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盈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1
已经是深秋了。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就像刀割,冷宫的屋子本就年久失修,我住的这还间靠近风口,更是清冷,秋风乍起,糊窗的黄草纸悉悉索索的抖动,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极了从前的我。
冷宫是不允许做饭的,我每日只能等御厨房送饭过来,皇帝虽然将我贬到了冷宫,却没有罢黜我的位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侥幸能吃到热菜热菜。
为我送饭的是一个粗使的宫女,据说是在御膳房劈柴的,长得又黑又壮,按照往常,午后她就应该过来啊,如今已是日暮,为何还没来呢?
耳畔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我走出院子一看,只见寂静的夜空中,有无数焰火绽放开来,五光十色,好不绚烂,奇哉怪也,今日并非什么节日庆典,皇城怎么会放气焰火来?
「哟,贵嫔娘娘,让您久等了,」耿尽忠拎着食盒推门而入,脸上挂满笑意:「今儿可是个大好日子,满宫的人都忙着看戏去了,没成想拖到这个点,才给您送晚膳过来。」
清蒸鲈鱼、红烧里脊、虾皮蛋羹、香菇乌鸡汤清一色的荤菜在桌上排列开来,全都是平日难见的好菜,甚至还有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那是我从前最喜爱的糕点之一。
耿尽忠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宦官之一,这般做,莫不是皇帝授意?
「可是今上,要放我出冷宫?」我压抑着心中的欢喜,满怀期待。
耿尽忠却笑得越发灿烂:「今儿这些菜,可都是难得的好菜,贵嫔娘娘可得好享用,过了今日,只怕再没机会吃到了。」
我吃了一半的藕粉桂花糖糕,直接掉到了地上,随后腹中一阵剧痛传来,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我不可置信的望着耿尽忠:「我是圣上亲封的贵嫔,是名门世家的贵女,谁借你的胆子,竟敢谋害于我?」
耿尽忠愣了愣,忽然仰天长笑起来,那张苍白阴柔的脸越发显得诡异:「看我都忘记告诉贵嫔娘娘,今儿是什么日子了,早在半个月前,今上就下令抄了文盛公府,男丁尽数处死,女性灌哑药,充为营妓,今天啊,是孔氏一族八百男丁被问斩的日子。」
「孔家都没了,您还算哪门子的贵女呢,说来啊,孔家不愧是豪族,单是从娘娘所在的嫡枝长房搜出的现银,就抵得上大黎一年的税收,一个做了县令的旁支子弟,家里也藏了近十万两的银子,今上大刀阔斧,除了这等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世家,安能不普天同庆」」
「奴才还特定给娘娘带了个信物过来。」耿尽忠笑着,缓缓打开最下层的食盒——
里面装的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是我的祖父,孔家的族长,孔裕仁的头颅。
2
他可是一族之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啊,怎么能被这么潦草的对待呢,我挣扎着,跑想从耿尽忠手里抢回祖父的头颅,他却抢先一步将头颅从食盒里拎了出来,在我面晃了晃,然后狞笑着,如同踢蹴鞠一般,一下子将祖父的头颅踹到了门外的院子里。
「为什么?我自问从未开罪于你,你为何要这般羞辱折磨于我?」
「娘娘贵人多忘事,当年您为了扳倒贞悫皇贵妃,以肃清宫闱的借口将些对食的宦官和宫女活活打死,有一个叫莲枝的宫女,曾在贞悫皇贵妃宫里做过司库,更是受到了娘娘重点关照,我曾托人带话给娘娘,让您网开一面,可最后娘娘您却下令将她处以蒸刑。」
「她是你的对食?」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一番拷打下来,别的宫人都吐口了,承认了私情,唯有一个鹅蛋脸,杏眼的宫女死不开口,似乎就是叫莲枝。
「她是我的妻子。」耿尽忠阴柔的脸,绽放出一丝柔情。
「哼!」我冷笑到:「你一个残缺不全的阉人,也配有妻子?」
「阉人也是人,自然也有爱恨情仇,娘娘高高在上惯了,自然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不过风水轮流转,今日奴才就来送娘娘上路了。这药,名唤断魂散,是奴婢特地问太医院讨的,要等上十二个时辰,浑身鲜血一点点吐尽,人才会死去,娘娘您就好好的享受吧。」
