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惹了满京城最不该惹的人,他就是当今天子,也是我从小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跪在地上,听心上人命令我为他的爱妃保胎,若有差池,便要我以命抵命。
呵,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医术一塌糊涂,他这到底是想害我,还是害她?
西华阁里,淡淡青烟缭绕,幽幽香气飘渺,七重薄纱之外,跪了一地的人,而薄纱之内,一个明黄色的尊贵身影隐约可见,气氛十分压抑。
我的手指从荣妃纤细的皓腕上离开,起身后退了几步,跪在那抹明黄身影前。
「恭喜陛下,荣妃娘娘这是喜脉。」
一声极低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是吗?太好了……」
「荣妃此胎至关重要,是朕的第一个龙儿,便交由太医院负责……」
陛下话说一半,便听到荣妃软软地唤了一句:「陛下,宋太医是太医院中医术最高之人,又是女子,不如便让宋太医来照顾嫔妾吧。」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傻傻地看向荣妃柔媚的脸庞,又僵着脖子转过头去看陛下。
他的目光与我撞到一起,却很快垂下眸,浓密的睫毛掩住了帝王的心思,他沉吟片刻后道:「那今后,就由宋太医负责荣妃的起居了,如果有任何差池,宋太医,你就提头来见吧!」
我跪在地上,捏了捏拳头,满腔悲愤、疑惑和委屈涌上心头,却也只能卑微领旨。
「微臣……遵旨……」
为什么要让我来给荣妃养胎,那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最重视的龙子,旁人以为我医术高超,但他却是了解我,我根本就不懂医术!
我宋家祖祖辈辈供职于太医院,只曾立下大功,救高祖皇帝于病危,被高祖皇帝赐下一块金匾,上书「世代行医」,如此随意地决定了我宋氏一族几百年的命运。但医术这天赋是不会代代遗传的!到了我这儿,便出了岔子,哪怕我从小被迫背医书,认草药,医术却依然一塌糊涂,爷爷在世时便断言,总有一天,太医院诸人会被我拖累而死!
我想,如果荣妃出了什么事,陛下会不会真的要我的命,好歹说,我们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感情啊……
当今这个皇帝,当年的八王刘希,可以说是我爷爷一手救回来的。刘希在皇子中行八,不上不下,本就是不怎么占优势的排位,又因为娘胎中带病而来,自小体弱多病,先皇尚武,这个病弱的八皇子就更加入不了他的眼了。宫里的人个个势利,见八皇子母子失势,便都踩到头上来,克扣俸禄,挪用衣食,八皇子病重高烧,甚至连太医也请不起。是八皇子宫中的小宫女拦在我爷爷回府的路上磕头跪求,我爷爷这才给刘希看病诊治。
刘希得的是什么病我也不懂,但是看爷爷的神色也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头疼脑热。那小子长我三岁,却是长得比我瘦小,下巴尖尖细细的,不过巴掌大小,苍白的脸蛋上长年泛着诡异的嫣红,走不上几步路便气喘吁吁。谁都料定他活不过十岁,却没想到让爷爷一治十年,生生根治了那些毛病,不经意间,他竟比我高了两个头去,不复当年怯生生的小模样,也学会了用鼻孔看人,冷言冷语对我说什么「提头来见」,真是——忘恩负义!
帝王家果然没几个好人!
我在心中骂骂咧咧,面上却是恭恭敬敬。便在这时,有人进来通报消息,低声耳语几句,刘希面色一沉,便随来人匆匆离去。
众太医待刘希走了,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不约而同吁了口气。我从地上爬起,不着痕迹朝床上看了一眼,荣妃已坐起身来,一双美目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满是幽怨。
便是最受宠爱的妃嫔又如何,这世上又有谁能完全得到帝王的心呢?
我叹了口气,耷拉着肩膀离去。刚走出院门几步,就看到刘希身边的大宦官富春向我走来。
富春脸上带着笑意,对着我恭敬道:「陛下说,荣妃娘娘怀孕是大事,不容闪失,让宋太医就近住着方便照看。」
「这……只怕于理不合啊,外臣不得内宿……」我结结巴巴摆手道。
富春笑道:「宋太医无需介怀。外臣不得内宿,怕的是淫乱宫廷,宋太医是女子,便无此顾虑了。栖梧宫已为宋太医打理好了,宋太医即可入住。」
我大惊道:「栖梧宫!这只怕更不合适了!」
栖梧宫比邻刘希的寝宫,这宫殿虽无定论,但向来默认是皇后寝宫,我一个太医怎么可以住那种地方!
