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2)

模仿犯 宫部美雪 1979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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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井和明把掉在栗桥浩美膝盖上的烟捡起来放回烟盒里,他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栗桥浩美是高井和明最好的朋友,连幼儿园的事情都知道。一起爬攀爬架,一起滑滑梯。东京下大雪的时候,两人一起滚雪球做了一个非常大的雪人,雪人的眼睛是用商店街上燃料店大叔给的木炭做成的。因为眼睛是方形的,雪人好像在发怒。由美子吓得哭了起来。没办法,他们只好把雪人的眼睛抠掉了,由美子又说是个怪物太可怕。妹妹如此任性,高井和明很是生气,但栗桥浩美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说,我们把雪人转个方向,不让小孩子看到它的脸。他让高井和明帮忙,把雪人移动了位置。

栗桥君真好!母亲说。为了由美子,为了不让由美子哭,就因为这个,他拼命地把重重的雪人移动了位置,脸冻得通红,手也冻得冰凉。是的,他真棒。年幼的高井和明点着头。他真是羡慕被母亲表扬的栗桥浩美,而且有些后悔。但无论怎么想,他仍为栗桥浩美的善良而感动。

是的,幼年时候的栗桥浩美,无论什么时候都比和明优秀。有些事情现在都无法想象,他保护和明,帮助和明,弥补和明的不足。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在关键时候和明三击不中,同伴们想要欺负他,就在这时,浩美一个又高又远的本垒打,让这帮人瞪大了眼睛。和明的汉字听写考试不及格,放学后被老师留在教室,浩美偷偷地告诉他。有点比较难的汉字,和明怎么也写不出来,浩美就替他写。

回忆就像星星一样数不清,每一个回忆都像星星一样闪着光芒。在高井和明回忆的小宇宙里,形成了许多由回忆组合在一起的星座,这儿,那儿。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从最初发现变化的苗头,到浩美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直到今天,高井和明才知道发生这种变化的时间。

尽管和明无法搞清楚浩美变化开始的时间,但他知道变化的原因。

豌豆。

豌豆是转校生,他是小学四年级的春天转到和明和浩美所在的学校。他瘦高个子,很开朗,满脸带笑,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男孩子。

转校生,看上去都是优等生,看上去学习都很好。但是,豌豆不是看上去的好,而是真正的优等生。和明第一次见到他,就认为他比浩美好,比浩美成绩好,比浩美跑得快,本垒球比浩美打得高,比浩美更受女孩子的欢迎。

——但是我是个笨蛋!是个笨孩子!我居然从没注意和考虑过浩美对豌豆的态度。

凭本能的直觉,豌豆和浩美认为他们将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俩互探虚实,保持一段距离,在对方的周围徘徊。至少,和明是这么看的。虽然是对手,但他俩却很亲近,这让人永远想不通。

现实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明突然发现豌豆和浩美已结合成非常巩固的联盟,别说和明,其他任何人也插不进去。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俩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成为“密友”,这个问题连老师也想不明白。

浩美与和明从小到大的友情到此结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栗桥浩美而言,高井和明就像路边的蝉的尸体,没有任何价值了。

豌豆和浩美开始不公开地、狡猾地欺负和明。他们两个人就像是电的正负两极,组合到一起后就变成一种未知的电流。而和明的目标也许就是释放出与生俱来的能量,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高井和明苦涩的少年时代开始了。小学四年级以后,和明学习能力上的差距已明显表现出来了。这个时候还因为不被任何人理解、没有发现的眼病,高井和明被认为是一个差学生,学校也是这么认为。无论高井和明自己如何认真学习,但老师的话——为什么学习这么差、为什么总是最后一名,让他开始感到绝望。

闪耀在儿时回忆的夜空里的这个星座笼罩在漆黑的乌云里,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而耀眼的浩美已不是和明的朋友了,老师也放弃了和明,和明成了藏在地底下的鼹鼠。

但是,和明既不恨浩美,也不讨厌他。浩美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要变得那么疏远?过去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温暖的一个朋友。我不可能忘记这些。为了度过到处都是刻薄话的学校生活,我至少不能丢掉这些回忆,我要牢牢地守住它们。

所以,无论是被欺负,还是被嘲弄,或者是遇上倒霉事,我认为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事情。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中学二年级的夏天,高井和明得到了柿崎老师的帮助。当他开始接受眼病的治疗时,他的人生音符发生了变化。

如果一直像这样往下走的话,他也许会和栗桥浩美断交,作为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他的记忆会战胜对儿时友谊的美好回忆,高井和明也许会走上一条和栗桥浩美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之路。如果逞强反击,淘气包浩美也许会拒绝他。

但现实却不是这么回事。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让我偶然在书店门口遇上他,他的眼里满是苦恼的泪水。栗桥浩美问,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眼睛不好?我要是去治眼睛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幽灵缠身了?

