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2)

模仿犯 宫部美雪 1533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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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田明美不知道是栗桥浩美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她也没有感觉到。她已经快要死了,他的手不过是最后再推了她一下。

明美断气之后,栗桥浩美就把手从她的脖子上拿开了。他已经不再哭了,但脸上还有泪痕,眼角也是肿肿的。

终于杀死了。

栗桥浩美垂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脚下的两具尸体。他把脚放在垃圾坑的边上,他背后的凶谷的大楼,他头顶上的夜空,他眼前死亡的气息。

我为什么要杀了她们?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他在问自己,但没有答案。

栗桥浩美从小就有一个习惯,在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他总是这样做,他要寻求帮助。

——“豌豆”。

过了一个晚上,嘉浦舞衣还是没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上学时听到这个消息时,芦原君惠并不感到惊讶。那位女班主任从早上开始脸色就比较难看——大概是因为昨晚睡眠不足和安慰舞衣那位歇斯底里的母亲而消耗了精力的缘故吧。同学们在上学的路上就谈论这件事,所以君惠马上就听到了。教室里大家也是三五成群地议论着舞衣的情况。

——舞衣死了,被人杀了。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君惠相信,昨天夜里,做梦时听到的那声惨叫,就是舞衣的声音,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死了,有人让她遭受了很大的痛苦才发出那种可怕的惨叫声,她死了。

如果告诉大人的话,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会说这是想象,是妄想。如果告诉朋友的话,他们一定会瞪大了眼睛非常有兴趣,并会害怕得发抖,嘉浦遇到这种事真是太可怜了——他们会流着泪说;然后等君惠不在的时候,他们会说芦原因为真的不喜欢舞衣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不要说丧气话了吧。

君惠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也没有很好的悟性。可是,对于中学二年级的学生而言,她有着非常好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让她现在什么也不说,只是静观事态的发展。君惠把这种信心埋藏在心里,等待着有人让她讲出来。如果现在说的话,可能会缺少真实性吧。

另一方面,君惠这种冷静的判断力也让她问自己,嘉浦舞衣临死前的情形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我和舞衣也不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啊,更不是亲戚关系。大概舞衣也没有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因为她是那种只交男朋友不交女朋友的女孩,而且她还是那种宁可要男朋友也不会要女朋友的女孩。

对舞衣的生活方式,自己并不抱什么好感。像她那样,在所有的家庭里都不会有意思的。舞衣的生活、认识这样的舞衣——还有对她不管不问的舞衣的妈妈,都是君惠想象不到的事情。

没有共鸣,没有同情,更没有兴趣。虽然只是有点好奇心,但她并不认为舞衣有魅力。可是,为什么,只在昨天晚上,她就会感知到舞衣的体验呢?

如果君惠真的是一位有判断力的大人的话,她就可以对这些事实倒过来想,她就会否定昨天夜里听到舞衣的惨叫声这一事实。那只不过是她想得太多了。或者是她平时希望身边能发生有刺激性的事件,她才觉得有意思。因此,她以舞衣离家出走的事情作为材料,随意编织了一个噩梦。她也许会对自己哑然失笑的。

可君惠毕竟还是个少女,她十分忠实于自己所体验到的事实,十多岁的少女是不会怀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的。所以,她就相信了,梦里的那声惨叫是真的,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然后又继续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听见舞衣的惨叫呢?为什么会是我听到的呢?

半个月过去了,舞衣还是没有回来。

君惠在学校里听说,舞衣的母亲已经向当地的警察署提出找人的申请了。她还听说了一些新的情况,舞衣的母亲是再婚,舞衣的继父和她的关系不是太好。

舞衣的亲生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因车祸去世了。三年前她有了一位继父,但她并不喜欢他,她的母亲夹在两个人中间,很是担心。

“她离家出走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呢?”

