相当熟悉,不过这次是国喜委第一次委员全体会议,有必要让不了解情况的同志先做好准备。

走进会议室,国喜委常务副主任、国家环境保护部部长丁国旗冲他打个招呼,按下按钮收起投影屏幕,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我们开会的同时,中南海怀仁堂正在召开一场非常重要的会议,国家领导人正在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区长的陪同下与西藏宗教界代表展开磋商,讨论喜马拉马山脉建设工程启动时对西藏地区藏传佛教寺庙、僧侣和信徒的保护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阻碍。现在开会,由沈清平副主任介绍一下会议的主题。」丁国旗简单说了几句,关掉了话筒。

沈清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点亮话筒说道:「同志们,距离UNFCMSB公约通过已经过去四天时间,相信大家已经看过一些资料,对我们面临的问题有了一些思路和想法。国务院喜马拉雅山脉工程建设委员会刚刚成立,我再介绍一下国喜委的主要职能:按照框架公约内容,开展对喜马拉雅山脉及冈底斯山脉的大规模改造工程,将山脉平均高度降低两千至三千米,使西南季风可以顺利通过亚欧板块与印度洋板块分界线,减少因季风——板块地质作用所造成地震的发生频率。」

他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实际上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许多科学家提出了对喜马拉雅山脉进行改造的设想,炸开喜马拉雅山,引印度洋暖湿气流滋润中国西北部大面积干旱地区,这是多代中国科学家的宏大梦想。有人认为这点子荒唐可笑,甚至拿来当成电影中的笑谈,其实这些方案有着扎实的理论基础和详尽的数据支持,只是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无法实现。本世纪初,一位著名科幻作家写了一篇名为《喜马拉雅狂想曲》的科幻小说,描述了开山引雨、平衡全球气候的设想。当时谁能想到,在今天我们不得不重拾这些异想天开的方案,不是因为西部地区旱情严重,而是因为地球得了一种名为『季风性地震』的重病,已被医生宣判为药石罔效,只能靠动手术来治疗呢?」

说到这里,沈清平停顿了几秒钟,他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轻佻,心中暗暗骂自己不分场合爱开玩笑。「这件事要由我们来做,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做』。我不是地质与爆破方面的专家,所以将问题抛给了一个特别小组,等一下中国地质大学的郑波院士会来解释目前的方案;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做好』,这涉及到近一千万人口的迁徙安置、对工程实施前、中、后各阶段异常气候灾害的防护措施和应急预案、资金调配、人员安排、组织通讯、技术支持、后勤保障等问题,当然,考虑到藏区居民的宗教信仰问题,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进行技术攻关。总理说过,今后开会要言简意赅、不说废话,因为五年时间太短,容不得以前开会那一套做派,我也就不多说了,请郑波院士发言。」

「好。」头发花白的中科院院士在圆桌中央建立起三维模型,然后开始讲解:「根据IPCC提供的资料,我们要做的是在喜马拉雅山脉平均高度最高的一段——平均海拔六千米左右的主峰区域,我们一般称之为高喜马拉雅带——进行爆破作业,将主要山体高度降低两千米左右。高喜马拉雅带是一个由中高级变质岩组成的巨大推覆体,宽度大约在70公里到90公里,对如此巨大的山脉进行爆破沉降作业是个崭新的课题,保守估计需要爆破输送的土石方超过三万亿立方米,简单对比一下,青藏铁路全线开挖土石方数七千万立方米,而三峡大坝工程的总土石方不过一亿立方米。」

院士点击鼠标,三维模型上出现了各种数据和引导线,「如此庞大的工程量,不可能用传统方法来完成。根据最新研究成果,我们可以应用一种名为『山基熔融』的特殊爆破方法,将整个山体的根基从内部爆破液化,使液化的岩石经过预定路径流向堆积池,一次完成土石方爆破和输送两个步骤。经过简单计算我们能够得出高喜马拉雅带山基熔融需要的爆炸能量:超过70亿吨TNT当量。」

一串数字令会议室中出现了骚动,郑波院士毫不停顿地继续道:「这个数字指向唯一的可能性:核武器。模型上的红色圆点是八百一十四个起爆点,蓝色、绿色、黄色、白色的线条表示山体不同部位岩石可钻性指标,根据地质情况分别使用螺旋钻进、冲击钻进和盾构机等掘进方法,而模型左侧的一系列爆炸点代表液化后的山基流动方向。也就是说,我们将在高喜马拉雅带的众多山峰下面钻孔,埋入不同当量的核弹,然后开掘一条导流槽,使爆炸后岩浆汇聚流入雅鲁藏布江流域。我们会向岩浆中加入人造挥发份以保持其流动性,促使这液态的山体最终注入雅鲁藏布大峡谷,以天然落差超过两千米的大峡谷容纳这次爆破的土石方。以下是这个方案的具体说明……」

沈清平这时悄悄离座,从后门走出会议室,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离去。站在小院里,沈清平掏出中南海香烟来叼了一根,吧嗒吧嗒摁着一次性打火机,就是点不着火,丁国旗在他背后开口道:「这儿可不让抽烟,有摄像头呢。」

沈清平苦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为啥带个没气儿的火机?……你也出来透气啊?」

丁国旗说:「不能多听。一想到我们在做什么样的事情,就觉得喘不上气来,肩上的担子重,胸口的石头更重。」

沈清平说:「妈的,跟科幻小说似的!」

杨亨通(3)

飞机一在西郊机场落地,杨亨通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有点开着猎豹越野车行驶在地震后临时国道上那种憋屈紧张不敢喘气的感觉。作为一个区区的地方县团级干部,来到盘龙卧虎的北京城,老杨咳嗽放屁都不敢大声,偷偷把痰吐在手上抹在鞋底子上。

当汽车从新华门驶入中南海,杨亨通觉得头昏脑热,浑身发软,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令海说:「我后悔了行不行?让217团上吧,他们也是英雄汽车团!」

赵令海说:「老子早看出来你的卵蛋不硬,现在你敢下车往四川老家跑,卫兵准一枪崩了你,你信不信?」

进入第四会议室,杨亨通在离投影屏幕最远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左边坐着川藏兵站部长赵令海,右边坐着成都军区司令员张辉,服务员给每人沏上一杯绿茶,大家都端起杯啜着茶水,老杨束手束脚坐着,眼睛只盯着印有「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字样的杯垫发呆。