富春微微笑道:「陛下如此安排自有深意,宋太医还是遵旨吧。」
说罢便不再理我,扬长而去,留我一脸呆滞。
这一脸呆滞持续到了晚上,当我在栖梧宫用膳时,我才明白了陛下的深意。
他让我住的是栖梧宫外围的一等宫人住所,仔细说起来,就是下人房。
呵呵,自作多情多烦恼啊……
我抓了抓脑袋,无精打采地扒拉饭菜。
宫里有精心烹制的饭菜,还有温柔娇俏的宫女侍候,倒是比在家里舒服,只是我心里总是悬着事,吃不香,睡不着。
我因为高祖皇帝的一句话,生来就注定了只能在宫里当太医。爷爷是神医,刘希自幼体弱多病,多次病危,都是爷爷圣手救回。爷爷临终前向刘希求了一道旨意,让刘希恕我医术不精之过,放我回民间。
当时刘希一脸为难地说:「世代行医,乃是高祖皇帝的旨意,朕不能违背,但朕答应,绝不因此降罪于灵枢。」
爷爷是否瞑目我不知道,但我怕是不能瞑目了。
爷爷过世后,刘希便让我接替了爷爷的职位,当了他的专属太医。世人只道我继承了爷爷举世无双的医术,又对刘希的病情十分了解,因此对我十分敬重,便是宫里的妃嫔娘娘们都待我亲热无比。作为宫里唯一的女太医,我义不容辞地成为「妇科专家」,哪个妃子月事不调、身子不爽都要叫我,我凭着下三滥的医术,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从心理上对妃嫔娘娘们进行爱的治愈,至今尚未露出破绽。
这一切刘希都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只是他把最重要的妃子和龙子交到我这个庸医手中是何居心,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模模糊糊悟出一个可能性:他想借刀杀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万一荣妃的胎儿有个不测,他是不是真的要我拿命赔给他……
我思来想去,忧从中来,恨不得对着刘希寝宫的方向咒骂几句。
我正悲愤着,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了敲窗的声音,我从床上惊坐起,尚未反应过来,便看到窗子被人撬开,推了进来。
一道鬼祟的身影轻盈地翻窗进来,落在了地上。
我抄起枕头砸了过去,大骂一声:「严小武,你半夜三更地翻窗进来做什么!」
严小武身手敏捷地抓住了枕头,讪笑道:「我给你送点东西来。」
严小武说着自来熟地点起了油灯,把身后的小布包放在了桌上。
「宫里来人传话,说你要在宫里住一段时间,我想有些东西你可能用得上,就亲自给你送来了。」
「你夜闯皇宫,不怕被抓了砍头吗?」我披上外衣向他走去。
严小武笑道:「瞎说,我怎么就夜闯皇宫了,我可是大摇大摆从宫门口走进来的。咱好歹也是和陛下一起长大的交情,这宫里我多熟啊,他们能拦着我吗?」
这家伙也是我爷爷好心收留的孩子,当初在街上为了一个馒头跟人干架差点引发血案,爷爷用了一个肉馅包子把他带回了家。这一留就是十几年,耳濡目染的,他也会了一些医术,不用把脉只看气色就能知道对方的情况,比如他常对我说:「宋灵枢,你要死了。」
每次他说完这句话,我都会被爷爷罚站罚写字罚闭门思过,这么算来,严小武的医术也有半桶水了,而据说他的功夫还比他的医术多了半桶,江湖人称「来一桶」。
我一直这么认为的,直到严小武忍无可忍解释说,其实是叫「来一捅」,因为他是个耍枪的,这三个字意思是「来了一定要捅一枪」,跟那些用剑的说「剑出必见血」是一个道理。
我严肃地说:「严小武,你真是逊毙了,连外号都矬得这么儿童不宜,爷爷泉下有知都不能瞑目啊!」
而爷爷竟然想把我许配给这么个外号如此淫邪的人物,想起来我都有些内伤。
刘希、严小武与我三人,都是打小一起长大,只是刘希登基后便与我们越来越疏远了,但他多少还是认一点幼时情谊,对严小武也算纵容,严小武在宫里可以说是来去自如,陛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侍卫们更不会吃力不讨好去得罪他。
严小武掀开了包裹,我翻看了一下,除了换洗衣物,就是逃命工具,里面还藏了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几条线,我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看不懂。
「严小武,这是什么?」
严小武懒懒说道:「是宫里地下通道的地图,你要是把荣妃治坏了就自己逃出来,我就不接你了。如果陛下要诛你九族,记得告诉陛下咱俩不熟。」
我默默收起地图,再一次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可想、可怨、可恨的王八蛋。
在栖梧宫没过几天,刘希的另外几个妃嫔便组团找我去做心理治疗了,醉翁之意绝对不在酒,在听到我说母子都很健康平安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露出欣喜又失望的表情。
这些妃嫔贵人都是刘希登基这两年纳的。刘希是个劳模皇帝,不过也不是十分怠慢后宫的爱妃,隔一段时间还是会临幸一次,给她们一点存在感。刘希是少年天子,端的是芝华玉树,温润儒雅,笑如春风,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这些女人们见过他,拥有过他,便再也离不了他了。
谁说相思不是病,这种没药医的病,还是要靠我这样的妇女之友来开导。
我穿上太医院制服的时候,她们没拿我当女人,我对她们没威胁。自然她们也没拿我当男人,我和她们没隔阂。
她们大概是拿我当不男不女的宦官了吧。
「荣妃娘娘真是好福气,深得陛下宠爱,又怀了龙种,现在荣妃娘娘的兄长还打了胜仗,彻底剿灭敌国最后十万兵马,解除西凉的威胁,看样子,皇后之位非荣妃莫属了。」说这话的人也不知道多少真心,但酸意肯定是有七分的。
朝堂上的事,我向来没什么兴趣,也不关心,因此听她们说这说那,也只有呵呵哈哈敷衍两声。我忽地想起进宫那天刘希的变化,下午还一脸阴沉,晚上就喜笑颜开,想必是因为捷报传来了。
在外面坐没多久,西华阁便又有人来催了。这边的妃嫔们不阴不阳地说:「荣妃娘娘身子可娇贵着,宋太医还是快些去吧,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我也担待不起啊……说起来,我还挺担心的,只怕刘希那病会遗传,如果刘希的孩子也得了那样的病,爷爷又不在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希的孩子啊……他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荣妃微微隆起的小腹,只有一点点的弧度,那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长大以后,会不会是另一个刘希。
