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恶有恶报:最亲密的人,捅下最锋利的刀
1
「我不要那座坟。我不要那座坟。」奶奶一直翻来覆去念叨着。
「妈,全家人都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二爸凑近了奶奶的脸,希望她听得清他的话。却有意避开了她的要求。
「我不要那座坟,你们不要埋我!」奶奶的眼依旧没有闭上,干瘪的脸被挤在一团白发和棉絮之中,浑浊的眼珠定定地凝望着上方青灰的瓦片。
「妈,你有什么要紧的话你就说吧,其他的我们都安排好了。」二爸一边劝着,一边朝我们递过来无奈的眼色。
床边,父亲这边的五兄妹都已在场,几位媳妇埋着头低泣着,我带着孩子们跪在地上,家族里的一些汉子和老人都在堂屋抽烟喝酒。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等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以此宣告这段平凡人生的终结。
「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春节,你尽量回来看看吧。」放假前,二爸在电话里说。
原本想再以加班为借口,躲在城市里过春节。听了二爸的话,只好买票返程。
多年后回到家乡,内心既有兴奋,又有一丝羞愧。好多挣到钱的人都回家修了小洋楼,建在水泥路旁边,走过垭口一看,白生生明晃晃,煞是威风。
只有我家的老房子横在那里,了无生气。
四年前,奶奶在水池旁摔断了腿骨,从此一直卧床不起。父亲几姊妹轮流端茶喂饭、擦身把尿。偶尔的怨言在所难免,但一家人还是维持了基本的和睦。
对于奶奶这样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医生基本都会建议放弃手术,因为一具衰老的躯体难以抵抗手术的折腾和术后的恢复,不如回家静养,也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奶奶隐忍了一辈子,临近终点也顺从地接受了现实,并不多话,忍着疼痛,沉默地接受着子孙的照顾。
但是今年入冬以来,奶奶突然开始胡言乱语,絮絮叨叨个不停。大家起初都觉得她老昏了头,并不理会。之后认真倾听,才发现她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不要那座坟。」
按照老家的风俗,老人到了差不多的年纪,便要做好棺木,挖好墓坑,体现出对个体生命的临终关怀。
几兄妹商量了,从外地买了高级的松木,请木匠来打样子、上清漆,做好后就放在老房子的里屋,然后在爷爷的坟旁边挖好略小一点的坑,二爸还联系了石匠,从哪里运石材,怎么刻碑都预备好了。可是奶奶昏头的话,却被这个计划都被打乱了。
说完后,奶奶还要听到儿女们的亲口回答,才肯张嘴吃饭。一开始大家只是敷衍着应承她,因为夫妻死后肯定要埋在一起,两位老人的感情也看不出破裂的迹象,这样的要求完全是无理取闹,为难我们这些晚辈。
那天,二爸的儿子松松有些调皮,二妈心里烦闷,听到奶奶说话就回了一句:「你老糊涂了吧,棺材做了,坟都挖好了,不埋难道洒到河里?」
这一句话更是把奶奶激到了,她不但以绝食威胁,话语间还有些责怪我们,说些不肖子孙的话。
没有人知道奶奶坚持不去那座坟的理由。
她一辈子都顺应着命运和家人的安排,沉默地扫地生火做饭拌猪食,喂养大五个孩子,服从爷爷的权威,不轻易发言表态,人多时不上桌吃饭。对我们孙辈更是无原则宠爱。在安排她后事的时候,大家几乎都按照最符合传统风俗的方式在进行,没人预料到她的坚持和反抗。
已经熬到了半夜三四点,奶奶的眼还没有合上。枯干瘦小的身体已失去生气,喉咙里却还咕哝着发出声音。偶尔有人从门口探个头进来看一眼,然后又缩回去。
堂屋里也在商议着,但这咽气的事情,似乎也不好随便催促,一不小心冒犯神灵、触了霉头也是很不好的事情。