会议很快开始,讲的都是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什么?不把喜马拉雅山炸掉,地球就完啦?」杨亨通听着听着自言自语起来,赵令海连忙用胳膊肘杵他,示意他闭上嘴巴。

一上午讲的都是理论和数据,最初的惊吓过去,老杨觉得昏昏欲睡。中午到中南海机关食堂吃了四菜一汤,饭厅里摆满铺着白塑料布的大圆桌,排队打饭的都是电视上常见的熟面孔,杨亨通一边猛扒饭一边思忖着叫自己参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整个会议室里属自己级别最低,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能在这国家民族的大事件中扮演个什么角色。

结果下午的会议一开始,主持会议的沈局长就点了他的名。「下面我们要介绍两位特别成员,一位是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的王晓院士,他主持的项目组在建筑物整体迁移方面的研究成果居于世界前列;另一位是成都军区天路铁骑汽车团的杨亨通团长,两年前四川雅安第五次强震之后,市区东部的佛教名寺金凤寺因金凤山山体滑坡而濒临倒塌,在四川大学建筑与环境学院的指导下,杨团长指挥汽车团战士们完成了金凤寺主体建筑的整体迁移工作,将一万余平方米的宋朝历史古迹搬迁到十五公里外的平原地带,创下了建筑物平迁的多项世界纪录。当时我在抗震指挥部工作,有幸跟杨团长共事过一段时间,这次请他来,就是希望他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些宝贵的经验。」

老杨此时一拍脑门,他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主持会议的沈局长就是当年在川藏线上指挥工作的沈书记,两人说过几句话,算是半熟人。

沈清平指了指门外,说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怀仁堂的会议得到了一些进展,与我们预料的一样,西藏地区一千八百座寺庙中以布达拉宫、大昭寺、哲蚌寺、扎什伦布寺、萨迦寺为首的三十四座著名寺庙必须得到保护,这是四百万藏传佛教信徒的要求,也是我们『尊重、包容』的民族宗教政策的要求。这三十四座寺庙需要进行整体搬迁,远离喜马拉雅山脉工程造成的地质灾害区域,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迁移工程关系到喜马拉雅山爆破工程的进度,寺庙一日不安全,爆破就必须拖延一日,我们必须齐头并进,两手准备,让时间的齿轮紧紧咬住。下面请王晓院士来讲解一下工作思路。」

戴眼镜的老人点头发言道:「提到建筑物整体迁移,通常要经过结构鉴定、结构加固、托换设计、轨道设计、地基处理、结构分离、迁移与结构就位连接这几个步骤,目前世界上尚未有如此大规模古建筑迁移的先例,我们手头可以借鉴的经验很少,不过在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的成果库里面有一些可以尚未市场化的新成果、新技术,可以应用在工程之中,其中包括建筑物结构受力点的三维侦测技术、磁悬浮轨道平移技术、在结构分离时使用姿态调整发动机对建筑加以保护的『工蜂』技术,以及使用气凝胶对建筑物进行整体固化保固的探索性研究。让我们以布达拉宫为例,通过模拟迁移来分析一下可能遇到的困难。」

杨亨通一摸额头,摸到一手冷汗。他俯下身子小声说:「我真是上贼船了!你是让我的汽车兵拖着布达拉宫跑川藏线?那怎么可能!你看见过布达拉宫有多大?」

赵令海凑近他低声道:「少废话,这回不让你跑川藏线,让你跑青藏线,地势又平路又宽,方向盘上拴根骨头连狗都能开!兰州军区哭着喊着要揽过这个差使,告状告到军委副主席那里,还好你这个天路铁骑团名声在外,才没让他们抢了功劳,说你行你就行,叽叽歪歪什么!」

这会一直开到下午六点,中途让杨亨通发言,老杨脸红腿颤道:「我是杨亨通,首长说我的名字不像当兵的,像老地主,其实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让我干的事情,一定干好!保证完成任务!」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让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快散会的时候,丁国旗点亮话筒说:「明天我们要讨论的是人口迁移、拉萨新城建设等问题,我没点到名的同志就不用到场了。下面是名单:沈清平,李广木,刘梅……」

这时候他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丁部长口中念着名字,眼睛往屏幕上一瞟,脸上变了颜色。旁边的沈清平也掏出自己的手机看,看完了脸色变得铁青,跟丁国旗大眼瞪小眼半晌不说话。

「同志们哪。」半晌,丁国旗艰难地开口道:「同仁堂的会议已经散了,得到的结果刚刚传到我们的手机上。党中央、国务院作出决定,除了三十四座重要藏传寺庙之外,处于爆破区域内的其他十一个目标也要得到整体搬迁。」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

沈清平接着说下去:「对藏传佛教信徒有着特殊意义的十一个目标:八座神山,三个圣湖。」

仁青(4)

翻过安久拉山的时候,仁青的围裙终于磨破了,他在然乌镇买到了新的围裙系在身上,然而这条新围裙就像阿妈说的一样又贵又不耐用,刚走到波密县膝盖部位就磨出两个大洞。大旺杰给村里打电话,找到仁青多吉的阿妈,让她再缝一条围裙寄来,阿妈说第二条围裙早就做好了放在箱子里,说这么迟才把围裙磨破,一定是心不够诚,磕长头的动作不标准的原因。

围裙寄到波密县邮政局,仁青多吉在柜台剪开编织袋,取出那又厚实又漂亮的绿色帆布围裙,旁边索南平措羡慕道:「这条围裙真好看,一定能陪你完成朝拜呢!」仁青抚摸着帆布的纹路笑了。他没想到的是,围裙陪他到达了拉萨,见到了布达拉宫,但那却不是朝拜的尽头。

他们到达拉萨时已是来年三月,路上花去整整一年时间。站在纳金大桥前面,仁青多吉知道走过大桥就到了拉萨城区,索南对他说远远能看见布达拉宫的红墙。可是大桥设了岗亭不让通过,有许多人在给朝拜的藏民发传单,讲着一些听不太懂的科学术语。