「当年,我从未接到过任何人的递话。」回顾我的一生,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不假,嚣张跋扈,行事狠辣也名副其实,但我行事皆是坦坦荡荡。
耿尽忠回过头,不说话,只是嫌恶的看了我一眼,飘飘然拂袖而去。
断魂散着实厉害,没一会,我就吐了一地的鲜血,虚弱的连呼吸都成问题,从前的一切,如同折子戏一般,一幕幕在脑海里播放开来。
文盛公孔家,是士林的半壁江山,作为长房嫡女的我,自七岁开始,就扮成男儿跟随在祖父的身边,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读书破万卷,出口成章,下笔如有神。族里的男儿们嘲讽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做不能科考的女子,闺学的女儿们则觉得我牝鸡司晨,不安于室。
2
唯有二房的庶兄卓然哥哥时常安慰于我,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下去,直到那一日,我和七堂兄在府后的花园对弈。
「济盈你的棋艺是越发精湛的,」七堂兄情不自禁的感慨:「难怪祖父说你胸有沟壑,少年老成,若真能入仕,定然是无双国士。」
「兄长抬举我了。」我说的谦逊,心里却很赞同,可惜啊,纵然我如何才高八斗,纵我如何学富五车,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儿身,就注定这不能参加科举。
「我都忘记了,」卓然哥哥忽然起身,一拍脑袋:「母亲一定等我等得急了。」
卓然哥哥的生母是二伯母的陪嫁丫鬟,忠心耿耿,老实本分,二伯母也乐意抬举七堂兄,于是特地给他安排了今日的相亲。对方是宁家七房的嫡女,百年世家之后,去年的元宵等会上,卓然哥哥曾捡到了宁蕙芝遗落的珠钗,二人一见钟情。
「别让人家的等急了。」我狭促的眨眨眼,调侃七堂兄,他脸上涌起一丝绯红,飞似的逃离了花园。
身后传来一声清笑,一个锦衣玉冠的翩翩少年,从茂密的冬青树后走了出来:「原来你竟然是叫济盈啊,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弥济盈,有鷕雉鸣,这倒像是个女儿家的名字。」
前几日,帝京中来了一位大儒拜访祖父,这少年就是跟随在大儒身边的,名叫花千钰,他曾一见面就问我的名字,我恼怒于他的轻浮,并没有搭理他。
「我姓甚名谁,干你何事。」对弈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我收拾好了棋子,准备离开。
「原来济盈贤弟竟然擅弈啊,」他收拢的扇子戳在我手上,扇子一片雪白,空无一物,像极了这七月里的云,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用素白色的扇子:「本来无一物,何故染尘埃,济盈贤弟是不是也觉得我这素扇雅致的很,巧了我也擅弈,不若你我对弈一局如何?」
「我喜欢白色,就由你来持黑子吧。」似是询问的语气,实则霸道的很,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已经分发好了棋子。
人观棋不语,对弈不言,但花千钰似乎是个话篓子但整个对弈的过程中,一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听你七堂兄的话,济盈你应该是个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呢?」花千钰笑着,按下了一枚白子。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我冷冷的反驳。
「孔家是名门世家,科举如何会有限制?」他笑意盈盈,似是不解:「科举可是证明才华的最简单方式了。」
「简单?那女子怎么不容许参加科举?」我忿忿不平。
「女子要参加科举,也不是没办法,」花千钰持着一枚白子,久久不曾落下:「太祖时期,就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姑娘女扮男装,以哥哥的名义参加了科举考试,一路走到殿试,高中探花。」
「后来女儿身的身份被人戳穿了,不过太祖吝惜她的才华,特地封她为女学士,让她到明玉书院做了教谕,之后太祖就下令,但凡有女子参加科举,只要能过殿试,就可封为学士,只是后世文官觉的过于荒谬,故此将这条律法隐瞒了下来。」明玉书院是名副其实的皇家女子书院,里面的学生都是宗室女或者是贵族之女。
「太祖虽然承诺女子参加科举,却没承诺女儿身能进入考场,所以女子要想科考,还是得女扮男装混入考场。」
3
我输给了花千钰,因为整个对弈的过程中,我脑海里回荡的,都是花千钰的话,之后,我翻阅了历朝历代的法典和史书后,终于照到了花千钰所描述的那条律法。
