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2)

模仿犯 宫部美雪 1988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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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1996年9月12日,好戏开幕,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可栗桥浩美并不喜欢第一个出场的那只右手的主人,因为她是个让人扫兴的“女演员”,他不喜欢她的长相,她的声音也不好听,就像气球爆炸的声音。

可“豌豆”选中了她,他说他一直在等待像她这样的“女演员”的出现。身体特征比较合适,但这个女孩子的身份不太清楚,确实,这个女孩的右手上有颗小小的黑痣。据她本人介绍,她没有家,她的父母不负责任,根本就不关心她,她离家出走后,他们也不会去找她,反而认为她离开家能省却自己的麻烦。

那个女孩很能说。她说自己十七岁了,但说话却很幼稚,用词也不够丰富。她一边说,“豌豆”一边为她纠正错误的用词,告诉她正确的表达方法。

是的,那个女孩很能说。

当他们说,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太相信。我的身体不是你们的目标吗?你们不想和我做爱吗?真是第一次碰到你们这种奇怪的男人。然后她又非常不安地问“豌豆”:我没有魅力吗?我知道自己有点胖,刚才我还吃了两块粘糕,可平时我不是这样的——

栗桥浩美说,好了,我们可不是用钱买女孩的。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只是和“豌豆”说话,有什么问题的话,她也总是问“豌豆”。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过我,只是有时用眼扫我一眼。我不高兴了,把身体靠过去和她说话,但她还是隔着我仰着头看“豌豆”,或是问“豌豆”什么问题。

——这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栗桥浩美想,哼,我还是比不上“豌豆”。无论是多么拙劣的演员,都知道谁是导演,都知道要按导演的话去做。

可以呀,我就是“豌豆”,“豌豆”就是我,我们是一体的,是一条心。

是的,那个女孩很能说。说到一半,自己都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高兴。以前,没有人像这样听我说过话,无论是父母还是学校的老师,都装作看不见我,他们也一定不会在意我到底在想什么和考虑什么。

她说父母在自己七岁时就离婚了,然后各自又很快决定了再婚的对象——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因此,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不会吧,先不说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一定会非常关心你的吧?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十月怀胎才生下了你。

听他们这么一说,那个女孩使劲地摇了摇头。这都是假话,母亲关心所有孩子的任何事情,这是——这是——神、神——

是神话还是传说?

那、那个!神话。我的母亲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我长得很像和她离婚的丈夫,特别是眼睛。因此,她一看到我,就会想起她的丈夫。我母亲的那个男人看到我当然也会想起她的丈夫。所以,我只是一个吃闲饭的。

我爸爸那边更是不得了。他的那个女人特别爱吃醋。所以,每次看到我,她就会想到我是爸爸和妈妈生的孩子,她就会像发神经病似地把盘子什么的往我身上扔。你们相信吗?

所以我没有去处,当然也不会有人关心我,我不回家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所以我也不在乎了,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也很不错呀。

“豌豆”微微一笑,那个女孩不由得也笑了起来。过去,他也笑过,但“豌豆”的笑是为了让那个女孩也笑起来。

然后“豌豆”说——你就是我们要找的女孩子,你的去处就是这里,你是我们的——女演员。

后来,那个女孩就进了垃圾箱。

还有另外一个女演员,就是那个手包的主人,栗桥浩美很喜欢她。那个女孩不错,非常可爱,名叫古川鞠子。她的皮肤的颜色和感觉让栗桥浩美想起了小时候自己非常喜欢的橡胶新娘的手感。那是一个淡粉色的橡胶新娘,轻轻一扔,它就会轻轻地弹起来,可它决不会跑得很远,总是能回到他的手上,从来不会离开他。栗桥浩美把这些话都告诉了古川鞠子,她那淡粉色的脸上顿时流满了泪水,她说,我不会逃跑的,你把这根绳子解开吧——

那是晚上她走在从东中野车站通往住宅区的马路上的时候,那天晚上她确实是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于是,“豌豆”发现了她。后来一问,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在夜晚的马路上,她看上去很高兴,只有她的周围是明亮的。虽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和她说话,但他知道她是我们一个重要的女演员。

“豌豆”告诉她有一个人得了急病。他说自己的朋友突然肚子疼得很厉害,非常痛苦,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急救医院。古川鞠子是个好姑娘。她担心地看着躺在后面座位上装成得了急病的栗桥浩美。

然后她说——附近没有急救医院,可我们家就住在附近,我回家打电话叫救护车怎么样?我妈妈也在家,可以让这个病人在家里躺一躺。

她的家就在附近,古川鞠子想回去。她不想登上我们的舞台,她想回家。

我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豌豆”的脑子转得很快,他同意了古川鞠子的建议。他甚至还向她表示了感谢。你们家在哪个方向?我可以开着车慢慢地跟着你。“豌豆”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他没有突然让古川鞠子“一起坐车去”。因为如果这么说的话,对方一定会有戒心的。

在这夜晚的马路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了。

古川鞠子用手指着说:“我家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真是太天真了。然后,她又用担心的眼光看了看车里的栗桥浩美,转过身往前走去。

“豌豆”抓住了这个机会。古川鞠子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已经闭上眼睛的女演员就像个木偶了。

把鞠子弄上车,他们慢慢地把车开动了。他们还故意放慢了速度看着她指的自己家的方向并开了过去。虽然他们体会到了一种胜利感,但栗桥浩美还是紧张得浑身发抖。

古川鞠子哭得很厉害,也非常生气。尽管这样,他还是听明白了,自己的父母吵架了,父亲已经离家出走了。

真是可怜。“豌豆”说。古川鞠子低下了头,她对“豌豆”非常反感,也许是不喜欢“豌豆”。他之所以和鞠子在一起的时间比较短,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可是,栗桥浩美还是喜欢她的,像粉色橡胶新娘的鞠子,他在心里这么叫着她。他觉得她就像是小时候的小伙伴。

就算是真的话,他也不会让她退场的。他求了“豌豆”,他只求了“豌豆”这一次。可不可以让她在我的身边多呆一段时间?