「听说宋太医刚刚被人请去了?」刘希不在眼前,荣妃又是另一番模样了。天潢贵胄,如日中天,这样的女子要么骄横要么娇弱,荣妃显然只有在刘希面前才会娇弱。
我陪笑答道:「娘娘们身体不舒服,都让微臣看惯了,微臣也只好去一趟。」
「呵,只怕是心里不舒服吧。」荣妃冷笑一声,「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挑着答道:「都说荣妃娘娘好福气,大将军又打胜仗了,皇上欢喜得很。」
说到大将军,荣妃脸上也笑开了,显然以这个兄长为傲。「那是自然,本宫的娘家和她们可不一样,一个个小官小吏,蓬门荜户。」
她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人家好歹也都是至少三品的家庭出身。
「宋太医……」荣妃话头一转,美目向我看来,眼中带着芒。「你医术高超,陛下都对你另眼相看,本宫对宋太医也是十分倚仗,怀胎十月,艰险非常,这宫中冷枪暗箭防不胜防,本宫可都靠宋太医你了……」
「娘娘言重了,微臣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
荣妃盈盈笑道:「宋太医不必紧张,你是个老实人,只是在这宫里老实人不好过,只要宋太医对本宫真心,本宫会让宋太医过得很舒服。」
「谢、谢谢娘娘……」我心里哀叹,这是在拉拢我吗?原来我也有拉拢的价值,真是受宠若惊啊!荣妃捧起一杯茶,含笑饮了几口,忽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喊
道:「这茶有问题!」
我顿时呆住,急忙站起身来要去扶她,却见七八个宫女嬷嬷跑
了进来,将荣妃团团围住,保护了起来。一个神情严厉的嬷嬷
大喊道:「有人意图谋害龙子!」
侍卫宦官闻讯而来,宫女们将虚弱的荣妃扶进了内室,所有人
的目光都聚在了桌上那杯荣妃饮过的茶杯上。
淡淡的口脂印,刺目惊心。
那嬷嬷冷冷瞪着我:「听说宋太医方才从其他娘娘处过来,可
是身上带了不该带的东西?」
别说我身上没有其他东西了,就是那杯茶我也不曾碰过。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我,仿佛认定了我不是凶手,便是
帮凶。
「陛下驾到——」
不知是谁去通风报信,刘希来得如此之快,屋内众人下跪接
驾,我恍惚了片刻,才后知后觉跪下。
「听说荣妃胎儿有恙?」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
旁边的嬷嬷立刻将方才的事情上报,话里话外将罪名推到了我
身上。嬷嬷一脸悲愤地叩头请命:「还请陛下明察,此事定是有人蓄
意谋害皇嗣!」
我感觉到沉甸甸的目光落在我的头上,压得我直不起腰。
「宋太医,你可有话说。」刘希冷声问道。
我伏在地上回道:「微臣没有谋害皇嗣,请陛下明鉴!」
嬷嬷道:「听闻宋太医从梨芳宫过来,怕是与梨芳宫的娘娘有
什么纠葛。」
梨芳宫的那位娘娘与西华阁的荣妃素来不和,争宠斗艳你死我
活,那个嬷嬷字字句句都暗示此事是梨芳宫的娘娘动的手脚。
刘希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此事有待明察,将宋太医软禁在
太医院,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我咬了咬唇,苦笑道:「微臣领旨。」
我伏跪在地,眼前净是大片的明黄色。我一直觉得这颜色刺
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争着穿。当年我跟刘希还算比较
熟的时候,也曾没上没下地跟他胡说八道。
他登基那日,我跟着爷爷例行给他诊脉,只怕他举行大礼,会
体力不支。我仔细看着他,哎哟哎哟调笑两声道:「刘希,你
穿上衣服我都不认识你了!」
爷爷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将我拍跪在了地上,叱喝一声:「放
肆!还不跪下!」
刘希轻咳两声,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有些尴尬地扫了我一眼,我委屈地摸着被拍疼的脑袋,抬头看了看他。
那是我第一次跪在他面前。
他那样的神情,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我原先也以为,衣服终究也只是衣服而已,人不会因为穿了不同的衣服而有什么变化,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八王刘希早就没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皇帝刘希。
我当初可以大大咧咧地直呼他的名字,现在是不行了。民间为了避讳,「希」字不能用,百姓也没了「希望」,我也没有了。
我自那日起就被软禁在太医院,每日三餐有人送,只是没有一个说话的人,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期间富春来看了我一次,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便也走了,我想象中的严刑逼供却是迟迟未来。
如此过了七八日,忽然有天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门外传来富春焦急的声音:「宋太医,陛下病了!」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推门而出。
「公公,陛下身体怎么了?」
富春公公一脸焦虑之色:「边走边说吧,怕是旧疾复发……」
他声音压得极轻,似乎怕人听到,我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咯噔跳了一下,手心竟不自觉汗湿了。
若是旧疾复发,我这三脚猫的医术怎么救得了他……
我耳中嗡鸣,脑海乱成一团浆糊,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刘希的寝宫外。
寝宫内灯火通明,外面侍卫守卫森严,一股压抑而凝重的气氛让人连呼吸不自觉屏住。
富春公公屏退所有人,推开门示意我入内。我提着药箱,踮着脚轻轻走进寝宫,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诱人的饭菜香味……
我顿时愣住了,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一幕。
丰盛无比的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刘希便坐在另一头,他一手拿着奏折翻阅,另一只手支着下巴,听见我的脚步声,才懒懒抬起头来,一双氤氲着薄薄雾气的湿润黑眸含着笑意向我看来。
「灵枢,过来。」
这哪里是旧疾复发的样子?