那个时候的浩美充满恐惧,束手无策,精疲力竭。这深深震撼了和明的心。

但是,在那次唐突的告白之后一个星期,浩美又变成了原来的冷漠的浩美了,他又和豌豆一起捉弄起和明来。和明也想了许多,但为了浩美,他也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尽管只有一次秘密告白,但和明已无法和过去一样了,他实在无法忘记浩美那张被恐怖笼罩的脸。他无法忘记,尽管浩美装模作样,事实上,他的每一分每秒都在对幽灵的恐惧中生活。

——无论他怎么欺负我,捉弄我,做任何事情,我都能忍受。我要极力忍耐,我要笑。也许只有这样,到某个时候,浩美还会和我说心里话。到那个时候,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死死地抓住他,和他一起解决。在浩美真正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一定会去帮他。

从少年时代起,和明就下定了决心。

尽管他想做得很完美,但如果他一直欺负弱者,偷东西和骗人,总有一天别人会清醒的。就因为他做的坏事太多了,就连和明的父母看他的眼光都变了。不久,他们劝和明不要再和浩美来往了。就连一直非常尊重浩美的由美子从那个时候起也开始讨厌他了。

学校和周围的人也一样。什么都不了解的人认为豌豆和浩美是天使般的二人组合,而开始了解他们的人则认为他们是表里不一的不快乐的少年。他们就在这种评价中升入了高中,一段时间,他们远离了和明的生活。

但是,和明仍忘不了浩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浩美需要,我一定会去的。到那种时候,我一定会像小时候浩美保护我一样去保护浩美。

到栗桥浩美上大学的时候,周围的人对他的评价更差了。花钱大手大脚,乱搞男女关系。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如此游戏人生呢?

就是因为这种坏名声,浩美从工作的一色证券辞了职,之后,他越发地游手好闲,一直持续下去。

细想一下,如果栗桥浩美在名声很坏的时候回到和明身边,他一定会明目张胆地敲诈他,欺骗他。和少年时代相比,现在人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容易受骗,所以,他们的计划经常落空,浩美的心情一定不好。所以,他应该回到家乡来,回到可以无条件欺骗的让人喜爱的笨蛋和明待着的地方来。要是这样就好了,因为和明不会丢下他不管。

和明也想和豌豆继续交往下去,但豌豆本人并没有出现在高井和明面前,浩美也不提他的事情。这正是高井和明所希望的。和明只想帮助儿时的朋友浩美,才不会管豌豆什么样子。

想起来了。长寿庵重新装修开业的时候,浩美送来了一盆很大的兰花,表示祝贺。母亲很客气地接受了,但并没有摆在店里面。就连由美子都想追出去跟浩美说,不要再接近我哥哥了,不要再骗他的钱了。高井和明非常清楚由美子心中的想法。

那个时候,浩美坐在一辆非常豪华的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子绝对豪华,里面还有一位比汽车还要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在栗桥药店周围传得沸沸扬扬,用母亲的话说是“水卖风之女”,但不知道她的名字。高井和明也很容易地记住了那个女人的容貌,但不知道她的名字。

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一直在听浩美和豌豆的告白——不对,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是“值得骄傲的故事”。

栗桥浩美眯缝着眼坐在驾驶座上抽着烟,手指在发抖,细细的烟灰落到了膝盖上。高井和明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水,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把烟盒放到了减震器上。

浩美开始讲述岸田明美被杀死的整个过程。他把她杀了以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豌豆商量。豌豆说,为了掩盖一个死亡,要制定一个连环杀人的计划。

于是,浩美和豌豆开始实施下一步行动。

高井和明非常清楚自己不是很聪明,他很容易就会忘记普通人很容易学会的知识,要想学会,必须花费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虽然他认真学习,但升学很困难,他很清楚这件事。

有人说,不光是要在学校学习,还要在社会上学习。但是,就算是社会知识,对和明而言,也是很怪异。高井和明非常明白这一点。他的人生就是帮助父母做生意,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他没有信心能像父亲一样一个人打理一家商店。

他不会成为社会油子,到现在,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单独接触过。这件事,他的母亲和妹妹非常清楚,如果再这样下去,也许他会独身一辈子。

自己是不是生来就这么笨呢?还是因为眼睛的原因,让自己成为一个非常怯懦的人?实在搞不清楚。高井和明在想,就算现在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就是这么一种人生,只能这样活着,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

但是,就算像我这种不聪明、性格也不出色、没有社会经验、不懂经济艺术哲学的人都能发现豌豆的计划非常愚蠢、危险和满是漏洞。豌豆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可回头一看,他不过是患了自尊心狂妄症。

——杀了我,给我写好遗书,让我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高井和明是个胆小的人,但是他听了这个计划后,一点都不害怕。太愚蠢了,简直就是个孩子,警察和社会上的人怎么会按豌豆想的那样去做?

