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啊,本能地就该护住脸啊,怎么弄成这样?!」张瓜瓜嚷。
「我想喊你们躲远点的,一抬头被炸了个正着。」木头强装坚强,在一片红惨惨中露出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傻笑。
「这谁家的烟花,多少发也不数着,没放完不知道啊,就这么搁着!」张瓜瓜骂骂咧咧。
木头小声说:「好像……是我家的……」
这不是好兆头,上天很快给出证实,让木头挨了炸。
「呀,糟了!」我发现被张瓜瓜踢开的那只烟花发射出的最后一朵灿烂烟火,点燃了一座坟头的绢花,挨着它的几座坟相继燃起。
「那片是我家的老祖宗的坟!」我喊着,急忙往那里跑,祖坟失火可是比鞭炮断了响烟花哑了信子更不吉利,我想今年我们家也是有些灾祸要受的吧。
火很难灭,我们急着送木头回去,我只能对着冒火的坟头磕了几个头。
我不知道,上有神明会不会原谅我们曾对生命的不敬。
4
那天回家,我差点挨了打。
父亲心情很糟,当然他已越来越少有心情好的时候,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不在发酵着暴力,便在酒精中麻醉。
「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外面不太平你不知道吗,连个垃圾桶都有人偷,你这种小崽子小心被人贩子抓去卖了!」那阵子镇里确实有绑人的贩子走动,据说这年纪的孩子弄去打残了可以丢到街边当乞讨的工具。前几天听人说,那寡妇的儿子根本没有去前夫那里,好像就是被贩子绑走了。
父亲还要继续数落我,手里的空酒瓶将要砸下来的架势,母亲拢着我的脖子将我送进了卧室。她温柔的手拍拍我的脑袋:「马上上初中了,以后少跟张瓜瓜他们野混。」母亲的话是软糯的,即使我不会听从,也不会腻烦。正因为有她,这个家才让我有了些眷恋。
第二天听说木头被连夜送到了医院,伤口不深,但遍布满脸,脑袋包满白纱布,像个被爆头的僵尸。听说我们要去秘密基地处理垃圾桶,木头突破他老妈的严防死守,跟着我们跑了出来。
是的,那个垃圾桶还是被我们偷来了,藏在秘密基地已经一周了,现在才有时间处理它。
我们把里面的垃圾都倒出来,打算把整个桶砸烂,锯成巴掌大的一块块,让它变成不能容易被辨认出来的赃物。不过在倾倒垃圾的时候,我们又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一个捆得很仔细的黑色塑料包,圆滚滚的,被压在垃圾桶的最底层。
张瓜瓜用脚踢了踢,那东西停到我脚边,他说:「翔子,你来打开。」
我吞咽了下,硬着头皮用手抽开麻绳的结扣,用铁棍拨开塑料,一丛黏腻的黑色露了出来,它生在一颗女人的头颅上,我见过它曾如海藻般荡漾,可此时却如被拍打在岸边的水草,随主人的生命一同干枯。那女人瞪着我,吃惊而愤怒,眼睛红着,像我最后一次见她时那般。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仿佛看见她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来的身躯、四肢、穿高跟鞋的脚,然后她张口对我说:「翔子啊,我们家院里的废品,你等开学的时候过来拿吧。反正小义用不到了……」
「这人看起来挺面熟的啊。」张瓜瓜也不愿靠近过来,皱着眉远远俯视,木头干脆躲在他身后,纱布间露出的眼睛布满怜悯和惊惧。
我抓了把垃圾盖住那只头颅,说:「以前住我家隔壁的邻居,我们前几天翻进去的,就是她的家。」她有个儿子,叫小义。
这样说来,锅里的那些大骨头也是她的,她死了,被分散在小镇不同的角落里,而偏偏,我们与她相遇了两次。她应该死在几个月之前,那个位置偏远的垃圾桶是很久没有被清理过了吧。
三个人都没什么心情继续,我咬着牙把那颗头颅重新包好草草埋了,埋在去年那颗小小的头骨旁边。我们安静地在石瓦堆上坐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我们好像都有了心事,每个人都闷头不语。
在岔路口分手时,走了很远的张瓜瓜忽然折回来对我说:「翔子,你觉不觉得那麻绳有些眼熟?」
「什么?」我颤了颤。
「今天绑脑袋的麻绳和去年我们发现的那只死猪身上的麻绳,好像是一样的,就连绑的手法打的结都一样。」他顿了下,「你想到什么了没有?」
「没有。」我肯定地否定。
他点点头,也不再多问。远处的木头只是一直走,连头都不曾回。
5
第二天晚上我约了张瓜瓜和木头到坟场,上次因为木头受伤导致空手而归,这次我们打算再战烟花壳。张瓜瓜去木头家接的木头,没人搭手,他很难顺利翻墙溜出来。