「什么叫迁移工程啊?」仁青迷茫地问,身旁小旺杰说:「你不记得在工卡(墨竹工卡县)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演了?说因为地震太厉害,要把城市、庙子和和尚都搬走,搬到那曲、安多北边的地方去。」

听到这话,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大旺杰说:「城和庙都能搬,那是不是要把神山圣湖都搬走?把念青唐古拉和纳木错搬到我们曲塔村去,那我的曲波、曲母(岳父岳母)每天吃完饭就能去转山转湖啦!」众人听了又笑。

这时不知谁起了个头,一群前来朝拜的藏人抬起横杆涌上大桥,索南平措连忙蹲下去用粉笔头在地上画了条线,写上名字,说:「咱们赶紧跟着过去,等看一眼布达拉宫再回来接着磕头,佛祖不会怪罪咱们的。」大旺杰拉着平车跑在前头,索南牵着看不见路的仁青,大家就随着人潮涌入拉萨城。

城里人也多,车也多,解放军也多,到处乱糟糟的插着旗子写着标语,人群挤挤挨挨走到北京中路,发现布达拉宫附近被黄绳子拦住了,就转而涌向宫殿对面的布达拉宫公园。

公园里装满了朝拜者,汗味和酥油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每个人都努力向布宫方向挤过去,仁青被一股人流卷了一下就跟伙伴们走散了,他看不清方向,叫不出声音,被挤得东倒西歪。忽然有人叫嚷起来,人潮产生不安的骚动,大喇叭播放着解放军的警告,有笛声呜呜响起。脚下一软,仁青多吉坐倒在地,然后被小旺杰按着磕头,冲布达拉宫的方向磕头。

「布达拉宫飞起来了!」小旺杰带着颤音说。

仁青只能看到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挡住了粉红色的阳光,「电视里演的是真的?布达拉宫要搬走了?我们还没转宫朝拜,这可怎么办?」他惊恐万分地喊道。

「啊,冒出火来了!」小旺杰说。

「有飞机和汽车在喷水……」

「像蜜蜡一样的东西把布达拉宫包起来了!」

「……动了!动了!」

人潮突然产生骚动,人们喊叫着、哭泣着、膜拜着朝左侧涌去,因为悬在空中的庞大宫殿开始缓缓向西移动。

混乱一起,仁青多吉与旺杰边巴又被挤散,仁青被人群挟裹着跌跌撞撞向前,忽然脚下一绊跌了一跤,摔倒在石板地上,目光追随着布达拉宫的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大地,仁青立刻被人潮挤倒,无数双穿着皮靴的脚从身上碾过,他蜷起身子痛苦地大叫起来,天空被黑压压人群遮蔽,视野中再没有一点光。

这时不知谁伸出手揪住他的围裙向旁边使劲一拽,仁青多吉身子滚了两圈,躺到了一个花坛旁边。人们从身旁蜂拥而过,将他丢在地上的念珠踩得粉碎。

仁青剧烈喘着气,好半天才能慢慢坐起来。他忍住疼痛四处张望,寻找救了他的人,他看到的世界是一片纷乱的剪影,有个影子在背景中逐渐清晰起来。

「你没事吧,小喇嘛?」有个女人用普通话说。

「我……不会听……」仁青多吉咳嗽着摇晃手掌,将头转向那个方向:「……谢谢!」

戴明媚(1)

戴明媚觉得眼前的小喇嘛非常有意思,他剃着贴着头皮的短短圆寸,穿着褐色藏袍,套着破烂的绿围裙,像是一路磕长头过来的那种人;不过这家伙的眼睛似乎有点问题,也讲不好普通话,究竟是怎么一路来到这里的?

她揪着小喇嘛的衣服把他拽到花坛背面,掏出一瓶水递过去:「你跟谁来的?受伤了没有?喝口水吧,布达拉宫跑不掉的,一会儿就能追上它,毕竟它移动的速度只有……0。8公里每小时,比走路还慢吧?」她摇晃着手中的小册子,册子封面有《喜马拉雅山脉工程项目科学文化普及读本——汉文版》的字样。

小喇嘛没有反应,戴明媚醒悟过来,拧开瓶盖将瓶口凑到对方嘴边:「对不起,忘记你眼睛不方便啦。喝口水,这里头灌的是自来水,凑合喝吧,到处乱七八糟的,买瓶水都买不着。」

面容清秀的小喇嘛摇头表示抗拒,可是嘴唇一沾到水,不由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戴明媚觉得他黑而清亮的眼中装着点令人怀念的东西,但可惜的是,这双天真的眼睛没法看到世界。

「谢谢,谢谢。」小喇嘛抹抹嘴,双手将水瓶递还回来,看来「谢谢」是他唯一熟悉的汉语词汇。

戴明媚笑了,说:「别客气。你的伙伴不会走远,只要跟着布达拉宫前进,准能找到他们。我接下来的行程还没确定呢,卡里也还有点钱,要不要搭个伴?」

在拉萨市中心布达拉宫广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戴明媚已经离开家门整整一年,她最初还日夜担心邻居阿姨有没有照顾好家里的乌龟和金鱼,可现在她已经晒得和当地人一样黑,脸上长出两朵红灿灿的云彩,编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若不是身上洗得褪色的冲锋衣,看起来还真不像个内地城市女孩。

她知道有人把她这种人叫作「绝缘族」:因为某种心理创伤而选择自我封闭,拒绝一切现代电子产品,抛弃手机、电脑和网络,背着登山包四处旅行。

戴明媚心里不认同这个说法,她不是抛弃现代网络文明带来的便利,而是抛弃那些无所不在的消息,有关地震和死亡的消息。

两年零一个半月以前,她唯一的弟弟死于四川理塘大地震,而五年前,她的父母被永远埋在云南昆明大地震的瓦砾堆里,留下她与弟弟两人相依为命。这残酷的世界让戴明媚绝望,在长期的心理治疗失败后,她辞掉工作,卖掉车子,登上开往拉萨的火车。一年时间内,她游遍了西藏山南、日喀则、那曲、林芝、昌都和阿里地区,搭车、步行,停停走走,她不是旅游爱好者,也不是摄影发烧友,只是百无聊赖地继续走下去,不是为了目的,而是为了消磨毫无意义的时光。

