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3月1日。
练马区春日町七丁目的日本荞麦面馆“长寿庵”的店门前,并排摆放的社区商店街工会和赞助人等为祝贺新装修的面馆重新开张送来的花篮。
这一天,还是店老板高井伸胜的五十八岁生日。因为忙生意,高井老板从来都不记得给自己过生日,只有今天,他觉得自己的生日和新店开张在同一天,实在非同寻常,从心里高兴。
“长寿庵”是高井伸胜三十岁那年,租了当时在这块地上建造的木造房屋的一部分开起的店铺。现在终于通过社区信用工会的融资改装了店面,成为独立的店铺了。
这个时候,春日町一带正在开始大规模宅地化,商业前景一片光明。为长寿庵出资的人大多并不是预见长寿庵有发展才投资的,而主要是因为高井伸胜的人缘好,愿意帮他一把。伸胜不善言谈,但干活特别认真,深得周围年长者的信任。
伸胜平日虽然不多说话,但是因为他待人亲和,也深受女孩子的青睐。不过伸胜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伸胜的荞麦面手艺是在名叫“胜寿庵”的小夫妻店学到的,店老板夫妇一心想让伸胜做他们的女婿,可偏偏他们的女儿看不上伸胜。店老板夫妇只好死了这份心。伸胜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伸胜因此辞了在“胜寿庵”的工作,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尽管他已经具备了独立开一家荞麦面馆的能力,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只能在“胜寿庵”老板介绍的赤坂的一家荞麦面馆打工。
这个店里有一位常客,是个在练马区一带拥有许多房地产的很有实力的老人。他很看重伸胜的能力,伸胜终于在他的资助下自己开业了。他给自己的面馆取名叫“长寿庵”。
铁皮屋顶的“长寿庵”开张不久,赤坂的那家小荞麦面馆的老板就给伸胜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伸胜认识这个女孩子,以前也在那家小面馆里和伸胜一起打过工,名叫文子。不久两人就结了婚。
婚后,小两口继续打理着他们的面馆。很快,他们的长子和明就出生了,三年后又有了长女由美子。人口增加了,生活也更不容易了。伸胜和文子勤勤恳恳地干活,总算使“长寿庵”越来越红火了。
就这样“长寿庵”迎来了开业十周年。又是在那位有实力的房地产老板的鼓动下,伸胜下决心买下面馆的土地和房产,他借了一大笔贷款,又拿出自己的积蓄,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动产。那位老人也很高兴,对伸胜说,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翻建房屋了。可是不久,老人就因为在家里摔倒而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从此,伸胜夫妇就把翻建房屋的事儿作为目标,他们决心要把面馆经营好。
就在“长寿庵”的经营一帆风顺的时候,地价高涨的泡沫经济时期开始了。原来资助过伸胜的那位老人的继承人,把和“长寿庵”相邻的地皮卖给了一家大开发公司。从买方,也就是开发公司的角度来看,在这块地皮的一个角儿上残留着一个破旧的荞麦面馆儿,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儿。虽然开发公司很想把这一小块儿地皮也弄到手,但是伸胜丝毫不肯妥协,他不想从这块土地上搬走,因而和开发公司之间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
终于,经济泡沫破灭了,地价一下子从高峰滑到低谷,开发公司对荞麦面馆儿这块地皮也不再感兴趣了。从老人的继承人那里买来的地皮上的大型公寓建设计划也搁置了。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伸胜的翻建计划终于完成,重新开了业。新建的小楼是一座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一层是店铺,二层和三层是住房,小楼就取名为“长寿庵”。本来女儿由美子主张取一个更漂亮点儿的楼名,但是在伸胜坚持下还是用了“长寿庵”这个名字。
这一天对于伸胜本人甚至对于高井一家来说都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就连酷似父亲的,平日少言寡语的和明都是喜笑颜开的。从中学毕业后就开始在父亲身边学艺的和明,现在已经逐渐可以独立支撑这个店铺了。
毫无疑问,“长寿庵”和高井家的未来都寄托在高井和明的身上了。
“哥哥,电话。”
由美子站在收银机旁,手里拿着粉红色的话筒,冲着厨房喊着:“是栗桥打来的。”
和明一边擦着湿手,一边绕过柜台,急忙跑过来接电话。白色的帽子边缘都被汗水浸湿了,额头上汗珠亮晶晶的。因为是翻修后的重新开业,操作间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好,和明和母亲两人正在忙着搬东西,由美子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看见哥哥走过来,由美子把手里的话筒递给他,低声说道:“喂,要是邀你出去可不行啊。”
和明点着头答应着。
“我可是预先提醒你了,哥哥,耳根子别那么软。”
由美子说完这些话,才把话筒交给和明。
由美子并不是开玩笑,的确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别高兴的日子,她不想让那家伙给搅和了。由美子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和明小学时代的朋友栗桥浩美,她对他没有好感,准确地说,是很讨厌他。她不想让哥哥和他接近。
因为是哥哥的幼年时期的朋友,所以,由美子从小就认识栗桥。她知道,栗桥浩美是栗桥药店老板的独生子。药店离她家很近,就在沿着长寿庵门前的道路一直往北的商店街上。因为都是店老板的关系,她们的父母之间也都相识。