君惠的母亲皱着眉头说。

“因为她是中学生,警察一定会尽力寻找的,可不管怎么说也不是那么回事,这孩子的行为也有问题。”

事实上,在她家附近的地方和赤井市的繁华街道上,并没有贴着舞衣照片的寻人启事。也看不出舞衣的父母在格外积极地寻找她。

渐渐的,嘉浦舞衣好像被人遗忘了。

如果是大人的话,用离家出走这种方式脱离家庭的话,那也不过是一只船离开一个港口,只有失去了回到现在所呆的港口的资格和权力。在这之前,无论是想漂到哪里,他都必须依靠无线电波为工作、税金及社会保险等和那个叫作社会的大陆保持着联系。

可是,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离开家脱离家庭后,就意味着失去了船籍,他们也就不再存在了。嘉浦舞衣就变成了这样的一艘幽灵船只了——

可是,在离家出走一个月之后,新学期开学后不久,这艘幽灵船寄来了一封信。

这可不是听别人瞎传的,而是同学们亲耳听到的。在早自习的时候,那位女班主任表情轻松了许多,她对同学们说:

“嘉浦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昨天嘉浦寄来了一封信。”

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锅,有一部分同学发出了啊的声音。

“大家也都听到了许多传闻,说嘉浦和她的继父关系不太好,她为此而感到非常苦恼。可这封信里,她好像很有精神,说让父母担心非常对不起。她的父母也稍稍放了心,大家也都放心吧。”

有人问了一句:“嘉浦现在在哪里?”

“好像是在东京吧。”

“知道她的地址吗?”

“这封信上没有写地址,但她说还会写信来的,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一个男生大声地说:“那家伙只是为了出出风头而已。”

老师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么说可就不太好了,你还不能理解嘉浦的心情。你们在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离家出走吗?”

这是一个特别舒适的早自习。嘉浦舞衣这个问题少女暂时掩盖了教室里其他的问题和纠纷。

——她来信了?

芦原君惠呆住了。

——舞衣的来信?她在东京呆得好好的?

这样的话,那我听到的惨叫声又是怎么回事呢?

还是我想得太多了?这不过是个梦?

不是好朋友的君惠在舞衣临死的时候是不是不应该做梦?如果她能认识到这个谜也只是她想得太多的话,问题就好解决了。

——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因为我讨厌舞衣吗?是我认为自己很高兴会发生什么大事、而且如果舞衣被卷到这件事里,因为她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孩子而感到无所谓吗?

如果嘉浦舞衣因为某件事而死去的话,自己会觉得很有意思,我是这样想的吗?

芦原君惠变得很忧郁,整天闷闷不乐,她开始讨厌自己了。

平时,君惠的性格很开朗,因此,她母亲马上就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她在考虑是不是要问问君惠。可君惠的忧郁越来越严重,而且学习成绩也在直线下降。

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君惠的母亲叫住了她。这个时候已经是夏天了,离舞衣的来信有三个多月了。

“你为什么不高兴?”

对这么不高明的问题,君惠没有马上回答。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说得很清楚的话,说自己希望同学出事,母亲会不会看不起我?

“与其一个人苦恼,倒不如说出来,这样你就会轻松的。如果你不想和妈妈说的话,也可以和朋友说一说。”

听到母亲的鼓励,君惠在想,如果告诉朋友的话,他们也会看不起自己的,也许他们还会认为自己是个很可怕的人。

还是和妈妈说说吧,与其让朋友看不起,和父母谈谈还是比较适合的。她决定之后就告诉了母亲。

母亲大吃一惊。在舞衣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君惠居然做了那么可怕的一个梦?这个孩子实在太敏感了。

可她是个女孩子,敏感一点总比感觉迟钝要好,而且能想到离家出走这种可怕的事情也是件好事情。

君惠母亲认为像舞衣这样的情况是教育孩子失败的典型案例,因为父母抓得不紧,孩子才会变成那样。

现在想起来,她还在生气,那天晚上她母亲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简直是不通情理。而且舞衣的母亲穿衣服很时髦,作为一个女中学生的母亲,打扮得有点过于年轻了。说话也很傲慢,不懂礼貌。她找了一个年轻男人,还要对他撒娇。和母亲和妻子相比,她只是作为一个女人而活着。

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也不一定很准确,和舞衣关系不太好的继父真的很年轻吗?听说他还不到三十岁,与其说和舞衣是父女关系,看上去倒像是差不了几岁的兄妹。听说他和舞衣的母亲是在工作单位认识结婚的,可附近的人说,那位当继父的男人好像没有工作,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

父母和女儿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们家的君惠为什么会为了这样一家人苦恼得学习成绩都下降了啊?