很长时间,他都想让浩美解开心结走近自己,可是,高井和明知道,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应该更早一些把浩美从豌豆的身边拉回来。

在高井和明看来,现在的浩美就是一个喜欢玩弄诡计的孩子,心里有病、被幽灵困扰的他和豌豆一起干坏事是很自然的事情。

“浩美,不要紧吧?”

他望着浩美。浩美抽完了烟,手放在方向盘上,低垂着头。

“我们走吧?”

浩美在哭。

这一下子把高井和明的意识带回到过去的时光里。

稍稍有点暗的书店的里面,四周围着摆满书的高高的书架,脚下是从门外刮进来的落叶,有淡淡的尘土味,儿时伙伴的灰白的脸。

——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我的眼不好?那个时候的浩美在问完这句话以后也哭了,他转过身去,不让和明看见他在哭。但是,和明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双眼满含着泪水。

和明和那个时候一样地心痛,而且,因为岁月流逝,这种心痛更剧烈,一定不能放弃浩美。我应该更早地向他伸出双手,无论他怎么讥笑和欺负和明,我都应该坚持住。把和明当成笨蛋的浩美,表面很坚强的浩美,但真正的浩美应该是在微暗的书店里满含泪水等待和明的那个浩美。

“没关系。”

高井和明伸出手,拍了拍栗桥浩美的肩膀。

“不要害怕,只要如实地把事情全部讲出来,警察一定会明白的,不能再过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高井和明接着说,我会跟着你的,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在你旁边,不要担心。这是和明生来第一次说这种话。

就好像突然之间雾散了,眼睛亮了。和明知道,过去,自己是一个不被任何人依靠的人,所以就不会想到向别人伸出双手。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在他说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跟着你、和你在一起的一瞬间,他明白了人都是因为值得依靠而存在的,最初人都不是能依靠的人,最初也不是有力量的人。无论是谁,在他决心帮助对方的时候,他也就成了可以帮助的人了。

栗桥浩美一边流着泪,一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这辆车的行李箱里装着一具尸体。”

高井和明情不自禁地往后看,透过车后窗盯着行李箱。

“把尸体放在里面,是为了让你有一个罪名。”

栗桥浩美又讲述了他们杀一个叫木村的男人的全部过程。高井和明感到恐惧,感到从头到脚的一股寒气,但他还是努力不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

“发现这个行李箱里的尸体后,还可以在我的公寓里找到女人的尸体……说是尸体,恐怕已经变成白骨了。”

“以前女孩子的尸体都藏在哪里?”

“都埋在那个山庄的院子里。”

栗桥浩美回答,用手指甲摸了摸鼻子。

“那个院子里还埋着其他的许多尸体。”

高井和明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静。杀人,埋尸体,这些都不是浩美干的事情,浩美只是被利用而已,都是豌豆策划的。

“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赶快告诉警察,让他们挖出来。”

和明又把手放到了浩美的肩膀上,这一次是紧紧地抓住,边说边摇着他。

“快结束了,如果这样结束的话,幽灵也会消失的。”

栗桥浩美抽了抽鼻子:“我不想那样的,现在,幽灵越来越多。”

“嗯?”

“已经不只是那个女孩子了,我还看见了明美的幽灵,被杀死的女孩子的幽灵全都出来了。”

“那是你想得太多了。”

栗桥浩美终于抬起头看着高井和明。

“你想得太多了。”和明又重复一遍。

“浩美已经有犯罪感了,所以才能看见幽灵,现在能意识到过去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这决不是什么坏事,浩美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了。”

栗桥浩美盯着和明,就像一个久卧病床的患者终于看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那好吧,发动汽车,我们走吧。”

和明催促着,浩美总算把车发动起来了。

和明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他说不要紧的。

汽车从“绿色公路”返回,往赤井山下开。栗桥浩美的脑子里总是重复这句话。

和明要帮我,和明要帮我。

出现幽灵,不是我的原因。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和明,觉得身体内有一股热浪,可能是因为和明太胖的缘故吧。以前,有许多女人在这儿坐过,豌豆一定也坐过。但是,他们坐在旁边,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感觉出身体里面的热浪。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觉过身体里面的热浪了。

我已经逃不掉了,我不要再管豌豆的计划了,我要和明帮助我。但是警察会怎么处理我呢?警察会相信有幽灵吗?我杀死女孩子,只是为了摆脱幽灵。这样的理由能让人相信吗?