后来,是堂屋里坐着的麻子老爷开腔了,作为族里辈分最高的老人,麻子老爷背得出家谱,理得清辈分,本人也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把二爸叫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二爸说奶奶坚持不用挖好的坟,怎么都不肯将就。
麻子老爷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去把海二伯找来吧。」
2
海二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二流子」,一生未娶,无儿无女,村子里固定的五保户。天天哼着歌在方圆十里闲逛。别以为这样就贫穷潦倒,他自有他的一套生存方式,谁家红白喜事,他不请自到,帮着吆喝圆场,除了蹭一顿吃喝,主人往往也资助点财物。
我和表弟打着电筒到他独自住的土坯房去找他,他提着一瓶白酒,正坐在房前的草堆上。夜里寒凉,他裹着一件棉衣,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各家门口响起的鞭炮声。
「你们两个小娃娃晚上到处跑,小心被妖怪抓到山上当女婿。」
「海二伯,我爸请你到我家去一趟。」
「半夜叫我这么个糟老头去什么?难不成要陪我过年?」
「我奶奶咽不下气,麻子老爷说只有请你去一趟。」
「嘿,这都哪跟哪啊?好吧,去就去。」
海二伯谁也不管,径直走到酒桌前一屁股坐下,拿筷子先夹了几块腊肉塞进嘴里,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这才擦擦嘴,看着坐在上席的麻子老爷。
「大爷啊,几十年的事情了,你还翻出来做什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太迟迟不闭眼,你自己去处理吧。」
「为啥?」
「还能为啥,不想被埋在四爷旁边。你听,现在还在咕哝着呢。」
海二伯拿着酒杯,静静听着。他吐出一口气,扯着嗓子朝里屋喊道:「老太婆,啥时候的事了,你还记挂着作甚啊?」
奶奶仿佛是听到了海二伯的声音,喉咙里不再咕哝,母亲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又将被角理了理,大家透过棉被,看到奶奶的胸口随了呼吸还在轻微起伏着。看样子一时半会还过不去。
堂屋这边,父亲又把诸位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几杯烈酒下肚,海二伯脸上渐渐泛红,他便盯着眼前的桌面。自顾自地说开了。
3
六十年前,农家少女淑兰打扮齐整,走路去镇上赶集。她穿着一件碎花衣服,两条粗大的辫子顺在胸前,跟随着脚步摇摇晃晃。那是一个旧时农村里常常见到的明媚清晨,鸟儿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间鸣叫,不是还能看到野兔或是松鼠的影子,让人心情无比畅快。
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在淑兰红扑扑的脸蛋上。刚刚成立的新中国,才把吸鸦片、娶小妾、缠小脚等等陋习打破,人们都享受着新风尚,淑兰也才有机会穿着黑面白底的新布鞋,快快乐乐、干干净净地去镇上抛头露面。
在村子后山的垭口上,她碰到了三位同样去赶集的青年,三人并肩前行,欢声笑语。
尽管家境贫穷、缺衣少食,青春仍然从他们强壮的身体里渗透出来,在这树林间升起热腾腾的生命气浪。淑兰认识其中的两位,一个叫小四的,老老实实、不多言语,另一个叫海娃的青年就开朗很多。碰到时,他们正在为去山里打野鸡的计划而热烈地讨论着。
迎面相见,淑兰低着头就要走过去。却感受到来自身边三位青年的炽烈目光,而且,还有一位胆大的青年开腔朝她说话。
「嘿,赶集去啊?走得这么快!不怕嫁不出去?」
淑兰偷偷拿眼斜觑,正是那位活跃的海娃,一身打着补丁的灰布衣服,头发却梳成怪模怪样,满脸堆着坏笑。
见到他这个样子,淑兰的脚步迈得更快。
「别走那么快啊!跟你说个正事,许人家了没?没许的话,我们这里正好有个好后生,保管正宗。哈哈。」海娃没臊没皮地说些浑话,他扯着小四的手臂,要给淑兰和小四做红娘。