到坟场时已经八点多,木头这个伤员负责擎手电,我和张瓜瓜把五个一组的烟花壳绑在一起,烟花的底部都用黄泥封住,即使燃放完了,也并没有变轻多少,两人倒腾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我从兜里掏出瓶汽水丢给张瓜瓜,木头在一边叫:「我也渴,翔子给我也来一瓶。」
我扭着眉道:「你出力最少,好意思嚷嚷,没了,就带一瓶。」
张瓜瓜大方地一扬手,把喝了一大口的汽水丢给木头:「汽儿不足,赏你了。」
我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
那夜的下弦月隐在乌云后,整片坟场都陷在阴森的黑寂中,唯有木头的手电光,一晃一晃地扫着数不清的坟茔,他晃了最后一下,扑通倒在地上。接着张瓜瓜也倒了下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听到木头断续地说:「翔子,我也不笨,我都知道的,那麻绳和你带来的捆烟花的绳子一样,你看,你打的结,也是那个样子的。我还看见,你往汽水里加药了……」
我愣在那里,「那你为什么还要抢着喝?!」
「你别怕,张瓜瓜他什么也不知道吧,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我们是好兄弟,还要一起拾荒,一起拿奖状……」
我眼睛酸涩,却只看见坟茔后走出一个发福的身影,他提着一把锯子,胸口上挂了几卷麻绳,步幅沉沉地走过来,他俯身拖起昏睡过去的木头,脸被木头手里的手电映着,仿若最可怖的恶鬼。接着他将张瓜瓜也拖到了那座坟茔后面。
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锯子一下一下发出的声音,浑身一点一点地软下去,好像有什么人在锯着我的脊梁,人一寸寸在这世间消失,变成了不能见光的幽魂。
「爸!」我忽然喊,「你放过他们吧!」
锯骨声停顿了下,接着又规律地响起。
从秘密基地处理完垃圾桶的那天,回家时我便看见父亲坐在门口的酒箱子上等我,他说:「你是不是偷拿了绳子了?」那麻绳是他从厂子里带回来的,为了捆烟花,我偷偷拿了几匝,可他血红的眼不仅仅只为了几团绳子。只是因为那绳子他跟踪着我,一路找到了秘密基地,目睹了关于那里的一切。
那一刻,是我们父子第一次赤诚相对,我们看见了对方最黑暗的一面。
我颤声问他:「是你干的吧?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没有否认,只是凶狠地说:「按我说的做,不然你和你妈也是一样的下场。」
我怔在他的目光里,许久,点了点头。
为了母亲,我可以出卖兄弟。或许,那也只是个借口,潜意识里,我也不希望有两个知道自己父亲是杀人凶手的朋友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见识过不止一次人的尸骨,我被磨钝了神经,死亡好像不是那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我错了。
我听到痛苦的嚎叫压抑地传来,接着一个身影从坟墓后跳了出来,他手脚被麻绳绑着,嘴里也塞了一团麻绳,连跳带滚地经过我身前。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扑过去替他解开了脚上的绳子,那种结盲目一抽很容易变成死结,只有知道的人,才能一下子解开。所以那天我一下子打开那只黑塑料包时,张瓜瓜便有所怀疑。
可是一向胆大包天的他,是看到了怎样的场景,以至于疯了般嚎着,从我手底跑了出去。
父亲追了出来,他手里的锯子一滴滴向下滴着血。我横着胳膊拦住了他,我想告诉他我错了。脑袋被锯柄重重击了一下,我失去了知觉。
可即使在昏死的那段时间里,意识中也一直重复着那刺耳的锯声,一下又一下,来回往复。
从前我们无所惧怕,像野生动物般对死亡有种无知的漠然。直到这一天,当与我息息相关的人在我身边死去,我才知道,生命所携带的不仅仅是一堆骨肉,它是嵌入周遭生命体的肌腱,不论哪一个人消亡,都连着一整片的疼痛。
而张瓜瓜一定也是如此,他在那惨烈的一幕下,亲历了同伴被分割的残忍,才真正学会了畏惧。
6
那一年开学,我用独轮车推了六车的废品到学校,初春的操场上,因为潮气,泥土的地面上起了一层水雾,罩着那一堆堆骨头,破铁,罐头瓶子,和兀自在风里翻飞着书页的废纸,灰色的天空下,一切都像鬼域般不真实。
我记得木头问过我:破铁和废纸什么的都能理解,可是学校会拿这些骨头做什么呢?