下面的路上车辆很少,司机们很轻松。虽然浩美的手在发抖,但他死死抓住方向盘。和坐车相比,还是开车好。

道路弯曲,前面有一个非常急的弯道,栗桥浩美死死地把住车。每过一次弯道,山都会时远时近。不知什么时候,他觉得这就像栗桥浩美心中的理智与疯狂在斗争。山近一些,浩美就害怕;山远一些,浩美……

——把全部事情都告诉和明,我能逃出来吗?

栗桥浩美又回到现实中来。

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个叫木村的男人,一个喜欢折千纸鹤的男人。

不是我杀的,杀他的是豌豆。不,杀他的是和明。

“是和明。”

他不由得说出声来。旁边的和明把头转了过来。

“什么?”

盯着正前方的栗桥浩美把眼睛转向副驾驶座。但他没有看和明,只是看旁边的后视镜。就在此时,他发现有一双眼睛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大吃一惊,手差一点离开方向盘了。不可能从镜子上改变视线的。

“浩美?”

和明的喊声短促而带有警告的口气,栗桥浩美使劲地眨着眼睛,看着车视镜。

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最好开慢一点。”和明说,“浩美,不要着急,慢慢开,路上空得很。”

栗桥浩美放慢了速度,汽车来到一个比较平缓的下坡。很远的前面,能看见一辆小轿车的影子。跟着它走吧,这样要好一些。

在自己视线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

栗桥浩美猛地转过身去,汽车摇摇晃晃,和明急忙按住浩美的手,控制住方向盘。

“没事吧?浩美。”

对和明的问话,浩美用一种控制不住的发抖的声音——后面有人,有人在盯着我。

我是逃不出死者的眼睛的。

“没有人,浩美。”

“没有幽灵,幽灵不会再让浩美痛苦了,只要向警察自首,就不会再有让浩美痛苦的幽灵了。“

栗桥浩美还试着集中精力开车,又是一个U字形弯道。怎么还有山路?为什么不能直着开车?

山越来越近了,但拐了个弯又远去了。

“浩美,慢点开!“

和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浩美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浩美在体会这种感觉的同时,在后视镜里又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一次,浩美没有回头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后视镜。这是错觉,这是妄想,只要一直盯着它,它就会消失。

但是两只眼睛并没有消失,只是眨眨眼而已,它们在那儿死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紧张地闭上眼睛,汽车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的眼睛睁开了,后视镜里的眼睛也消失了。

“我要去警察局。”浩美大声说,“这种生活要结束了。”

和明看着栗桥浩美的侧影。他的表情非常紧张,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呢?和明?我已经表示要去警察局了。我清楚地听到了后面的幽灵,所以,我不要它们再来打扰了。

“浩美,我来开车吧。”

和明边解安全带,边看着栗桥浩美和已经走了一半的道路。

“浩美已经很累了,再开下去有点受不了。”

“没关系。”浩美摇了摇头。

“但是……”

“没关系,我不会输给幽灵的。”

浩美笑了,笑声就像打嗝一样。

“我已经和幽灵交锋了很长时间,今天不会输给它们。”

“女孩子的幽灵,”和明小声说。为什么会突然难过得低下了头?

“是的,小时候就死去的姐姐的幽灵。”

栗桥浩美发出爽朗的笑声。可以吗?我这么使劲地笑。可以,当然可以。

“只是有点奇怪。姐姐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但是,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难道是她生出来的幽灵?”

把我身体还给我!

“要是孩子模样出来,我还能知道理由。但是,人死了以后是不可能再变大的。我所见到的女孩子的幽灵也许都不是姐姐。所以今天从开始就想到姐姐,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心逐渐变得昂扬起来,迷惑、烦恼和恐怖好像被一阵大风吹散。是的,是这样的。

但是,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还像要逃脱后面追赶而来的什么东西似地加速前进呢?

“和明,给支烟。”

高井和明像拆解炸弹似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烟放到他的嘴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

深深吸了一口,浩美流泪了。快点、快点、更快点。他踩着油门。这次一定要摆脱他。

“浩美,你的母亲没有给你讲过你死去的姐姐的一些事情吗?”和明好像要得到证实似地小声说。

“什么?什么?”

“姐姐……小时候就死去的,当时的情况能讲一讲吗?”

“还是个婴儿时,突然死去的。”

栗桥浩美叼着烟,缩了缩肩膀。

“睡觉时候死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母亲不死心,让我用了姐姐的名字。”

女孩子的名字——栗桥浩美吐出一口烟。

“我,”和明有点犹豫,“我听你母亲说起过。”

“什么?”

“你母亲上个月生病住院。”

“啊,是吗?”