因为很生气,她不由得想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可是,不能这样做,君惠因为对不是正经人的同学有了不好的想象而苦恼,并讨厌自己。

真是个好人——不,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哎,君惠,对嘉浦印象不好不只是你一个人啊,妈妈也是这样想的,老师也一样,大家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

“你有时候想象力太丰富了,你是害怕她一个人离家出走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才会在梦里听到她的惨叫,这并不能说明你就希望舞衣出事。”

“是吗?”

“是的。”君惠的母亲微微一笑,“但妈妈很高兴,因为你是个能认真考虑问题的孩子。”

君惠好像松了口气,但她的忧郁也没有马上消失。母亲想了好多,还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她对老师说,在君惠讲出自己所做的噩梦前,她说自己真的担心舞衣,希望她能尽快回来,还希望舞衣能和家人联系,她还提出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舞衣的父母。

说实在的,君惠的母亲很不乐意,她不想见到舞衣的母亲。可君惠这么说了,她一定是想这样做了,没办法,她还是决定和君惠一起去舞衣家。

那天天气很闷热,嘉浦家的客厅里没有冷气机,只有一台电风扇吹着温温的风,君惠的母亲热得满头大汗。泡着麦茶的玻璃杯好像没有洗干净,看上去挺脏的,她也不想伸手去拿。

开始的时候,君惠比较紧张,当看到舞衣母亲的态度比较温和时,她似乎能放心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了。而舞衣的母亲并没有在意她这种认真的态度,在君惠说话的过程中,她站起来把舞衣寄来的那封信拿给她们看。信封和信纸上都画着十分可爱的动物的图案,信是竖着写的手写体。

“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当看到这一行时,君惠的母亲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虽然内容都是一样的,可是,听老师说和亲眼看信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如果再来信的话,一定告诉我。君惠和舞衣的母亲说好了。她母亲说,如果再有联系的话,她一定会把君惠的心情转告舞衣的。

“好了。”

在回来的路上,君惠的妈妈搂着女儿说。

“我都渴坏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君惠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母亲完全放心了,她也想不到女儿的心里又有了新的问题。

君惠又开始考虑一个新的问题。

——那封信。

君惠一边喝着东西,一边在琢磨着这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疑惑。

——那个字真的是舞衣写的吗?那封信真的是舞衣的信吗?

确实,字是有点像,但是我们的日本文字都是很像的。如果有范本的话,别人也会写得很像的。还有,她更关心那个信封和信纸,动物的图案,舞衣对这些东西并没有兴趣。我见过她的笔记本,非常了解她,舞衣不会选择那种孩子气的东西。

如果信是假的话,如果是别人写的话,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再往下想太可怕了,君惠一个劲地喝着东西。这件事可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因为这是我的妄想,还是把它忘了吧,把心收回来吧,不能再想了,一定不能再想了——

我要在很长时间内保守这个秘密。

——1996年9月12日。

在墨田区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只被砍断的右手——当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高井由美子正穿着一件长袖和服。不,准确地说,她是正在穿长袖和服,她正在自己经常去的那家美容院里。

从长寿庵到这里,步行只要五分钟,这是一家名叫“美人再来”的美容院。她经常到这家美容院剪头发或烫头发。成人式的时候,她也是在这里被穿上长袖和服的。

为了相亲成功,就在这同一家店,高井由美子又穿上了长袖和服。

到下一个生日,她就二十六岁了。周围的人都劝她去相次亲也没什么不好,没办法,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庆祝成人式的时候,当父亲伸胜把这件昂贵豪华的长袖和服递给她的时候,由美子的内心感到很难受。

“美人再来”是一家非常普通的美容院,它的老板是一位名叫蒲田纪子的美容师,另外还有两名见习的女孩,这是一家小而整洁的美容院。因此,经常光顾这里的由美子和蒲田纪子关系很好,在今天相亲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有时会把自己的复杂的内心感觉讲给她听。

“我还是不放心。”由美子小声说。她站在这间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中央,像个稻草人似地伸着两只右手。

“只是见一见,不行就算了。阿姨虽然说得轻松,可这样也不好,现实中不会这么简单的。”

由美子沉着脸,蒲田纪子笑着回答说。

“好了,不要想得那么复杂。你应该这么想,就算是去宾馆的餐厅吃顿饭也不亏啊。”