我满腹疑虑,踌躇着上前两步,缓缓跪了下来。
「微臣叩见陛下。富春公公说,陛下身体不适……」
他低笑了一声道:「朕最近确实不太舒服,你也帮朕看看吧。」他说着伸出了手。
我犹豫着站了起来,往他的方向挪了小半步,压低了声音苦恼道:「陛下,你是知道的,微臣的医术,咳咳……陛下要是真的不舒服,还是让施太医、苏太医他们来看看吧。」
他倒也没有反对,只是淡淡说道:「你想抗旨吗?」
他这么跟我说话,我心里酸得跟吃了青李子似的,却也只能抽抽鼻子,硬着头皮上前。
我不敢坐着,便只有屈膝弯腰,三指扣在他的脉搏上。天可怜见……除了血管的跳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爷爷总说我神经太粗,那么明显的脉象差异我都感觉不出来,可说实话啊,明明就是一跳一跳的,还能有什么差异……
「陛下哪里不舒服?」我只好将戏演到底。
「失眠,多梦,身体发寒。」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极快地扫了一眼他白皙俊美的脸庞,看起来容光焕发的样子,哪里像他说的失眠。
我目光落在那一桌珍馐美味之上,缓缓说道:「可能是临睡前吃多了撑的……」
他哧地笑了一声,忽地反手拉住了我的手腕,轻轻一扯,我便失去重心往他怀里扑去。
我整个人僵住,愣了片刻才仓皇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哆哆嗦嗦地想跪在地上,却又被他扯着手臂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一根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桌面,刘希含笑道:「委屈你饿了几天,这些是为你准备的。」
我张大了嘴,有些不敬地直视他幽深的眼睛,也不知是饭菜太香还是他笑得太好看,我的口水险些流了下来。
我紧张地合上嘴,嗫嚅道:「这不合适吧,微臣不敢。」
呵呵,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帝王心海底针,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接受他的施舍!
刘希轻笑一声,扫了一眼我咕咕叫的肚子,揶揄道:「嘴上说不敢,肚子却很诚实嘛。」
我脸上臊得都没敢抬头了。
刘希不紧不慢地往我面前的碗里夹菜,又缓缓说起这些天发生的事。
「你是不是心里还在埋怨朕?朕知道那天在西华阁发生的事与你无关,只是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朕不得不先把你关起来,彻查此事。这几日已经查明了,是梨芳宫的下人在荣妃饮食中动了手脚,与你无关,你已经自由了。」
我听得心头一松,顿时食欲上来了,忍不住举起了筷子往嘴里塞东西。「多谢陛下明察。」我含糊不清又不甚走心地说了一句。
「这次让你受委屈了,朕自会补偿你,你可有什么心愿,说出
来,只要朕能做到,必会答应你……」
他的声音轻缓低沉,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让我不自觉停
下了筷子,痴痴地看向他。
我动了动嘴唇,在他期盼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我想要——
免死金牌!」
「什么?」他愣了一下。
我抿了下嘴唇,搓着双手,鼓起勇气商量着说:「当太医是很
危险的,陛下知道微臣的医术,微臣怕有一天治坏了人,陛下
会杀我,所以……可不可以赐给微臣一道免死金牌?嗯……或
者很多道免死金牌?微臣怕一道不够用……」
刘希黑沉着脸说:「不行!」
我撇了撇嘴,心里嗤笑一声——果然是骗人的,刚刚还说什么
都可以……
刘希叹了口气,道:「好吧,朕答应你,绝对不会治你死罪,
你放心了吧?那——你还有没有其他心愿?」
我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心头一跳,抬起眼看着他,高兴道:
「有!」
「什么?」他柔声问。
「我想离开皇宫!」说到这里我都忍不住有些雀跃,「听说陛下宠妃有孕,龙颜大悦,会大赦天下,能不能也放了微臣。微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都是因为高祖,我们宋家才不得不世代行医,陛下能不能放微臣离开?」
刘希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里呢?」
我扬起下巴,笑着说:「严小武已经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了,微臣跟他走。他答应爷爷了,这辈子都会照顾微臣!」
话还没说完,手上便传来一阵剧痛,我哀嚎一声,刘希才松开紧握的手。
第二章微臣冤枉
「你休想!」
他咬着牙恨恨瞪着我,瞪得我心虚,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明明是他言而无信,反而像是我做了亏心事一般。
刘希气恼得不肯理我了,他背过身朝离间走去,留下我一个人干坐在原地。
富春公公警觉地听到屋里的争吵声,轻轻推门进来,那双睿智的眼睛淡淡一扫,便露出了悟的神情,温声细语道:「宋太医,你何苦惹陛下生气……」
我冤枉,我委屈,我愤愤不平!我咬牙切齿地说:「微臣冤
枉!」我顿了顿,又说,「那微臣还能吃完这顿饭吗……」
薄纱后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传来一道低沉而压抑的声音:「让她带走!」
富春公公提着食盒,将我送回了栖梧宫。
富春公公亲自为我摆好了饭菜,温声道:「荣妃的胎儿虽然保住了,但陛下觉得此事不适合让你再插手,便已下旨让太医院其他人接手此事。」
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沮丧,淡淡说道:「陛下英明。」
富春公公又道:「宋太医你便住在栖梧宫,照顾陛下的起居。」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险些被口水噎住:「为什么?」
富春公公微笑道道:「陛下连日操劳,身子不适,宋太医对陛下的身子是最为熟悉的,除了你还有谁堪当如此大任?这是陛下对宋太医的信任。」
他这话说得暧昧,虽然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但重点是——我根本不懂医术啊!