“你母亲病得不厉害,只是心情比较压抑。”

栗桥浩美大声笑了起来,烟从嘴上掉了下来,但本人没有察觉,和明也没有看到,他在向窗外望。

“你母亲非常想把你姐姐从那个世界里叫回来,她很激动。”

和明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栗桥浩美还是发现自己又流泪了。母亲还是不能忘记姐姐,还是想让姐姐回来。我什么也不是,她要的是姐姐。

“要是姐姐那么好,我应该去那个世界和姐姐一起生活,我说过这话。”

栗桥浩美有点像在发泄,但和明非常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母亲忘不了你姐姐,不是因为爱她。”

和明用两只手掌擦了擦脸,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掌,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接着说:

“你母亲很怕你姐姐,非常害怕。浩美看到姐姐的幽灵,也许和你母亲有关系。浩美从小就感觉到了母亲心中的恐惧,才会形成幽灵。”

和明两手紧握,抬起头。

“你不要吃惊。浩美的姐姐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你母亲杀死的。你母亲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婴儿。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栗桥浩美眼中的山越来越大,这座山把他压倒了,像要把他压碎。

他还感觉方向盘在他的手中跳舞。

“浩美,小心!”

和明从旁边伸出胳膊,使劲按住方向盘。汽车摇摇晃晃,像要被山吸进去似的。和明抓住方向盘后转过头来对浩美说:“没事吧?”

虽然他的一只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但和明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浩美。在狭小的车里面,两个人都抓住方向盘,就像相扑比赛一样。

“啊……没事。”栗桥浩美小声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含着泪。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情,我说走嘴了。”

和明小心地观察着浩美的表情,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了,脸色不太好看。

“要是回东京后再说就好了。”

“好的。”

栗桥浩美在驾驶座上坐好。好的,我可以继续开车,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我很理智。

“你再说说吧。你怎么会知道我母亲杀死我姐姐的事情?这和我母亲住院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和明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还是以后再说吧,等回家后再说吧。”

“那可不行,有心事的话,开车容易出事,你还是讲给我听吧。”

“浩美……”

栗桥浩美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会这么干呢?

“绿色公路”两边的山不见了,汽车左边的视线很开阔,不远处能看见赤井市的街道了,像是用许多玩具积木搭起来的,非常漂亮。

在这种景色下,栗桥浩美放心了,他不会再被山挤压了,也不会再有被挤碎的感觉了。

“快说吧,和明,我非常想听。”

浩美催促着,高井和明又用手擦了擦脸。用两只手擦脸然后再仔细地盯着手看,这好像是他的习惯。但是,他小时候可没有这个习惯。这是在从孩子到大人的成长过程中养成这个习惯的。什么是浩美不了解的地方呢?浩美不可能完全了解和明,是的,许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正因为如此,豌豆这次策划的计划才会落空。

“那是上个月的一天。”

和明去看望栗桥寿美子,她正在床上睡觉,头放在枕头上,仰着脸,嘴半张着。

“因为她睡得很香,所以我想马上回去,当我刚想从床边离开的时候,你母亲说话了,好像在叫我。所以我就停下脚,和你母亲搭话。”

栗桥寿美子仍是仰着脸躺在床上,突然她把两只眼睛睁开了。高井和明吓了一跳,差一点逃出病房。

“你母亲两眼发红,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大叫起来——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和明急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如何让栗桥寿美子安静下来,寿美子死死抓住和明,几乎把他按倒在床上。

“我说,你妈妈一定是做噩梦了,住院后环境变了,会做一些奇怪的梦的。”

寿美子像是在发泄似地自言自语。浩美在追我,浩美非常恨我,浩美要杀了我。

“我笑了笑说,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他不是独生子吗?也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

像是第一次见面,寿美子仔细地看着和明,放开了被她抓住的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呻吟般地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我被魔鬼折磨着。

她转过身去,对束手无措的和明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现在浩美的姐姐、还是个婴儿的浩美,根本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我杀死的,用枕头捂死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栗桥浩美感到一丝冰凉的寒意,他缩紧了肩膀,好像是反射作用,他的两个膝盖也在咚咚地跳。穿着运动鞋的脚踢飞了无意中掉下来的烟,烟没有了。

“我母亲为什么要杀我姐姐?”

栗桥浩美小声地问,高井和明也小声地回答。

“现在看来,是育儿神经官能症。”

“这种病?快三十年了,一直有吗?”

“有,只不过没有起过名字而已。”高井和明说,两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我一直也不承认自己的视觉障碍。”他像是要批评别人似地用坚定、短促的口气说。

“现在还有好多人因为不承认自己的病而苦恼。”

生病——育儿神经官能症?但是浩美却不这么认为。他想起了母亲的祖母和一个男人为情而死的故事,而且,父亲不止一次地奚落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

他也曾听到过熟睡中的父亲在叫,你欺骗了我,我要压住你。

说不定,父亲是在怀疑母亲?刚刚出生的长女浩美、婴儿浩美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责问过母亲?