啪的一声,带子上的夹子开了,纪子耸了耸肩又接着说下去。

“也许你见的是个很出色的人,即使不出色,也可能是个很好的人。”

“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人,个子也不高,像个小官吏。”

纪子嘿嘿地笑了。“光看照片是不行的,我丈夫从照片上看也有点神经质,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

纪子结婚不到十年丈夫就去世了,之后她也没有再结婚,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一个人独自抚养着孩子。由美子看看她,笑了。

“可是你丈夫人很帅啊,老师,你们是不是恋爱结婚的?” 由美子一直把蒲田纪子称作老师。蒲田老师整理着由美子衣服领子,稍稍抬了抬眉。

“是的,我们谈了很长时间的恋爱,可我并不是看上了他的长相。”

“是吗?这可太奇怪了。”

“到你拒绝的时候,他会不会说,啊,由美子就是挑别人长相的?”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听你的话,就知道你是一个外表至上主义者,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可是,男人——不光是男人,所有的人都不是看看就可以的,真的。”

由美子低着头,没有说话。突然,她觉得穿在身上的这件大红色的华丽的长袖和服,对于快到二十六岁的自己而言,颜色有点太鲜艳了。

由美子有点泄气了。她怎么也做不到,笑眯眯地去相亲。她呜呜地哭了。

“不是还没有决定结婚嘛,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不同意不就行了吗,然后这件事就完了,平时的由美子可不是这么犹豫的。”

“美人再来”美容店在营业时间总是开着收音机。就在她们谈话过程中,收音机里说得也很来劲,还放着流行音乐,可是,今天的由美子却觉得这些全都是刺耳的噪音。她尤其不想听那些年轻的女歌手唱一些寻找到恋人的歌曲。因此,当节目告一段落开始新闻节目时,当她听到那位无聊的声音干巴巴的播音员所说的话的时候,她被惊呆了。

那是一条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新闻,时间是中午,所以,由美子听到的不是第一条消息,而是后续报道。

“真是的,又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

蒲田纪子一边满头大汗地系着带子,一边说。

“都快成了动荡不安的国家了。”

播音员说,目前还不知道这只右手的主人的身份,从同一个公园的另外一个垃圾箱里,还发现了寻人启事上所登的那位女性的手包。

“大川公园,不是赏樱花的好地方吗?怎么会有男人在那种地方把女的给杀了并且还剁碎了。”

“罪犯现在不会还在大川公园里吧?”

“不会的,当地不是也有这种情况吗?也许是随便把尸体扔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的。”

这么一说,由美子想起来了,蒲田老师是喜欢电视里的那些悬念剧。

“太可怜了。”蒲田纪子一边给由美子衣服上的带子打了一个结,一边皱起了眉头。

“年轻女孩子嘛……被杀之后又被抛尸。哎,由美子,有女孩为了恋爱和相亲等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死的。所以,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你要高兴一点。”

老师经常这样开导她,由美子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回答。

“好了,弄完了。”

蒲田纪子站起来,往后退了退,两手叉着腰,打量着由美子。

“真不错,非常漂亮,带子不紧吧?”

“嗯,不紧。”

“好不容易吃次法国菜,如果不能吃,那可太遗憾了,所以带子不能系得太紧。但是如果带子挣开了也很麻烦,因此,坐完出租车、起来坐下或上完厕所后一定要照照镜子。”

每次来穿和服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由美子点了点头。

由美子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文子说来接她。文子说,她不穿和服,而是穿一件素气的裙子,她还没有换好衣服。相亲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在赤坂的旅馆,所以不用着急。

穿过商业街,她们两个人往长寿庵走去。旁边熟悉的人都在开玩笑说,啊,由美子可真漂亮,这是要干什么去呀?由美子对他们笑着,赶紧往家走。

“你好像不太高兴……”

文子说,她手里抱着一个装着衣服的包袱。

“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好不好?来,笑一笑。”

虽然她有点讨好的意思,但由美子还是生气地噘起了嘴。

“爸爸没有阿姨厉害,却要殃及到我,简直让人受不了。”

介绍由美子这次去相亲的那位阿姨也不是她们家的什么亲戚,而是一位叫管野秀子的年近七十的老人,她是伸胜小时候照顾过他的师傅的朋友。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伸胜总好像欠着他什么似的。这是一位喜欢说媒、精力充沛的阿姨,除了照顾自己孩子和孙子以外,她还有剩余的精力,她甚至操心起了由美子的未来。