小的时候,由美子经常跟着哥哥和栗桥一起玩儿。坦白地说,那时候的由美子很喜欢比哥哥机灵得多的栗桥。栗桥跑得快,擅长体育运动,而和明的运动神经似乎很迟钝,连棒球队都进不了,只能可怜巴巴地坐在草地边上为别人捡捡球什么的。在学习成绩方面,和背九九表都困难的和明相比,栗桥浩美当然要优秀得多了。他的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就是在年级里也是在前一百名之内的。
由美子很早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到现在,一直没有间断过,而且每本日记都完好地保存着。这次因为房屋翻建,在整理东西时把放在箱子里的小学时代的日记本都翻了出来,看着自己幼稚的文章和词句,由美子边看边笑。其中还有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时写的有关栗桥浩美的一段话。
“要是哥哥的体育和学习都能像栗桥哥哥那么棒该多好呀。我觉得我很喜欢栗桥哥哥。我的哥哥要是换成栗桥就好了。”
那时候的栗桥俨然是由美子心中的偶像。
翻着发黄的日记,由美子回忆起儿时的许多往事。现在看到这些文字,由美子觉得自己那时是很伤哥哥的心的,现在读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曾想到要把这些日记本都处理掉,但是,最后还是因为舍不得而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她毫不隐瞒地对告诉和明 ,“我在日记里写了好多哥哥的坏话”,而和明却毫不在意地说:“我本来就挺笨的嘛。”
实际上,和明在小学和中学的成绩的确是不怎么样。他并不是个懒惰的孩子,性格十分耿直,只要是老师留的预习作业,他一定会完成,从来没有过忘记写作业的时候。
和明的运动能力和学业一样,在同年级的学生当中一直处于劣势状态。特别是进了中学以后,学校的体育活动项目增加了,和明的这种劣势就更加明显了。
因为这种状况,和明的母亲还为此生过气。在和明上初一的那年春天,他参加了学校的软式网球队,可是,第二学期刚一开学就收到了教练劝他退队的通知,教练说他反应太迟钝,影响其他同学的训练。他只好哭着退出了网球队。这一下可激怒了一向性情温顺的文子,她跑去找校长理论,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使和明在同学面前硬气起来,和明反正已经退出了球队,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由美子看着自己当时写在日记里的话,脸上直发烧,满篇日记都是对哥哥的不满,嫌哥哥太笨了,现在再看觉得很对不起哥哥。
栗桥浩美当时同样也是学校软式网球队的成员,由美子的日记里也写了“栗桥君没有被通知退出网球队”。但是,当时有几名队员因为反对教练的做法,与和明一起退出了网球队,而作为哥哥的朋友的栗桥却始终装做不知道这件事。
离开网球队的和明后来又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游泳队的教练是个很和善的老师。在游泳队里,甚至还有很怕水的、一点儿也不会游泳而需要从零开始学习的队员。在这个队里,和明没有了自卑感,也不会像在网球队里那样遭到别人的白眼,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学会了游泳。
学校游泳队的教练是柿崎老师,三十多岁,小个子,是个运动型身材的老师。在和明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为了拜访和明的父母来到“长寿庵”。伸胜和文子对老师的到来感到很吃惊,忙着接待。而柿崎老师说的话则更让他们吃惊。老师说,和明的学业成绩和运动能力上不去,不是他的能力问题,是因为他的视力问题。老师认为和明有视觉障碍。
关于这件事儿,由美子在日记里也写了。由于柿崎老师的来访,总算让和明摆脱了愚钝的帽子,也让由美子改变了对哥哥的看法。
由美子一直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和明却一直在打着电话。由美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和明。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儿,说了这么半天还说不完。
这部粉红色的电话机,是“长寿庵”接受顾客订餐用的电话机。和明也很清楚,知道不能长时间占用这部电话。他想快点儿结束通话,栗桥浩美那边却没完没了。
由美子生气地走到哥哥身边,故意对着话筒大声说:“哥哥,现在是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了,快点把电话挂了吧。”
和明眼睛看着由美子,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正在干活呢,不能再和你聊了。” 由美子看着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生气。
和明终于挂上了电话,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
“真受不了。” 和明冲由美子笑着说,“栗桥总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一点儿都不替别人着想。”
由美子却挖苦和明说:“那叫什么我行我素呀,那叫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咳,就算是吧……”
和明拖着悠闲的腔调,慢吞吞地回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还在生气地唠叨着,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外卖的订餐电话。
此后的一小时,店里忙得要命,外卖的订餐特别多,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负责送外卖的小伙子一刻不停地跑出跑进,由美子看他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只好时不时地自己也去帮忙送餐。正当她送完一个外卖往操作间里走的时候,看见大门口又有人进来了,她条件反射似地大声招呼道:“欢迎光临。”回头一看才看清,进来的是栗桥浩美。
“啊,是栗桥君呀!”