或者,也许是父亲放弃了不要孩子。随便生下来,就随便养大吧。我不想要有着你的血统的孩子,有着和你一样淫荡血统的孩子。何况又是个女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和你一样的。

于是她变得愤怒、绝望、自暴自弃——母亲在婴儿身上为这种没有寄托的感情找到了突破口,婴儿的命。

于是用枕头让婴儿窒息而死。三十年前,一般人还不会认可母亲故意杀死自己的孩子这种事情,所以医生也认为婴儿是突然死亡。

寿美子没有说话,她没有如实交待是自己杀死婴儿的。

后来,她没受任何惩罚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用被杀死的婴儿的名字给这个孩子起了名字。

浩美。

浩美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就这样养育着。所以浩美没有死,她从来没有杀死过浩美。

从过去到现在,父母从没有说过要去出席给死去的姐姐做的法事。他还以为父母是一定要在家做的。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做法事。

“浩美……”和明发疯似的叫起来。

汽车从“绿色公路”上开下来,来到赤井山的二合目附近。下面全是悬崖和有点急的弯道,然后就只剩下比较平缓的下坡路了。

“和明,给我支烟。”浩美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是冰凉的。

和明拿出烟,放到他的嘴上,并点着了火。栗桥浩美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一边咳嗽着一边向外吐。

就在这时,后视镜里,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眼睛。

栗桥浩美的身体僵硬了,视线离开了前面的弯道,而被吸引到了后视镜里。他不由得再次用力踩向了加速器,汽车的速度加快了。吓得和明回头看着浩美。

后视镜里又有什么东西了。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睁着两只眼睛,从后视镜里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热泪盈眶,手在发抖,身上很凉,脑袋也在发热。他从心底里喊出了一句话,这句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姐姐!

栗桥浩美喊着,两眼盯着后视镜里的两只眼睛。

——姐姐!我的姐姐!

母亲亲手杀死的可怜的婴儿。

但姐姐又是幸运的,姐姐的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则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一点点被杀死的。

后视镜里的眼睛消失了。但是,远得几乎都快看不到了的凶谷的轮廓在这一瞬间又清楚地浮现出来。

栗桥浩美猛地跳了起来,着着火的烟也从嘴里掉了下来,掉到了膝盖上。

“怎么回事?”和明问。汽车来到最后一个弯道。浩美在突然一动的时候又踩了一下加速器,汽车的速度更快了。

“危险,浩美,慢点!”和明说着,又把手伸向了方向盘。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盯着的后视镜里又出现了一双眼睛,不是姐姐的眼睛,也不是岸田明美和古川鞠子的眼睛。在这迷惑的一刹那间,栗桥浩美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他知道了。

接下来,栗桥浩美尖叫起来。

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她盯着栗桥浩美,她把浩美当成目标。现在已经知道母亲秘密的浩美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浩美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绝望。他的人生是应该被诅咒的,从开始到最后。诅咒的不是那些女孩子的幽灵,而是母亲本人。和我一样,女孩子的幽灵也是受害者,也是牺牲品。

浩美觉得膝盖上很烫,有一股烧焦的味道,然后就听见和明的叫嚷声。

但是,栗桥浩美仍像死人一般盯着后视镜里面的两只眼睛,好像眼睛一动就会被杀死。我也会像姐姐一样被杀死。栗桥浩美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存在,而且谁也不会听到他们的悲鸣,事实上,是父母亲手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杀死年轻女孩子是错误的,真正该杀的是自己的母亲。我不应该害怕女孩子的幽灵。我应该在更早一些时候,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一起逃走的。逃啊逃啊,逃到一个父母根本不会杀死他们的地方。

“浩美,烟!衬衫着火了!”

就在和明把他唤回现实世界的瞬间,栗桥浩美穿的化纤衬衫已经着起了火,并把他包围在里面。他觉得火已经烧到后脖梗了,头发也烧着了。

汽车完全失去了控制。

发生事故了。和明紧紧抓住方向盘,虽然被挡风玻璃压住了,但他还是在喊。而被火包围的栗桥浩美仍盯着后视镜。在镜子里,他能清楚地看见母亲寿美子的脸,母亲在笑,她在为栗桥浩美和幽灵一起被埋葬而高兴。

汽车撞破公路护栏,呈一条优雅的弧线从悬崖上飞了出去。

从挡风玻璃能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大,那种颜色和包围着栗桥浩美的火的颜色重合在一起。

