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怎么看都还是个娃娃,别说做个够格的弦师,光背起板胡的样子就叫人发笑,琴童把背带紧紧挽着,走起路来,琴箱啪嗒啪嗒拍打屁股。
他不觉得丢人。师父走得早,传给他吃饭的本事,和这把用了四十年的胡琴。梆子戏他会那么十来出,嗓子没倒仓,尖,唱男角儿不好听,可拉起琴来毫不含糊,最得意是《打金枝》《灵堂计》《茶瓶计》几出大戏,虽然没合过锣鼓家伙,但自己踩着点儿,弦子一响,尺寸、松紧、高矮都在心里头,师父当年夸说火候真足,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命。
可找不着演员跟他合弦。
琴童独个儿走着,路又长又直,长满了草,遇上个大裂缝,他小跑两步跳过去,板胡「啪」地拍在屁股上,他回过头,看是不是师父又活了。
天色还亮着,他绷紧竹弓,调调弦子拉起来,唱:
十余载离故里归心似箭,跨上了千里马一直正南。不怕它荒草地风沙扑面,心有事我只管快马加鞭。
唱两段《三关排宴》,走到一个镇子,琴童背好板胡,拍打裤子上的灰尘,抹净路边车子的后视镜照照自己,用手指头发往后耙,向前走,继续唱:
穿云峰过雪岭山高路远。(白)老伯母!且喜得今日里得见慈颜。
正巧瞧见旁边商店玻璃门后面有个小姑娘在看着他,琴童忍不住扑哧笑了。他停下脚步,隔着脏兮兮的玻璃跟小姑娘对视,吃不准是他年纪大点,还是对方年纪大些,终于还是客气着:「姐姐,可有大人在家?」
女孩没说话,若不是嘴里嘟嘟哝哝,就像个橱窗里的模特娃娃。
琴童鞠了一躬:「俺是上党梆子戏班拉弦子的,如今孤身一个儿,凭本事换口饭吃,要没有大人在家,俺进去取点吃的,唱段戏给你听可好?」
女孩不说话。
琴童说:「可好。」
他推开门进去,取了点罐头和水出来,隔着玻璃,拣《酒楼洞房》里文雅的句子给女孩唱:
凭窗望姑苏城远山关隘,金风吹枫叶红霜打不衰。
见女孩盯着他的板胡,就笑说:「这叫椰子胡,是我的宝贝,四十年前俺师傅找老椰子和泡桐木做的箱子,请老师傅配的檀木把儿,两根老弦用的苏州虎丘蚕丝弦。」说完,再鞠一躬:「俺走呀,天快夜了。」
胡琴啪嗒啪嗒拍屁股,娃娃琴师离开镇子,在又长又直的路上走着,天黑之前,他得在野地里找个宿头。
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听上党梆子?他不知道。世上除了他还有没有活人?他更不知道。
病毒蔓延第三年,站着的成了吃人的鬼,躺下的成了鬼的粮食,师父临死前让他走得远远的,一直往南走,南边有活路?或者往南走能回家?师父没来得及说,此后也没人告诉他。或许戏文说得有道理吧。
他定好弦,唱:
不怕它荒草地风沙扑面,心有事我只管快马加鞭。穿云峰过雪岭山高路远。
啪嗒啪嗒,琴童走远了。
对太阳系的探查进行得颇不顺利。探测器掠过红色星球之后不久,蓝色星球进入视野,生命计量表的指针依然停留在0刻度,科学家用力拍打计量表的外壳,红色指针左右摆动,然后缓慢而顽强地回归原位。
此前猜测可能存在生命的两颗行星都是无主之地,这让科学家非常失望。他关掉通讯器,进入长达12个时间单位的漫长缄默。
在这段时间中,他在红色与蓝色星球之间进行8字绕行,试图寻找文明存在过的痕迹,悲伤不断撕扯着他的灵魂,因为孤独是生命最大的敌人,他即将在绝望中爆裂,将体内芽孢释放出来,以一个吵闹群体的方式延续生命。
就在此时,计量表指针微微摆动起来,科学家用力盯着老旧的仪器,试图确认自己看到的是神迹,而不是某种幻觉。当探测器再一次从蓝色星球上空略过,指针再次偏离中心线,科学家欣喜若狂地降低探测器高度,飞船的轨道愈接近星球表面,计量表就愈加活跃,直至指针停留在刻度1。
