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果子吃掉。」爸爸停下脚步,说。
透过孔雀豆树叶的缝隙,阿波看到喷吐着深红色云雾的皮纳图博被朝阳照亮,这是山神发怒以来他们第一次下山——也许是最后一次。
阿波·奎诺张开拳头,犹豫地瞧着掌心的四颗野橄榄。
「吃掉。」爸爸重复,不耐烦地摇晃身体。
阿波向四周发出享用美食的邀请,确认没有其他人存在,慢慢地吃掉果子。在下山的路上她找到一棵橄榄树,爸爸要她感谢山神阿波那马雅里的赐予,许诺将种子播撒在别处,然后替她摘下十五颗绿橄榄。果子酸甜可口,但阿波吃不下全部,她想偷偷带回去给妈妈。
「把高地水果带到低地,你会变成瘸子,直至死去。」爸爸说:「每个阿埃塔人都知道,蠢货。」
阿波将橄榄种子埋进土壤,爸爸用弓拨开杂草走在前面,她快步赶上去。
奎诺是住在皮纳图博山东面最高处的部落,距离最近的阿埃塔村子有两个小时路程,他们很少下山,除非去山下的萨庞巴图村用猴子皮跟低地人交换盐巴、箭头和布料。
「奎诺有八条河流的统治者阿波那玛雅里守护,不需要什么天主和西班牙人。」爸爸常说。这些年来很多阿埃塔村民改信天主教,神父帮他们盖起防雨的窝棚和砖瓦房,他们开始穿色彩鲜艳的化纤衣服,停止捕猎,将粗糙的木雕卖给游客换钱。这在奎诺部落眼里是种可悲的堕落。
「阿波那玛雅里会生气的。他会派皮纳图博爷爷降下惩罚,给那些蠢货。」很多个晚上,在火把摇曳的光和充斥洞穴的蝙蝠粪味道里,爸爸一边整理弓弦,一边说,其他家庭的男人会随声附和。
奎诺人的洞穴是他们引以为豪的财富,数百年来他们靠这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躲避野兽、蚊虫和暴风雨,用爸爸的话说,他们借住在山神阿波那玛雅里的身体里面。
直到山神发怒的那天。
阿波记得那是月圆之后的第四个晚上,天气相当炎热,白天男人们猎到两条肥硕的碧塔塔瓦巨蜥,于是晚餐的炖菜变得非常丰盛。
晚饭后,男人们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几只猎犬啃咬着巨蜥骨头,妈妈用火烤热石刀,继续阿波背上那副未完成的纹身。粗糙的刀锋划破皮肤,阿波咬紧嘴唇,上一次纹身的伤口刚刚结痂,现在是加固图案的最好时机,如此重复三次,图画就会烙印在皮肤深处,一生不会消失。
「你叫阿波,这是向阿波那玛雅里借来的名字。」妈妈说,将刀上的血珠甩向火塘:「山神呐,请闻一闻我们贡献的烟,保佑我们不被暴雨淋湿,降福于我们潮湿的双脚。」
「谢谢山神大人和皮纳图博爷爷。」阿波向火焰低下头。
这时低沉的轰鸣从岩石深处传来,几只狗儿同时竖起耳朵,有人说:「是石头滚入溪谷了吗?水要是浑浊,明天就没法捕鱼了。」
「我在老鹰岩下面的树林看到很多猴子,我们可以去捉猴子。」另一个人说。
一阵来自地心的咕哝声过后,头顶某个地方忽然炸裂开来,猎犬们哀嚎着窜出洞穴,天空轰隆隆地翻滚,无数蝙蝠从洞穴深处飞来,遮蔽了火把的光。
阿波随人们踉踉跄跄冲向外面,看到高耸入云的皮纳图博山笼罩着一团血红色的云彩,那云像内脏一样蠕动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月亮扭曲了,天空变成不认识的模样。
人们向山神下跪,就算部落最老的男人也没见过这幅景象。妈妈将阿波搂在怀中,告诉她不要害怕,只是山神对低地人和改变信仰的阿埃塔人发怒而已,可阿波感到妈妈比自己颤抖得厉害。爸爸用额头触碰大地,不住称颂慷慨的阿波那玛雅里的名字,许诺用一个月的猴子肉、香蕉和米糠换取山神的怜悯,但高山以灼热的低鸣作为回应,用血色的云朵俯视着瑟瑟发抖的人群。