浩美听到了和明的尖叫声,也看到了放在挡风玻璃上的两只大手。

后视镜里母亲的脸,随着火焰消失了。

车子落下来了,非常平缓、更加舒适的轨道。他感到自己是和后视镜里的母亲一起去死,姐姐一定会高兴的——我报了仇。

当汽车从上面掉下来落到悬崖下面的地面时,后视镜被砸得粉碎,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了后视镜里最后的东西。

那里面,有一双新的、笑眯眯的眼睛,那不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

豌豆的眼睛。

——我不会看错吧?栗桥浩美心里在叫。砸破挡风玻璃的悬崖下的岩石也把他的头砸破了。

无论任何人在临死前,都会把自己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过一遍。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十三岁的夏天,炎热夏天的游泳池边,和明掉到水里面,他的头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又沉了下去,他想爬上来。豌豆说把他救上来吧,但遭到同学们的讥笑。但是,在和明时浮时沉、快要死的一瞬间,喧闹的同学听到和明悲哀的求救声,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有人说了一句,别闹了,还是别闹了,他快要死了。

但是栗桥浩美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无论和明会不会被淹死,他都没有办法感到兴奋、狂喜和高兴。

就在栗桥浩美摇摇晃晃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走出来跳进游泳池,把和明救了上来。和明脸色很难看,直喘粗气,手紧抓着游泳池的边,好像很紧张。栗桥浩美很是扫兴,突然转身向淋浴间走去。他消失在同学们的视线中,但豌豆注意到了浩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等浩美洗完澡从更衣室出来时,豌豆靠在门口等着他。他们又像平常一样,笑了起来。

——大家都在的时候这样做不好,这是战略失败。

豌豆说着,露出白白的牙齿。

栗桥浩美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别的情景。他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坐在一个漆黑的地方。哭得眼睛热乎乎的,脸也是湿的。即使他想小便,也只能忍着。这是因为如果他从这个黑暗的地方出去的话,他的母亲一定会责骂他的。

是的,小时候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生了气的寿美子经常把他关在储藏室里,储藏室的空间很小,只有半个草垫子左右,而且里面还塞满了东西。为了能待在里面,栗桥浩美只能抱着腿,缩着头,像一只圆圆的大虫子。因为空间太狭窄,呼吸很困难,所以待上三十分钟后头就会很疼。但是,只要母亲不说可以了,他是不能出来的。

为什么要被责罚?母亲为什么生气?头很疼,小便也憋不住了。可是,如果要在这儿小便的话,会招致母亲更严厉的责罚。这个时候父亲好像也在家。

记忆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栗桥浩美还被寿美子责罚过。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低着头,脚在晃来晃去。寿美子突然说了什么,但是栗桥浩美根本没听进去。他根本不想听这些责骂的话,他想出去玩。

再长大一些——想起来了。个子长高了,力量也大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母亲生气了。太唠叨,简直想揍她。栗桥浩美如果能在这个家成为最强大的人,那么他就可以不听任何人的命令。没有一件能忍受的事情。

母亲还在生气地叫着。啊!太烦了,太烦了。就在这时,坐在栗桥浩美旁边正在抽烟的父亲和浩美一样生气,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叫道,吵死了!你不要再唠叨了。

就这样,同样的事情在重复着,她从没有对孩子说过一次合适的话。父亲也在大声吼着,母亲就不说话了。你这是教育孩子吗?父亲的脸通红,他抓起浩美细小的胳膊,猛地拧过来,用正在吸着的烟头按在内侧嫩嫩的红红的皮肤上。怎么样?要这样教育孩子!好好学着点!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手腕上的那块火烫过的痕迹怎么也消不下去。因为痛恨他们,浩美要在和明的身上也留下同样的痕迹,他拿着烟的时候被长寿庵的女主人发现了,挨了一顿训。

回忆、回忆、回忆。人就是回忆,它会突然在脑海闪过。许多回忆被一层叫做皮肤的东西包着,便变成了人。由孩子长成大人,人长大了,之所以个子也长高了,只是因为其中的内容增加了。

现在,叫栗桥浩美的人的皮肤破了,包藏在里面的回忆一下子涌了出来,开始是缓缓的,后来气势汹涌。回忆全部流出来之后,栗桥浩美也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横躺在地上。

变成这样以后,再重新做是没有用的。变成空气球的栗桥浩美,必须装入新的回忆,撑起来,才能变成新的栗桥浩美。栗桥浩美脱胎换骨了。

一定能,今天就能。因为我有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和明,我不用知道和明的任何事情。

和明、和明,和明还活着吗?