“我有责任为由美子这样的好孩子找一个好人家,你等着,一定会有一桩好姻缘的。”

从由美子二十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这么说。高井家也不能不给她面子,但也只是当成笑话听听而已。以前,她也曾拿过几张相亲的照片,但每次,伸胜和文子都会很客气地说:“自己的爱人,还是让由美子自己去找吧。”可是,这也成了越来越难办的推辞了,由美子每长一岁,这种攻击就会更激烈一些。

“自己谈恋爱也不是不好,可是去相亲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也是老传统嘛,千万不能丢了啊。”

最近一两年来,这种说辞变成越来越严厉的责备了,伸胜终于坚持不住了。

“阿姨都生气了,由美子,你就去一次吧。”他说。于是,事情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你高兴点吧,又不是别人逼着你去相亲的。”文子说,“只不过是去相亲嘛,如果对方是个不错的人,那你不也是福从天降嘛。” 可是,光是看照片,就知道对方不是一个能让她享福的人。他是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身体也不是太结实,眼睛细细的,戴着一副眼镜,长着一张白白的扁平的脸。

简直就像根豆芽菜。

他一定是个有恋母情结的男人,虽然听说他是一名地方公务员,可他不会不牵着妈妈手就不去上班吧?

可是,由美子知道,让她对对方如此反感还是自己这方面的原因。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会郁闷、难受和无聊。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真正地谈过恋爱。

这一点让由美子非常自卑。

——不谈恋爱而要去相亲,更何况对方看上去还是像个鼷鼠的男人。

以前,她并不是从来都没有和人约会过,她也喜欢过别人,也有人喜欢过她。可不知是没有缘份还是运气不好,没有一个谈成的。互相有好感的时候,那个男人在两三次约会之后突然又去接近别的女人,那他们的关系只能结束了。而由美子喜欢的男人不是和自己而是和自己的朋友去约会。当然,如果是喜欢由美子的男人打电话来,她就会告诉他,我对你很失望,不想和你交往下去。全都是这样的情况。

由美子大部分的朋友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她了解她们的恋爱过程,也去参加了她们的结婚典礼,大家都很幸福快乐。她真的很高兴。

可同时,当想到别人都恋爱成功,而自己却屡遭失败时,她也会很生气,心情非常郁闷。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吗?为什么总不行呢?

“你虽然有哥哥,你哥哥就在你的身边,但由美子,你根本不了解男人的想法。”

也有朋友这样说她,其他朋友在这种时候都会憋住了,不让自己笑出来。由美子记得非常清楚。

她们虽然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但心里一定会这样说。这么说来,由美子的哥哥也是这样的人,难怪由美子也不习惯男人,没办法。

是的,哥哥和明就是这样的人。

中学时候,他碰到了柿崎老师,知道自己患了视觉障碍,这改变了高井和明的一生。他开始去老师推荐的大学研究室接受治疗,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学习成绩也不断提高,以前他的动作很迟钝,现在动作迅速多了,也越来越有精神了。

可这也是有限度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研究室可以医治他的视觉障碍,但不可能根治他与生俱来的性格。和明是个既害羞又胆小的人,而且特别好哭,他是个像傻瓜似的老实人。少年时代就没有男人的样子,就这样长成了一个青年人,现在已经二十九岁了。由美子想,我的这位哥哥这辈子一定和恋爱无缘,就连我这个亲妹妹,也经常训斥他的迟钝,精力充沛、具有魅力的女孩子当然不可能接近他。

那位爱管闲事的阿姨说:“先把由美子嫁出去,再轮到和明。”但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她心酸地想着这些事,但她又想到了更心酸的事情——唉,我不知道,像我这样,每次都说是非常出色的人而且有缘份,结果对方是那种像鼷鼠那样的男人,不知道到哥哥的时候,对方会是什么样的人。

快到长寿庵的时候,她看到和明正在打扫店门口的卫生。当他看到由美子和文子的时候,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扫帚,高兴地笑了起来。

“啊,由美子,太漂亮了,这件和服真的很适合你。”

听到他这种毫无顾忌的赞美,由美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当然很漂亮,可她因为不想去相亲,还在噘着嘴生气呐。”文子笑着说。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会说马上要结婚的,那可就惨了。”和明也笑着说,“我可就寂寞了。”

他不理解我的复杂的心情——由美子对哥哥一直是既喜欢,又不喜欢,她没有理会他。由美子把身体转了过去,背对着他。和明冲着她的背说:

“这个带子也很漂亮。”

就在这时,伸胜从店里探出头来。

“哎,阿姨来电话了。”

“噢,是吗?什么事?”