那天晚上没有人能安心入睡。当晨光照亮洞穴边缘的矮墙,人们探头出去张望,山峦没有改变,天空也恢复了原样,只有一圈红色烟雾环绕着皮纳图博,像祭祀用的绣球花环。
奎诺部落在惴惴不安中开始一天的劳作,人们很快察觉到异样:野兽们在黎明前逃离了这片山丘,猴子、野猪和孔雀都不见了,连洞穴深处居住的蝙蝠都消失无踪;溪水中的鱼儿也变得稀少,熟练的猎人们空手而归。那些前往采摘的女人却惊奇地发现许多果树在一夜之间开花结果,只消花半天时间就装满了所有的篮子。
这是山神的愤怒所致,还是某种恩赐?夜晚到来,男人们点燃从低地人那里换来的卷烟,敬畏地讨论着阿波那玛雅里的旨意,可没人能得出答案。妈妈不再给阿波纹身,她害怕是这个举动激怒了山神。吃完稻米、猴子肉干和甜瓜的晚餐,阿波背对大人们躺下来,用鼻尖触着冰凉的岩石。
她的铺位在洞穴内侧,旁边的岩缝通往更深的地方,那是蝙蝠们的居所,奎诺人从不探索那片禁地。阿波不喜欢参与大人的讨论,不喜欢爸爸说话的方式,也不喜欢妈妈带给她的疼痛,她喜欢对着岩石自言自语,假装能听到阿波那玛雅里的回应。
从会说话以来,她自言自语了十年,这个夜晚,神迹发生了。
「山神呐,山神呐,你为什么生气呢?」她说,用耳朵贴紧岩石。
「……你是谁?」
一个声音从岩石深处传来,阿波从没听见过那样深邃、低沉而空洞的声音。她猛然坐了起来,望着篝火中忽明忽暗的大人们的脊背:「……妈妈,是你在说话吗?」
妈妈看她一眼:「我在缝衣服,没有人对你说话,睡吧,阿波。」
阿波手抚砰砰跳动的胸膛,躺下来靠近山岩:「我是阿波啊,阿埃塔人奎诺部落的阿波,今年十四岁的阿波。」她悄声说:「是山神大人在说话吗?」
「……你能听到我吗?」声音透过花岗岩、透过山峰、透过阿波那玛雅里的身体传来。
「能的能的,我听到你。」阿波捂住嘴巴:「阿波一直一直对你说话,山神大人,你一直都能听到我吗?」
「……阿波。」声音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你在哪里?」
女孩回答:「我在皮纳图博爷爷东面的山腰,四条溪水交汇的地方,奎诺部落的洞穴里面。」
「……我不知道那里。」声音显得迷惑:「我在靠近边界的地方,这里变得很冷,又很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山神大人在生气吗?」阿波问:「因为低地人在砍伐树木,还有信天主的阿埃塔人不再对你祈祷……」
「我不生气,我感到害怕。」
「山神大人也会害怕吗?你在怕什么?」
「害怕被丢下。」
「被谁丢下?」
「被同伴。我睡了很久,醒来之后,同伴们都不见了。只剩我一个。」
「他们去了哪里?如果去狩猎的话,一定会回去的。」
「可是……」
地面震颤起来,皮纳图博打了个饱嗝,洞穴里的奎诺人齐声发出惊呼,来自地心的声音消失了。
「山神大人?」阿波双手在石头上拢一个圆圈,向里面轻声喊着:「山神大人,你还在吗?你要走了吗?」
慌乱的脚步和叹息声中,爸爸的一双大脚出现在阿波眼前:「你在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叫嚷着:「不要打扰阿波那玛雅里,去睡觉!不乖的话,明天会被山上的石头砸中脑袋。」
阿波蜷起身子假装睡着。「山神大人?」她向沉默的岩石不断呼喊,直至黎明到来。
几天后,爸爸决定下山一趟,目的除了为部落补充盐巴和卷烟之外,顺便去低地人那里打听皮纳图博的消息。阿波抱着爸爸的腿央求同行,她非常喜欢低地人的玩意儿,那些叫电视、汽车和可口可乐的东西实在棒极了。爸爸并不情愿,因为阿波的第一个哥哥在一次下山途中被眼镜王蛇袭击,没等送到镇子就死去了;第二个哥哥见识到山下的世界,再也不愿回来,被方德维拉修女收养定居在文明世界。