我苦笑两声,祈求道:「陛下这是在为难下官啊……」
富春公公意味深长地说:「陛下这是看重宋太医。」说着顿了顿,「宋太医,夜间休息,注意紧闭门窗。可记得千万不要再让人推窗进屋了。」
我心里咯噔一响,看着富春公公意有所指的神情,脑海中掠过严小武那贱兮兮的笑脸。
除了他,还有谁会半夜闯进我房间?
方才刘希似乎也是因为我提到了严小武才生气的……
刘希不喜欢严小武,我隐约有所觉察。我曾经偷偷问严小武,你是不是暗地里欺负刘希,不然为什么他好像不怎么待见你。
严小武和我两个人蹲在大树下想了一个下午,最后严小武单方面做出一个结论:刘希是嫉妒他身强体健,充满男人味。
我给了严小武一个如来神掌,他那种汗臭味、脚臭味有什么好嫉妒的!当然,刘希身上苦涩的药味也不怎么好闻,不过至少我比较习惯。
严小武也在某个时刻提出某种不靠谱的猜测:「难道他是喜欢你,所以嫉妒你跟我好?」
我认真地说:「第一,我跟你一点都不好。第二,他不可能喜欢我的。」
他要是喜欢我,怎么当了皇帝后会对我那么冷漠,尤其是爷爷过世之后,他对我几乎不闻不问。他要是喜欢我,怎么会纳了两三个妃子。他要是喜欢我,荣妃怎么会有喜。他要是这样都叫做喜欢我,那么廉价的喜欢,我才不稀罕呢。
哪怕我曾经喜欢他……
所以刘希对严小武的感情,大概可以叫做前辈子有怨有仇,这辈子虐恋情深,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本来因为下毒之事,太医院的人都以为我难逃一劫,没想到陛下忽然身体抱恙,我的身份从荣妃的太医摇身一变,成为了陛下的贴身太医,那些本盼着我不得好死的同行们希望落空,见我每天早请安、晚请脉,日日得见君颜,嫉妒之心溢于言表。
只有我自己知道,天天在皇帝跟前晃悠,不是件好差事啊。
我跟着富春到达寝宫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里间灯火点了七八成,宫人们在张罗药膳,刘希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着挥了挥手,说:「都下去,朕要休息。」
我也想跟着退出去,他又说:「宋太医来给朕把个脉。」
我挪到他榻前蹲坐下,这时寝宫里已没有了别人,我低声嘟囔:「我真不会看……」
刘希闭着眼睛,似乎很疲惫,听了我的话睫毛微颤,嘴角勾了起来,声音微哑:「朕叫你把脉你就照做。」
我真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但他是皇帝,我也只能奉陪,三根指头搭了上去,眼睛却在他脸上瞄来瞄去。
苍白、憔悴,眼睛微微浮肿,嘴唇失了血色,有些干裂的迹象,我忍不住问道:「你想喝水吗?」
他的睫毛又颤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我转身倒了杯水来,一回头,他已经睁开了眼,正望着我。
「扶我起来。」他说。
我扶着他坐起,又拿了个枕头垫在他后背,然后把水递给他。
他没有接,静静看了那杯子片刻,然后又抬头看我。
我忘了,他是皇帝了,皇帝是不会自己喝水的。自嘲一笑,我
把杯沿凑到他嘴边,他抬起手覆上我握着杯子的手背,缓缓地
吞咽着温水。
掌心有些发烫。
我知道自己握着杯子的手一定在出汗,滑溜溜的,好像快握不
住杯子了。总算他喝完了水,但是好像没有松手的打算,我盯
着他的手,企图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
忽然他说:「灵枢。「
我怔了怔,抬头看他。
他斜靠着,鬓角微微汗湿,脸上的神情似曾相识,或者说,正
是我熟悉了许多年的样子。那时候他年纪小,受寒病所扰,夜
不能寐,常常在半夜惊醒,一身是汗,却又直哆嗦,苍白的小
脸上写满了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碎。我随爷爷候在外间,听到
里间有声响便进来看他。
爷爷让他褪了上衣,趴在床上,几针下去,后背的血管便仿佛
浮了起来,却是青青紫紫的颜色。刘希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
楚,下唇咬得出血,却也不吭声,只是紧紧抓着我一只手,眼睛像是在看着我,但瞳孔深处空荡荡的,又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待施针完了,爷爷疲惫地离开,他仍是抓着我的手不放,乌黑湿润的双眼怯怯望着我,像只受了伤的小鹿,用沙哑的声音说:「灵枢,不要走好不好……」
记忆中少年的眉眼与眼前的青年重叠,我恍惚中一个哆嗦,甩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动了动,垂落在身侧。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方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陛下想要人伺候的话,可以让富春去传召。荣妃娘娘有身孕,可以让其他娘娘过来。」
他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但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道光,嘴角扬了起来。
「她们身娇体贵,哪里会伺候人。」
我干巴巴地说:「微臣虽然粗鄙下人一个,却也不怎么会伺候,还是娘娘们……」
「不。」他打断我,柔声说,「就像以前那样,你握着我的手就好。」
以前?我皱了下眉,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陛下不是小孩子了。」
他又不是刘小希了,凭什么还要人哄他,真以为当了皇帝就四
海之内皆你妈啊!