她谈过一场恋爱,跟一个极其英武雄壮的康巴汉子,在持续了四十天的甜蜜期后,一场小规模的地震袭击了那个藏寨,所有人都仓皇逃出屋子,只有戴明媚自己睁大眼睛躺在卡垫上,望着剧烈摇晃的彩绘天花板发呆。那之后她明白了,来到西藏游荡只是潜意识的自我毁灭倾向作祟而已,她在逃避着死亡,也在追寻着死亡,这个发现令她不知所措,第二天从康巴汉子身边不辞而别,再次踏上迷惘的旅途。

戴明媚喜欢给自己设定目标,一个又一个目标支持她继续走下去,她的银行卡里还剩下六百元,钱用光了之后该怎么办?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或许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就算再拒绝电子设备,她也还是从电视中得知了喜马拉雅工程的消息,那离奇的五年计划令人难以置信,可地方政府的动员工作已经展开,这证明一切不是一场游戏。

戴明媚回到拉萨,就是为了见证这工程正式开始,她没想到布达拉宫真的在悬浮轨道上移动起来,也没想到无意中救了一个奇怪的小喇嘛。

沈清平(5)

2051年1月22日,距离UNFCMSB公约通过5个月零17天,丁国旗和沈清平率国喜委二十四人委员会正式进驻拉萨城。建筑物整体迁移工作小组已经提前三个月对拉萨市内及周边几座著名藏传佛教寺庙进行勘察、绘图、建模等工作,现在开始进入结构性加固、钻孔、轨道铺设和器材预埋阶段,由于西藏自治区区委花了大力气做工作,寺庙中活佛与僧人的态度相当配合,这让沈清平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喜马拉雅工程最终被确定为四个步骤,第一阶段:对三十四座重要寺庙的整体搬迁、居民安置点的兴建(在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兴建两个大型移民城市以容纳西藏地区移民,在四川省眉山、成都、德阳、绵阳一线兴建十个中型移民安置点,以暂时容纳川西地区移民)、工程地震带建筑保护性加固及应急设施建设(包括我国青海、西藏、新疆、甘肃、宁夏、四川、云南全部或部分地区,以及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缅甸、老挝等邻国)等,同时开展大规模的宣传工作,让人民群众了解工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特别做好民族和宗教问题的功课。这一阶段预计花费十到十二个月时间;

第二阶段:八座神山与三个圣湖的整体搬迁,藏区大规模人口迁移与安置工作。这一阶段预计花费十到十二个月时间。在前两个阶段进行的同时,工程技术小组将对爆破区域进行全面勘察与钻探,建立三维模型,根据演算结果在相应位置进行凿进施工。这是个非常巨大的系统工程,郑波院士估计即使调动全国的勘探力量,在陆军工程兵的协助下24小时作业,完成这一步骤也需要两到三年时间,高原的恶劣气象条件给工作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变数,大量工作要在6000米雪线之上完成,未受过专业训练的野外人员极易发生危险,高原反应、严寒、暴风雪、塌方和雪崩将给他们带来严苛的考验。

第三阶段,钻井、核弹头埋进、最后疏散和有价值建筑物的最低限度保护,这一阶段预计花费二十到二十四个月的时间。

第四阶段,爆破。

山体爆破之后的收尾工作并未计算在时间表之内,国喜委也未考虑爆破失败的可能性,因为留给中国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年。

这一爆将是全国科学技术、工程技术、军工技术和全部精气神的结晶,上至总书记、总理,下到丁国旗、沈清平,大家谁都明白他们承担不起失败的结果,只许胜,不许败!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沈波院士提出的核武器当量已经大大超过中国在2045年第17次《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审议大会上公开宣布的总当量,面对189个缔约国,中国声明将在两年内将核武器当量再度削减16%。虽然联合国裁军委员会已经表示UNFCMSB公约从人类意义上具有最高优先级,但要满足起爆当量,就意味着中国404厂、405厂等核军工企业要开足马力制造用于裂变——聚变——裂变三相弹的氘化锂和铀235,这将是令和平世界为之震动的可怕场景——要制造多一倍的核武器以作为后备方案?那显然是中国无法承受的。

沈清平当然也觉得压力很大,好在交了个朋友。他点名从成都军区要来的汽车团团长杨亨通成天拉着他喝酒,两人经常加完了班,从自治区政府大院溜出来打个车到天海夜市吃烤串喝青稞啤酒。

喜马拉雅工程第一阶段第一枪打响的前夜,他们两人就着四川馆子的炒田螺喝干了一箱拉萨啤酒,沈清平趴在桌上嘟囔说:「这样是要犯错误的。我明天要指挥,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杨亨通说:「这点酒就不行了?去厕所吐一个,吐完了接着喝!」

沈清平伸出手指指着他的鼻尖:「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喝倒你这样的两三个不在话下!」说完头一低哇哇地吐在地上。

杨亨通说:「怂样。」

夜里十一点,杨亨通搭着沈清平走在寂静无人的北京西路上,拉萨城已经全城戒严,路上看不到行人,有巡逻兵看到他们跑过来查证件,杨亨通亮一亮国喜委的红本本把他们支走。

路北边布达拉宫威严高耸在夜空下,老杨赞叹道:「啧啧,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真牛逼。」

「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喝酒?」沈清平忽然说。

「你先说你为啥。」杨亨通说。

「明天我们要把这么大的布达拉宫搬走。明年,我们要把那么高的冈仁波齐搬走。再过两年,我们要把整个青藏高原搬走……敢干这么大的事儿,我们是谁,我们算个屌?我小的时候有个老板包了一座山头炸山采石头,被村民围住活活打死,为啥?山不能炸,该啥样儿就啥样,老祖宗留下的。」沈清平说话不知不觉带出了点家乡味。

「可不是嘛。咱俩差不多。我喝酒,因为我害怕。」老杨想了想,把手藏到背后,说。

杨亨通(5)

整体搬迁第一炮打响没能让老杨的精神轻松多少,在布达拉宫离开地面的一刹那,他要操心的事情忽然增加了千百倍。坐在直-11轻型直升机里俯视地面,庞大的宫殿正在六十辆北奔重卡的拖曳下缓缓离开拉萨市区,沿途道路两侧不断亮起爆破的光芒,工兵爆破手按顺序引爆建筑物里的炸药为布宫创造移动路径,这座繁华的高原城市正逐渐沉入地面。

