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那玛雅里的烟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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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奎诺的阿波啊。」女孩惊喜地捂住嘴巴:「你去哪里了?你还好吗?」

「我在向更冷更轻的地方前进。」声音说:「我分不清方向,可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向那里去,我想伙伴们是用同样的方式离开的。」

「我听说,你要用『火山』来降下惩罚,是这样吗山神大人?」阿波忍不住问:「我们会死吗?其他阿埃塔人呢?那些低地人呢?」

声音停了一会儿。

「我不懂。」它略显迷茫地回答:「我一直生活在这里,一个方向很热,很重,越靠近,四周就变得越黏稠,甚至坚硬;而另一个方向很冷,很轻,若深入,会感觉失去束缚。有一层边界在冷的方向,我从未跃过那道边界,可伙伴们都消失了,我想他们去了边界另一边。」

「就像山下的世界一样,你要去的,是马尼拉吗?」阿波说:「我听说那里什么都有。」

「我不知道,我很孤独,也很害怕。」

「不要怕。」阿波张开手掌,用掌心温暖着岩石:「我和山神大人在一起。」

「就要到达边界了。我的方向是正确的吗?」

「爸爸说,阿波那玛雅里永远是正确的。」

地震开始了,洞穴顶部的蝙蝠粪如雨落下,地面裂开,喷出浑浊的泉水,奎诺人惊恐地抱起陶罐、藤篮和肉条离开洞穴,在夜色中瑟瑟发抖,爸爸用身体护着火种,在雨水中哭泣起来:「八条河流的统治者,至高的阿波那玛雅里,你要抛弃我们了吗?你不再享用我们献上的烟火、水果和米糠了吗?你不再保佑我们的双脚不被雨水沾湿了吗?」

雨水浸湿了阿波的披布,背上的伤口疼痛起来,她跪在泥浆中尝试与山神沟通,可天摇地动,世界喧闹而寒冷,再也听不到一声答复。

朝阳终于再一次升起,地震停止了,疲惫的奎诺人惊讶地发现皮纳图博山恢复了平静,血红色的云雾消失了,可以清楚看到山顶反光的黑灰色岩石。爸爸吹亮奄奄一息的火种,点燃浸油的火把,向天空举起双臂,「阿波那玛雅里息怒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叫嚷:「山神原谅我们了!皮纳图博爷爷不会再喷火了!」

「阿波那玛雅里!」人们向皮纳图博跪拜,向山神跪拜,将仅剩的稻米和肉干洒向火焰,他们相信烟雾会将献祭送到神灵面前,因为火焰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通道。

狂欢过后,奎诺人整理洞穴,躺在柔软的稻草中香甜睡去。阿波倒在妈妈怀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语声将她吵醒,她坐起身来揉揉眼睛,发现天色已接近黄昏,多数奎诺人都没醒来,几个人站在洞穴外争吵,其中有那个穿黄色衣服的政府传令员,还有个穿着猎装的白人老头。

阿波慢慢走向外面,听到爸爸说:「就算你是修女所说的什么博士,也不代表你所说的全都正确!」

男性白人用更大的音量回复:「我是火山学家普诺巴耶博士,我再重复一遍,你们必须马上下山转移到安全地带,来自华盛顿的科学家已经到达马尼拉,他们认为皮纳图博火山喷发的规模不亚于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发,那是历史上最具毁灭性的灾难之一,你们会死的!全部!」

「蠢货!你看!」爸爸冷笑:「皮纳图博爷爷已经不生气了!」

博士手指山峰:「这种异常的寂静代表火山能量无法顺利释放,正在聚集起来,酝酿一场巨大的爆发,你闻到的这种臭味就是岩浆中二氧化硫的味道,这说明岩浆已经升上地表,随时可能喷发出来!」

「不要用你的脏手指着皮纳图博爷爷!」几名奎诺人同时大喊,爸爸挥动长矛击中博士的手背,老人惊呼一声后退几步。黄衣的传令员从怀里掏出手枪:「他们要攻击我们!」爸爸立刻发出战斗的呼号,许多刚刚醒来的猎人冲了出来,弯弓搭箭,淬毒的箭头在夕阳里闪闪发亮。

博士捂着左手摇头:「没有时间了,还有两个阿埃塔部落等待拯救,放下枪,我们走,让直升机在萨庞巴图村待命,一旦华盛顿发出信号,就立刻撤离!」

黄衣人忍住愤怒收起左轮手枪,一名奎诺猎人松开弓弦,利箭贴着传令员的裤腿刺入地面。博士和传令员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

「噢!」奎诺人哄然大笑起来,发出胜利的呼叫:「信天主的白皮猪滚回马尼拉去!滚!」

阿波小声说:「我听到山神大人的声音,他说要到边界那边去……」

没有人在意女孩说的话。爸爸在人群中央洋洋得意地嚷着:「那个白人说地球是个球,里面是地核,外面是地皮,核又热又重,皮又软又轻,岩浆从底下往上走,喷出来变成火山,你们听,他连山神都不知道!他又哪里知道阿波那玛雅里用手托着一万座山峰,保持着整个世界的平衡……」