「灵枢……」他又来了,用那种轻轻柔柔的嗓音悠长地唤我的
名字,一声三绕,百转千折,听得人心头发痒。
「干、干嘛……」我结结巴巴地问。
他躺了下去,不胜柔弱的样子,哑声道:「我难受……」
「哪、哪里难受……」我这个没骨气的。
「睡不着。」他微闭着眼睛,声音在胸腔里低低地震荡。
「我给你开点安眠的药?」
「你哄我。」他果断拒绝药物治疗,「像以前那样。」
他侧躺着,面向我,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来,握住我微微汗湿
的手,温柔又坚定,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却让我无法挣脱。
我怔怔看着他俊美而疲惫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
的阴影,越发像我记忆中的刘小希了……
我僵硬的抬起另一只手,落在他后背上,轻轻抚摸。
那时候,刘小希也是这样,他说:「灵枢,我怕睡不着,又怕
睡着了做梦。」我说:「别怕,我在这里陪你、看着你,你要是做噩梦,我就
叫醒你。」
他点了点头,闭上眼睛,片刻又说:「我睡不着,灵枢你唱歌
给我听。」
我为难地挠头:「没人教过我唱歌啊……」
「那讲故事?」
「也、也不会……」
他鄙视了我一眼,说:「那你会什么?」
「背医书。」我默默垂泪。
他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那好吧,你背给我听……」
帝王家的人,都这么讨厌,他说背我就要背吗!
我还真背了……从《灵枢》《素问》,到《本草》《黄帝内
经》,体现了我在医学上扎实的理论基础。
后来他说:「你背《灵枢》就好了。」
我问:「为什么?」
他望着我的眼,极轻的声音喃喃道:「我喜欢《灵枢》。」
我心脏猛地抽了一下,然后越发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上一阵阵发烫,磕磕巴巴地,为他背起了《灵枢》,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
我的声音渐渐轻了,刘希的呼吸也渐渐趋缓,我知道他是入睡了,握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我怔怔看着他的睡颜,只有这个时刻,我才能放任自己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可我心里憋得慌,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晃起来,拽着他的衣领大声吼:「刘希,你搞什么鬼啊!」
但他现在是皇帝了,我不能这么做。
只有他要我如何,我不能拒绝,甚至不能逃走。
外间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去。富春陪着笑脸轻声问道:「宋太医,陛下睡着了么?」
我点了点头。
「有劳宋太医了,陛下让富春送您回栖梧宫。」他又解释说,「陛下的寝宫,就算是娘娘们也不能留下来过夜的。陛下事先吩咐了,等他睡着,就让宋太医回栖梧宫。」
对了,他是有许多娘娘的……
我心口像被蜜蜂蛰了一下,酸疼酸疼的。我麻木地点点头,站起身,压低了声音说:「不劳公公了,下官认得路,自己回去便可。」
已经是半夜了,帝王寝宫周围还是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各宫的眼线都盯着呢,估计都想爬上那张龙床,不过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一夜欢愉,然后又被送回自己寝宫,凄凄凉凉的,好没意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刘希这一病,就缠绵了足足三个月,隔三差五的让我去给他催眠,对外声称旧疾复发,非宋太医不能医治。我医术拙劣,实在是看不出来他病情如何,但也确实眼见着他一日日消瘦苍白起来。他寝宫里的灯总是彻夜亮着,常常能听到咳嗽声。那副俊美无俦的皮囊因清瘦而显得越发单薄。我一颗心也为他的病情悬着,问他如何,他也只是笑着说没有大碍,只是觉得累,让我陪着他便好。
我夜里常常看着他寝宫的明灯难以入睡,便让人把爷爷留下来的那些医书都搬进了宫,日日夜夜看着,只盼着能从医书上学到点什么,若是他真的旧疾复发……
我知道我不能离他太近,却仍是不愿意看他有事。
那一日回太医院取药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偷听到几个太医在嚼舌头。
「陛下这病,怕是……」太医甲欲言又止,但是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
「这症状看上去也是普通,但与陛下旧疾相似,只怕是余毒未清,现在宋老太医已经不在了,宋小太医年纪尚清,也不知道成不成事。」
余毒未清?我怔了一下。
「传说宋太医夜夜为陛下施针,否则陛下难以安寝,但即便如此,陛下也不见好,只怕,悬了……」太医甲叹了口气,「陛下是个好皇帝,可惜了……」
「幸亏荣妃娘娘有喜了,这样一来,即使……那也……」
「诶!」旁边一人出声打断,「这些话,我们几个人偷偷说就好,让别人听到,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在宫里做事,怎么还这么没心眼!」
「是是是……」众人忙附和,再不敢妄议是非。
我恍恍惚惚出了太医院。那些人所说的,怕也是宫中大部分人所想的吧。现在宫里的人往西华阁走得更加勤快了,起初我只当是普通的巴结奉承,现在看来,恐怕不只如此。
他们都不看好刘希了,只当他时日无多。一旦刘希驾崩,那皇位继承人必然是荣妃肚子里的龙种。陈国并非没有女帝,无论荣妃肚子里是王子还是帝姬,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储君之位。到时候,荣妃凭子而贵,跃居皇太后,兄长又掌握天下兵权,谁能不巴结她?
