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弹尽,我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我狠狠踏上一只脚,踩灭。
我知道再拖下去无益,时候到了。
我猛地一转身,本就敞着怀的衣服从身上甩了下来,模特一下拽了个空,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怔怔地攥着我衣服,眼看着一张惨白的脸上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开始滴答。
我明白这当口八成就是诀别了,这荒山野岭穷山恶水的出啥事儿都不稀奇,今晚要是不发点疯见点血,估计这事儿画不上句号。
我不忍再看模特的哭丧脸,扭头向着胡同口走去,一枚刀片儿悄悄夹在了指缝之间。
这刀片是我之前划绳子用的那枚,出门之后就藏在了袖子里,一直想留着当个后手,没成想在这最后关头还真又用上了。
也不知道模特有啥魅力,这帮村民们堵在胡同口还在嗷嗷地叫着,一个个眼里冒着绿光,生怕一不留神再让模特跑了一样。
我慢慢踱着步朝前走着,皮鞋踩着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
胡同很长,依稀像老家的那条旧胡同,我漫步走着,恍然生出一种穿越在时光隧道中的错觉,三十年的往事像一道道断片流影纷乱地浮现在脑海中。
5岁,老家。
熟悉的澡盆里,阿妈把我抱出澡盆,扑上香喷喷的痱子粉,我怕痒,咯吱咯吱地笑着,阿爸说,这孩子不爱抹粉,以后八成是个武将。
11岁,夏日午后的梧桐树下。
阿爸一把撕碎了我惨烈的成绩单,笤帚疙瘩狠狠抽在我身上。
14岁,网吧的传奇私服里。
我拿着一把破裁决硬K对面的屠龙刀,愈死愈勇,愈勇愈死,一个老盲流叼着一颗华子走到我跟前冲我说,别砍了,我这号一万多块钱,有这狠劲儿跟我学门手艺吧。
我红着眼怒瞪着老盲流。
15岁,废品收购站。
老盲流躺在掉了漆的摇椅上,我和四五个孩子蹑手蹑脚走向摇椅,四五把刀片刮向老盲流手脚咽喉,老盲流像弹簧样起身,泥鳅一样滑过刀片的围猎,反手一把刀片在指尖亮出,削掉我手指上一块皮肉,我指缝间的刀片混着一丝血肉一起落地。
老盲流冷笑着冲我说,狼崽子没有杀心,连条狗都斗不过。
18岁,火车站候车厅。
我把手伸进农村大妈的腰包里,大妈惊觉,捂住腰包,我亮出刀片,咬牙狠声说,松手,不然杀了你。
兄弟们围拢过来,七八只手一起抢向腰包,大妈指着咳出血痰的老伴说,求求你们,这是我老伴救命钱……
我愣神,收回刀片,几个反扒队的便衣狠狠将我摁在地上,手铐铐在了手腕子上。
25岁,高墙外。
我向管教鞠躬,走出高墙。
远远看见阿爸蹲在电瓶车前抽着烟,我下意识后退两步,阿爸瞪眼冲我吼,退啥,还想再进去?出了这扇门,就得给我往前走!
26岁,大年初九,长途汽车站。
阿爸隔着车窗户垫着脚塞给我一千块钱说,去了北京跟着你表哥好好干,钱拿着,去了给你表哥买点水果,堂堂正正做人,别让人家瞧不起咱……
32岁,步行街。
我和模特在车水马龙中向前走着,模特把手挎进我胳膊肘里,我挣开,模特再挎上,挣开,再挎上。
我说干啥啊,别挠痒痒成不?