我轻松地开着玩笑:谁知道呢,有的说是做饲料,也有人说是卖给黑火锅店熬底汤,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谁缺了根脊梁骨什么的,可以买回去安上吧。
张瓜瓜笑:缺了脊梁骨还能活?
我解释:有个故事没听过吧,人要是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就会少掉一截脊梁骨,虽然能活,但再也挺不直腰板了……
张瓜瓜精神失常辍学了,而木头从那夜后便「失踪」了,木头妈去张瓜瓜家闹了好多次,说木头那么老实的孩子就是跟他一起才被带坏了,那天他们一起出去的,为什么只有他回来了,木头却不见了。张瓜瓜只是抱着头缩在角落里,任木头妈打骂,一声不吭。
人们都觉得木头八成是被贩子抓走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哪座城市的天桥上乞讨呢。可我知道,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这个镇上,在这座学校,这个操场上,在那一堆黄白的骨头之下,零散着,与我同在。我是在开学前一天才去的坟场,将父亲埋在那座坟堆里的木头挖出来,替他火葬,然后将他带到学校的。
我如愿获得了勤工助学的冠军,我说,我带来那些是我和木头还有张瓜瓜三个人的。站在学校的水泥台子上,校长将三张奖状都给了我,说我不仅勤劳自立,还很团结友爱,将来一定是栋梁之才。
我努力挺直脊梁,望着台子下的人群,想要露出骄傲的神情,可我发现,我的脊骨在那夜被锯断抽走了,我再也站不直了。
后来我升了初中,到市里读书,每次放假回家总会听大人说,张瓜瓜经常跑道坟场里,乱挖别人家的祖坟,也不知道在挖什么,有几次挖到了人骨头,居然抱着送到了学校。他家里人没办法,上班时便用绳子将他拴在院子里,像只狗一样。
没过多久我父亲便去世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于劣质白酒中毒。
为他的坟头添上最后一把土时,母亲忽然恨恨地说:「没想到,他还是先走了,到头来,还是先和那个贱人去汇合。」
我震在当地,险些栽倒下去。
母亲冷笑了声:「你不知道吧,当年我为什么拼死拼活要搬家,因为你爸爸,他有外遇,瞒了我这么些年,连孩子都好几岁了,就住在我们旁边,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红着眼看她:「是……猪肚子里的孩子吗……」
母亲咬着牙根:「你爸告诉你的吧?他就算死也不要我好过,也要我唯一的儿子怕我!是,那贱人和孽种都是我杀的。我以为没了他们,我们一家三口就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开开心心在一起了。可是你爸他变成了个酒鬼,成天醉生梦死,我知道他恨我,可他更应该恨的是他自己。」
「不过,既然人已经死了,一切也就算了。你放心,妈会去自首,不会让你做包庇犯。」许久,她叹息着这样说。
我没再说话,只是笑了下,转身走了。
那夜坟场里的父亲是个魔鬼,但至死他都不曾说出过真相,他用杀戮在保护的人,是他曾经背叛过的妻子。他希望,在我心里至少还有一个母亲值得尊敬。在他死后,他们已彼此原谅。
可我又要到哪里去得到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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