正在收拾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的文子,马上招呼道。
“晚上好。伯母。” 栗桥笑着点头,对文子打着招呼。身上穿着春季薄面料的夹克和没有熨烫过的半短裤,右手腕上带着一个像潜水员用的大号手表,一身装扮就像是从男士流行时装杂志上复制下来的。
“店面更漂亮了嘛。”
“谢谢。”
文子满脸堆笑地应酬着。虽然,有时侯文子并不太喜欢栗桥浩美,但是不管怎么说,栗桥浩美毕竟是儿子从小到大的伙伴儿,她是看着儿子和栗桥浩美是一起长大的。
在操作间里的和明已经看见栗桥来了。由美子看见和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但是,并没有那种见到朋友之后的喜悦。
文子笑着说:“今天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由美子从操作间的柱子后面看着栗桥,只见他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没有丝毫发憷的样子。
“我买了点礼物,我是来祝贺你们的新店开张的。”
他用拇指指着外面说:“东西在车上,马上就搬下来。”
“是吗?那太感谢了。”
栗桥说着又转身走出门去。这时正好有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一起进店来,就在这三位客人刚坐下来还没有点菜的工夫,栗桥又回来了。只见他用手捧着一盆盆栽花卉——蝴蝶兰。花卉上扎着的缎带上写着“恭贺开张大吉”。
“哇,真好看。”文子称赞着,“太漂亮了。”
栗桥正在把蝴蝶兰交给文子的时候,由美子从操作间里出来了。
“啊,由美子,好久没见了。”
栗桥满脸堆笑,用亲切的目光看着由美子说:“这回你家的店面装修得不错嘛。”
由美子没有答话,她从母亲手里接过蝴蝶兰大花盆,然后抬起头说:
“这么贵的东西,你买它干什么!”
说着把花盆朝栗桥的怀里递过去,栗桥笑着摆着手说:“别这样。”一边看着文子说:“伯母,请收下吧。”
文子为难地说:“好是好,真的是太贵了点儿。”
“这有什么不好,祝贺新开张嘛,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栗桥的目光有意从由美子生气的脸上避开了。
“和明在里面吧?我找他说句话。就耽误他五分钟。”
文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栗桥已经钻进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站在他身后直咋舌。
文子看见由美子的脸色,责怪地说:“你别尽说些怪话……”
“妈,你总得想个办法呀,哥哥对那个人言听计从的,您知道吗?不能让哥哥总跟他黏在一起。”
“他们从小就这样。”文子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他们两人合得来,你就别瞎操心了。再说,你不是从小就认识栗桥君的吗?”
由美子还要再说什么,被母亲制止了。
这时,由美子才注意到,店里的客人都向她们母女俩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只好把大蝴蝶兰花盆放在粉红色的电话机旁边,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栗桥把和明叫到操作间的一角,不停地和他说着什么。由美子从哥哥的侧脸看不出他们在谈什么。她正要上前去打断他们,突然听见父亲在喊她。
“由美子,角田大楼的外卖,人手不够了,你还不帮忙去送一下。”
听声音父亲有点儿生气了。没办法,只好照办。由美子一边答应着父亲,一边又朝哥哥那边看了一眼,栗桥和和明还在脸对脸地说着。由美子心想:“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由美子,快点儿!”
高井伸胜又在催了,只见他正忙着在已经做好的大碗盖饭上配着菜,看脸色是真生气了。
伸胜的喊声把由美子叫了回来,同时,也把栗桥和和明吓了一跳。栗桥朝伸胜那边看了看,他的视线正好和由美子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不过,这时他的目光完全没有了刚才送蝴蝶兰时的亲切。
由美子遵从父亲的吩咐急忙做着去送外卖的准备。她正端着大碗往食盒里放的时候,背后传来栗桥故意提高了嗓门儿的声音“和明,那么,就拜托了”。栗桥说完转身又冲着在操作间大声说道:“伯父,您忙吧,不打搅了,我走啦。”
高井伸胜没有停下手里活儿,只是朝栗桥点了点头说:“谢谢,慢走。”
栗桥穿过店堂往外走去,由美子也急忙从操作间的出口出了店门,她想着能在正门口碰上栗桥。
栗桥的车停在店门口正前方的路边上,驾驶座的门开着,车里有人。这是一辆双座的红色跑车,看上去是辆新车,车身到处都锃光瓦亮的。
也许是栗桥带来的,在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小姐。这个女孩儿梳着一头披肩长发,身上红色衣服的颜色和轿车车身的颜色一样。
一看见由美子出来,正要上车的栗桥站在车门口转过身来,车里女孩儿也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着由美子。
栗桥满脸带笑,说:“由美子也打工呢?”
由美子两手抱着食盒站在离栗桥两米远的地方,问道:“你来找我哥哥说什么事儿?”
“我想,你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别老缠着我哥哥。我哥哥的耳根子软,我讨厌你总缠着他。”
“你是说和明和我吗?”栗桥说,“干吗这么说呀?我们两人从小就总是在一起,不是吗?”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你就别再给我哥找麻烦了。”
“是吗?”
“你们的事儿我全知道”由美子大声说道,“你曾经把我哥哥叫出去替你付打麻将的钱。你每次叫我哥哥出去的时候,喝酒都让我哥哥掏钱。你的这些事儿我全知道。”
栗桥转过身朝着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儿,用眼角儿瞥了由美子一眼,说:“由美子,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事儿用不着你来管。”
栗桥倚着车门,嬉皮笑脸地说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和明倒也一点儿也没变。不过,要挨你这么个厉害妹妹的骂,真是可怜呀!”
