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和煦的晴天,美好得就跟淑兰和海娃初遇的那个清晨。海娃在最前面哼唱着小调,带领着众人往山顶攀爬。淑兰跟着男人走在狭窄弯曲的山路上,麻雀和画眉在松柏之间跳跃,叽喳叫着,为幽静的山林增添了不少生气。
「海娃,唱个荤的来听听。」
「什么荤的素的?我这又不是在炒菜。」
「嘿,什么菜你不会唱?」
「你要想荤的,自己想想昨晚你媳妇就行了。」
众人哈哈大笑,淑兰听着,心里也有了一丝丝的甜蜜。
说笑间,海娃便唱了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
莫怪幺妹不耍理,
茅草山上手拉手,
就怕哥哥你来不起……
众人哄笑,淑兰跟着笑,哪知道脚下一滑。淑兰迅速掉了下去,路旁的杂草簌啦啦直响。淑兰「哎呀」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心想这是该死了。
幸好走在后面的小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淑兰的手腕,整个人也被带着「砰」的一声闷响砸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抠着旁边的树根。淑兰看了看脚下的悬崖,落下去估计连骨头都捡不全了。被吓得脸色惨白。
丑男人转过头来,像是没事人一样看着。倒是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才把两人拉扯了起来。
晚上回到驻地,说起这件事,大家都说好歹有小四反应快,不然淑兰这条命就这么没了。
丑男人这才勉强端起酒杯,感谢小四对自己女人的救命之恩。
经过这些事,淑兰便对男人彻底死了心。他从来没把自己的老婆放在心上,只当成自己的一头猪、一头牛那样看待。
5
后来马尔康的钱也不好挣了。众人又回到村子里,继续过着以前的惯常日子。
回来后的海娃越发地开朗活跃,在整个镇上都成了「明星」,小四也靠着马尔康积下的钱,在村口修起了一排漂亮的砖瓦房。
只是村长家再也回不到当年的风光,丑男人不但不更加勤劳恢复家底,而是破罐子破摔,只晓得喝酒赌博,回来拿淑兰暴打发泄。
加上周围人的对比,以及对淑兰、小四、海娃之间的忌恨,男人打起淑兰来更是变本加厉,常常在淑兰身上留下瘀伤,让她疼上好多天。
那一天男人又在外面喝酒,淑兰便一个人跑到池塘旁边的晒坝上看海娃他们的表演,海娃不穿戏服,也不画脸,只是一根板凳加一个小鼓,坐定便开始拉开嗓子。
一而十,十而百,
百而千,千而万,
万丈深渊一朵莲
莲上坐着木莲仙……
一嗓子出来,台下便开始喝彩。然后,海娃唱了一出川戏《沉香救母》,又唱了几段荤曲。
听着听着,淑兰便忘记了时间。等她记起时,发现天色都暗了下来,她连忙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喝了酒、输了钱的男人回到家,发现家里闭门熄火,一口热水都没有,心下就一股怒火,远远听到晒坝传来的川剧声响,便知道淑兰又去看海娃表演了。
气不打一处来,听到淑兰开门回家,顺手抄起床边的扁担,当头就是一棒,打得淑兰眼冒金星,暗哼一声就倒在门边。
那男人气还没发完,冲过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拿着扁担往地上捅了好多下。这才喘着粗气躺到床上睡着过去。
直到半夜,淑兰才从昏迷中恢复神智,她什么也看不见,用手一摸脸上,全部是冰冷的血。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找海娃,找到他就什么都好了。
她忍受着遍布全身的疼痛,咬着牙,摸索着爬起来。附在墙壁上走出门去。实在没力气了,她又瘫在了地上,休息了片刻,她便用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往海娃的房子挪过去。
奶奶从没给我们提起过当天晚上的事情,在老家清亮的月光下,奶奶匍匐在冰冷的泥地上,满身血污、遍体鳞伤,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自己心里牵挂的人爬过去,她想告别现在的一切痛苦折磨,拥抱想象中的美好,爬行则是她的唯一方式。
直到寒气和疼痛再次袭来,让她彻底昏迷在土路旁边。
6
当她再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小四的脸。当天,小四正好到镇上买些新家需要的锅碗瓢盆,又与村支书在茶馆里坐了一下午,回来时就晚了些。
就在他快要到村口时,看到了公路旁的淑兰,头上流出的血已经与泥土混在一起,把头发凝成了硬块。全身上下也都是污泥和杂草。
小四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抱着回了家,接着烧了水为她洗脸擦身。
看到她醒来,小四便羞涩地走出去,过一会儿又端着一碗鸡汤,请她喝下去。
