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甭添乱了,今天我就跟这孩子死磕了!」儿子举起准备好的玩具、绘本说:「就我们爷俩,今天就商量商量,不抱着怎么就不行!」
儿媳听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厉害,还是你有办法。」
「你们俩都甭操心了,一块儿出门吧!」
婆媳俩被推出门外,儿媳冷冷地问:「妈,您去哪儿啊?」
「哼。」刘芳到底拉不下面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人家蒋老师不是也邀请我去上课了吗?」
「是。那您就来吧,这儿挺有意思的。您就记着,进了学校,咱们就是小同学了,您把我当同龄人,咱们谁也不跟谁较劲。」
刘芳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跟着儿媳妇进入了这所「学校」。蒋老师说,在这里,人人都是小朋友。想说什么说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但是,不许互相欺负,也不许阴阳怪气,要好好地平等地说话。
刘芳见这里老老少少,啥人都有,竟然还有跟她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儿,便觉得这城里人的学校真是极不像样。儿媳在里面活动,也不介绍介绍「这是我妈」。那些小年轻见了她,不喊大娘不叫姨,竟然叫她是「小芳」。
刘芳听好几个人喊她「小芳」,心里头竟然觉得好笑。「得有五十年没人喊过我小芳了。」她悄悄对着儿媳耳语。
「这名字还真不错。」儿媳在这里状态挺不错,脸上也有笑容。
刘芳无事可做,四处找人聊了聊。大伙固然和善,可谁都是一副跟她平辈的态度。一个上午过去了,刘芳本人是谁、有什么过往、是什么辈分都无人关心,她竟然神奇地自在了起来。
下午时,总算见着「讲课的」了。蒋校长来上课,主题是:「我的朋友最擅长的事。」
刘芳还以为上课说说自己就行,谁知竟然要说别人。这班上其他人早就认识,互相找了个对象说了人家擅长的事儿,一个个说得有板有眼很是详细。轮到刘芳了,她哪有什么选择啊?全班她也只认识自己的儿媳妇啊。
「那我就……说说小雪吧。」儿媳妇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坐在小板凳上扣手。「我这儿媳妇呀,」她话一出口,大家都偷笑。可她没感觉到,便磕磕巴巴地往下说:「我头一回见,就觉得长得真俊。洋气!也不知道跟我们穿得有啥不一样,一瞅就是亮眼!我看呐,她最会的就是穿衣裳打扮。」她想了想又说:「哦,哦!不光会打扮自个儿,还会打扮我!年年给我带的衣裳啊、包啊啥的,我一上身呐,他姑姑见了都问我哪来的,怎么那么好看!」说着,她又想到了:「我那孙孙,她也扎巴得漂亮!那小衣裳,小围嘴,哎哟<del>把我小孙孙打扮得别提多逗人了<del>」
刘芳想起孙孙可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做出了一副矫情蜷缩的姿态来,引得别人大笑。
接着便轮到儿媳了。儿媳笑着说:「那我也说小芳吧。」
大伙听了「小芳」两个字又笑,刘芳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儿媳便说:「小芳最擅长的事儿就是做饭。」
刘芳听了,满脸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她心头最大的委屈,就是刚来儿子家里时。那时儿媳刚生产完,还在躺着养伤。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地一天三餐做着功夫菜,这三餐之间,又是鸡蛋醪糟,又是红糖稀粥,就怕差着儿媳妇一口。可甭管费了多大劲端到儿媳床边的饭菜,她都不见一个笑脸。开始她只觉得儿媳学人家爱漂亮怕胖,可刚生完孩子的哪有不胖的。她不管不顾,一味哄着往下喂。出了月子,向来清瘦苗条、连孕期也没长几两肉的儿媳,脖子都快看不见了。
她忘不了儿媳那不识好歹的面孔。
看来,眼下,这儿媳妇是要在众人面前拿她开刀了。
「小芳就是最会烹饪,要说哪样是拿手菜,我说不出来。她就连糖拌西红柿也比我拌得好吃,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大伙儿都笑,刘芳却不笑。
「我的妈妈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我记忆力,从未吃过亲娘做的饭。可小芳就是这样一位妈妈,她怕你饿着,什么时候上她家去,什么时候离得老远就能闻见好吃的香味。以前我一年到她家去一回,去之前,我总要把健身卡、减肥套餐都提前办好,因为去一回就能胖三斤!」
