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骨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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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骨记

别相信任何人:黑灯下的灰色故事

那时候,我还不知对错不辨善恶,后来命运用巨大代价教会了我对生命敬畏,从此我像一只软塌塌的幽魂,在世间寻觅着那块丢失的脊骨。

那一年我们十二岁,懵懂、无畏,浑身上下是落后小镇里孩子特有的野气。

那时候的学校,像是孩子的血汗工厂。

开学的时候,每个学生除了交齐寒假作业,更重要的是把这一年勤工助学的任务完成。所谓勤工助学,分门别类很多,主要是上交废旧物品,纸类、塑料、玻璃瓶、金属类,以及猪骨头。

每到开学,不大的操场总是被一堆堆废品占据着,像个巨大的垃圾场。学生们守着自己交上来的成果,等待班主任检查,累积够了数量,才获得进教室的机会,否则,就用现金补齐差额。而上交废品排名前三名的同学会得到一张鲜艳的大奖状。

我爸比较抠门,绝不出钱去补废品的差额,他挂在嘴边的话总是:废品还不好弄吗,你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

我四肢健全,所以我想过许多对策。

三年级时我把家里的废报纸和书全拖到了学校,回家后第一次被我爸打了,但夹在旧书里的私房钱终究没能找回来。

四年级时我扛了一箱啤酒瓶去学校,第二次挨打。当然,在我把我爸没喝完的啤酒倒进厕所时,我已经料到这个结局。

其实我爸本是个温厚的人,他在厂里负责打最后一道包装,会用麻绳绑最结实的环扣,打看上去简单、实则十分精巧的结。只是不知何时起他由喝酒变成了酗酒,脾气也变得阴郁,我想轻易不能再惹他,否则或许不是挨打这么简单。

十二岁这年已经是小学的最后一年,我们要为学校贡献最后一批废品,想想,竟有些豪情满怀。我和几个同伴约定,这一次我们要自食其力大干一场,那三张奖状必须都是我们的。

于是那个寒假,我们三个人推着一辆独轮小推车,在小镇里开始了拾荒之旅。

而拾荒的路上,你永远不会想到,下一刻你将捡到什么。

1

那天我和张瓜瓜打头阵,木头在后面推车。我们先是沿着公路一直走,遇到垃圾桶就把脑袋探进去,翻找瓶子或纸箱,像每一个职业拾荒者所做的那样。一上午下来,收获不太好,张瓜瓜说,能卖的东西都被拾荒者抢先拾掇走了,我们就这么捡漏等于做无用功。木头的裤腿上绑了几块大磁铁,一路走来也只是吸到些小铁皮,掂一掂,还不够一只文具盒的分量。

张瓜瓜泄气地坐在路边,玩着木头的裤腿。他是我们三个里个头最高胆子最大的,无论做什么总是积极冲在前头。所以即使在最野的孩子群里,也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

吧嗒,木头裤腿上的磁铁吸到了路边垃圾桶上,张瓜瓜的眼睛亮了下:「翔子,这个怎么样?」他用眼神向我斜了斜那个铁制的垃圾桶。

我被他这个想法惊了一下,先是本能地摇了摇头,然后环视左右,小声说:「人太多了,而且这大家伙太惹眼了。」

张瓜瓜弯起食指敲了敲桶壁,声音浑厚,看起来用料分量很足,他说:「那我们晚上来?」

我还是有些犹豫,这毕竟和挖自己家墙角性质不同。

木头放下车子凑过来道:「以前垃圾桶都是铁的,好像因为总丢,现在都换成木头的了,我们这是走出镇中心太远了吧,这里的桶都没换呢。」

<codeclass="hljs">「其实我们可以再等等,我们家以前住平房时有个邻居,她答应过我会把她家院子里的废铁和瓶子都给我留着,有好多呢。」我只得用这个消息打消他们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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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瓜瓜又喜又气:「你怎么不早说!」

「那家人出门好几个月了,我想等她回来了再说。」我解释。

张瓜瓜拍拍屁股蹿起来:「那还等什么啊,不是说好要送你的吗,不是就放在院子里吗,我们就是先拿了也不算偷,对吧?」

我跟木头对看了一眼,跟上他的脚步。

我家以前住平房,后来母亲厂里分房,她想尽办法分到一套楼房,我们搬家之后这边的平房也没有卖掉,一直空置,到现在已经塌了半边。和邻居家共用的那道院墙有两米多高,可对十二三岁的少年来说,院墙就像是游戏的关卡,这屏障除了带来翻越的乐趣,并不具有界限的定义。