“豌豆”说,剧本是不能改的,而且在你没有满足的时候开始下一个故事,一定会更高兴的。

没有办法。他拒绝了。但作为补偿,和古川鞠子有关的嘲弄别人的事情要由我来做。

“豌豆”放声大笑。嘲弄人的事情全都是浩美的事情,你比我做得好,这些就交给你了。

因此,在开始捉弄人的时候,栗桥浩美也很兴奋。为人谨慎的“豌豆”一个劲地劝着他。这种事情要早一点去做,越早,火会点得越大,我有信心,要是这只右手能被人发现的话,好戏马上就会开始的。

“豌豆”嘿嘿地笑着,他屈服了。我输给浩美了,确实像你所说,早一点引起大家的关注可能要好一些,我的想法可能过于慎重了吧。

还是浩美你来做吧——

“——无论如何,我也想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说一说,这个想法不行吗?”

“不,这个方法不错,所以我也可以去说,并不是非得哪一个人去说。”

“不,谁说都行,你也可以啊。”

“对不起,那谁去说呢?”

“不能报出姓名来。”

“这样的话,那我们的意见和希望呢?”

“哈哈,可不是这么伟大的想法,只是一点点消息。”

“消息……”

“嗯,因为大川公园的死尸,今天社会上一定很轰动了。可说是尸体,但只发现了右手。”

“啊,是这样的。”

“然后,还有那个女孩的手包。人们会认为它是那个叫古川鞠子的女孩的东西吗?” “那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栗桥浩美躺在座位上大声笑起来。这是一种愉快而又兴奋的笑声。

他坐进自己的爱车,把车窗全部打开,右手支在车窗上,虽然风有点冷,但心情非常好。

他把车停在了栗桥药店附近的公园旁边。说是公园,其实那里很小,因为没有玩具,所以里面也没有孩子。里面只有一些树木和花坛,有一位老人牵着狗在散步。

捉弄开始的时候,应该在哪里打电话呢?“豌豆”告诉他,选择地点非常重要。如果使用手机的话,几乎不用担心被人探测到。可是打电话的时候不能让别人从电话里听到电车的声音,站前的喧闹声,孩子们的叫声,商业街的买卖声,不能选择能让人通过一些线索圈定范围的地方,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事先,栗桥浩美到处寻找外景地。他找了好几个地方,但还是觉得父母家附近的这个公园旁边的单行道是最佳选择。这里很安静,而且还是禁止通行的学校区,车辆很少,不仅如此,当孩子们放学回家后,这里很少有行人通过。在这里,他可以不被人注意,一边看着树木,一边悠闲地打电话。

“好了,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

栗桥浩美对着左边的手机温柔地说。

“大川公园里已经不会再找到任何东西了,当然,古川鞠子的尸体,那个手包是扔在了那里,可她的人被埋在了其他地方,因此,那只右手也不是她的。”

“喂,喂,你知道案件的详细情况吗?”

这家伙可能是个新闻记者吧。栗桥浩美高兴地想着。遇到这种情况,他也过于紧张了吧,声音都在发抖。

“那只右手是谁的呢?”

“这个可不能说,警察会去调查的。”

对方紧张了。栗桥浩美忍住了,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如果笑得太厉害,也许对方会认为自己是个轻薄的家伙。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现在只能说这些了。好了,我要把电话挂断了。”

他这么一说,手机里传来对方紧张的声音,栗桥浩美抬起右手,把手指弄出了响声,并说了声拜拜,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他满脸带笑,做了一个深呼吸,干得太漂亮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好了,我可以撤了——

他抬起头,突然,他的表情僵住了。后视镜里有一张自己非常熟悉的大大的脸。

高井和明——是和明,和明笑眯眯地看着他。

在大川公园事件中,有许多女性成了牺牲品,而且罪犯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他居然给电视台打电话,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案件,也是前所未见的罪犯。除了这些之外,他可能还要做其他的事情。人们之所以感到恐慌,就是因为他以后一定还会做其他的事情——

整个日本都是这么认为的。这件事让人们目瞪口呆。特别是和古川鞠子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以及她们的父母,这种恐慌已经不是其他人的事情了。

可是事实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恐慌。无论人们多么害怕和恐惧,如何不满警察的工作,如何分析社会规范的扭曲才会出现这种犯罪,罪犯也不可能马上就被抓到。虽然这不是别人的事情,但和自己还有一定距离,不会马上和自己产生联系,对这种事情而感到神经紧张,也不过如此吧。