淑兰喝了热汤,让小四为她把头发洗干净,把全身的伤口清理了,又连夜去赤脚医生那里要来些紫药水涂上。把这些事情做完,小四转身要走,听见淑兰在背后说话。
「不要让那个丑男人把我接回去,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嗯,晓得了。」说完,小四便转身出去,轻轻将门带上了。
第二天,酒醒了的男人便找上门来,他骂骂咧咧地一家一家问,有没有看到他们家淑兰。问到小四家里。小四假装在擦桌子,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不晓得。」
那男人正要走,跨过门槛时,看到门口簸箕里,有几块沾着紫药水的医用棉花,这便起了疑心。转身看了小四一眼,没有受伤的迹象,便说:「我进屋去看看。」
小四立马挡在了他的前面,「不准进去,你快走!」
男人挡开小四的手臂,一眼看到他手上拿着擦桌子的毛巾,上面还有血迹。这下便坐实了淑兰的行踪。
「你把我老婆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这里没你老婆。」
「你不要骗我了,我家淑兰就在你家里面!」
「滚出去!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两人就在堂屋厮打起来。丑男人身材矮小,又被赌博和酒肉掏空了身子,三两下就被小四打出了家门。
「你等着,老子不打回来老子不是人!」
那男人灰溜溜地回家了。这边小四关上门,转身走到淑兰的床前跪了下去。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谢谢你。」淑兰抬起头看着这个老实的男人。
「你留下,我们一起过。好不好?」小四看着淑兰的眼睛,里面装着坚定和满满的爱意。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第一次在马尔康的山上拉住了她差点坠落的生命,这次又在路旁捡回了她继续生活的信心。对这个男人真诚的要求,她实在是无法拒绝。
再想想像仙鹤一样翱翔天际的海娃,也许眼前这个朴实的男人更适合托付终身。
7
我的爷爷和奶奶就这样结合到了一起。作为一名命运坎坷的农村妇女,淑兰表现出了极为强韧的意志和忍受能力。
她心甘情愿地为这个救了她两次命的男人奉献余生,不仅为他生下五个孩子,还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在了拉扯小孩长大和家庭建设中。
所以,留在我们心中的印象,永远是奶奶默默地扫地、搬柴、洗衣、做饭的身影,像一头温顺的绵羊,在爷爷的阴影中默默生活,我们这些孙辈则为她卑微的人生添加了不多的亮色。
「海二伯,那你呢?对我奶奶就没有一点牵挂?」
我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极为冒昧地打破了安静。
「你这娃娃,还敢来戏弄我?」海二伯提高了嗓门,不过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真正的生气。
他举起酒杯,和麻子老爷、我二爸诸人碰杯,仰脖吞尽,然后,像是在心里衡量该不该说。
「好吧,反正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以前的事情也没什么隐瞒的了。」
「我晓得淑兰在那男人家过得并不好,那家人后来又败落了,淑兰更是受到他们的欺负。她只有每次出来看看戏,才能稍微笑一笑,难得舒心一下。所以,那几年每次演出前,我都要躲在后面,偷偷瞧瞧她有没有来。
「如果她在台下,我就会表演得格外卖力,拼尽了全力要让她笑起来。她没来我就什么都不想演。这辈子我碰到过许多女人,可是没有人能够和她一样直接当着我妈,问我敢不敢娶她。我认她这份情谊。
「其实我也想去他家提亲,想不顾一切把她带出来,远走高飞。可是那时我家里太穷,连自己人都养不活,心里完全没有底气;二是我本身就是个闲云野鹤的人,一想起要同一个女人结婚,窝在家里拉扯全家老小,我就觉得害怕。女人要的是安稳的生活,如果不顾一切娶了她,她终究会埋怨我的。
「但是,我心里也放不下她,只要有空,我都在默默地打听和了解她的生活。被男人打得半死的那个晚上,我就坐在村子后面的竹林里,听着她的叫喊,听着她男人发酒疯,以及打她时的喘息和闷响。我的两只手攥成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可是在那个年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便去沾惹她不仅理亏,如果事情没成,对我对她都不是件好事。我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下去救她。
「后来,我看见她从家门爬出来,披头散发的样子,月光下就像一个女鬼。她在朝着我家的方向爬过去。她爬一步我心里就痛一次,我骂自己不是个男人,捶打自己的脑袋,责怪自己怎么那么孬种?