模特笑呵呵地看着我说,我乐意。
……
流光散尽,我依然站在狭长的胡同里。
人群汹涌,我看着眼前最后的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胡同口的人群放声大吼,不是抓人吗?都来啊,爷特么不跑啦,今天陪你们玩玩,咱甭管是站着还是躺下,可全凭自己本事啦。
声音在狭长的胡同里回响,层层叠叠,半寸刀片悄悄在两指间露出。
我嗷嗷叫着,一是为了壮胆气,二是为了把这帮人的注意力全引到我身上,给模特腾出撒丫子跑路的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顿霸气侧漏的操作起了奇效,我一嗓子喊出来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就见胡同口这帮村民又开始躁动起来,老头儿老太太开始冲我砸白菜帮子,三四岁的小屁孩开始朝我吐唾沫,大姑娘小媳妇抡着膀子开始朝我砸鞋底子。
我一看这群村民想耍泼,躲开两个白菜帮子一个臭鞋底加一口吐沫,冷笑着又上前走了一步,这帮人不傻,看出我想玩命,老的小的刷拉一下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又保持了个安全距离,僵在了胡同里。
我懒得和这些人搭腔,冲着胡同口又吼了一嗓子说,我不欺负你们这帮老弱妇孺,冤有头债有主,叫你们厂长出来,我和他论论正事儿!
我这一嗓子吼完,就见着人群里人头歪歪斜斜地开始涌动,就听着人群后头有人吵吵,都闪开都闪开,让条路哎,精锐优先懂不懂?
我听这几声吵吵挺耳熟的,正纳闷儿哪来的精锐,眼看着大狗熊和司机带着十几个小伙子顶到了人群最前头。
我一看这帮精锐,合着全是车间里的那帮老熟人。
大狗熊和司机今天一天都让我整得够呛,这大狗熊挺胖,到现在还喘着粗气儿,一看我说,你小子再跑啊,有种再跑啊,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我把袖子卷了卷,风轻云淡地说,不跑了,把你们厂长叫来,我和他聊聊。
其实我和这自恋狂厂长也没什么好聊的,我就想着再拖一拖,只要拖得越久,这帮人在我身上耗的劲儿越长,模特就能跑得越远。
这两棒槌没上当。
司机闷哼一声说,就你也配和我们厂长聊?
大狗熊说,厂长说了,这女的要活口,这男的可没交代,谁要是弄死这男的,我给他发两万块钱红包!
司机跟着点那包着纱布的大蒜头说,就是,我也掏两……啊……一万五吧,狗哥工资比我高……
司机摸了摸钱包,降了个数,大狗熊默默向司机发射了一个幽怨的表情包。
眼看着这俩棒槌让我涮了一晚上,是对我起了杀心。
这哼哈二将一煽惑,人群又开始涌动,十来个拿着棍子的小伙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咬了咬牙,跺了跺脚,人手拎着一根木头棒子,横着膀子朝我逼过来。
我慢慢向后退着,这帮人慢慢向前围拢着,看架势是一心想把我解决在这死胡同里。
闹腾到现在这地步,我知道今天晚上这场恶仗是在所难免了。
刀片死死捏在手里,心里没了杂七杂八的念想,手也跟着好像稳了许多。
十几年前,跟着老盲流瞎混的时候,老盲流曾经告诫过我,说我心思太活络,不到死地不下死手,可一旦落了死地,又是个不会回头的性子,处事不得方圆,生死拿捏不住方寸。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嘲弄,这个让我堕入黑暗深渊,身陷囹圄八年的老骗子,偏偏也是这辈子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此时此刻,又应了这老盲流的断语,生死之间,我又激起了性子。
我往后退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冷笑着看着身前十几个愣头青们,我知道,眼前的愣头青们已经落进了我布好的陷阱。
这胡同挺长,给了我很好的纵深,这胡同同样窄巴巴的,堪堪只能容两个人并肩子通过,恰好是个搏命的好地方。
要是在开阔地里,给我一副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玩什么骑兵连进攻,可现在这胡同一限制,眼看给了我闪转腾挪的空间。
孙子兵法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
然后风、林、火、山。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大吼一声,来啊来啊,今天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特么再退谁是孙子!