因此,在这种时候,人们往往会寻找一条退路,方法是各种各样的。爱起哄的人虽然有好奇心,但因为这样的情况也变成了“外野”,让自己远离这起案件。如果再进一步的话,他们只会装成刑警或侦探似地对案件进行分析并要追捕罪犯。或者去议论那些在大川公园事件中还没有查清身份的、成为牺牲品的女孩们,“理性”地认为“她们之所以会被卷进如此恐惧的事件中去是因为自己也有过错,所以自己才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还有想得更简单的,那就是“忘却”。每天很忙,这些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没必要那么关心它。

即使是在有像由美子这样的女孩的高井家,在最初的一两天里,夫妇二人也为如此恐惧的事件而担忧。他们说不让由美子一个人出去送外卖了,外出的时间也不能太长,看上去吓得有点神经质了。要说在现实生活中如何才能反映出这种恐惧的话,那就是什么也不能做。

首先,如果限制由美子的活动的话,那将会影响高井家的家业——长寿庵的正常营业。因为他们认为让由美子去送外卖是件危险的事情,因此要马上雇用一个能代替她的送外卖的店员——可长寿庵也不是那么富裕的。今天,最重要的人工费达到了很高水平。另外,如果禁止她随便外出而且规定她必须早点回家的话,虽然她是个女儿,但已经不是个孩子了,由美子当然不会答应的。

最后,他们只能一边同情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并感到了许多恐慌,一边只能把它忘却。他们只能不打听任何消息,也不关心任何事情。对于热衷于做生意的高井家的人而言,连日来对这一事件进行大规模报道的白天的电视节目和他们没有太大关系,这么做也不是太困难。

由美子很敏感,她知道父母因为有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儿而不想去听或了解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情况,他们就是这样的父母。因此,她也不提这件事,看了电视以后也不说什么。如果在常来的客人中有人提起这件事,她也会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不和他们谈论。

可是由美子本人和普通人一样——不,比普通人还要关心这件事,她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以年轻姑娘为目标的变态的罪犯——而且看上去还相当聪明——仍在东京都内横行霸道。她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她认为自己才是最想了解事情的详细情况的。

因为她不能看电视,所以她只能通过看报纸和周刊来了解情况。可是如果她公开看的话,父母会训她的,她必须不让别人注意。真是费尽了心思。

就在她这么做的时候,由美子发现哥哥和明也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可是很少见的。

和明最喜欢职业棒球和电视连续剧。由美子不太懂棒球,但和明好像是弱小球队的球迷。九月份赛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关于得不了冠军的球队的比赛情况,体育新闻只报道比赛结果,和明连这种不起眼的新闻也会用心地寻找。

而电视连续剧,由美子也很喜欢。可就算是电视连续剧,她有时也羞于和和明谈论。因为哥哥是个男的。不知为什么,有时也会觉得他非常熟悉电视剧。和明在看电视剧的时候,他不仅知道剧情的发展和演员的动向,还会用心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例如哪个电视剧的编剧以前写过什么剧本,这个场面的外景地在哪里,这个电视剧是模仿哪个成功的电视剧的。

所以,平时和明看报纸的时候,只看电视版和体育版。看杂志的时候,他也只看体育杂志或电视杂志。下午休息的时候,哥哥端张凳子在厨房的后门边晒太阳边看电视杂志。由美子已经熟悉了哥哥的这个样子,她很难会把这作为一道风景。

“要问哥哥在哪里?啊,可能在后面看报纸吧。”她一般会这么说。

可是,自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以来,和明开始看报纸上的社会版了。不仅如此,他还特地买来各种周刊和晚报。偷偷看一看哥哥正翻看的报纸,题目都是“剩下的尸体在哪里”、“对罪犯的推测”。很明显,和明是为了了解更多的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后续报道和详细情况才买来各种报纸和杂志的。

可不公平的是,和明虽然也看这些报道,但父母一句话也不说。其中也可能是因为和明从来不说自己都看了哪些内容,父母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吧。本来他在家里,话也不是太多,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着听听而已。因此,他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如果和明突然变得能言善辩的话,那家里所有的人都会怀疑他的精神状态的。

不管怎么说,平常和明的生活几乎和社会没有什么联系。作为一家荞麦店,他虽然有打理这家店的技术,但他还是不善于和客人交流,也不说一句好听的话。和明一个人能不能继承长寿庵?虽然父母没有说出来,但他们好像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没有由美子的话——和明虽然是个认真的劳动者,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比由美子要重要得多,所以从小有点娇生惯养,到现在还像个孩子似的。

这样性格的他,只对大川公园事件感兴趣——

以前,也发生过许多重大案件,也有许多年轻女性被牵连进去的猎奇案件,可和明对这些案件没有丝毫兴趣。为什么呢?难道只有大川公园很特别吗?

因为舞台是在东京吗?可整个事件都发生在练马区和墨东区的二十三个区内,这个距离并不足以让人感觉到不吉利。

还是因为这次的罪犯自己说出来了吗?因为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给媒体打电话了吗?有点脱离社会的和明认为这有点反常吗?

“哎,哥哥。” 事件发生后的第十天,由美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问哥哥。

“哥,你很少如此热心地看报纸,有什么消息值得你关心吗?”