淑兰自是羞得满脸通红,心脏怦怦直跳。老实的小四也闹了个大红脸,一边扭动着身体挣开海娃,一边傻笑着。
另一位青年则在旁边起哄,跟着说:「瞧过来看过来,一箩筐脆青笋,绝对正宗,错过要后悔的哟!」
走下垭口,淑兰才敢回头去看,三个小伙还在垭口上打打闹闹,也许是担心她真的害怕,故意放慢了脚步。
不过互相挤对和调笑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淑兰的耳里。远远地,她还听见海娃在唱起一首歌谣:
这山望到那山高,
幺妹儿走路莫过桥,
过桥回头不见我,
妹儿几晚难困觉……
那便是奶奶和海二伯的初见。虽是一句玩笑话,却在少女的心里逐渐扎下根来。在屋里对着镜子梳头时,和姐妹在河边割草时,土灶前做饭拌猪食时,她都要回想起那三个青年的样子。
长这么大,她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生动的人儿,她怪自己胆子太小,当时没有搭腔,加入他们的玩笑:
「你们哪个敢娶?我就敢嫁!」
这句话肯定要被说成不守妇道,但是却在她的心里盘桓了许久。特别是海娃那副眉眼,更是在夜深人静时闯入她的脑海。他满口浑话,一脸坏笑,活脱脱一个浪荡子,可是只有他能让淑兰沉浸在回忆中面红耳赤,躺在床上一脸燥热,根本睡不着。
之后,淑兰便有意无意地打探着海娃的消息,他家很穷,连他七个姊妹,每晚都要到小四家里去借宿。本来海娃已经到了种庄稼养活一家人的年龄,但他成天只知道看点破书编点歌谣到处窜,一家人过得紧巴巴。
海娃这样的家庭条件,要起心来娶淑兰,那几乎等同于癞蛤蟆吃天鹅肉。可是淑兰觉得他那样大胆和浪漫,完全可以不考虑这些外人的看法。于是一直等待着海娃家上门来提亲。
提亲的人上门了,却不是海娃,而是邻村的村长家。那家富贵殷实,家里田地数亩,牛羊成群。光是提亲送过来的礼物,就让淑兰的父母合不拢嘴。加上之前略有了解,当下便把这门亲事应承下来。
母亲把安排的亲事告知淑兰,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海娃,这个成天游荡的心上人,怎么迟迟不鼓起勇气来表达爱意呢?
淑兰觉得必须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她跨出家门,自己走到了海娃家里去,海娃的母亲正在猪圈旁边洗红苕,看到淑兰来了,赶紧热情地打招呼。
「淑兰妹子,你找谁?」
「大娘,我找你们家海娃。」
「海娃?他这个三脚猫,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
「没在家啊?」
「没在家。」
「那我就等等他。」
「啊?」
淑兰要坐在家里等自己的浪荡儿子,海娃他娘简直受宠若惊,赶紧请到屋里,用围裙把木头板凳擦了又擦,然后又从米仓里拿出珍藏的白糖,给淑兰兑了一杯糖水。看到淑兰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大娘搓着手站在一旁,都不晓得咋个应对了。
「大娘,你去做你的事,我一个人等他就行了。」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海娃才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跨进家门,看到淑兰坐在当中,一时愣住了。
「邻村当了村长的李家来我家提亲,我爸应承下来了。」
「哦!」
「你还记不记得在垭口上跟我说的话,那话还算不算数?」
「我说什么了?」
「你不记得你说什么了?」
「我咋记得?再说,我当时还跟小四在一起啊。我家又这么穷……」
「原来你也是个马屎汤圆皮面光,里面就是一包糠。」
海娃嗫嚅着,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敢搭腔。海娃他娘躲在门扇后面听着,更不知道怎么言语。
「我等你三天,看你是不是说话算话的男人。」
说到这里,海二伯停止了讲述。