“我知道我哥哥就是受你欺负。”
“我怎么欺负和明啦?我和他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由美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叽里呱啦地数落我们?”
栗桥指着由美子跟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说:“她还给我写过情书呢。”
听栗桥这么一说,由美子觉得脸上直发烧,脱口说道:“你瞎说什么呢?”
“喂,你的脸红红的真可爱啊。”
栗桥和那个女孩儿都笑了起来。由美子看见女孩儿转过身去的时候那种轻蔑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才没给你写过什么情书呢。”
“喂,由美子,你怎么变成这样啦?怪怪的。”
“怪怪的不是我,我看你才怪怪的呢。”
栗桥使劲儿耸了耸肩膀。“哇,看你这样子可真够凶的呀。”
由美子气鼓鼓地站在那儿,手里紧紧地抱着食盒。
“栗桥,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哥哥。你干的事儿我都清楚,你别想蒙我。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情书吗?你还记得你上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事儿吗?”
由美子的突然反问,让栗桥冷不防吃了一惊。倚着车门的身体不由得站直了。
“由美子,别用这么可怕的声音……”
“从那个时候起,”由美子打断了栗桥的话,接着说道,“我既不相信你也不喜欢你,而且,我根本不认为我们从小是朋友。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剥削我哥哥。其实,我哥哥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就是太老实了,总是受你的摆布。”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娇声娇气地说;
“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发疯了吧?”
由美子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接着对栗桥说:“你也不用送什么花卉盆景的,那是白费心思。你蒙得了我父母蒙不了我,你以后离我哥哥远点,听见了吗?”
由美子一个人说得起劲儿的时候,栗桥钻进了车里,把车子发动了。没等由美子把话说完就开着车走了。
只剩下由美子,抱着食盒一个人愤怒地站在寒风里。激动的情绪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勾了出来。那是一个夏天,是和明上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
柿崎老师的突然家访在长寿庵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慌乱。此时正值午后停止营业的时间,店铺仍关着门。伸胜和文子很晚才吃午饭,和明的老师在这时候来了。
柿崎老师在狭窄的里屋坐下并为自己的突然来访道歉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谈谈和明的事。”此时和明已领着由美子到区里的游泳馆去了,并不在家里。
学习成绩、运动能力、朋友交往,老师对和明的事,有说不完的担心。文子绝望地心想,在她心目中这么可爱的儿子,难道老师又要责备他了吗?虽然转到游泳部才将近一年,但与在软式网球部的时候截然不同,和明不仅对俱乐部的活动感到愉快,而且有时说起来,和明都跟母亲说,柿崎老师可是一位好老师。然而儿子这么信任的老师是不是又来告状,不想要他了呢?文子一味地苦思冥想,不等老师把话说完,便嘀咕道:
“老师,和明是不是在游泳部呆不下去了?或许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柿崎老师愣了一下,然后那张由于整天与水和阳光打交道而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摇摇头说:
“对不起,也许我特意跑来家访,让你们受惊了吧?但我今天不是为什么事才来的。和明是个好孩子,又努力又老实,我觉得真是一个好学生。”
听了这一席话,文子放心了,同时又忍不住眼泪汪汪的了。以往从未有人,有哪位老师这样评价过和明。一直光听他们说“麻烦”啦,“能力差”啦,“影响别的孩子”啦,听到的尽是不好的话。
“可是这孩子在学校里好像还是拖大家的后腿……”
文子一面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一面说。柿崎老师未等她说完,继续说:
“所以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们一直观察和明的日常生活,有没有觉得过他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文子和伸胜面面相觑,少言寡语的伸胜默默地望着妻子,歪着头。
文子说:“如果说是近视什么的话,我想没有。检查视力,一向都很好,而且听说也没有散光什么的。”
老师点了点头,说:“是,这些我也知道。但你们看和明,本来应该视力很好,可他却读不好写在复写板、黑板上的文章,而且是不是他也不擅长计算?”
文子有点伤心地点了点头,说:“在小学的时候,就总是记不住九九等于几。”
“可他并不是偷懒,而是做事非常努力。”
“的确如此,”伸胜第一次回答说,“他做作业很认真,很努力。”
“问题就在这里,”柿崎老师往前探探身子,说,“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看他在游泳部的活动,我觉得和明的智力一点也不低。他能听懂别人的意见,而且能够针对别人的意见提出自己的意见,比方说,清扫游泳池和修理一些工具,他会想出一些有效的分担办法,能够让大家一起分工去做。我觉得他不仅不是智力低下,而且他的判断力和想象力在一般人之上。”
文子抬起脸又望了一眼丈夫,伸胜则盯着老师的脸。他的缄默不单是少言寡语,而且整个表情都是缄默的,但现在那张板着的脸下面,似乎有了一些活动的迹象。
“我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柿崎老师继续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兴趣小组,但不久他就去美国搞研究了。上个月他回国后,我们才见着面。他现在不是临床医生,而是一名研究员,现在在东都医大八王子校舍的研究室,专业是视觉障碍。”
“视觉障碍?”