这是下午的休息时间。文子出去了,说是要去银行。伸胜觉得有点累在楼上睡觉。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干活的父亲时常会这样做,由美子突然感到了一种冷清。父亲的年纪还是大了。

听到由美子叫他,和明赶紧把报纸折好,回过头来。从他的这个动作可以看出,虽然已经为时已晚,但他好像还是想把正在看的消息藏起来,由美子笑了笑。

“你是不是在看什么我不能看的消息?”

和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由美子抱着双手,靠在门口旁边的墙上。

“你是在看有关大川公园事件的报道吗?太突然了,你才关心。我也很关心,现在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和明把报纸放在腿上,从白色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这是焦油含量只有一毫克的超轻量烟草。由美子和朋友一起去酒吧或卡拉OK的时候,偶尔也会抽抽烟,但她都会选择稍微冲一点的牌子的烟。可是,自从和明二十岁开始抽烟以来,他一直抽这个牌子的烟。如果光抽这种烟的话,那还不如不抽的好。

他笨拙地把烟点着之后,就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吐着烟圈。哥哥那细长的眼睛被烟一熏,更是小得可怜。由美子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动物园里大象的眼睛。

“哥,很少看你关心这种事情,不过,大川公园事件确实很少见。”

和明仰着他那张大脸看着由美子。

“晚上不要出去玩了,太让人担心了。”他温柔地说。

“我知道。在这件事平息下来之前,我不会出去太晚不回来,做那些让父母担心的事情。”

和明点点头。

“太可怕了,社会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家伙。”

“就是。”

“你要是晚上出去玩的话,那哥哥也会睡不着觉的。”

由美子放声大笑起来。

“要是这样的话,那哥哥晚上也不能出去玩。”

和明微微一笑,低下了头。他从嘴上把烟拿了下来,然后扔进了脚下的一个空咖啡罐里。

吱的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哥哥为什么会这么说话——由美子想。平时,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不仅要听说话的内容,还要能听到背后的各种声音。还要注意把谈论的气氛溶入周围的环境中去。可是,和哥哥说话时就不是这样了,非常安静。

“你认为罪犯会是什么样的家伙?” 现在就剩自己和哥哥两个人,她想说说大川公园的案件,因为这是眼下全日本最重要的一个话题。

“你认为他是一个变态狂吗?如果你坚持认为他是一个变态狂的话,当你听说他给电视台打电话的时候,你不觉得他的脑子很聪明吗?”

和明歪着他那颗又圆又大的脑袋,陷入了沉思。平常,由美子说上三句话,哥哥才会说出一句来,因此,由美子也没有太在意。

“昨天发行的《邮报周刊》,有一个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特集。上面说,日本还很少出现这样的案件,但美国却有很多类似的案件,丧失人性的罪犯能杀死三十多人,太可怕了。日本将来也会出现相似的案件,这次的案件就是一个开始。”

和明皱了皱眉。这道又薄又宽的眉毛,说好听点,是温和,说不好听点,就是反映他迟钝的一个道具。由美子和哥哥长得很像,但她的眉毛是又浓又硬。父母的眉毛都很好看,可不知为什么只有哥哥长成这样?

和明还是低着头,他张开了厚厚的嘴唇想说点什么,但又好像改变了主意似地掏出了烟。

“我也想抽一支。”

由美子像个孩子似地伸出了手。和明知道妹妹在偷着抽烟,所以,他笑着递给她一支烟。然后,他边给由美子点烟边说:

“这像一个连续剧。”

由美子觉得,他给自己点烟的这一动作倒是像连续剧中的一场。于是,她笑着回答:

“如果要是一场戏的话,那可得有一个英俊的男人。”

和明眨眨眼睛,应了一声,和她一起笑了。然后,自己并没有点上烟,而是把烟夹在了耳朵后面,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我是不是该洗东西了?”

“我来帮你。”

和明摇了摇头。“你不是要去美容院吗?”

今天早上起床时,头发很乱,由美子和文子说,今天休息时间去美容院收拾一下。对由美子在家里的这些细小的地方,和明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的。

“准备相亲的事情之后,你是不是还要去蒲田老师那里去?快去吧。”

那件被搁在一边的相亲,对由美子而言,是一件不愿提起的事情。她把烟头扔进了空罐里。

“你去美容院,还可以看报纸。”

“是的,我可以听到一些消息,蒲田老师也很喜欢讲这些事情。”

由美子赶紧脱下身上的白色工作服,想上楼拿钱包去。就在这时,和明在后面问了一句:

“由美子,你要去商业街吗?”

由美子回过头来。“我不去……不过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顺便去一下。”

“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周围又是鸦雀无声。由美子觉得哥哥的话里话外好像有点别的意思。

“我要打扮得漂亮点。”

听她这么一说,哥哥笑了。他把水龙头拧开,把手伸进了那只大大的桶里面。由美子虽然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但她也没有多想。她也没有去猜一猜和明是不是真的想说点什么。

(你去商业街吗?)