他独自端起杯喝了口酒,闭着眼,像是要把曾经的苦涩吞下去。但是往事入喉,哪有那么轻易地忘怀?海二伯已经不愿再将故事讲下去。
二爸见状,邀大家再干一杯,我又轮着把每个酒杯斟满。麻子老爷看着海二伯。
「海娃?不想说以前的事情了?那我来说吧。」麻子老爷眯着眼吸了口纸烟,看着那烟雾升腾,在高阔的瓦房顶飘散。
4
淑兰自然没等来海娃的出现,半个月后,那家提来十件礼物正式订亲,然后张罗着筹办婚礼。端午节前,一乘方方正正、挂着彩布的红顶小轿抬到了淑兰的家门口。
那家人把旧习俗和新风尚都照顾得十分妥帖,实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母亲假装哭哭啼啼,内心却乐开了花。淑兰又想了想海娃的脸,心下一横,一咬牙就踩上了轿子。
吵吵闹闹的唢呐锣钹从村头响到村尾,反正已经横下心来,淑兰反而觉得一片坦荡。有人牵引着跨火盆、跪拜四方,直到送入洞房,解开红布,淑兰才看到夫君的面貌。
所谓「有得便有失」,村长家如此热情尊礼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儿子实在是太难看了。这位叫长俊的男人完全名不副实,小时便有些疾病,一直难见发育,并排站着,脑袋只够到淑兰的肩膀,而且一张脸被天花毁得坑坑洼洼。
洞房花烛夜,他伸出一双手激动地想摸淑兰的脸,淑兰强忍住恶心和恐惧,争取不去看他那张扭曲的脸,但还是完全无法调动起一丝丝热情。男人爬上了她的身子,淑兰只得咬着嘴唇应承着,心里想起海娃,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落下来。
男人很快察觉了淑兰的冷淡,便开始不再珍惜这位「嫁入豪门」的女人,村长夫妇看到淑兰已经死心塌地,也就不再把她当成贵宾。大小事情都让淑兰干。因为对自己外表的失落,丑男人每天都出去赌博喝酒,以此换来浅薄的满足。晚上回来总是醉醺醺地往床上一躺,稍不顺从就大打出手。
尽管做牛做马、劳累折腾,但淑兰这片厚沃的大地还是成功地孕育出了新生命。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丑男人还在外面喝酒,淑兰独自一人把孩子放在一堆碎布中,剪断脐带,又坐在灶门前烧了大锅水把孩子洗得干干净净。男人和婆婆回来看到是女儿,冷眼相待,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那时,海娃开始了他的表演生涯,走村串户去唱川戏,中间穿插着他自己编的歌谣和浑话,常常把乡亲们逗得哈哈大笑,成为邻近村庄的风云人物。偶尔到淑兰的村子表演,她跟着男人去看,海娃在台上装疯卖傻,她挤在人群里躁动不安,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又怕男人发现,只得死死地压制着自己。
她还打听到海娃一直没娶媳妇,这么个浪漫多情的人,也许没有良家少女真的敢托付终身。
淑兰心里想着再给男人家生一个儿子就跑得远远地,再也不受这户人家的气了。可是儿子还没来,革命的风暴先来了,他家很快被打倒,田产被没收,祖辈三代都被翻出来批斗。虽然在穷僻山村,风暴并没有城里那么激烈。但村长一家也基本失去了往日的荣光。革命风暴不仅摧毁了之前的阶层差别,也让大家都陷入了穷困和饥饿的处境中。
再这样下去,村子里很可能要饿死人。在一些远房亲戚的带领下,周边的青壮年纷纷跑到马尔康的山区里面去挣钱,跟家里人一商议,淑兰也跟着丑男人去了马尔康。
她一去,才发现海娃和小四也都到了这里。在那个不安分的年代里,马尔康的山中却有了几分桃花源的味道,白天,村子里出来的熟人一起上山采蘑菇、采木耳、挖虫草、挖药材,回到家便对战利品进行处理,该晾晒的、该珍藏的、该拿到集市上卖的都分门别类,然后大家便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远离了闭塞的家乡,大家反而有了更深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