“相亲取消了。”

由美子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差点把头发都弄乱了。

“怎么回事?”

“听说对方因为工作来不了了。”

文子看了看由美子那一身漂亮的打扮,不由得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打扮得这么漂亮……”

由美子松了口气,但另一方面,她又很失望,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虽然是说不想去,但还是有一点希望的,也许那个人比照片上的要好得多。

高井由美子后来在别的地方见到了这位未曾谋面的男人,他是一位刑警,在负责和哥哥有关的一起杀人案的搜查本部工作。

可以撒个谎。“豌豆”说,说得非常简单。要说得尽量简单,撒谎的时候要尽可能地真诚。

栗桥浩美是在自己的家里听说大川公园发现断肢的,当时他正和母亲寿美子一起在客厅吃早饭。他还在报道这条消息时仔细观察了母亲寿美子的表情。

栗桥浩美知道自己的父母喜欢听这种消息,像猎奇性的杀人案啦,为情而发生的杀人案啦,还有放火、绑架和强奸,他们特别喜欢这类消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可以放心地谈论着别人的不幸。

寿美子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一定也会对大川公园的案件发生兴趣的。如果她知道了发现的只是一只右手,一定会大失所望的。为什么不是脑袋呢?为什么不是尸体呢?栗桥浩美偷偷地嘲笑着坐在旁边的母亲。妈妈,我虽然想说这是别人的事情,但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别人的事情——因为是我杀了这些女人,是我把她的右手砍断扔掉的——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

他自己也很兴奋,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着。

NHK的综合电视节目是从早上五点开始,所以他今天早早起了床,并打开了电视,可是这个时间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按“豌豆”的估计,下午回收垃圾的时候应该能发现那只右手,因此他们必须要等待。这是他们的约定。

尽管这样,栗桥浩美还是不想把电视关上,就这么一直地开着。他不想错过最早的第一次报道。因为电视台不一定只在新闻节目时间里播出,他们也许会采用临时新闻的形式用字幕播出。或者,如果是新闻节目,他们还会紧急进行现场直播。如果这样的话,他应该去大川公园看看。他可以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那帮记者手拿麦克风喋喋不休地说着。当然,在这种时候,他是不能笑了,他必须装成很难过和很痛心的样子。如果他能装得很像的话,记者也许还会采访他。因为我长得很出众,记者一定会注意到我的。然后我就回答说,在日本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很不安,并为此感到气愤。做这种事情的人,无论是什么态度还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一个精神的残暴者,对社会没有一点儿贡献,只是通过对柔弱的女性施加暴力来满足自己这种扭曲的复仇心理。如果能抓住他的话,他一定是个胆小怕事的像只快要落入水中的老鼠的男人——他会这样说的,记者也会很佩服自己的。

他想象着,想象着自己在各种场合谈论这起案件的神情,他为此而感到高兴。梦想中的栗桥浩美事实上长得确实很帅,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年轻的女记者一定会在意他的,她们会很愿意听他讲话的。

栗桥浩美从早上开始,就一边沉浸在对自己的想象中,一边看着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什么今年秋刀鱼又是大丰收啦,还有介绍一些新的旅游景点啦,虽然都是一些浪费时间的节目,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一个人如果居高临下的话,那所有的东西都会小得可爱。

一无所知的父母看上去也是比平常要好得多的人了,他的心里已经好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父母有一种爱的感觉,栗桥浩美对此也大吃一惊。人站得高了,什么就都变了。什么东西一旦变了,人生就开始向自己靠近了。这真是和“豌豆”说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么藏着是不够的——“豌豆”说,这样没有什么意思,而且如果只是一味地躲着,还是有被发现的危险。因此,不能躲,我们要让人们看我们想让他们看的那一部分。

开始的时候,栗桥浩美还不能理解“豌豆”的建议。应该尽可能地躲起来,尽可能地藏起来,为什么必须过那座危险的桥?我不喜欢!