他接下来会这么说。

(栗桥药店就在附近,不能去那里。)

临出门时,由美子又回头看了看哥哥。和明正在默默地洗着东西。

他们最初当然不会想到有马义男这个人。

关于古川鞠子的家庭情况,因为鞠子已经讲了,所以,栗桥浩美和“豌豆”了解得很清楚。在那个时候,他们认为关键人物是鞠子的父

亲——古川茂。

作为栗桥浩美和“豌豆”设计的好戏中的出场人物,古川茂和鞠子这对父女是很有吸引力的素材,有一位年轻情人而离家出走的父亲和可怜的独生女儿。为父母的恩怨而苦恼的女儿本身也到了对恋爱和结婚非常敏感和认真的年龄了。她虽然不会原谅父亲,可另一方面,她作为一名多愁善感的年轻女性,对逆风而上结成的爱的关系也会产生共鸣。鞠子本人和公司的上司也保持着不正常的恋爱关系,栗桥浩美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他问了她许多问题——你真的喜欢那位比你年纪大的上司吗?你喜欢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吗?你是不是在偷偷地和你那位上司交往着?

没想到,古川鞠子对此付之一笑。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没有他们的许可,这些出场人物是没有资格这样笑的。虽然当时“豌豆”也在旁边,但栗桥浩美还是一个人决定了对古川鞠子的惩罚。从早上开始不许吃饭,也不能上厕所。

鞠子也受不了。人嘛,不吃饭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不能不上厕所。下午三点过后,鞠子怎么也受不了了,她哭着说要上厕所。栗桥浩美把她带到了厕所里,但不许她关门。在她上厕所前,他还把手纸从支架上拿走了。

古川鞠子就这样开着门上完了厕所,她哭着想要一点手纸。栗桥浩美笑着把手纸扔给了她。他还说,如果你的恋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你们谈了一百年的恋爱,他也不会再要你了。古川鞠子哭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还没有恋人。

后来因为这件事,“豌豆”把栗桥浩美狠狠地训了一顿,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惩罚她们了。在这一点上,“豌豆”显得很大气。只要不犯那种将破坏整个计划的错误,无论是惩罚还是赞美,只要你愿意,随你的便。

“豌豆”对栗桥浩美所描绘的古川鞠子的老套故事而感到生气。父亲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而破坏了家庭——她是不是为了治愈自己的心灵创伤而去找了一位和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上司并保持着不正常的关系?这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就算是电视连续剧,这也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情节,说起来都很难为情。

“豌豆”提醒说,我们所创作的好戏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独创性,不会有从其他地方听来的故事情节。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丧失了全部意义。

那么,这个名叫古川鞠子的出场人物的独创性是什么呢?栗桥浩美问。因为他不满,所以嗓门比较大。于是,“豌豆”怪怪地笑着。

——茂,她的父亲。

他这么回答。

——不久,他可怜的女儿的尸体就会回家了,当面对已经完全改变了的女儿时,他会恨谁?是罪犯吗?还是他自己?他自己沉溺于恋爱中无暇照顾女儿,没有能保护好她,女儿才会有如此悲惨的结果……如果这样的话,他会责备我们吗?无论如何他都会有一种要抓住罪犯的强烈愿望吧?或者是忍受不了自责和罪恶感而发疯或自杀?

“豌豆”说,这样是不是更有戏剧性?鞠子,只能让她扮演一个不幸的女儿,总之,她马上就会死去。他兴趣的焦点是受到她的死这一冲击的鞠子的家人。只有在这里上演的好戏,才真正值得大众看一看——

栗桥浩美想,真是这样的吗?尽管如此,他觉得“豌豆”只局限于古川茂及其品行的做法还是有点守旧。不管怎样,“豌豆”好像对男人的见异思迁还是很反感的。

——你不喜欢像古川茂这样的男人吗?

听他这么一问,“豌豆”干脆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样做对家庭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这种人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可是,就算鞠子的手包被人从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找到,开始更大的混乱,古川茂也不想出现在媒体面前。他既不会发表看法,也不会接受采访。他会向公司申请长期休假,然后和情人一起藏起来,也许他还会回到自己的家中。

这样一来,对古川茂的挑衅就没有一点意义了。“豌豆”也表示了不满。这个古川茂是个什么也不敢做的男人。

栗桥浩美提出,要不就把这个男人的情妇也作为一个出场人物。可“豌豆”没有同意,因为这样做虽然也可能有效果,但太危险了。

于是,为了抑制住这种焦虑情绪,“豌豆”在冥思苦想。他仿佛看到了取代那位逃避责任的古川茂而作为鞠子的监护人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有马义男、鞠子的外祖父。

——一位长得很不错的老爷爷。

——也许他能成为很好的素材,比古川茂要好得多的素材。

栗桥浩美并不太赞成这个方案,他不太想把老人也牵连进来。这并不是说他觉得老人可怜,而是他不喜欢老人。他一直觉得那个叫古川茂的臭男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虽然有一位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也就是说,他看着她从孩子长成少女,然后再从少女长成姑娘。虽然他看着女儿在长大,但却找了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的男人。他没有什么不快感。这只能解释成这种男人有栗桥浩美还没有体会过的硕果累累的感觉。他想问一问:你真的想和女孩做爱吗?如果想的话,就做吧,因为鞠子和我在一起。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那我也可以和鞠子做爱。以后我会告诉你我的感觉和想法。

因此,那一天,9月23日,自始至终想抓住古川茂的栗桥浩美给古川家打了电话,可接电话的却是有马义男。

确实是个反应很快的老人。栗桥浩美在说话的过程中已经感觉出来了。“豌豆”的直觉向来都是很准的。

有马义男要求,我想知道鞠子真正在什么地方的证据。

他的反应非常冷静。这位老爷爷一点也不傻。栗桥浩美高兴了,他想做下一笔交易。他开动脑筋考虑他的下一个方案。一个很好的计划一闪而过,他决定了下一步安排。七点去新宿的广场旅馆的柜台取一个包裹。

打完电话后他就忙上了,写了一封短信,然后又从古川鞠子的东西里挑出了一块手表。在从她手里把东西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写清了名字。作为今天这次交易的材料,这个明显能看出是女孩用的手表是最合适的,没有再比它更合适的东西了。

“豌豆”不在,一切都是他自己作主的。以后再征得他的同意吧。这样不也很好吗?