于是,我们翻到了邻居的院子里,看着角落里锈迹斑斑的一堆碎铁,像发现了闯王的宝藏。

「好家伙!翔子你立大功了。」张瓜瓜拍着我的肩膀。

吱嘎。我们同时转回头看木头,他就那么顺手一推,虚掩的木窗应声而开。风将闭合的窗帘吹起,露出一床凌乱的被褥。

再没有多余的话,我们默契地从窗口跳了进去,带着探险的兴奋。

「翔子,这家住的是什么人啊?」张瓜瓜问我。

「一个寡妇,本来带着个小男孩,不过去年就不怎么见那孩子了,好像送到前夫那里了吧。」我说。

「她什么时候说把废品送你了,你当时怎么不直接拉走啊?」张瓜瓜东翻翻西碰碰。

「秋天的时候吧,那时候她好像心情不好,眼圈红肿,我哪好意思说啊,况且当时我爸在我旁边呢,我不能给他丢脸。」

「什么味儿,这么臭?」木头在厨房里嘟念着,我们也跟过去,发现厨房的大铁锅里放着七八根粗大的骨头,大概肉没剃干净,人又太久没回来,煮骨头的锅沿上已经锈成暗红色,好像一圈一圈的血。

「真够邋遢的!」张瓜瓜啐了一口。

这屋里没有暖气,温度与室外接近,北方的冬天时常在零下十几度徘徊,这肉骨头能够散发出腐臭味,起码得是秋天的时候放在这里的吧。

我忖度着时,木头说:「别管它了,我们出去吧。」

「好歹也是骨头啊,不能浪费,再说,都臭成这样,她肯定不要了,没准还得感激我们帮她打扫垃圾了呢。」张瓜瓜找了一只塑料袋套在手上抓起几根骨头往另一只黑袋子里装。「妈的!」他忽然狠狠骂了一句,然后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这屋里的其他什么人听到,「手,锅底有一只手……」

2

我们要拿到奖状的决心是不容置疑的。

因为张瓜瓜把那几根大骨头连手骨一起,装进了黑色的袋子里。

我和木头都没有说话,因为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干了。

当没有人告诉你毒蛇可以致人死命时,你会怕吗,说不定会好奇于它的花纹而动手摸上一摸,这就是初生牛犊,无知者无畏。世界是新的,没有被外界以任何语言刻画和定义,我们莽撞蒙昧,野气横生,尸骨,也只是一种动物的骨头而已,没有那么多可怕的想象,就像肉,也只是食物而已,不带任何附加意义。

去年这个时节,我们三个也像这样,在镇子里逡巡着,寻找一切可以交公的废品。在镇子最北边的拆迁区里,经常会有从建筑垃圾里露出来的钢筋,我从家里偷了把锯子,我们几乎用了整个寒假的时间在废墟里锯钢筋,手都磨出了血泡。

后来有一天,木头忽然在废墟的角落里发现一只死猪。那时农村向城市的进化还在尴尬的过渡期,住在平房里的人家会在院子里饲养猪鸡鸭。那只猪肥肥白白的,肚子上用麻绳绑了很多道,好像有血水从肚皮下渗出来,冻成粉红色的冰碴。

「好肥的猪。」张瓜瓜说,「这一只猪身上,能有多少猪骨头啊。」

我们三个都不想放弃这个猎物,于是那个黄昏,我们在瓦砾堆里,用拆迁的破门框点起了一堆篝火,将那只肥猪拖进火中央,听着它用哔哔啵啵的响声唱着死亡之歌。

「真香。」木头说。

「你说这猪是怎么死的?」张瓜瓜问我。

我摇摇头:「病死的吧,不然也不会平白扔了。」

张瓜瓜嘿嘿笑了声:「你们敢不敢试试?」那挑衅的眼神,像最原始的恶童。

于是张瓜瓜用锯子将最好的部分——肋骨,锯下来几根,我们计划将这只猪藏在雪窟窿里冻着,每天来锯钢筋的时候就烤一部分解馋。但这个计划被木头的惊叫打破了。

木头发现那只猪的腹腔里没有脏器,残缺不全的肋骨下有一个蜷缩的人的身体,已经被火烧着了,头发是一把火,皮肤开始起皱、流油、变得焦黄扭曲。

木头撒腿就跑。

张瓜瓜却没有跑,他应该是刚刚锯肋骨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的,但他手里的锯一直没有停。