我叹了口气。严小武有句话说得不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自小颠沛流离,受尽了白眼和挨打,却还是挺了过来,要是刘希,只怕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
刘希身上的病啊……
「宋太医,宋太医。」富春公公的声音乍响,吓了我一大跳,我瞪圆了眼睛看他,他笑着说,「宋太医,陛下让小人来通知您,后天陛下要陪西凉来使去上林苑狩猎,让宋太医准备一下,到时候一起去。」
「狩猎?」我皱了下眉头,「陛下的身子撑得住吗?」
富春道:「可也不能让西凉来使看轻了啊。」富春无奈摇摇头,「总之陛下这么决定,你准备准备,就跟着去吧。陛下的身子,你最清楚。」
最后那句话,我听着怎么那么不是个味儿啊……
刘希自己剩下半条命了,还要为国家尊严去狩猎,太感人了……我想了想,写了封信,让人送回府上给严小武。
可能有人会以为我是让严小武来保护刘希什么的,其实……我是让他来保护我的。没办法,刘希身边侍卫那么多,我贱命一条,跟他不能比,还是严小武比较可靠。再说,严小武想去上林苑狩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会感激我的。
果然,严小武一接到信,当天晚上就飞进宫了,两只圆圆的眼睛在夜里发着幽幽绿光。
「小灵子,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讲义气的纯爷们!」严小武嘿嘿地笑。
我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滚,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让你来是保护我的,你别尽想着玩!」
「当然当然!」他拍着胸脯表示,「我答应过你爷爷,就算你犯了死罪都会劫法场救你的!」
爷爷,你真是太深谋远虑,也对我太没信心了。
「可是……」严小武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扫了我两眼,「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吧,除了骑术不济自己从马上摔下来,你还能有什么死法?」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绞着被子说,「上林苑这地方不太平,哪次狩猎不出点事,以前不是还出过有姑娘闯围场认爹的事吗?这围场的守卫也太不靠谱了,什么个燕儿雀儿的都能飞进来,要是有刺客怎么办?」
「所以……」严小武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茫茫然看着我。
「我还是担心我会从马上摔下来。」
这回轮到严小武说:「滚!」
我对自己的性命还是十分珍惜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此我跟御林军透了气,把严小武安插进去。严小武跟了我和爷爷许久,宫里多数人都认得他,知道他与我和陛下都是自小认识的交情,也无人拦着他出入御林军。
倒是严小武比较难搞定,他说:「这什么衣服也太丑了吧!」
我在御林军众壮士的黑脸中把严小武拉走。
「狩猎的时候,皇帝、华将军和西凉使臣在前面,我跟在比较后面,你跟在我旁边,听明白了吗?」我盯着严小武。
严小武掏了掏耳朵,皱眉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我。「那我岂不是不能打猎了?」
「不要打猎比较好。」我淡定地收起地图,「万一你不小心射中什么姑娘,这辈子就毁了。就算没有射中姑娘,射中小鸡小兔,也是杀生害命,爷爷在地下都会唾弃你的。」
严小武郁闷地抱着枪坐在地上,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跟着我出门了。
富春给我牵来一匹马,笑着说:「这匹踏雪是最温顺的,陛下知道宋太医不擅骑乘,特意吩咐了,找匹温顺的马给宋太医。」
我摸了摸马颈,那马儿反过来蹭了蹭我,果然又温顺又有灵性。我高兴道:「多谢富春公公了。」
「是陛下有心。」富春临去时笑得意味深长
严小武摸着马两眼反光,「真是匹宝马啊,长得真英俊啊……」
「你喜欢啊?我帮你要来啊?」我斜眼看他,他却摇了摇头,「喜欢是有点,不过还不够好,我们爷们还是要亲自去驯服草原上最烈的马王,这种马只适合给娘们骑。」
「滚!」我扇了他一记,说,「扶我上马。」
严小武在我跟前是没人权的,嘟囔着服从了命令,自己又去牵了一匹看上去比较逊的马。
这时候刘希带领着三千御林军,陪同西凉使臣出现了。
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西凉人,隔了一段距离看得不确切,但显然对方体型上比我们陈国人大了一个尺寸,声音也洪亮许多,给人感觉就是北方辽阔大气的草原,相形之下,刘希则像陈国南方秀雅温润的青山碧水。
刘希身侧还有一人,神情倨傲,看上去三十开外的年纪,相貌硬挺,眉宇间和荣妃有些许相似,向来就是华将军了。
双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听到西凉使臣一阵大笑。他们是战败国,西凉军甚至可以说是全军覆灭,使臣还能这样放肆大笑,真是——太有性格了!