刘芳还是没有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了下来。
「可是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儿媳妇突然说。她马上道歉:「对不起,我跑题了。」可蒋校长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她就继续说道:「我这个人,没有妈妈,从小跟爸爸长大的大大咧咧,不懂得她的心情。她一钻牛角尖就出不来,弄得自己老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时候,做的饭就特别咸。我估计是玩命往里头放盐撒气呢!不健康是真不健康,可是味儿特足,反而更好吃了!」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刘芳心里百感交集。她坐在众目睽睽之下掉眼泪,周围的人却装看不见。给她留足了面子,也留足了擦掉眼泪的时间。
「你们,啥时候来我家,我给你们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小芳,你会做麻辣牛蛙吗?」
「我想吃松鼠鱼!」一帮没大没小的人七嘴八舌,刘芳却莫名地开心,一一答应下来。
这一天,婆媳俩一起回家。虽然也没说什么,但两人都感受到彼此间的范围好得多了。
「你俩可回来了,我都快累死了在家。」儿子见到她俩,累得直撒娇。
第二天早晨,刘芳就对儿媳妇说:「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昨天不是挺好的吗?」
「你们这些时髦玩意儿,我弄不明白。什么上课,什么沟通,我不懂。」
儿媳站在门口,一脸失望。
「你去你的。你跟那些人合得来。」她嫌弃地把儿媳妇往外推,又对儿子说:「你也甭瞪着我!我今天就要观察观察你是怎么摆弄我孙孙的!」
刘芳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那帮人竟然还真的一股脑到她这里蹭饭来了。出了学校,便满口阿姨、阿姨地叫。刘芳这才觉得像话。他们带来了各种食材和礼物,刘芳一下子招待了十几号人,忙得不可开交。
饭菜自然获得无数赞扬,刘芳心里高兴,饭也没吃几口。儿子媳妇都叫她好好坐着吃饭,他俩带娃打扫就行了,可刘芳哪里坐得住。她忙个不停,也累得够呛。客人就劝她:「您坐着吧,别动弹了!」「我们也能帮着收拾呀。」「阿姨,您真像我妈妈,忙得根本停不下来。」
「我妈妈也是,没事儿找事儿干。」
「我妈累了就发脾气,不让她干她又发脾气。」
「依我看,这都是被歌颂母爱给害了。就跟妈妈要是啥也不干就不称职一样。」
客人们吃饱喝足,便一个个收拾起饭桌来。刘芳急得不行,这辈子自然做东无数,还没有过让客人动手收拾的时候呢。可她压根就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有一位挺帅气的小伙子拖着她坐下。
「阿姨,我陪您说会儿话,您就休息休息!」
刘芳慌乱地坐在那儿看着大大小小的客人们来回忙活,儿媳妇也真不客气,还指挥上了:「洗干净的盘子放那儿,碗放这儿,对,拖把就在卫生间里。」
「像什么样子!」她气呼呼地说。
「阿姨,您要是用不着在这儿帮小雪的忙,您想干什么?」小伙子这样问。
「啊……啊,阿姨没想过。」她急着敷衍。
「我现在,我从她家里搬出来住了,也几乎不联系了。」
「这是咋回事?」刘芳的注意力总算被吸引过来:「那你妈妈多伤心啊。」
「她是挺伤心的。一辈子都围着我转,自己想干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做过。她总说我白眼狼,最后落到一个连见面都不乐意的地步。」
刘芳心里自然也总骂儿子媳妇白眼狼的。「那可不,做妈妈的再累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可是我只盼着我妈妈能把她自己的生活过好。别总想着我,因为您知道吗?比起为我奉献一切的妈妈,我更想要开心的妈妈。」
刘芳不说话了。开心?为孩子奉献就不开心了吗,可她自己明明就怪难受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回老家呀,我就想着要去旅游。去走走咱们祖国的大江南北,把人家那些美食都尝一个遍。尝了我就会做,回家再给我那老头子做着吃。」
「哇,真希望我的妈妈也有您这种想法。」
家里都拾掇干净了,客人也走了。她正坐在沙发上捶腿,儿媳便坐在了她的身边。
「妈,我想跟您说件事。」