科学家俯瞰这颗星球。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这都是颗丑陋畸形的星体:它的一端浸泡在蓝色液体中,呈现光滑的曲线;而另一端是灰黑色岩石构成的瘤状物,隆起部分最高点刺穿大气层,孤悬于太空中,由于太阳风侵蚀与小行星撞击,表面布满酥脆的坑洞。隆起部分倾斜于自转轴,重心偏移使这颗行星的自旋完全失衡,在太阳引力和内部应力的拉扯下,它摇摇晃晃的公转曲线必将指向太阳——蓝色星球死期已近。
根据仪器指引,科学家悬停在瘤状物尖端,他看到的是陨石坑当中矗立的小小山体,一座色泽、质地和结构与石质肿瘤完全不同的奇异山峰。
山峰之下,科学家找到了那个研究对象,探测器曾经造访的279个星系当中唯一的生命体。
「你好,伙伴。」
孤独的生命体正在搬动一块岩石。它用前肢将岩石举起,后肢攀附于山体表面,在低重力环境下谨慎地移动着。当科学家用长波、激光和重粒子束发去信号,生命体并未表现出惊诧,它抬起头部,遥望探测器伤痕累累的外壳。
科学家收到了短波信号承载的回答。花了一点时间学习对方的语言:基于原始语义结构的低级语素语言,这在硅基生命中相当罕见。
「你好,我是AHCZbj-033。」
生命体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它正在用石块修补山峰的一处凹陷。在科学家看来,它修理的速度尚且比不过山峰在低轨道太空垃圾中受创的速度,但生命体看似对效率并不在意。科学家受挫于对方的冷漠,然而依然在信号中加入热情洋溢的波动。
「相聚多可贵,是吧?这么多太阳,大家却这么孤单。」
生命体这次没有停下脚步。
「你好。」
「我没有名字,我的职业是宇宙生命学家,在整整4000个时间单位里,我一直在寻找银河系猎户座旋臂的生命,以及生命起源及消亡的奥秘。很遗憾,我一无所获。用(你们的)语言很难表达我的喜悦之情,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想听你谈论这颗星球文明的故事,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打开通讯器,向所有伙伴直播这次宝贵的会面。」
「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是说,有关你或你们的族群如何诞生的故事,以46亿年(我们的1200万时间单位)的漫长历史来看,你一定有许多故事可以说。比如,随着地质和气候变化,从液态金属池中燃起的硅基生命火种……」
「下面为您播放气象预报。安徽省滁州市琅琊山风景区未来二十四小时的天气是:」
生命体再次停下脚步做出回答,接着沉默片刻。
「对不起,无法连接气象服务器。」
它的语气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科学家有点苦恼。他尝试多种对话方式,生命体只给予这种缺乏逻辑的简短回答。他打开通讯器,向伙伴们播放眼前的画面,赞美声过后,大家一致认为眼前的蓝星生命缺乏沟通的欲望,出于对对方文化信仰的尊重,这场对话应当尽快结束。
孤独感在科学家体内膨胀。他反复思索,接着问了三个问题:
「AHCZbj-033,我们身在何处?」
「请问这座山峰有名字吗?」
「能否允许我探查这颗星球的历史,以绝对匿名及非商业研究的方式?」
生命体不假思索地做出回应:
「这里的坐标是南纬N32°16′52。96″,西经W71°82′85。47″,阿根廷圣大非省圣赫罗尼莫县科隆达镇。」