数万名藏族同胞追随着布达拉宫的脚步,在硝烟弥漫的街道上喁喁而行。两辆装甲运兵随着人群前进,几名大喇嘛不断向信徒解释着喜马拉雅计划的必要性,号召大家听从政府指挥到疏散集合点报道,但人们以沉默作为回答,慢慢跪拜行礼,用额头触摸布宫所经过的每一寸土地。

「沈指挥,枪里不装子弹的指示我是理解的,可是这么多人,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杨亨通紧张地敲击着无线电耳麦。

「总理说过,这是一场关系到中华民族未来的战争,唯有团结到底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在这个时刻,我们必须理解、诚恳、忍耐,在必要的时候做出牺牲。」沈清平回答道,「下一个项目很快就会开始,布宫的经验和教训将是宝贵的财富,老杨。」

「我知道,我知道。」杨亨通捏紧拳头,「我到前面去检查拖曳车辆,等会儿地面上见。」

三十六个小时后,大昭寺祥麟法轮与太阳之间的距离缩短了3。5米。

七十二个小时后,色拉寺带着色拉乌孜山的数万吨岩石一起升入天空。

第一次重大事故出现于色拉寺举升工作中,这座占地十一万平米的格鲁派寺庙是一座庞大的宗教城市,尽管舍弃了天葬台、抱石场、普布觉寺等外围建筑,需要搬迁的建筑总量还是令国喜委技术人员焦头烂额。专家组王晓院士当时拍桌子道:「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大的工程量,根本不足以对整个寺庙的基础结构做妥善加固,一定会出问题,还不是小问题!」

他的话得到了应验,当切割完成的地基被磁悬浮网格托离地面的时候,色拉寺西北角的阿巴扎仓出现严重的地质性断裂,一道裂缝割断了扎仓的围墙,三层楼高的建筑开始向外侧倾倒。旁边待命的工程车辆立刻发射了六枚姿态调整火箭,附着于阿巴扎仓的结构着力点进行反推,但始建于1419年的古老建筑无法承受强大的结构应力,在剧烈的呻吟声中大殿外墙开始崩溃,鎏金的黄铜瓦片纷纷洒落,「降低推力!维持最低输出,抢救文物!」坐镇现场的国喜委常务副主任丁国旗抓起话筒发布指令。

「来不及了。」王晓院士直摇头,「这栋楼会连地基一起倒下,最多还有两分钟时间。」

「不行,会死人的!会死人的!」杨亨通一把抓住丁国旗的手臂,但对方毫无反应,只透过指挥车的窗子望着天空。

沈清平拍拍老杨的肩膀,「必须按应急预案来,军人要服从命令,老杨。」

两架直升机悬停在阿巴扎仓上空,几名文物工作者在解放军战士的保护下通过绳梯到达大殿三层,刺眼的氧气切割光芒随即亮起。阿巴扎仓一层罗汉殿供奉的释迦牟尼、愤怒神、马头金刚塑像,大威德殿供奉的大威德神、吉祥天女、六臂依怙塑像,以及二层无量光佛殿中的无量光佛像、贡若坚村桑布包银灵塔、杰尊曲结坚村包银灵塔都是宝贵文物,大殿经堂四壁的壁画同样是藏传佛教瑰宝。

这些佛像、灵塔根部都划有切割线,壁画也用透明环氧树脂进行过喷涂可以整体摘除,抢救工作高效进行着,军人用充气支撑柱顶起天花板,一件又一件文物被装进密封袋挂上铰链,被天空中的米26重型直升机吊入机舱。

阿巴扎仓的倾斜程度不断加剧,地基与色拉寺地盘已经完全分离,「撤吧,撤吧。」王晓不断提醒着,「不然来不及了!」

丁国旗手中攥着话筒,始终保持着沉默。

「轰隆!」一根支撑大殿的立柱忽然折断,屋顶大面积垮塌下来,杨亨通将牙咬得咯咯直响,死死盯着阿巴扎仓扭曲变形的窗口。

「还有四尊佛像没有切割完成,挂上导爆索准备爆破拆除,这里……」隆隆噪声遮盖了佛寺内的无线电通讯,阿巴扎仓的整面外墙突然倾倒下去,火箭发动机立时被砖石掩埋,「……撤出!撤出!」丁国旗大声吼道,「立刻撤离!」

米26直升机率先升高,直-11直升机放下绳梯,剧烈倾斜的楼体中能看到军人们正将技术人员托上绳梯,开启气囊守护着最后的生存空间。

「嗡……」一声疲惫的叹息传遍四野,那是来自古老扎仓的最后遗言,白墙金顶的三层大殿轰然倒向地面,「轰隆……」烟尘与碎石的波纹荡漾开来,阿巴扎仓化为一片废墟,直升机的绳梯在风中飘飘摆摆,缀在上面的只有三名神情悲痛的文物工作者。

「去你妈的!」杨亨通站起来飞起一脚将转椅踢飞,大踏步走出指挥车。

戴明媚(2)

戴明媚蹲着看小喇嘛吃光了一包草莓味的三加二饼干。红山光秃秃的,布达拉宫已经飞远了,广场上留下无数鞋子、珠串和转经筒,上百只红嘴鸥降落下来啄食散落的糌粑。这些鸥鸟从天山山脉飞来拉萨过冬,随着布宫升起,宗角禄康的湖面不再是平静的避风港,大量红嘴鸥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戴明媚。」女人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戴明媚。我的名字。」她重复了几遍,然后指向小喇嘛:「你的名字呢,名字?」

「……仁青多吉。」少年迟疑地回答道,将最后一点饼干渣倒进掌心舔干净,仔细折好饼干袋塞进藏袍,向女人鞠了一躬,爬起来想要离开,可刚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用一种怪异的角度望着布达拉宫离去的方向,口中嘟嘟囔囔不知在念些什么。