男人和女人附和着他,大声嘲笑无知的天主教徒。阿波独自回到洞穴,倒在岩壁前,抚摸岩石,觉得石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某种奇异的体温。

夜晚降临,又下起雨来,人们沉沉睡去,山神的声音终于出现。

「我到边界另一侧了。这里……很奇异。但这里是还是同一个世界,我要走得更远。」

阿波脸颊紧贴石壁:「你找到伙伴了吗?」

「没有,他们已经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

「那你要怎么办?」

「我也要去那里。我们一直在睡眠,然后一个接一个醒来,我睡得太久,所以忘了回家的路。现在,我想我明白了。」

「去另一个世界……你害怕吗。」

「怕得不得了,因为路上要花去很久的时间,我会长久地孤独下去。我怕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孤单一个。」

「你可以跟我说话。」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他们聊了很久。

他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却心灵相通。夜越来越深,岩石却越来越灼热,睡着的奎诺人在梦里与山神共舞,阿波却知道某个时刻即将到来。

「你是谁?我应该记住你的名字。」

「我是来自奎诺十四岁的阿波,总有一天要到马尼拉去看看。你呢?」

「我没有可以用语言诉说的名字。」

「不,你叫阿波那玛雅里,山神大人。」

「……我是来自地心古老的阿波那玛雅里,现在要去宇宙看一看。」

「地心是哪里,宇宙又是什么?」

「地心是你我生活世界的中心,宇宙是另一个天地,我伙伴们去往的地方,我的家在那里。」

「你听见皮纳图博爷爷叹气了吗?」

「那是为迎接我的到来。」

「你会带来灾难吗?」

「我不懂什么是灾难,如果那让你伤心,对不起。」

「什么是伤心?」

「伤心就是……永远无法再见。」

「那我会伤心的。」

「那么对不起。」

「阿埃塔人不说对不起,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彼此不分。」

「那么,不要死,阿波。躲起来,看着我。」

「再见,山神大人。」

「再见,阿波。」

岩石已经烫得无法触摸,山神的声音消失了,阿波摇醒爸爸和妈妈,要他们躲起来,可大人们所能做的只是望着洞穴外通红的天空惊恐地祈祷。

阿波钻进洞穴尽头的缝隙,踏着软软的蝙蝠粪向深处走去,炎热的黑暗包围了她,她不知走了多久、走向什么方向,忽然整个世界开始摇晃,无比巨大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阿波被包裹在蝙蝠粪中,如乘船般上下颠簸,每次呼吸都像浸着滚烫的油。在这个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年轻又苍老的人牵着她的手,带她在皮纳图博爷爷头顶轻盈地跳着舞。

洞穴崩塌了,来自山洞深处灼热的气体将蝙蝠粪喷出,下一个瞬间,被雨水泡软的山坡化为泥石流将山洞完全掩埋。热雨洗去脸上的泥浆,阿波睁开眼睛,看到橙红色的夜空正在燃烧,皮纳图博爷爷改变了形状,山林消失无踪,亮红色的河流从山顶缓缓流淌而下,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

「阿波那玛雅里……」她轻声呼喊。

火焰喷薄而出,在遮天蔽日的赤炎中,一道银线冲出火山口,如利箭般刺入苍穹,几秒钟后,尖锐的啸音泻地而来,阿波捂紧耳朵,就算仰痛了脖子,也再看不到那道转瞬即逝的银光。她知道那是阿波那玛雅里留下的痕迹,山神向伙伴们所在的地方出发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

滚滚浓烟升入高空,滚烫的雨水席卷灰色的灰尘落下,阿波扶着一棵树撑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直升机的声音在远处嗡嗡作响,在这一瞬间,阿波忽然明白了伤心的感觉,为消失在文明社会的哥哥,为消失洪流中的爸爸妈妈,为消失在星空中的朋友而感到伤心。

但她同时感到喜悦,因为她明白带来灾难的并非山神阿波那玛雅里的愤怒,而是另一种生命的涅槃。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广阔,除了奎诺,除了萨庞巴图,除了马尼拉,除了这个叫作吕宋的小岛,还有更远的地方可以去,山的尽头、海的那边,有着梦境中都未曾出现的人和事。爸爸所划定的边界并不存在,或许有一天,她也可以到星星当中去看一看,去寻找阿波那玛雅里和他的伙伴。

她永远都不再孤独。

备注:

1、这是「茧」世界观的一篇小说,「茧」是一种在地核中繁衍的铁基生命,会以茧的形态在地核和地幔中度过漫长岁月,遵循来自宇宙的指令苏醒,随着地幔热柱升上地壳,在火山喷发时飞入太空,前往基因中烙印的目的地。

2、故事基于以下真实背景:皮纳图博火山位于菲律宾吕宋岛,1991年6月15日的爆炸式大喷发是20世纪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喷发之一。阿埃塔人是吕宋岛的土著居民,世代居住在皮纳图博山周围,火山爆前方德维拉修女察觉到异样,通知普诺巴耶博士,后者告知政府疏散居民,使得灾难减轻到最低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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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完-<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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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