不错,对方是“豌豆”认为是个好材料的鞠子的爷爷,他是按“豌豆”希望的那样说的。有马爷爷也被引到了前台,成为一个重要的出场人物。

栗桥浩美把电话放进了夹克的口袋里,然后站了起来。

这个女孩没有名字。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再用父母给她起的名字了。日高千秋,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给她起名的父亲在这个孩子出生前,就把名字想好了。当时父亲利用判断名字的方法,认为和日高这个姓最相配而且最合适的名字就是千秋了,因此,他决定不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用这个名字。他相信如果用这个名字的话,这个孩子一定会健康成长的。

这个女孩知道父母感情不好。她还知道虽然父母感情不好,但他们都没有能离开这个家的理由。父亲很爱面子,母亲没有经济来源。两个人经常吵架,父亲生气,母亲哭着,他们自己也会问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例如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呢?

等到这个女孩长到一定年龄,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别人所取代不了的,她开始感到了一种不安。我是为谁而活着的?谁会因为我的存在而高兴?

父亲总是对自己的事情竭尽全力,而母亲则是不停地为过去发着牢骚,而且还要竭尽全力保住现有的生活,他们根本不会真正地为这个女孩着想。母亲之所以关心她的命运,只是因为女儿是她生活的保证,而不是因为她爱这个女孩。

女孩想,如果我出车祸或得病死了的话,爸爸妈妈一定会很难过地参加我的葬礼,但马上他们就会离婚的。为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很好的理由。

爸爸曾对公司的上司和下属这么说——如果和妻子在一起,就会想起死去的女儿,没办法,我只能责备因为她的不小心而失去了女儿,可能也会责备自己对家庭关心得不够,这样做也只能互相伤害,所以只好下定决心分手。

妈妈对周围的人这么说——如果女儿不在了,我和丈夫即使在一起,也只能因为思念而痛苦,因为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所以才失去了千秋,我会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对不起他的,因此,我也不可能再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了。

爸爸妈妈都很值得同情,都是悲剧人物。他们两人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女儿这个保证已经消失了。

这个女孩长得很可爱。如果她难受或哭泣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在她身边的。如果这个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话,男孩子一定会面红耳赤,并会热情地回望着她。

她在外面的世界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在家里得不到的爱情,她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只要笑一下就行了,只要碰一下男孩子们就行了,从开始就是这样的。

可是不久,她本人和对方就都不再满足这个样子了。这个女孩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得到爱情的最好的工具,而且她还以自己的身体而自豪。

如果和他们睡一觉的话,男孩子们都很温柔。她答应和他们睡觉,还没有碰到一个动作粗鲁的男孩子。大家都很看重她,都不想让她离开,他们不想只有一次,而是想和她睡好多次,因此,这些男孩子会对她更加温柔。至少,她自己是这样想的。

她需要这种快乐、温暖和柔情。爸爸和妈妈之间不是因为贫穷,钱不是问题。可是,这些能给她快乐、温暖和柔情的男孩为了让她能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能让她变得更可爱更美丽,在给她钱的时候,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这个女孩仍然没有名字,她自己还没有发现喜欢的名字,什么时候能成为自己想成的那种人的时候,一定会想出名字来的。或者说,如果什么她碰到了能让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的男人的时候,这个男人也会为她起个名字的。她就是这样想的。

那一天,这个女孩正在新宿车站的东出口处等人,这是一个只在电话俱乐部的电话里聊过几次的男人,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这是一个胆小鬼,女孩约了他好几次,他都不敢来。

今天,他们的谈话有了进展。一问,原来是他找到工作了。他想成为一名撰稿人,一直在代理商那里找工作,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生活在失望之中。好不容易,他找到了一家事务所,雇他担任撰稿人,而不是杂务和销售等工作。

女孩说,祝贺你,你不想和我见面吗?这位老实的男人诚惶诚恐地说,见见面也行。女孩高兴地说,我一直想见见你。

新宿站东出口,五点半,少女穿着制服,他手里拿着一支玫瑰。少女笑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像是在演戏。

少女的兴致很高。以前,对通过电话俱乐部认识的男人,还没有让她讨厌和恐惧的。虽然朋友说,她很幸运,但这种幸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但她却不这么想。这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特别,她一定有特别好的地方。

撰稿人,也许这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话,他长得一定不错,收入也会很高,而且还可能成为名人。少女的心已经超越现实,变得飘飘然了。这位少女成了这位有名的撰稿人的妻子,一身时髦的意大利风格的打扮,在带有一个宽敞院子的房子里接受女性杂志的采访。她作为这位很有名气的撰稿人的妻子,这次准备出一本随笔专集。丈夫的事情,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有流行的漂亮东西——一位温柔漂亮的成年女性。是的,如果能这样的话,那我的名字——名字——

(哎,你)

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正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吓了你一跳,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

这个年轻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长得很端正,眼睛也很好看。女孩看着他的眼睛也在微微地笑着。 “什么?”