戴明媚瞧着他,瞧着他因风吹日晒而黝黑发亮的脸颊上那两团病态的嫣红,瞧着他裹在厚厚藏袍和围裙里骨架宽阔而缺少滋养的单薄身体,瞧着他的眼睛,那缺乏焦点的黑亮眼睛让她想起一个人来,一个花了那么大力气想要忘掉的人。

「我靠。」她垂下视线咒骂一句,用手攥住颈间的转经筒吊饰,开始默念六字真言。这没起到什么效果,人的记忆是一台性能恶劣的光盘播放器,精彩的画面往往模糊不清,而血淋淋的片段却总是来回跳帧,不停播放,不停播放,不停播放。

两年零一个半月以前,戴明媚公寓那扇朝东北的窗子正巧能晒满阳光,她躺在男友的怀里,端详着对方手臂上暖洋洋的金色汗毛。那时她二十六岁,而男友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大二学生,纯情的东北小伙子。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戴明媚负起了姐姐、情人和导师的责任,温柔地引导小男友找到正确的入口。

做出笨拙地努力之后,男孩羞愧地说:「我疼。」

「很快就不疼了……哦。」戴明媚咬着嘴唇咯咯笑道。

她并非忠贞爱情的信仰者,可对这段刚刚开始的感情,她有着非常好的预感。几年前父母在地震中去世,她离开昆明的家,逃到厦门这个遥远的地方,经历了漫长混乱的时光之后,戴明媚在怀中满身大汗的小男友身上嗅到了某种能够让她安定下来的味道。

尽管那夜的尝试远算不上成功,但对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来说,能够共同迎接晨光才是更美好的事情。戴明媚把男友的手臂圈在自己颈间,眯起眼睛望着窗外,阳光下的城市显得有点虚幻。

窗台上的相框里,一个眼睛明亮的男人故作严肃地望着摄影镜头,戴明媚冲相片眨了眨眼,那是他远在四川的弟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弟弟在父母去世后加入人民解放军,成为川藏线上的一名汽车运输兵,兄妹二人很少联系,偶尔打电话也只聊些鸡毛蒜皮的话题,戴明媚不愿弟弟感觉到自己的过分关心,毕竟四川西藏一带是地震重灾区——可话说回来,谁能保证下一场地震在哪儿发生呢?

她没办法左右弟弟的决定,只能尽量逃过敏感的话题。

弟弟从小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印象中他骨架子挺大,身上没什么肉,总是倔强地梗着脖子,看起来有点愣头青的样子。五年前的攀枝花里氏8。1级大地震对凉山、丽江、大理和昆明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他们的父母被埋在三十二层楼房的废墟下,直至最终,兄妹俩都没能再见到父母的尸骨。

「姐,我要当兵。」坐在挖掘机旁生嚼着方便面的弟弟抹去脸上的泥浆大声说,他梗着脖子,用黑亮的眼睛望着眼前的混沌。

谁能想到一栋三十二层高楼能化为如此惊人的一座瓦砾荒丘,即使有数十万军民从破碎的道路涌进城市参与救援,也仅能以有限的工程机械、锹镐和双手掘开表面的砖瓦,拯救寥寥几位幸存者罢了,在绝望的黑暗里,他们的父母正与千千万万人一起,慢慢化为冰冷的血泥。

「我要走,到不会地震的地方去。」戴明媚说,扭头看了弟弟一眼,「你可别死。我也不会死。」

「……废话。」

不知为什么,从始至终,他们俩都没有哭。

在厦门的阳光里,戴明媚几乎忘掉了那破碎的昆明,她闭起眼睛,像打个盹儿再起床去单位应卯。可这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击穿她的身体,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她猛然坐了起来,瞳孔收缩,死死盯着窗外。

「怎么了?怎么了?」望着她光裸的后背,小男友脸红了,迭声问道。

戴明媚无意识地抓紧床单,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的脑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梦,立刻醒来吧戴明媚,就在此刻醒来,男友、幸福和阳光都是假的,都他妈的是一场梦!

阳光的形状改变了,无形的冲击波掠过地壳,吊灯摇动起来,窗台上的照片坠落在地。戴明媚一跃而起,接着重重跌倒在木地板上,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冲出卧室,扶住客厅摇摇欲坠的电视机,按下开机按钮。

早间综艺节目已被中止,一名面目呆板的主持人播报着联合地震台网的最新消息,在屏幕右下角的中国地图上,四川西部呈现耀眼的红色,代表烈度七级以上地震的红色。

世界旋转远去,虚构的幸福就是如此容易坍塌。

「……」

小喇嘛的声音响起。

「哦,对不起。」女人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报之以微笑:「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藏语,虽然来西藏挺久的了,可就是学不会几句,我学语言没天赋啊。」

少年指着自己的心窝,又指向远方,双手合掌,如是三遍。

「我不懂,不过我猜你是跟伙伴们一起来的,现在想去找他们对吗?」戴明媚说道,「他们一定在追随布达拉宫的队伍里,只要跟上大队伍就能找到他们了。没问题,咱们这就出发。」小喇嘛黑黑亮亮的眼睛令她想起那个不守信用的弟弟,明明说好要活着,却偏偏葬身在雅安地震中的可恶家伙。

她抓起仁青多吉的手,少年闪电般地甩开了,眼瞳中浮现一丝惧怕,戴明媚柔声道:「抱歉啦,我拽着你的衣袖吧,慢慢走,他们还没走远呢。」

这回仁青没有再抗拒。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空阔的布达拉宫广场,朝圣者与维持秩序的军人都在前方,唯有零星几个老人在原地叩头。走出半晌,仁青多吉忽然说:「谢谢。」

「突及其。」戴明媚笑道,「这是我会的唯一一句藏语啊……啊不不,还有一句:扎西德勒。」

沈清平(6)

拉萨北郊临时营区中央那间军绿色的活动板房,是国喜委临时作战指挥部的主会议室。沈清平背着手站在投影屏幕前眼睛不眨地盯着进度表,拉萨地区几座寺庙的搬迁工作或多或少出了些问题,可整体进展还算顺利,进度表上的方格一个接一个地被涂成绿色。

时间是最大的敌人,他们在跟其他国家赛跑,跟地震赛跑,跟UNFCMSB的时间线赛跑。而寺庙和城市搬迁只是整个计划出发的号角,当移山换岳的庞大工程开始,爆炸冲击波对地壳结构的影响很可能促发一系列大地震,地址专家郑波院士就此做过相当不乐观的估计。