我这一咋呼明显是出乎了这帮人意料,一个个拎着木头棍子迷三愣四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这是犯的哪门子神经病。
我要的就是这一愣神儿的机会!
我弯腰低身,朝着最前头的小伙子猛地窜了过去,嗷地一叫,用尽了全身力气冲进了小伙子怀里,脑袋狠狠向前一砸,大脑门儿正磕在这小子鼻梁骨上,那小子哎呀一声惨叫蹲了下去,棍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看着这排头兵就没了战斗力。
身后两个愣头青看我暴起,一起挥着棍子向我扫来,我弯腰捡起地上棍子往上一架,两根棍子被我架住了其中一根,也不知道这棍子是啥材料做的,惦在手里就觉得挺实轴,我这硬碰硬地一架,就听咔嚓一声脆响,两根棍子瞬间劈叉成了四截。
这一下劲儿挺大的,这小子甩着胳膊往后一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后腿蹬地硬生生吃了这暗劲儿,就觉得拿棍子的手跟过了电似的麻酥酥的。
我这一分心,左边另一个愣头青的棍子就砸了下来,我一抬头这棍子正好落下来,就听咔嚓一声脆响,棍子正好抽在我左脸上!
当时就觉得脑袋瓜子嗡的一下炸了一声,眼巴前就开始冒星星,左脸蛋子就跟让重锤砸了似的火辣辣钻心疼,嘴里血腥子味儿一个劲儿往舌尖上涌,我一口气儿没压住,张嘴吐出小半口血唾沫。
我不敢露怂,硬抬起头来,咬着牙瞪着眼发狠说,来啊,再来一下啊,就特么这点儿劲儿啊?!
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能扛,明显心虚地愣了一下,我要的还是这一愣的工夫,右手刀片从俩指缝里露出来,刀片顺着木头棍子竖着擦了上去,就看着一溜儿木屑从棍子上扬了起来。
这小子不知道我手里是什么物件,一看这阵势慌得就想撒手,我这刀片儿亮了刀锋,死咬住他不放,顺着棍子就爬到了这小子手上,这小子还想撒手,已然晚了半刻,小刀片儿狠狠划在了他手掌上,瞬间撕开了一条大口子,眼看着血就糊地一下涌了出来,手里棍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愣头青也是怂包,没看清我手里的刀片,以为我拿了什么家伙,捂着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嘴里嗷嗷叫着,这疯子拿刀要杀人啦,这疯子拿刀要杀人啦……
愣头青一边嗷嗷叫着一边甩着手,眼看着又抹了一地的血印子。
我这一下没收手,要的就是这视觉冲击力,这小子一嚎,眼看着后头十几个小年轻都愣在了那里,没承想我还带着凶器,我算勉强镇住了场子。
其实我知道,我这一套小连招也纯是硬连出来的,我一下莽了三个人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这些年我跟着表哥在北京东奔西跑,干的净是体面活,这刀头舔血的手艺早就荒废了大半,这时候也就还囫囵着撑个人形。
这帮小子不敢再冒进,说实话我也真冲不动了,就这么又僵在了胡同里。
我倒是也不着急,发了疯的脑子里现在就转着一个念头,再拖一拖,再拖一拖模特那闺女说不定就安全了……
坏事儿还是坏在了大狗熊和司机身上。
我正呼哧呼哧喘着,就听胡同口上这俩草包又开始聒噪。
就听大狗熊喊,愣啥呢,都特么上啊,就是个刮胡刀片儿,看把你们吓得!谁干死这小子,我出五万块钱!
司机也跟着喊,杀什么人啊,都是特么当年掏包的小手段,估计也就是个掏包贼!特么啥年月了,还拿这破活儿出来亮,当自己是特么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啊!他能划三个,能划你们三十个吗?并肩子冲他啊!这俩草包终究还是戳穿了我的底细。
没人会害怕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即便这是一只发了疯的老鼠。
我的底牌被揭,彻底陷入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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