在去年先帝刚刚发行的法典最后一页,依然保留了这样的规定——「女子以男儿身份入科举,过殿试即可授学士,免罪责。」
短短十多字的描述,混在数万条律法规定里,微不足道,编撰法典的人,更是故意将这条混入了约束烟花女子的律法规定中。寻常人家,谁会去看约束烟花女子的律法?难怪花千钰说这条律法知之者甚少。
只要我隐瞒好了女儿身,一路走到殿试,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就能获得学士的官职?哪怕只是一个虚衔,可是也足以扬名立万,足以出人头地。
至于用谁的身份,我也想好了,就用卓然的,我们长时间待在一起,我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而且我还曾侥幸得到过一张易容的面具,伪装起来是再方便不过的了。
我曾捡到了一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一张没有绘上五官的易容面具,薄如蝉翼,与真人皮肤无二,待我将七堂兄的容颜绘画在上面,定然能毫无破绽的伪装成他。
可之后的岁月里,我却因为此事,无数次后悔莫及,这一年七堂兄成了亲,娶的正是宁蕙芝。
中间还出了一点波折,就在宁蕙芝和七堂兄相亲不久,宁蕙芝的一位本家表哥忽然来到了沐阳城游学,对宁蕙芝一见钟情。
对方是安陵侯府的子弟,学识和样貌都远超七堂兄,宁蕙芝还是毅然决然的拒绝了,一时间,很多人都嘲笑宁蕙芝有眼无珠。卓然哥哥很生气,誓要通过科举给宁蕙芝赚回一份荣耀来。
我为这场科举,准备了四年,在科考的前一夜,我在卓然哥哥的茶水里偷偷加了碧云散,这是一种来自西域的奇药,产自西凉,人只要服食了,就会如醉酒一般,昏睡十二个时辰后,才会醒来。
我又给他留了一封书信,说明情况,然后易容成了他的模样,拿了他的禀书去参加科考,整个过程,无比顺利。三天后,我重新回到了孔家,卓然哥哥并没有将事情闹大,那一日醒来,看到我留下的书信后,他最终选择理解了我,不仅叮嘱宁蕙芝守口如瓶,夫妻二人还合力替我圆了谎——
宁蕙芝让一个与我身形相仿的丫鬟,扮成我的模样,然后让人转告我的父母,说要带我一起去清荷寺祈福,住上三四天才会回来。
「你这样做,如果被人发现了,那将是天大的祸事。」卓然哥哥的眼睛通红,似乎是很久没睡好:「我和蕙芝这三四天,一直都提心吊胆的。」
「你不怪我毁了你的科举考试吗?」
「怪你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过济盈,从迈出这一步开始,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现在,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你必须一路考到殿试。」在七堂兄配合下,我又以他的名头顺利通过了府试,还取得了案首,可我万万没想,就是这一个案首,却为我们招来了祸灾。
4
府试的第二名,是一个叫孟云斋的寒门子弟,才华出众,心高气傲,与案首失之交臂后,孟云斋就开始四处搜录「孔卓然」的文章,却发现文章的字迹和府试过后贴出来的文章字迹截然不同,就连行文的风格也是判若两人。
孟云斋当即就嚷嚷着案首孔卓然是替考,事情闹得很大,一时间沐阳城风起云涌,人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孔家。
祖父把我和七堂兄喊了去。
我抿着嘴唇,低下头,不说话。
祖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纵着你读书,否则你今日也不会创出这般滔天的祸事来,若是你能一路隐姓埋名走到殿试也就罢了,偏偏如今中途就被人发现了,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解释,我孔家危矣。」
「祖父,事情不会有这般严重吧?」
「往小了说,是我孔家教女不当,千年清誉难保,往大了说,是扰乱科举,欺君罔上。」祖父的面色有些昏昏然:「等这件事情结束后,我就给你订门亲事,你就远远的嫁到江南去吧。」
随后祖父让小厮送了我离开,只留下了卓然哥哥,可我却从未想过,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第二天的清晨,府里就传遍了卓然哥哥去世的消息。
我踉踉跄跄的跑到二房去,却只看到卓然哥哥冰冷的尸骸,他面色安详,唯有一双嘴唇,紫的发黑,小腹微隆的蕙芝坐在床头,哭得泣不成声。
仆人告诉我,二堂兄的尸首是半夜的时候,祖父让人送回来的。
我疯狂的向祖父的书房跑去,推开门,却看到祖父和父亲,面色沉重,相对而坐,案几上正放着一卷摊开的绢帛,与寻常用来书写的素绢不同,这块是金黄色的,还绘有流云纹和五爪金龙。
「为什么要杀了七堂兄?」我红着眼,望向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