「下山」对奎诺人来说,是个诅咒。
最终爸爸妥协了,因为他已经四十二岁,几乎是部落里年纪最大的男人,而阿波是他现在唯一的孩子。
他们花六个小时下山,在正午之前到达萨庞巴图村。看到那些红砖小屋和屋顶的卫星天线,爸爸深深地皱起眉头,他放下弓箭和长矛,整理好身上的披布,戴上护身符和耳饰:「我去修女那里打听消息,然后卖了这些猴子皮,你不要走远。」
他说:「不要吃奇怪的东西,即使他们按照阿埃塔人的习惯招呼别人分享。记住了吗?」
「记住了。」阿波用力点头,她知道爸爸会先去看望那个被逐出家族的儿子。
他们踩着泥巴走进镇子,穿着花哨T恤的阿埃塔人在路边打招呼,爸爸昂着头并不理睬。几名游客举起相机,他用冷酷的眼神和口水加以警告:「呸!别靠近我!」
「Miraaquí!」游客们大笑起来,挥舞手臂。
他们来到一间插着十字架的红砖屋子。「方德维拉修女!」爸爸站在门外喊:「奎诺人从皮纳图博爷爷那里来了。」
修女出现在门口,她是阿波见过最白的人,白得像满月时的月光。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五十岁的修女说:「来喝杯茶,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好吗阿波?你的哥哥很好,他昨天坐车去伊巴市了,萨庞巴图村一半的人已经离开。」
「她没有哥哥。」爸爸板着脸:「我不喝茶。」
修女说:「有几个阿埃塔部落也向低地转移了,你们也必须走。一周前,皮纳图博山开始出现红色烟雾,我向马尼拉政府报告了这件事,火山学家普诺巴耶博士带着调查小组登上山顶,一天之内测到200多次震动。听着,火山要爆发了,而且很快。政府的传令员正在去往通知每一个阿埃塔部落的路上。」
爸爸的眉毛抖动一下:「皮纳图博爷爷不是火山。」
「它是座火山。」
「它从来没有爆发过。」
「五百年之内没有过,但不代表未来不会。」
爸爸大声说:「阿波那玛雅里对两万阿埃塔人是仁慈的!」
「神爱世人。灾难会到来,但神会向依靠他的人发出应许,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修女回答:「我们应该勇敢面对苦难。」
「你的神,不是我的神。我们走!」爸爸向修女的长袍上吐了一口唾沫,怒气冲冲离开教堂。他们离开村子踏上归程,阿波没能见到汽车、电视,更没能喝到可口可乐,她不敢开口同爸爸说话,她从没见过爸爸如此生气的模样。
直至再次见到那颗野橄榄树,爸爸才停下脚步,让气喘吁吁的阿波慢慢赶上来。
「不许对任何人说起修女的话。」男人把猴子皮丢进树丛,对女儿严厉地说:「否则阿波那玛雅里会生气,明白吗?」
阿波噙着眼泪点头,其实她根本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下起了雨,一个身穿土黄色衣服的人来到洞穴门前,声称自己是马尼拉政府的传令员,爸爸带着几个男人用长矛赶走了他,说他的证件是伪造的,脖子上还戴着十字架,根本是天主教派来蛊惑人心的间谍。
这一天,猎人没有取得任何收获,洞穴里储藏的稻米不多了,女人们忧心忡忡地摘回水果,这些奇怪的果子长得又甜又大,但纷纷在枝头腐烂,就像几天之内过完了整个雨季。
晚上,外面漆黑一片,雨点击打着香蕉树叶,大人们沉默地坐在火塘前抽烟。阿波再次对岩石说:「山神大人,山神大人,你在吗?」
久违的答复出现了:「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