大概不到十分钟吧,日高千秋就和这位和她打招呼的年轻男人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坐在站前大楼二楼水果茶室靠窗边的座位上,通过窗户,能看到刚才千秋一直站着等人的地方。她刚刚在座位上坐下,点完吃的之后,往那边一看,她发现有一个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高腰运动鞋的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在那里转来转去。虽然看不清他更细的表情,但知道他正在东张西望地找人。千秋不由得笑出声来。

“怎么了?”

对面的他有点吃惊地问,正在从夹克的口袋里往外掏烟的手也停下来了。

“没什么,你不必在意。”

千秋缩了缩脖子说,并轻轻地抬起头看了看对方。有朋友说过,千秋的这种眼神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她自己也有这个自信。

那个年轻的男人也在看千秋刚才看的那个地方。那位穿着蓝色牛仔裤的矮胖子好像还是舍不得离开。对面的男人眯着眼看着那个男人,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的脸。

“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啊?”

千秋耸了耸肩。这也是她很得意的一个动作,她可以做得非常可爱。

“无所谓了。”

以前,有一个和她只交往了半年的有志成为明星的男孩告诉她,日本人中会像好莱坞电影或美国电视连续剧里的演员那样优雅地耸耸肩的人,几乎都是1980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说话时身体和手脚都在动原本是表达心理活动的词汇种类非常少的英语圈的人们的习惯。可是,1979年以前出生的日本人,不管这个动作多么好看,但也仅仅是好看而已,不是真的东西。因此,他们觉得一边说话一边动显得有点傻气。在这一点上,1980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已经把它作为很自然的东西,甚至他们都不知道“美国好看”这个词的含义,他们是在美国这个英语圈的环境中长大,因此,他们会很自然地做出这个动作——这个就是那位少年的理论。

太深奥的东西,千秋也不知道。可是,她总觉得这个动作很好看。因此,她经常在镜子前练习边说话边碰对方的身体,或者是歪着脑袋等动作。当她把这些动作修练得可爱、妖冶和感觉良好的时候,她就会出去进行实践。因此,千秋的姿态和手势都是要经过学习的。

事实上,千秋可爱的动作已经对对方产生了效果。他笑着隔着桌子把身体向千秋靠近了一点。

“是因为我,你才把他扔下不管的吗?”

“他什么也不是,真的,仅仅是朋友而已。”

就在她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说话之前,她和这位有志于成为撰稿人的年轻人之间美好的未来的空想——妄想一下子就从千秋的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远远看去,千秋所等那个人的外表也太不好看了。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成为一名撰稿人?和他相比,眼前这位男孩要帅气得多,而且气质也很高雅。

“刚才我在车站前已经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事实上我是一名初出茅庐的摄影师。”

对面的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要的饮料送来了。他要的是冰咖啡,千秋要的是果肉桔子汁。这家店很受学生和年轻人的欢迎,店里都快坐满了,到处都是情侣或一堆人说话的声音。店里也有像千秋这样穿着校服的一群女高中生,其中一个女学生和千秋一样也在用吸管喝着桔子汁,她一直在往这边看,不时地打量着千秋和对面的他,千秋使劲瞪了她一眼,她才把头低了下去。

“你说想找个模特?”

千秋把吸管放进嘴里,抬起头看着他,并用甜甜的声音问。

“嗯……可是,刚才已经被拒绝了,再等下去也没什么用了。我与我的前辈和演艺界没有关系,当然不会有新的时装模特。”

说完,他喝了一口既没加奶又没放糖的冰咖啡,显出一副酸酸的表情。

“很难喝吗?”

“这简直就像是泥水,不过还行。”

他很自然地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这个动作看上去很像个大人。在这间浅色的酒吧里,他的存在好像有一种很不错的意义。是的——这个人像个大人,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像个社会人,可又不像一个职员那么做作。

“我和我的老师想找的是长得像现代日本人的人,我们一直想请这样的人做模特。”

“你和你的老师?”

“嗯,是的,我还没有告诉他,我不太会说话。”

他挠了挠头,一头柔顺的长发。他把前面的头发拢了拢,然后就开始讲起来了。他说——他和他的老师都是自由摄影师,主要拍摄新闻照片。以前也一起出过写真集,这一次,他们想出一本20世纪末日本人肖像的写真集,并和出版社联合举行摄影展览。所以,他现在要抓紧时间创作作品。

“我们已经完成百分之八十了,因为我和我的的老师以前也拍过许多照片,可是,有关人物的照片还不够,我们拍的都是一些事件的照片。”

“你说你们都是拍一些事件的照片?”

“是的,新闻照片就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工作就是云仙普贤山。”

虽然这么说,千秋还是不太明白,但她还是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点了点头。

“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还要到处跑。”

他干脆地说,然后又喝了一口像泥水一样的冰咖啡,还是一副很痛苦的表情。千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她喜欢他的说话方式。因为他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初次见面的千秋,但他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亲切和热情。

(是个好人。)

千秋的笑容也达到了最大化。

(今天碰到这个人,也许是我的超级幸运。)

“你是想把我做为你的写真集的模特?”