我们谁都没看清猪肚子里的人是男是女,但看那只猪的体型,它能怀揣的应该只是个小孩吧。而人与猪,就这样燃烧在一起。

「你说他是怎么死的?」张瓜瓜又问我。

我仍旧摇头:「应该不是病死的吧,病死的直接埋了就好了。」

他点点头。看软组织已经烧得差不多,我们便扬着土将火扑灭了。

这样看来,猪也不是病死的,猪只是这孩子特殊的棺材罢了。

火灭后,灰烬之上摊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骨头,张瓜瓜想了想,将那只小小的头骨单独拎出来埋在了土里,他说:「这也挺好的,不然这孩子就是暴尸荒野了,我们好歹替他火化了。」

于是那年开学,我们交上了很多钢筋以及很多「猪骨」,是表现十分突出的「好学生」,只是距离前三名还有小小的距离。

木头是经过一个学期才缓过劲儿来,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回归这个小集体的,因为他崇拜张瓜瓜,张瓜瓜像将灵魂系在身体之外的强大妖怪,他什么都不怕。

当然,因为有了那一次的洗礼,我们对这种人骨已经有了免疫。

3

那处拆迁的废墟一直空置着,据说开发商被拒绝强拆的居民用煤气罐炸死了,所以这烂摊子一直留在原地,那些倒了一半的墙体,像曲折的战壕。这里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那天从邻居家出来后,我们用独轮车将废铁、骨头,以及屋子里收拾出的旧报纸推到了秘密基地,卸完了东西准备各自回家,张瓜瓜忽然拉住木头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能告诉,连你父母都不行。」

木头重重点了点头:「好兄弟,讲义气,这是我们三个的秘密。」

过两天就是正月十五,民间送灯祭祖坟的日子。

小镇里的传统习俗是这样的,除夕夜由家族里的长孙举着灯笼一路叫着家中已故长者的名字,从坟头引着领回家里,然后一家团圆吃年夜饭,大圆桌正位上空着几个位置摆好碗筷,子孙要给空着的碗夹菜敬酒说吉祥话。

到正月十五,年便算真正过完了,再把接回家的亡魂原路送回。

按规矩,这天的天黑后各家族的长辈会带着所有男丁,背上酒菜和香火,一路拎着灯笼走到坟地里去磕头,当然最重头的戏码是点爆竹放烟花,用这凡世烟火恭送祖辈的魂灵回到自己的世界。这天的烟火是整个正月里最多最漂亮的,因为大家都在无形中攀比着,谁家出手更阔气,生怕自家祖宗落了下风。而这天在坟头放的鞭炮是一定要一响到底不能断的,烟花更不能出纰漏,否则一年都将不吉利。

我们三个约好了,祭完祖坟等人散了,在木头家祖坟前会和。

月圆如盘,映着满地高高低低的坟头,坟上都摆了簇新的绢花,每座坟前都多出几个空的烟花壳子。很少有人把放完的烟花壳带走,除了我们也很少有学生敢来这里捡。这是勇气给我们的独一份的财富。

「发了!」张瓜瓜大喊着。

我从怀里掏出一捆麻绳,我们打算把十个烟花壳子捆成一串拖回去。木头硬着头皮跟在我们身后,他有些怕鬼,嘱咐我们不要走得太远。他自己则留在原地。

当即我们分头开工,寂静的夜里,三个少年像月下调皮的鬼,在一座座坟头乱窜。有时候我会忘记,我做这一切其实只是为了一张色彩夸张的奖状,我想,我是有些享受的,那种走在别人不会走的禁区的刺激和欢愉。

「啊——」

不远处忽然传来木头的呼喊,接着是一连串烟花炸响的声音。

那是一捆二十发的烟花,大约之前并没有燃放完全,被木头搬动之后又触发了剩下的火药,烟花壳已经被放倒,药筒里蹿出的火药贴着地面横冲直撞,木头被打伤了动弹不了,不断有烟花蹿出来,没来得及绽开,只在木头身上炸出一片红红黑黑的血花。

「快跑啊木头!」我喊着,发现张瓜瓜已经冲了过去,他一脚将烟花踢开,低头拉了拉木头,发现他瘫在地上,满脸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