“豌豆”认真地听着栗桥浩美的意见,他并没有笑话他是个胆小鬼。因此,栗桥浩美也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真的,我确实很害怕,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躲起来吧。

听完栗桥浩美的想法之后,“豌豆”微微一笑。从小到大,他都是这种温和的笑,知识分子的笑。接着他又说,你之所以害怕,就是因为你躲了起来,就是因为你把主动权交给了社会,如果你换个角度想的话,你就不会有丝毫的害怕的。

“豌豆”是对的。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这一次还是依然如故。如果掌握了主动权,就什么也不怕了。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坐都坐不住了,而且他可以对人更亲切一些!

两年前的那件事之后,把岸田明美处理了之后,把许多素不相识的少女处理了之后,在“豌豆”的劝说下,栗桥浩美租了一间单人公寓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他说,为了处理这些事情,为了实现以后的计划,浩美必须要有一个单独的空间。浩美不能说不行。

从那以后,他一直是来往于父母家和自己的公寓,但从不在父母家过夜。昨天晚上住在了父母家里,他想呆在父母的身边,他想对他们笑。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做不了,他既喜欢像垃圾一样的父母,又为他们感到悲哀。

最重要的是他想在今天这个瞬间,发现右手的瞬间,这场戏开幕的瞬间,他们也能在场。他想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想看一看他们对大川公园发现的这支右手的关心、厌恶和兴趣。

这件事是我干的——可我不会说出来,我虽然什么都知道,但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父亲说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早上就没有起床。寿美子七点多起的床,当她看到栗桥浩美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吃了一惊。她说,你可太早了。他回答说,晚上睡得好,早上就想起床。

他虽然希望回收垃圾的时间早一点到来,希望这一切都赶快开始,但另一方面他又为这种等待时间的结束而感到遗憾。今天,他希望自己一天的心情都很兴奋。

寿美子做的早饭非常好吃。脆脆的烤面包,甜甜的草莓酱,浓香的速溶咖啡。很好吃,和什么都不知道的寿美子一起吃早饭真的很好,居高临下,真的不错。

因为栗桥浩美吃得很香,寿美子的心情也很好,她问还要不要吃个煎荷包蛋。过去,如果吃完面包片以后再说这样的话,那他一定会嫌她太烦人了。可今天却不同——不,是从今天开始情况就不同了。栗桥浩美已经变成一个出色的大人了,尽管她是个愚蠢的母亲,但他也会对她很好的。

“嗯,我想吃荷包蛋,你去做吧。”

就在他笑着对寿美子说话的时候,电视里有情况了,栗桥浩美突然把头转向了电视。

正好是八点钟,是早上的新闻节目时间。平时,笑眯眯的两位男女主持人总是边向观众问好边上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昨天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啦,什么秋天到了天气凉了。

可是,今天早上情况却不一样了,电视上突然出现了直播画面,是大川公园。

栗桥浩美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到了桌子上,他的手在发抖,手心全是汗,如果不放下杯子,也许会摔到地上的。

他的头很晕,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并且还在咚咚地跳个不停,脸很热,血液也好像都涌到耳朵根了。

他想,发现了。我——我们的好戏开始了。

不错,是在大川公园发现右手的报道。栗桥浩美兴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记者站在现场,是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记者。她的衣服正好和那一天——死在垃圾坑里的岸田明美的衣服一模一样,长得也很像。对于这些偶然的巧合,他想放声大笑。

这位记者看上去比较紧张,说话的速度很快,但结结巴巴的,有点讨好的口气。栗桥浩美想,这种无知的表现也很像岸田明美。想到这里,他更高兴了。

这位不太沉着的记者还是想方设法介绍了发现这只右手的经过。这是一位带着狗出来散步的女高中生发现的,是狗闻到了腐臭味。说到这里,栗桥浩美想起了那只右手的腐臭味。放在公寓的时候,栗桥浩美用了很多的防臭剂,因为公寓的房间里注意了通风,因此还不至于臭不可闻,但扔掉的时候,它已经很臭了。

啊……是个女高中生发现的,这让人也很高兴。她是个漂亮女孩吗?她长得性感吗?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吗?如果她是个比这位女主持人聪明的女孩子,我一定会喜欢她的。也许我还会想着去见见她。