「严小武。」我举目四望,问道,「你觉得今天会不会出事?」
严小武举着张空弓四处瞄准,最后对准我,说:「你,要死了……」
「我一口藿香正气水喷死你!」要不是在马上,我一定扇他耳光。
「不过,有本大侠在,你,不会死得那么简单。」他嘿嘿一笑,耍了几下长枪。
这时候,刘希一声令下,三千御林军撒开了蹄子狂奔……嗯,不确切,是三千御林军策马狂奔,像脱缰的野狗,驷马难追。
我不远不近混迹在御林军外围,耳听到一阵阵的欢呼声,然后是吾皇万岁的震天喊声,充分显示了我国的主场优势。
严小武抓耳挠腮的表情,恨不能插上翅膀猎两只熊回来,我不为所动,淡淡说道:「淡定,淡定……」
「我也想玩……」严小武哀怨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狩猎有两天呢,如果今天没事,明天就让你去玩。」
严小武眼睛一亮,道:「不许反悔!」
我挥了挥手道:「烦死啦,还大老爷们!」
想来是上天都要让严小武玩一番,这一天下来风平浪静。刘希猎了只獐子和鹿,意思了一下,便让身边人去大显身手了。华将军猎了头熊,西凉使臣不甘示弱,看到什么射什么,十分凶残。
到了晚上便在围场外围搭起帐篷,烹了日间的猎物,开起篝火晚会,众将士一番痛饮。刘希微笑着陪了几轮酒,便先退场,让其余人放开了喝。
我正吃到一半,富春又来唤我,说是刘希不舒服。我擦了擦油腻腻的手,赶紧就跟他走,临走时不忘回头冲严小武吼:「给我留点,我还没吃饱!
后来他很讲义气的给我留了根鹿鞭,说是如何艰难地从一群人手中抢来如何滋补——我代我爷爷谢他祖宗。
刘希的帐篷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他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毡子的软塌上,原本苍白的俊脸染上了红霞,两眼泛着波光,微眯着向我看来,显然已是醉了七分。
我也是喝了点小酒,有些晕乎乎地站在原地,傻傻看着眼前美色,竟一时忘了下跪行礼。
那望着我的波光陡然凌厉起来,锐利的目光把我钉在原地,动物的直觉告诉我——前面有陷阱!
他微哑的声音冷冷说道:「过来。」
我后退了半步。
「朕命令你,过来!」他的眼睛亮得让人心颤。
「我……」我左右看了看,没人,想跑,没门。我好像没做错什么吧?
还没想明白,他就不耐烦了,踉跄了两步,上前攥住我的手腕,我没料到他竟然也有这样的力气,让我挣脱不开。
我承认,我怂了,他一发狠,我就怂了。我陪着笑脸说:「陛下,您坐好,微臣给您把脉。」
他笑了一下,看不出是冷笑还是嘲笑,但总归不是开心的笑。他拉着我的手没有松开,自己坐在榻上,我弯着腰也不行,只好跪坐在地上。
「陛下哪里不舒服?」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沉默了片刻,沉着声音用仿佛捉奸的语气质问道:「你让严
小武来了?」
我眼皮跳了跳,干咳了两声,讪笑道:「今天狩猎嘛,我担心
出事,就让他进宫保护我——和你。」我觉得,说保护我,有
点不尊重皇帝,所以加上他。
不过他好像有意忽略了最后那个字,眯起眼睛瞪着我。「你觉
得,我保护不了你?」
「不是不是……」我想也不想,先否认再说,只是这话问得太
快,我还来不及理清其中的逻辑,只能靠临场反应——拍马
屁!「陛下英明神武,三千御林军战无不克,谁都不能在陛下
眼皮底下作乱!根本不需要保护!」
「那严小武来做什么?」他继续逼问。
「他、他是来玩的!他想狩猎嘛,他求我带他来!朋友一场,
我就答应了!」
「他求你你就答应了?」
「啊……嗯……」我答不出来了,脑袋放空,两眼放空。
「他求你什么,你都答应吗?」「那肯定是要有原则的,不能什么都答应!」
「那我求你,你答应吗?」
「啊?」我眨了眨眼,来不及多想便立刻接着说,「陛下是九
五之尊,怎么用求人呢!您的话就是圣旨啊,普天之下,无人
不尊!」
他顿了顿,苦笑了一下,捏着我的手紧了紧,哑声道:「可你
没将我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