“对。简单地说,就是研究眼睛的异常。所以呢,我们东拉西扯的时候,他就开始谈起了非常稀奇的事,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日本非常稀奇,而在美国则被看作出色的视觉障碍,甚至为此设立了专门的治疗机构的一些病例。据说,他的主要目标就是研究这种病例。”
“是……”
看着高井夫妻俩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柿崎老师微微笑了笑,说:
“我们不谈高深的专业用语了,因为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得准确。简单地说,这种病例就是双眼视力都高于平常人或平均值,但眼睛就是看不清,准确地说,就是不能正确地看东西。刚才我也说过,在美国二十多年前就承认存在这种病例,而且一直对它进行研究。虽然现在患者大多是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大人就没有这种病例。兴许是因为大半即使有也没被发觉,甚至连本人也未注意到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了。总之,从历史上来讲,人们最近才发现了这种功能障碍。”
文子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眼病呢?”
“不是一种病,因为视力并没有异常。应该说,是一种‘功能异常’。”
“功能异常?”
“对。您知道我们都有两个眼球,对吧?”
“对,两个……”
“而且我们用两个眼球看东西。可是据说有一种极罕见的现象,有些人明明两个眼球都很健康,却只能用其中的一只看东西。也就是说,有一只眼睛天生就没有用过,根本不起作用。”
“那是……”伸胜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是不是得了针眼什么的,带眼罩?”
“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听说这种情况是,有一只眼球的视神经和控制它的那部分大脑完全停止发挥功能了,比起单是用眼罩之类的东西遮住视线的状态,会产生更加复杂的不好影响。”
柿崎老师抬起手,屈指计算起来。
“最为严重的是,有这种疾病的人认不好字的形状。比如,同样的字,他们看见的与我们看见的却不一样。他们看见的文字和数字的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他们记不住,也记不下来,即使记下来了,也不‘正确’。”
“有这等混账事吗?”文子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有这种病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往往字都写得非常不工整。听说,和明字写得不好经常挨老师训斥,是吗?”
文子赶忙点了点头:“甚至他妹妹由美子都比他写得好。笔记什么的,连我这当妈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是什么东西。”
“你们父母小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像和明一样字写得不工整?”
“我也字写得不太好。”
“但并不像和明那种程度吧?”文子说,“所以我总是觉得奇怪。就是和明怎么说呢,字差得出奇。”
柿崎老师点了点头。“还有,刚才说过的,和明算术和数学不好的事。这也是有现在说的那种眼病的人的一个特征。他们看见的数字的排列和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状不一样,所以他们自己认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结果却不一样。然而一般人很难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就连有这种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这一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他来说,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现实的东西。自己看见的字与旁边座位上的同学看见的字完全形状不一样,排列方法也不一样,他当然想都不会想到,所以有这种疾病的人,尤其是学龄期的儿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倒霉地被认为是智能低下。”
文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柿崎老师容光焕发的脸,她终于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
“那老师的意思是,和明也是这种症状?”
“是,我想有这种可能,”老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我跟我的朋友谈起这种情况,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和明带到他的大学研究室接受一次检查看看。”
听说检查,高井夫妇突然露出一种害怕的神色。老师见状慌忙说:
“虽说是检查,一点不用做什么难的事情,就是给和明看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他看见的是什么样子,让他写下来,获得一些数据。还有,我反复讲,这不是一种病。我的朋友也说得很清楚,并不是病,不用吃药、做手术加以治疗。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训练’,使他的双眼能真正地发挥作用。”
文子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还有,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柿崎老师继续说,“这种功能障碍为什么会发生,到底是什么原因,据说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听说基本上能够确定它不是遗传性的,而且也不是因为小时候养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和明有这种功能障碍,父母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而且也没有责任。”
文子听了这些消除顾虑的话,心情放松下来,似乎得救了一样。伸胜默默地微微点着头。
“老师,有没有跟和明谈过……”
“还没有认真谈过。只是跟他讲过,老师并不觉得你能力有问题,学习不好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还跟他说过,为这件事我可能要去见一次你的父母。”
老师又说,如果你们能理解我刚才的话,最好先由家长跟和明谈一谈。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你们就说,我会什么都跟他谈的。还有,是不是再跟家长一起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去接受检查?我的朋友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接待,用不着客气。”
高井伸胜对大学附属医院、研究室之类权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点害怕,缩着脖子说:“去这种地方总觉得有点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吗?”
柿崎老师笑了:“很遗憾,我想这种情况,城里的医生不会管的。”
“要治疗的话,还是要去正规的地方,”文子坚强地说,“不管远不远,怕不怕,都应该去。”
然后,柿崎老师一面与伸胜夫妇交谈,一面等待和明回家。但此时正是夏天午后最热的时候,孩子泡在游泳池里轻易不会回来的。老师等了片刻,便说反正明天游泳部训练,再联系,说完就回去了。
由于傍晚五点开始营业,文子一边忙着准备,一边想着刚才的事。她感觉有了希望,心里流过一股暖流。她并不是对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觉得再没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样认真老实的人,所以以前无论学校说他怎样,她都能够忍受。果然她没有错。原来和明是有不为人知的障碍,而并不是这孩子不好。
就在她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厨房里准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并且越来越近。
伸胜停住手里的活,抬起脸说:“出了什么事?好像就在附近。”
文子从店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只见一辆救护车从长寿庵前的马路上向商业街的方向急驰而去。刺耳的警报声即使完全与己无关,也令人感到一种不祥的感觉。
救护车开远以后,文子正要回店里,却见和明正从前面的胡同拐弯回来,脸上晒得与柿崎老师一般黑。而由美子也一样晒得像个娇小的、咖啡色的公主,与哥哥一边一个劲地、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回家。文子突然涌起一股对孩子的爱,大声地招呼道:“回来啦?”