这时旁边屋子里的争吵声猛然提高,「你懂个屁!」一个威严的男中音喝道,沈清平听出这是成都军区司令员张辉的声音,「这哪儿有你说话的份?你在汽车团执行过多少次警戒任务?打过多少发子弹?经历过几次实战演练?……出去给我洗把冷水脸再进来,不许带情绪!」

小会议室门被推开,杨亨通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转身立正「啪」地敬了一个礼,挥手把门磕上。门一开一关,沈清平看到桌子旁边坐着成都军区和兰州军区的司令政委,西藏军区与南疆军区的主要首长也都在座。

「咋啦,老杨。」沈清平拽着杨亨通的胳膊,拉他坐到折叠椅上,「喝口水,别发脾气,吵架没好处的,有事好好说。」

老杨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个干净,一抹嘴:「敢跟谁发脾气!每个都是首长,就老子肩膀上的道道少。刚才开会说拉萨地区寺庙迁移的护卫问题,现在不是几座大庙都拖起来了,正用牵引车往青藏线上拉呢,正是紧张的时候,上面居然指示所有自动步枪用空包弹待机,每个兵全身上下只让带一个实弹弹匣,实弹不超过十五发,你听听,这不开他娘的玩笑呢!」

沈清平想了想,说:「解放军的枪口对外不对内,这个做法我是能理解的,我们要防范的是境外敌对势力和民族分裂分子的渗透破坏,绝不能用上膛的枪瞄准老百姓。」

「你就在我旁边!」杨亨通老脸涨得通红,伸手戳着窗户,手指抖个不停:「色拉寺死了五个人,哲蚌寺死了十一个,十六个人哼都没哼一声就给压在底下了,这些小年轻死得冤不冤?当兵三件事入党、立功、割包皮,他们刚当了几年兵?追认二等功有个屁用,奖章证书和喜报寄回家里,抵得过一张死亡通知书吗?你说这是必要的牺牲,我认了,可当兵的枪里咋能没子弹?每人拄一根烧火棍子能干啥,靠空包弹吓唬人?在可可西里偷猎的还人手一把步枪、子弹管够呢啊!」

「老杨,老杨。」沈清平压住他的手臂,「你说的意思我非常明白,可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正站在悬崖上面,稍微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啊,这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问题,中央军委的决定是正确的,有时候必须谨慎又谨慎,忍让再忍让。」

杨亨通呼哧呼哧喘着气:「我就是……。」

「这么跟你说吧。」沈清平说,「我们现在是冲进别人家里来,把别人住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房子推倒,让人搬到离家几百上千里的地方住去,说难听点,这是土匪干的事情!虽然为了整个村子,也为了他们自己,这些人必须离开故乡,这不是件错事,可人跟故土之间的那根线怎么能说断就断?什么叫家乡,那就是祖祖辈辈世代居住的地方,从小喝着这儿的水,吃着这儿的土,闻着这儿的空气,就算长大了走远了,骨头里面还是一股家乡的味道。就像我是陕西宝鸡人,不管在北京、美国还是月亮上活了多少年,死了烧成一把灰,闻起来还是那股岐山哨子面的味儿,这东西想改也改不了!」

老杨喉结滚动,垂下视线:「这我知道。看着藏族人我也心里难受,可是……」

沈清平叹口气:「你知道三门峡移民吗?从1956年到1960年,有二十八万移民因为水库蓄水而离开家乡,迁徙到渭北、甘肃、宁夏,当时村组干部带队狠抓移民工作,催着走,赶着走,拖着走。结果咋样?几年间这些移民几百人、几千人地偷偷回到家乡,在库区随时可能被淹掉的土地上定居耕种。多少年里,逃了抓,抓了逃,有的赤身裸体游过黄河,有的穿过毛乌素沙漠绕道山西,就算死,也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人离开家乡,就是这么难。」

杨亨通沉默下来。沈清平接着说:「我们的藏族同胞是淳朴善良的,在当地政府和活佛的动员下,他们愿意离开青藏高原,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而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跟着佛陀菩萨、寺庙经幢一起迁徙。在这种情形下,你能拿装满子弹的枪口对着我们的同胞吗?我们尽一切力量为他们提供帮助,而不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啊老杨。」

「唉唉。」老杨忽然把瓶里剩下的矿泉水全浇在自己头上,撩起衣服胡乱擦了把脸,「我都知道,就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回去开会了。」他拉开椅子大步走到小会议室门前,敬礼喊道:「报告——首长!」

「进来。」里面说。

「不多说了,晚上喝酒。」留下一句话,杨亨通走进会议室。

沈清平叹了口气,继续看进度表。这时手机响了,国喜委常务副主任丁国旗说:「我刚刚汇报完工作,等到B阶段开始的时候,主席和总理会在现场指挥工作,你准备一下。按原计划进行吗?」

「两位院士已经带着技术人员在那边待命了,我们马上就出发。」

「好,我跟大领导们一架飞机过去,到时候见。」

挂断电话,沈清平走出活动板房,一辆猎豹越野车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驾驶员推开车门跳下来敬礼:「首长,我是天路铁骑团的小马,奉命送您到日喀则的前线基地。」

看了一眼驾驶员肩膀上的交叉步枪与折杠肩章,沈清平对这位四级士官长说:「辛苦你了,开慢一点,我想看看几座寺庙的情况。」

「是,首长。我们先向北边走,然后折回来往南走机场高速上318国道。」小马立正道,然后跳上车启动了发动机。

车子驶出营区,沿109国道向西北方向行使。经过一个检查站,道路逐渐变得拥挤起来,无数人、摩托车和汽车将国道塞得水泄不通,前方的蓝天中有一脉连绵不绝的金顶,那是前天下午出发的色拉寺,由于道路和牵引装备未达到良好状态,这座辉煌大庙在两天里只前进了十五公里的距离。