「那时我已经从家里独立出来,就是现在住的土坯房。我想,如果抛开一切,下去把她救回家,她是不是能跟我一辈子住在土坯房里,我是不是能够养活一大家人?我害怕过那样的生活。
「就在犹豫的时候,我看到了小四从镇上回来。他也看到了淑兰,并且扶起了她,我想,也许小四才能给她带来幸福和安稳。所以我一声没吭,偷偷地回到了竹林。」
「后来呢?」我盯着海二伯,放下酒杯,他灰白杂乱的胡须颤动着,浑浊眼睛里有了些闪烁的泪光。
「后来你奶奶就生下了你们这些子子孙孙,跟着你爷爷过了一辈子。」
虽然话语中有几丝调侃的味道,但大家似乎并没有说笑的兴致。只听到屋后的竹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后来我当然也碰到过你奶奶,在去镇上赶集的路上,在大队的打米机房,我去河边钓鱼,看到她在喂鸭子捡鸭蛋。我跟她打招呼,她就说,海娃,等到四爷死了,如果你还活着,我就来找你。
「我笑她,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就别想这些事情了。四爷这么多年也没有亏待过她,孩子一代比一代好,都过得红红火火,她也该满足了。可是她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看得我心虚,于是就只好含糊地应承她。
「后来你爷爷走了,我在土坯房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怕她真的来找我,就出去晃荡了大半个月,等我回来,就听到她摔断骨头的消息。我忍着没有去看她。可我知道她不会死心,等了一辈子,她都还等着我。果然,她托张大嫂来传话叫我过去。我过去了,她就告诉我,等她死了,不想和四爷埋在一起。她折腾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死了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没有人再说话,就连一向爱张罗的二爸,也没有再开口的勇气。死了把奶奶和爷爷分开,葬在另外的男人旁边。这不仅不符合习俗,而且会让所有后代都觉得羞愧,抬不起头来。可是又有什么理由,来阻止一位女人追求爱情的步伐呢?
最后,还是海二伯发话了。「我不同意她的要求,哪有不跟自己的男人埋在一起的道理?而且我活着都这么东奔西走,到那边去一样不能陪着她过安稳的生活。到时,就把我埋在离他们不远的那块玉米地里,这样天天看着,我想淑兰也能够满足了。」
8
奶奶终究还是断了气,大家听完海二伯和她的故事,再去看她时,奶奶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平静地闭合着,有着无比的安详和幸福。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们讲起的故事,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自己传奇的人生,又有着怎样的心情?
众人开始忙着裁白布、穿寿衣、理容入棺,道士先生从邻村赶来,铺开家伙敲敲打打起来。亲朋好友送来花圈,二爸用毛笔写上名字,一个个放在老房子的石墙上。我们排成队伍跟在道士后面,屋后的水井、竹林、房前的晒坝、果树四处转悠,模拟出从人世到阴间的种种路程和人物,又像一个一个捡起奶奶曾经留下的脚步。
海二伯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这些后代忙碌不休。没人再跟他提起当晚说的那些事情。这世间总有些故事无须被记住,它本就应该跟随着主人,永远地埋葬在广袤的大地之下。
葬礼持续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凌晨,父亲端着奶奶的遗像,二爸拿着柏树枝一路敲打着,我们跟在棺木的后面,一起到达奶奶和爷爷长眠的地方,土坑和石块都已预备妥当,道士先生一声吆喝,棺木被放入坑中,很快被新土填满。
奶奶的一生就这样从人世间被抹去,成为地球上一笔浅淡的灰色。
葬礼过后,我又要很快回去城里,继续我的打工生活。走的那天,我提着行李走出家门,正看到海二伯站在新坟对面的山坡上,望着后山,自顾自地唱起一首歌谣。远处有人在树林中放鞭炮,噼噼啪啪响过,一阵青烟便从树梢上升腾起来。海二伯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影和那座坟,和这山林、村庄融在了一起。
这山望到那山高,
幺妹儿走路莫过桥,
过桥回头不见我,
妹儿几晚难困觉……
作者:尧耳
备案号:YX01REYOpd70Ppo9R
美女空姐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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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有恶报:最亲密的人,捅下最锋利的刀
核融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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