两个孩子看见了文子。由美子跑过来,而和明则放大嗓门,回答说:“我们回来啦。”这个时候,又传来了警车的警报声。
警车一边闪着红灯,一边向着刚才的救护车一样的方向急驰而去。和明和由美子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文子走到两个孩子的身边,一起目送着警车远去。
“是商业街方向吧?”
和明说,脸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担心的样子。这种表情与伸胜刚才在厨房里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停住干活,嘟哝说“好像就在附近”的时候的表情非常相似。谁受伤了呢?谁倒了呢?哪儿起火了?谁在求助呢?
这些是“大人”的反应。就像头顶上某处遥远的高空闪过猛禽的身影,领头的大雁最先听见其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一样,“大人”会伸长脖子倾听,看准敌人和危险在何方,并挺直脊梁保护软弱的孩子和老人。
文子这时第一次发觉,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一般像和明这么大的男孩子看见救护车、警车从街上急驰而去的时候,即使有些好奇,爱跟着起哄,也不会心里感到不安的。即使他们追赶救护车、警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驻足路旁,露出一副担心的目光,目送警报灯远去的。
实际上,文子考虑这些的时候,由美子说:“哥,去看警车吧。”
和明笑着摇摇头说:“危险,不行的。”
“没意思。”
文子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她以前常常觉得和明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给自己解释说,这只能表示和明比别人“差,迟钝”,几乎已经习惯了。
可今天不同了,因为听了柿崎老师讲的话,文子心里已经在以前别人强加给她并已习惯了的和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种光环。她这才发觉,以前单纯解释为“迟钝,柔弱的孩子”而别人不屑一顾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处。
父母糊涂,这么一想,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师说什么了,而从未听过孩子本身的想法。
“进屋吧,”文子说着牵起由美子的手,“两个人都饿了吧?”
商业街发生的事传到长寿庵的人耳朵里是在当天晚上店铺关门的时候。商业街上最大的“诚屋超市”的老板,同时又是区议会议员的高桥经理为此事直接来找伸胜。
伸胜和文子都对高桥经理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文子心想,今天这一天光碰着意外的事了。老实说他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因为她本来想,店铺关门以后,与伸胜两个人把白天柿崎老师讲的话跟和明慢慢地谈一谈的,今晚她压根儿也不想让外人来打扰。
“事情有些复杂,打电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们店铺关门以后再来也许比较合适。”
“啊,什么事?”伸胜也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呢,今天商业街上发生了一场纠纷。警车来了,你们听见了吗?”
“知道……”
“那件事真的让我很头疼,所以想跟你们谈一谈。可以坐下来吗?”
关门后的店铺安静下来,高井夫妇和高桥经理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虽然高桥经理只比伸胜年长五岁,但头顶已经秃得很干净。也许是因为性子急吧,他的头上总是淌着汗,油光发亮。他的态度,看起来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总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但总归人家是生意兴隆的“诚屋超市”的经理,而且担任区里的议会议员现在也是第二任了,所以声望大抵还是有的。
长寿庵在商业街的外面,所以与商业街的活动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商业街的老板们有一个集会叫做“蓝会”,他也加入了。高桥经理当过“蓝会”的会长,而且现在实质上仍是他在负责管理。由于这种关系,伸胜当然与高桥经理见过面,而且还一起参加过慰劳旅行,又在宴会上曾同席过。可是他与“蓝会”还不至于密切到来跟他商量商业街上发生的事的那种程度,大家也还不至于依靠他。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事呢?
夫妇俩感觉有些不妙。
就在高井夫妇感到不安的时候,高桥经理一面夸张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表示其实他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一面开始解释道:
“药店的栗桥先生,你们认识吧?商业街最北侧的那个。”
“认识。”
“大概栗桥的儿子和你家儿子是同学吧?”
伸胜看了看文子的脸,好像要她确认似的。文子点了点头。
“对,栗桥家的浩美和咱家的和明是好朋友,因为从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
“是这样吧,因为那边也这么说。”
那边指的是栗桥药店吧?
“那么我们就言归正转了。今天下午的纠纷就是栗桥的儿子引起来的。”
文子往前探了探身子,问:“是浩美干的?他干什么了?”
高桥经理的表情好像吃着了什么酸东西似的,说:“殴打顾客了。”
伸胜慢慢地抱起胳搏,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不是浩美看柜台了?”
“就是呀。老妈老爸都出去了。”
“那么是一个人?”
“对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太婆来了。”
“老太婆是谁?”
“你们家没有受过害,所以不知道吧?你们听说过那个扫帚星老太婆的事吗?”