「滴滴。」小马按动喇叭,路旁的士兵立正敬礼,拉起警戒线的尼龙绳,猎豹汽车摇晃着驶下路基,在经过简单平整的高原戈壁上奔驰起来。

两大军区的工程部队正在全力以赴平整109国道路基两侧的临时道路,以容纳托举起寺庙的磁悬浮底盘行使。后轮拉出长长尘烟,越野车快速超越国道上的人流车流,缩短与色拉寺之间的距离,沈清平扳下遮阳板,眯起眼睛望着明亮阳光里的寺庙,那包裹在淡淡琥珀色气凝胶球里的殿宇楼阁显得如此宁静,仿佛又是一个平凡的午后,树木遮蔽的庭院随时可能响起喇嘛的辩经声。

「我当兵十二年了,从没来过色拉寺。」小马感叹道,「真是了不得的大庙啊,首长。」

「是啊,非常了不起。」

沈清平侧过头,尘土飞扬的国道上,人们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向前行走,旋转转经筒,念诵真言,在他们黝黑而红润的脸上看不到悲伤或迷茫,他们的视线越过尘烟,铺满色拉寺的金顶,洒向高天的神灵。道路外侧留给磕长头的信徒,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每次跪倒都要花去几分钟时间,痛苦地折弯自己变形的膝盖,路旁的士兵们弯腰伸手搀扶,她会挥手拒绝,然后报以深藏于皱纹中的笑容。

「……行了,上路吧,小马。」

「是,首长!」

猎豹越野车碾出一道U形轨迹,掉头向南行驶,沈清平放松身体靠在座椅上。前方尘烟弥漫,一支庞大的车队正在驶来,满载年轻士兵的军用卡车从猎豹车旁呼啸而过,车篷下的士兵们整齐敬礼。

香味飘扬,遍布道路两旁的野战炊事车开始生火做饭了,十分钟后,热气腾腾的食物将分发到藏族同胞手中。

咀嚼着压缩饼干,沈清平慢慢闭上眼睛,他要抓紧任何机会补充精力,因为下一个难关即将到来。

仁青(5)

仁青多吉再也没见过大旺杰、小旺杰、旺堆晋美和索南平措。在布达拉宫广场失散之后,他向身边的每一个人打听同伴的消息,可什么也没打听到。

一切都乱了,丈夫找不到妻子,儿子找不到阿妈,虽然有许多解放军拿着电脑在登记身份信息,可人这么多,谁也没法找见谁。

仁青身上没多少钱,也没有吃的东西,解放军会免费给大伙发食物,可他眼睛看不清,不能跟着人们排队。好在有那个汉人女子在旁边照顾,替他把糌粑和清水端到眼前,「谢谢。」仁青说。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要这样看护他,如果阿妈看见的话,一定会说她是白度母化身的女活佛吧,可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大旺杰说许多磕长头去布达拉宫的人在路上被骗去财物,不管汉人藏人,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

「戴明媚。」穿粉红色冲锋衣的女人总是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戴明媚。」

「谢谢。」仁青总是说。

几百人围绕着炊事车排队,今天的中午吃牦牛肉藏面,不管男女老少,领到午饭的就蹲在旁边呼噜呼噜吸溜面条,十几个解放军在锅灶前面忙活不停,装在大搪瓷碗里热气腾腾、油汤红亮、撒着碧绿葱花的面条一碗接一碗端上台面,由系围裙的志愿者分发给排队的人。

戴明媚端着两碗藏面挤出人群,额头见汗,脸上带笑:「开饭了开饭了,我给你多加了点辣椒油,吃完就浑身冒汗暖和啦。我正发愁快没钱吃饭了,这下可解决了大问题,咱们就一直跟着野战炊事车走,不愁吃不愁喝,多好!」

「谢谢。」仁青向散发香气的模糊光影伸出手,捧住那只滚烫的大碗,指尖与女人肌肤轻轻一触,立刻缩了回来。

戴明媚往地上铺了个塑料袋,坐在仁青旁边。两个人开始稀里呼噜吃面,女人悄悄夹起碗里的牦牛肉丁放进仁青碗里,又把他碗里的酸萝卜偷回来。仁青多吉感觉到什么,侧耳听了听,低头继续扒拉面条。

远处能隐约看见一座寺庙的轮廓。许多绿色卡车在临时道路上呼啸来去,吃饭的人坐在路基,好奇地望着一辆接一辆汽车掠过。仁青记不清距自布达拉宫升起已过了多少天,他只向着寺庙离去的方向磕着长头,比任何人都慢,比任何人都虔诚。

信徒的大部队早已追随布宫、大昭寺走在几十公里外,他们视野中的金顶来自拉萨三大寺之一的甘丹寺,这座位于达孜县旺波日山上、由宗喀巴大师于1409年亲建的辉煌大庙是拉萨地区最后一座被举升起来的寺庙,也是距离109国道距离最远的。为了将这座庙引上迁移主线,工程兵拓宽了202县道,筑起一座横跨拉萨桥的大型桥梁,使用八十台重型牵引车拖曳。就算这样,甘丹寺也远远落在其他寺庙后面。

头戴「班霞」尖顶法帽的喇嘛吹响法螺,几百名红袍僧人各执法器走在前面。牵引车队以700米每小时的速度缓慢前进,地面隆隆震颤,磁悬浮底盘的履带嵌入浮土,如山般巨大的寺庙群正在到来。所有人都放下饭碗原地跪拜,就算眼盲的仁青多吉也感觉到那惊人的威能,跪伏下去,以额头触地。有信徒在寺庙底盘周围挂满哈达,牵起五色经幡,风动幡舞,若天女散花绚烂。

「唵嘛呢叭咪吽。」仁青不停默念,「我不害怕,不害怕,这是神佛的考验。」

上万民信徒亦步亦趋追随着甘丹寺,形成一个庞大的集团。109国道上的人不断加入这个行列,许多驾车迁出拉萨市的人把车停在路旁,步行加入队伍。

「好壮观的寺庙。」戴明媚叹道,「小喇嘛,我们也走吧,跟这些人一起。」

仁青听不懂她的话,他只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放下饭碗,整理一下皮围裙,戴上甲热桑珠喇嘛送给他的那副「恰克新」,后退到饭前停下来的地方,向布达拉宫离去的方向,磕了又一个长头。

磕头到布达拉宫。磕头到大昭寺。这是阿爸阿妈给他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