“是的。”

“我可没有那么漂亮,脚有点太胖,身材也不是那么苗条……”

他笑着打断了千秋的话:

“所以,我才会说我们不会去找明星?刚才你站在车站前的表情非常好,怎么说呢——不错,真不错,明亮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但又有一些不安。而且——”

“而且?”

因为他的声音听不太清楚,这次是千秋把身体靠近了他。

“而且什么?你告诉我。”

他低下了头,看着窗户,好像说不出口似地咬着嘴唇。然后,他耸了下肩看着千秋。

“我要是说了,你能不能不生气?”

在这一瞬间,千秋已经不再相信以前交往过的有志成为明星的那个男孩子的夸夸其谈了。眼前的他怎么看也是1980年以前出生的,可是他耸肩的动作和咬嘴唇的表情怎么看都像那么回事。

“——你看上去很寂寞,很孤独,这一点很符合现代肖像的要求。”

千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个劲地盯着他。这个盯人的动作以前也都练习过,但至少现在用不着这些花样了,她只是因为想盯着他所以才盯着他的。

对前面所说的话向她道歉。“对不起,你还是生气了?”千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我没有生气,相反我很高兴。”

“高兴?”

“嗯,我……别人经常说我很精神很快乐,但很少有人说我寂寞。”

我真的很寂寞。她的言外之意。

这一次是他不说话了。千秋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我想成为模特,你可以拍我。”

“真的吗?”

“是的!”

“可是……我和我的老师比较穷,可能无法向你支付太多的模特费。”

“我不要钱,我免费工作。”

“这可不行,这样就不能做了。”

她一个劲地责备他,不一会儿,他不像刚才那样认真了,像是松了口气似地笑了笑。

“好的,谢谢你,这一定会成为一幅不错的作品的。”

刚才那一群女孩子又在看千秋他们,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两三个都在往这边看。她们都是一副后悔和生气的样子。

千秋自豪地挺起了胸。不夸张地说,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话,我们怎么办?我应该做些什么?”

面对精神十足的千秋,对面的他有点紧张。

“今天就可以,只是我不能马上把你带到工作室去,天已经黑了,你家里的人不会担心吗?”

“家人?他们无所谓的。”

“这样不好。”

说着,他试探似地看着千秋。

“你,和家里人的关系不太好吗?”

千秋耸了耸肩。在最有效的角度,做了一个最有效的表情。

“我们家里不会有人关心我的事情的。”

可是他马上说了一句。“这是你的误解,怎么会有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千秋吓了一跳。她发现他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有担心,有同情,还有一点儿愤怒,她的心被刺痛了。

这个人——什么样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也许应该按他说的那样,今天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回家去。这样做的话,也许就不会让他生气了。

可是,她不想回家,她一直想呆在他的身边。如果现在她走了的话,他们之间就会产生了距离。

千秋自认为自己是个坦率的女孩,她相信这是好事。这种自认为坦率的想法和贪欲及急躁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她是一个对自己周围的社会完全不了解也没有人告诉她的女孩。

因此,为了让自己变得坦率,就算是撒谎也不在乎。

“没有人……回家。”

“什么?”

“家里没有人,爸爸妈妈都忙着上班,钟点工把饭做好后放在冰箱里。”

对面的他又不说话了,看上去很为难,同时,他好像又在同情千秋。

同情——如果想把谁占为己有的时候,这种感情就是最好的开头。只有同情,才是深入人心的最好的武器。凭少女的本能和智慧,千秋明白这一点。

“要不,你现在就去工作室?先试拍一张,然后要找一个最适合你拍照的地方,这个必须要听听你的意见……”

对面的他刚说完,又迫不及待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我会送你回家的。”

“嗯,好吧!”

“等一下,我和我的老师联系一下。”

对面的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了手机向门口走去。千秋看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五分钟过后,他又回来了,扭着头。

“没找到老师。”

“在工作室?”

“不,我们商量好的,在旅馆里,西出口处的广场旅馆。”

他呆呆地站着,然后拍了下腿想了想,最后小声说:“到服务台取包裹……可是已经去了,我必须开车去。”

“车?停在哪里?”

“南边出口处的停车场。”

“那你去开车吧,我和你一起去广场旅馆。”

他皱了皱眉。“现在这条路是不是堵车的时间?走着去要快一些。”

“啊、是吗?”千秋明白了。

“没办法……哎,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

“是的,你可以帮我把一个包裹送到广场旅馆的服务台吗?我可以把车开到西边出口处的地下停车场,工作室在下北泽,不太方便,所以我很着急,想马上过去。”

千秋点点头。“我明白!”

这样安排确实不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就是包裹。”

如果要是怀疑的话,现在就是个机会。可是,日高千秋丝毫没有怀疑。

“哎,我觉得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也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他笑了。“是啊,我叫中村健二。”

“我叫日高千秋。”

他拿起桌上的发票,向收银台走去。千秋也步履轻盈地来到门口的马路上。

这个时候又是一个机会。收银台后面的墙上挂着这家店店长的照片。这是一个很认真的中年男人的正面像,照片下面写着他的名字——店长中村健二。

可是,日高千秋并没有抬头看收银台后面的墙。她所看到的已经不再是现实,而全都是梦想了。他是不是真的摄影师,中村健二是不是假名字,他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千秋用不着知道这些。

日高千秋按他说的那样到广场旅馆的服务台捎信去了,然后她就来到了新宿站西出口处的地下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