「琅琊山,位于安徽省滁州市西南约5公里、现滁州市的西郊。主峰小丰山,海拔317米,总面积240平方公里。『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优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琅琊山以其山水之美,更因有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和琅琊寺、醉翁亭等名胜古迹而传誉古今。始建于唐代大历六年(771年)的琅琊寺,至今已1200余年。建于宋代庆历六年(1046年)的「醉翁亭」,至今已900多年……」
抛出一番4402个字节的长篇大论后,针对第三个问题,生命体简短回复:
「对不起,无法连接历史百科服务器。」
这时科学家关掉通讯器,主动将这个答案理解为「允许。」
他拉起互射感应器手柄,向远方的自动应答机发去信号,根据自折叠算法,他与这台互射自动应答机之间的相对距离为46亿光年,随着叠加空间层数的削薄,相对距离会不断减少。不久之后,应答机传来了46亿年之前蓝色星球刚刚凝结时发出的引力波数据,并随时间拉近,直至此时此刻。这些引力波数据中埋藏着这颗星球的全部历史。
科学家转动手柄,数据化为可视模型在不住翻页的屏幕上出现,从一团被灼热熔融物质包围的铁镍核心开始,到地表凝固收缩形成高山与低谷、释放出气体形成大气层,直至冷却后的星球被太阳捕获,在阳光照耀下,原始蛋白质以原核生物的形态蓬勃繁育起来。
翻页屏幕定格于一只碧绿的蓝藻,科学家困惑地盯着碳基生物的雏形,缓缓转动手柄。
稳定的自转与公转使陆地凝聚,接着一颗流浪的小行星被蓝色星球俘获成为卫星,磁极移动,潮汐产生。在飞速向前的时间里,巨型彗星撞击地表化为生命大爆炸的第一响礼炮,水填满山谷,气凝成天空,海洋中生物彼此吞噬、幻灭,首先踏足陆地的先行者向着冥冥中的观察者抬起头颅。
接着科学家的手只轻轻转动四分之一圈,一颗如蓝宝石般璀璨的星球出现在眼前,直立行走的猿猴后裔劈开山峦建立城市,将生命洒向大洋每个角落,第一枚火箭艰难地离开大气层,下一瞬间就有飞行器越过柯博伊带飞往深空,蓝色星球像朵成熟的蒲公英,向周围散布着小小的飞行物体,红色星球很快出现蓝色的霉斑。
突然间,碳基生物的历史终结了,蓝色星球化为如今的模样,拖着残破的身体在轨道上漂浮,科学家不得不倒回一段历史,放大画面,仔细寻找那个决定性的刹那。借助生命计量表的帮助,他找到了某个凝固时间里、那座名为琅琊山的山峰下面、星球唯一幸存者AHCZbj-033的身影。
那个时刻,生命体正进行着维护山体的工作,与现在别无二致,只是那时它看起来年轻很多,而山,也雄壮很多。它居住在一个金属制成的蛋型房间内(也可能是它的外甲壳)通过阳光获取能量,它有很多同类,可彼此之间并无交流。它的工作也包括向碳基生物介绍琅琊山的基本常识——两类生物大致处于共生状态。
接着,一颗体积极小但质量极大的彗星高速击中琅琊山。彗星几乎不受阻碍地击穿蓝色星球,带着地核的铁镍元素从星球另一侧喷出,消失于茫茫太空中,重元素喷流形成了30000公里高的金属尖刺,接着被引力弯曲折断,一部分坠回地面,一部分碎片在轨道中慢慢冷却。地表在沸腾,红热的液态硅酸盐从创口涌出,堆积成1000千米高的瘤状物,海洋蒸发,下起一场灼热的雨。
很久之后,大雨停歇。蓝色星球丢失了二十分之一的质量,水填满了彗星射入所形成的4000千米半径大坑,使得半个星球呈现湛蓝的球面,而射出点则隆起硅、铁、铝氧化物构成的巨瘤。