可是,当他接着往下听的时候,女记者继续介绍说,发现右手的时候,这个女高中生并不是一个人。栗桥浩美有点害怕了。这可真是个不会说话的记者。

和她在一起的是个男高中生,他们好像是同学。女记者说。大概是早就说好了早上带着狗出来约会。栗桥浩美咂了咂嘴。这位男高中生事先并没有安排他的角色,但他自己主动走上了舞台。我也想去见见他,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猛地发现,寿美子端着煎蛋的盘子站在他的旁边,她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里面少了许多好奇和兴趣。

“好像又是一件轰动社会的案件。”

栗桥浩美说着从寿美子的手上接过了盘子。煎蛋有点糊了,蛋黄硬邦邦的。寿美子可能是边看电视边做饭的吧。

尽管这样,他也没有生气,栗桥浩美看着母亲的脸。她就像个饥饿的孩子看着刚刚拿出来的一片面包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确实,寿美子也处于饥饿状态。应该有一些她可以加以评论的事情,或者应该有一些可以从安全的地方观看的刺激的事情。

突然之间,栗桥浩美想起来了。现在,如果我告诉妈妈,那只从垃圾箱里发现的右手是我干的,母亲会不会高兴呢?她会不会觉得这事干得好,高兴得跳起来呢?

可事实上,他还是用一种很认真而又痛心的口气说: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有年轻女孩被杀了,一定很痛苦。”

寿美子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转向了栗桥浩美。

“她们之所以被卷到这起案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

栗桥浩美一边吃着又干又硬的煎蛋,一边心中暗自得意。妈妈,你的反应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她大概不是一个好女孩,可能她是一个随便就能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走的卖淫女,然后被人杀了。”

“是吗?”

“是的。”寿美子不停地眨着眼睛。栗桥浩美知道,她在盯着他看的时候,就是她想看穿他的内心世界的时候,现在就是她打算看穿的时候。

“你过去交往的那个女孩就是这个样子。”

栗桥浩美装糊涂。“哪个女孩?”

“那个长头发的女孩,两三年前吧,经常在我们家周围转悠,穿着一条像是短裤的超短裙。”

寿美子说的是岸田明美,寿美子所掌握的儿子的女朋友情况也仅限于岸田明美,她只能回忆起明美的长相和打扮。

“她呀?”栗桥浩美微微一笑。

“要是她的话,我们已经不来往了,但她也不是个坏女孩。”

“你看女孩的眼光可是不行。”

寿美子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

“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有女孩子追你,你一定要小心点。知道吗?”

妈妈,我知道,我还知道并理解我应该知道和想象以外的事情。

例如,我还知道岸田明美的去处。她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妈妈能想象得到吗?她在地下,正在和蛆虫做伴。不,她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她的头盖骨上只剩下眼球没有烂掉,她在地下可怜地看着天空。如果可能的话,妈妈是不是也想和她躺在那里呢?

栗桥浩美把煎蛋吃完了。很好,大幕已经拉开,空气都是甜甜的。随着死者的出现,他也开始脱胎换骨了。

制定计划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伙“豌豆”在什么时候嘲弄别人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栗桥浩美主张当天就做,而“豌豆”则主张要慎重一些,他认为过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这样的话,也许另一个垃圾箱里的手包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栗桥浩美尖声叫道。“豌豆”笑了,他说,如果那只右手被人发现的话,警察会把大川公园所有的垃圾箱翻个底朝上的,你根本不要有这种担心。

可栗桥浩美还是不满意,这里是安全的,不要有任何的担心。是不是应该趁热打铁?早一点让同伴们知道我们的存在——

同伴、同伴、同伴。

在和“豌豆”商量这个计划的时候,“同伴”这个词就是一个暗号。“同伴”既可以是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察,也可以是报道这起案件的媒体的记者,还可以是传播这个消息的普通百姓。“演员”的家人们也可以称作“同伴”。

是的,是“演员”,这也是一个暗号。“演员”指的是那些死去的人们。而“豌豆”和栗桥浩美则是充满智慧的这场好戏的导演。有时也叫作“女演员”,“豌豆”有时还称作“全体演员”。为了让整个事件能顺利演出,分派角色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