长寿庵谁都一无所知。
“不,其实呢,也许不该叫她老太婆的,但是我们太生气了。这个老太太将近九十岁了,可是没有一个照顾她的亲人,独自住在车站西侧东京都经营的住宅里面。她呢,到我们这边来买东西,可其实经常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
“对呀。我想她本人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偷,也许是因为痴呆伤心,变糊涂了。但真的很麻烦。在我们超市,有时顺手牵羊,有时当场就把面包、火腿什么的随便拆开来乱吃。牛奶、果汁之类的,也打开了就喝,实在没法处理。你提醒她几次,她也只是发愣,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忍无可忍,发火了,她便害怕得惊叫起来或者号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欺负一个软弱无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没办法。结果也只好让她拿着乱弄的商品,只支付那部分赖不掉的商品的钱,即使这样她也不给你支付全部的货款。我们现在只能忍气吞声。”
这么一说,文子想起来,有一次听见那家她买蔬菜的蔬菜店的老板娘说过这种事,记得好像听说那家蔬菜店也受害过几次。
文子说起这件事,经理大声肯定说:“对!对!八百德吧?那一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是四月份吧?老太婆在店头剥了桔子就吃,让她付了钱再吃,她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想要逃走。以前八百德已经遇到过几次这种事,正憋着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太婆,一下子把她抓住了。结果老太婆一边嘴里胡言乱语,一边在摆着萝卜、胡萝卜的门前尿起裤子来了。这件事闹得人人皆知了。”
大概八百德损失不小。
“她尽是惹事,我们现金出纳员主任说,那个老太婆压根儿就不痴呆,只是装着痴呆的样子,白吃白拿,所以气势汹汹地威胁她,我们都给你记着账呢。”
“那今天栗桥那儿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吗?”
听文子这么一问,高桥经理好像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他使劲一拍手,说:
“正是。”一下子脸色又严肃起来。
“是四点左右的时候吧。栗桥药店的旁边有一家洋货店,对吧?”
“村田开的。”
“对,对,村田服张店。”经理说得唾沫四溅,把“服装店”说成了“服张店”。
“那位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听见栗桥药店里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地似的声音,然后听见什么人在惊叫,便三步两步赶忙跑过去。只见那个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呜呜地哭,头上流着血,样子很吓人。商品的陈列架横倒在地上,胃药、膏药什么的撒了一地,栗桥家的儿子呢,脸色惨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边。”
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问栗桥浩美,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浩美没有理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顾一切地捏紧拳头,要扑向倒在地上的老太婆。老太婆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惊叫着从地上爬着逃了出去。
“村田的老板娘你们认识吧,很胖,块头特别大,眼看不妙,连忙用身体挡住,拦住栗桥家的小家伙。可小家伙还是气势汹汹地胡来,连村田的老板娘都差点被撞出去,她只好大声呼救。附近的人都跑来,与老板娘一起拦住小家伙,把老太太救起来了。栗桥的小家伙可能相当恼火吧,看着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太太,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结果对面装订厂的老板挨了打。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候有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文子想起了栗桥药店的浩美的样子。虽说他是和明的朋友,小的时候由美子也经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个活泼好学的好孩子,不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
“浩美现在怎么样了?”
高桥经理摆了摆那双拘谨的大手,说:
“在家呢。虽说是警车也不能带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可是确实有人受了伤,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询问了半天情况。”
栗桥夫妻在警车来的时候回到家,母亲大哭大闹,又上演了一场好戏。
“警察要把浩美带走的话,我就要死了什么的,寻死觅活的。他们就跑到我这里来商量,让我设法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想办法了结这件事。我想呢,孩子嘛,训斥一顿,负担老太太的医疗费也就行了。这样老板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吧。让我说的话,对于商业街来讲,我倒想要求政府对那位老太太想个处理的办法。”
“那是。……”
但这件事与长寿庵有什么瓜葛呢?文子的脸上和伸胜的脸上都一脸疑惑。高桥经理点了点头,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秃头。
“那么,情况就是这样。”说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妇的脸。
“警车走了以后,我们也被叫到了栗桥药店。那个小家伙叫什么来着?”
“浩美。”
“对,对,是浩美。我们跟小家伙询问了一下情况。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因为对方是那个老太婆,所以我们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浩美。我跟他讲,你的心情,我们完全能够理解。”
他说,栗桥浩美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像个石头似的一声不吭,眼睛瞪着地上。
“他太固执了,我也有点上火了。我跟他说要讲道理,不能使用暴力。这么一说,那个小家伙,啊不,浩美说,不是我打的。”
“可你想要打的时候,被拦住了,对不?”
“可我说的是,一开始动手打的不是我。”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盯着经理的脸。
“您是说,另外有别人在一起的吗?”
文子问了以后,经理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这样。”
文子这时才恍然大悟,后面的话不说也可想而知了。
经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着秃头,说:“听说那正是你家的儿子。他说,高井到他家来玩,两个人一起站柜台,于是高井就打了那个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后来他也很吃惊,吵闹起来,事情发生以后他感到莫明其妙,心里直害怕就乱来了。现在只是一个劲地道歉,耷拉着个脑袋。”
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轻声开口说:
“我们孩子今天下午去游泳池了。”
“就是。”这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孩子的声音。文子急忙回头,看见厨房里面由美子和和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我们去游泳池了,”由美子重复道,双眼瞪得圆圆的。
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偷听大人的话。也许他们知道高桥经理的来访与白天的警车有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心里感到好奇吧?