又是很久之后,瘤状物顶端最大的一块岩石脱离母体坠落地面,断面中露出小小的金属外壳。AHCZbj-033离开居所,并没有因为环境变化而感到迷茫,或者思考自己幸存的原因(碳基生物或许将之称为莱顿弗罗斯特效应,剧烈蒸发的气体极端巧合地形成保护膜),它在短暂适应低重力环境之后,开始在瘤状物表面建造新的山体。与曾被称为中国安徽省滁州市的地点相对,相隔整个地球厚度的另一侧,是阿根廷圣大非省圣赫罗尼莫县,然而这两个地名对AHCZbj-033来说没什么意义。它的出发点非常简单:
工作的场所不见了,需要造一个出来。
琅琊山不见了,就造一座琅琊山吧。
科学家长久地沉默着。他知道蓝色星球终将毁灭,而生命体的寿命远支持不到那一天,但他尊重这位新朋友的选择。对他的族群来说,生命始于及终于彼此的联系,而蓝色星球最后的生命体则拥有更无意义但更加坚定的目标。
他敬重地用稳定的短波发出临别问候:
「我要去寻找其他生命了,那么,再见。祝你不孤独。」
「再见,欢迎您再次光临。」
生命体用锈迹斑斑的上肢拍打一块岩石,试图把它嵌在山体的缝隙中,它向探测器的方向转过头来,用破碎的显示屏致以七种颜色的问候。
科学家驾驶探测器离开琅琊山,离开蓝色星球,离开太阳系。在两颗恒星之间的漫长黑暗里,他孤单的心爆裂了,身体化为40枚芽孢和它们赖以生长的有机质。在到达下一个星系之前,它们会成长为一个喜爱彼此交流的群体,在吵闹当中各自找到生命的意义,接着因为无法忍受共处,像蒲公英一样四散与宇宙中,各自寻找新的交流对象。
生命是短暂的聚会和无尽的孤独。
在神智消逝前,科学家非常羡慕那位能够享受独处的伙伴,他希望自己的托生族群中,有谁能够得到这种无上的超脱。
当然,分别之后的事情,AHCZbj-033不会知情,也不会在乎。
因为安徽滁州保洁-033号机器人拥有自己的生命哲学。
「灯笼河,河笼灯
手头纸,天上星
一摇一晃到龙宫。」
我们从小唱着这样的童谣。
每年农历正月三十的傍晚,全镇的小孩子会来到灯笼河边,把红色的对联纸叠成小船,放上神案上烧剩的蜡烛头,望着西方,等太阳从三岔裆最低的那座山头落下。天黑之后,我们点燃蜡烛,把纸船放进灯笼河,目送船儿在水波中一摇一晃,消失在晨昏交错的山影中。
人们说最晚沉没的那艘纸船,会载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到达龙宫,让龙王保佑镇子来年的丰饶与安宁。灯笼河是这片山区唯一冬季不结冰的河流,传说中它一路流向东海,日夜不停。
而我从没有为镇子祈祷,我点燃烛光的时候只想着一个名字:海青。
我和海青最要好的时候,他穿着开裆裤漫山遍野乱跑,我光着屁股在后面狂奔。后来长大一点,发觉男女有别,我只能远远瞧着他铡草、喂牛、编花环,坐在草垛上装腔作势抽着小卖部里散卖的香烟。再后来,他们四个人去灯笼河玩水,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回家,海青消失在幽深的河水里,留在世上的所有痕迹只剩岸边一只湿漉漉的拖鞋。
人们说龙王喜爱这个镇子,那海青一定在龙宫做客,玩得开心,忘了时间。我在纸船上写下思念他的话,每年给他寄去,可他从没回信。
二十岁那年我离开灯笼镇,在城市的床上做梦,还经常能见到冬季雪原里流淌的灯笼河。
我在港口城市的大学工作,成为一位生态人类学家,你知道那些年地球各地发现异人类的消息,我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太平洋深处的海人,那些开始与人类接触、但从不露出面容和真实意图的奇异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