「干嘛呀?」
「我在蒋校长的学校里调整好了之后,产假也就休息完了。他爸现在还不上班,我就想回去好好上班,让他爸继续在家里带孩子。我跟他商量好了,他也同意。」
「……」刘芳没说话。
「到时候,我们准备请一个保姆,专门负责做饭收拾屋子。等他爸那边要上班时,再把孩子送去我朋友开的托儿所。」
刘芳听明白了。这是客客气气却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她闷不吭声地锤了一会儿腿,便昂起脖子来嚷嚷道:「我又咋得罪你了?!」
「您身体不好,带娃是个苦差事。等到孩子长大了会跑了,您这腰可是受不了的。保姆和托儿所我们都负担得起,把您给累病了那医药费可就负担不起了。」
「胡说八道!别找借口,你就是嫌我不行!」刘芳直起腰来叫道:「你甭怕,让我走,我就走!我就要问个清楚,我到底哪儿不行了?」
儿媳妇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这模样,突然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第一,教育理念不一样。现在孩子才三个月咱们就这么大分歧,等到他学说话呀学走路呀,那分歧可大了去了!我生的孩子,怎么教育总该我做主吧?」
「你懂个啥?你从前还养过孩子?凭啥你说了就得算?那也是我的孙孙!」
「您才不懂,您带您儿子那会儿听过课吗?看过书吗?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我当然说了算!」儿媳妇气得脖子都粗了,把里头的丈夫一指:「那是您生的,您要教育那个随便您怎么教育!」
「说不通!不讲理!」刘芳说:「你接着说,还第一,第二呢?」
「第二,不方便!我跟孩子他爸亲热亲热,您也瞪着我们;我们吵几句,您也掺和。我们俩成了家,这儿就是我家,您干扰我们了!」
「那……」刘芳不成想这样的羞事儿媳妇大喇喇地说了出来,「那咋就是你的家了,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婆婆……」
「我跟您不一样,我就得在这儿做主,还得在这儿过得自在!」
「第三!第三!」吵不过,刘芳羞愤地喊。
「第三,生活习惯不一样!您做得饭比谁做得都好吃,大油大盐重口味,是想把我喂成猪吗?我说我晚上不吃饭,我说我中午习惯吃沙拉,您看得下去吗?」
「我做得都是好东西!你吃那破玩意儿,短命!」
「那也是我自己说了算的!」儿媳妇毫不相让。
「你就饿死算了,我有病,还给你熬翡翠鱼片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没说服谁。可刘芳却觉得心头很痛快。儿媳妇真不愧是大大咧咧,一个女人,满嘴说什么「我做主」、「我说了算」,刘芳便嚷嚷:「我还做主呢,我还不乐意在你们这里待着了呢!我还真就旅游去了我!」
她气哼哼地瞪了一眼儿媳,却见她笑呵呵的。
「我觉得,跟亲妈妈吵架应该就是这样。」
刘芳眼圈猛地红了。但她表情没变,还是气哼哼的。她对儿媳妇低呵:「手腕子给我瞅瞅。」
她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痂,心头一阵难言的心疼。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放开了那只手腕。
几天后,刘芳收拾好东西回了老家。果然如她所料,亲戚、妯娌都来笑话她,断言她是被儿媳妇给赶出来了。她一概骂回去,说是自己乐意回来的。带孙子有啥好,还是自己开心最重要!
她果然每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想去的旅游也真的去了一两回。心情好,身体也慢慢养好了。可唯有一事心头实在煎熬,就是想孙子。她一想起来就给儿媳妇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不发照片,究竟啥时候带着孙孙来看她。儿媳妇工作忙,被她气得直接挂电话。可被别人笑话时,她却有莫名其妙的底气:「你们懂啥,亲妈和亲闺女吵架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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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冷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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