由美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睁大着眼睛,而从文子来看,和明明显有些害怕。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刚刚听说他的朋友向大人偷偷告状,自己今天在根本没在的地方做了压根儿没干的事。
伸胜这时少有地抢在文子前面开了口,训斥了孩子们:“别躲在那种地方,出来!”
“呀,你们好,突然打扰你们,对不起啦。”高桥经理也满脸堆笑地说。他的视线盯在和明的脸上。
而被盯视的和明则似乎不安地缓慢地转动眼珠,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遇到文子的眼睛,便默默地有些厌烦地摇了摇头,大概就是表示,我今天根本没有去过栗桥药店,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这一点文子也非常明白。正因为如此,尽管文子内心里有些可怜胆战心惊的和明,但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还是感到着急。既然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就该态度更干脆一些,为何那么懦弱呢?
“到这边来。”文子招呼道。高桥经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样不合适。但文子并不想避开和明继续谈下去。
“到这儿坐下来。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
文子问道,和明提心吊胆地低着头。由美子轻快地往椅子上一坐,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嗯”,并且非常担心地看了看周围的大人。
“栗桥说和明打了老太太,是真的吗?”
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对由美子来说,栗桥浩美不只是“哥哥的同学”。虽说现在不了,但和明和栗桥浩美上小学的时候,由美子也一直跟着他们,所以并不只是和明和栗桥浩美是童年的朋友,而是他们三个人是竹马之交。而且以前小时候由美子对什么事都干得很出色的栗桥浩美比有些迟钝的哥哥还要亲近。
也许这种依恋现在仍留在心里吧,由美子歪着脸,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困惑不解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栗桥为什么会打客人呢?而且为什么会说是哥哥干的呢?”
高桥经理打断她说:“还未必是栗桥干的呢。”
由美子马上回敬道:“是吗?可我哥也不会干的呀。我哥和我今天都没有见着栗桥。上午我们在做作业,两点钟店铺关门以后,我们去了游泳池。”
“是吗?你说的游泳池是学校的游泳池吗?”
“不,区里的游泳池,若叶镇的。”
“是吗?那么是坐汽车去的吧?是这样?”
高桥一边随着由美子的调子点点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和明的样子。栗桥浩美是如何说服高桥经理的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经理并非只是想把他的话传给和明家,而是隐藏着疑心来的。
“这样的话,是栗桥误会了吧,你觉得怎样?叫什么来着?”
“和明。女儿叫由美子。”文子说。
“是吗?叫和明呀,”高桥经理对着和明笑容满面地说,“你怎么想呢?”
和明宽下巴的脸颊微微颤抖着,垂着头。经理似乎想要观察他的脸,他却仿佛要逃避似的,把头埋得更低了。文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说:
“对不起,和明有些认生。”
“啊!上初中二年级了,而且做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可少见。”
高桥经理好像对和明没有什么好印象。文子捏了一把汗,心想这种活动、外向的人与反应迟钝、表达不清的孩子肯定不会投缘,尤其是这孩子是男孩子,更是这样。
“在游泳池见着哪位其他朋友了吗?”
由美子回答说:“我遇着了。”
“遇着谁了?”
“小能。田中实。一个班的。”
“是由美子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见着的吗?”
“不,因为当时哥哥在大人的游泳池,我们在孩子的游泳池。”
高桥经理斜眼瞥了一下和明,这时和明看着地下。
“是吗?和明是在大人的游泳池?”
“是啊,因为哥哥游得比我好。哥哥今天还教我仰泳了呢。是吧,哥?”
和明听了妹妹的问话,半天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看着下面。
“所以,栗桥真奇怪,我们今天根本就没见着他。”
“由美子,别说了,”伸胜说,然后不无气恼地说,“本来我就知道,栗桥的孩子胡说八道。”
高桥经理看了看伸胜的脸色,暧昧地笑笑说:
“高井,你先别发火。”
“我并没有发火。”
“因为人家既然委托我处理这件事,我就得把事情搞清楚。有关人员的意见都得逐个地听一听。”
“那位挨打受伤的老太太说什么呢?”文子问。
“问她,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挨谁打的,老太太应该知道吧,因为她是当事人。”
经理夸张地摇摇手,说:“不行,因为老太太有痴呆症。”
“那不问问看,哪里知道呢?”
“问了,可她啥也不懂。光会哇哇地说些莫明其妙的话。”
然后,用强迫命令式的口吻补充道:“所以我不是才这么辛苦地跑到这里来了吗?”
“那交给警察好了。”文子也怒火填膺地冲他说道。于是高桥经理夸张地瞪大眼睛说:
“你说得轻巧,这是哪里的话?让警察来管的话,不就影响整个商业街的形象了吗?”
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形象呀,太夸张了吧?又不是什么百货商场。”
反正警车来了,事情已经闹得附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即使隐瞒也没用。硬要息事宁人的原因并不在商业街,只是在栗桥药店和浩美身上罢了。
“啊,无论是哪一个,反正是孩子干的事。我想息事宁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来处理好了。”
长寿庵的人谁也没有委托,高桥经理却擅自承包了,说完一拍膝盖站起身来说:“那,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