希望他能活着,我也想活着,重新活一次,决不会再让豌豆欺骗了。

因为有了坚强的决心,浩美的身体慢慢地有了热量,但是,这只不过是在神经中枢停止功能前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要是死了,谁来揭穿豌豆的谎话——这是浩美最后的想法,最后涌出的回忆。栗桥浩美死了。

在汽车冲破护栏坠入悬崖的过程中,高井和明一直睁着眼睛,他看见了事情的部分经过。在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就好像是精彩的慢镜头,他体会到了事故的全部过程。

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被从挡风玻璃中摔了出去,在那一刹那,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户外的空气。眼前的天空,由蓝色变成了薄暮色,他的头慢慢地向下坠。他自己意识到了自己在往下坠。

我不会死的,和明想。我不会死在这儿,我还要带浩美回去。以后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一起解决,一起重新开始,一起重新考虑,还有需要对证的东西。

我不觉得可怕。这是因为有坚强的意志力在支持着他。我怎么会在这样的事故中死去?浩美、浩美没事吧?

在高井和明坠下的地方,有被尾气熏黑的、干枯的树枝,它们像不满足的孩子似地肩并肩站在一起组成杂树林。这些树枝缺乏力量,而且树枝都是尖尖的。

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高井和明落了下来。树枝伸向天空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他落到一群早熟的树枝中间。不一会儿,硬硬的树枝戳进他软软的头部肌肉里,一直戳到颈动脉。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和明还担心浩美的身体。

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为什么今天会想起来呢?

就在栗桥浩美开车面临死亡前的瞬间,豌豆也睁开眼睛,好像在叫着谁的名字,他回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十八分。就在这一时刻,好像约好似的,突然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让人怀念的诗。

这首诗是小学六年级时写的。上国语课的时候,授课老师让学生们写的,要求在下一节课之前,写一首自己喜欢的诗,什么内容都可以。

豌豆属于那种学习很轻松的孩子。他知道,母亲经常为此而赞不绝口。

他的记忆力很好,对文章的理解力也不错。即使不听老师的讲课,他只要把书上内容看一遍就能理解。当别的孩子都在为两位数乘法和分数计算而辛苦的时候,他却不用去做这些简单的练习题,以便和同学的学习进度保持一致。

因为豌豆很会看大人的眼色,所以他一般都能马上感觉出老师现在要求做什么。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调整自己,让自己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而且分寸把握得极好,非常到位。

老师也很想看一看像豌豆这样的聪明孩子会写什么样的诗。豌豆能看透这种充满老师脑海的殷切希望。他不仅聪明,而且悟性也很好。教师是这么评价他的。这个孩子写的读后感非常棒!可以在学校里巡回展览!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写出优美的诗歌。

豌豆当然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他会让老师赞扬他,并让老师高兴。不仅如此,他也非常喜欢写文章。

聪明的他非常清楚写什么样的文章能让老师高兴和同学感动。写作文需要的词汇,往周围一看,到处都是,有时还飘在天空中。把好的词汇放在一起,就成了一篇文章。有时,他看到同学们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为写作文而苦恼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

但写诗是第一次,它和作文不一样,写得要短,反而有点难。他想,这是第一次。

尽管如此,他拿出作文纸,想了三十分钟,就想出好词来了,豌豆一口气写了出来。

就是这首诗。

写完之后,他仔细看着诗中的用词,心里在想,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这不是一部好作品。也许老师看了以后会表扬他,但在优等生豌豆的心中还是抱有这样的担心。他本能地觉察出这种危险,于是,急忙又拿出作文纸,想再写一首新的诗。

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想的还是刚才写好的那首诗的一段。

豌豆放下笔,拿起写好的诗,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撕,撕得粉碎,扔进纸篓里。

但是,这首诗的每一段每一节都无法从他的脑子里消失。

最后,他以初春小雨为题写了一首新诗。老师看了以后仍表扬了他,但是豌豆明白,这不是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从此以后,豌豆开始讨厌诗歌,因为他知道诗是危险的东西。他也几乎都把这首诗给忘了。

为什么在长成优秀的大人之后,在这种特别时刻,突然想起它来了呢?豌豆苦笑着。

豌豆都是口头告诉浩美计划的内容的,下午,他一直在这里休息。自己要去东京,去东京,去看“长寿庵”的高井和明的家人。如果和明出卖了他们向警察报案,他会马上把和明的家人全部杀死——虽然他是这样威胁和明的,但却不想真的去做这些非常麻烦的事情。和明是个胆小鬼,不会反抗的。按浩美的说法,带着他到处乱转,一直到晚上,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在凶谷把他杀掉。所以,豌豆和浩美约好今天夜里零时前在凶谷会合。

在豌豆的心里面,他并没有在意高井和明。自从和明参与了这个计划后,故事情节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对豌豆而言则是无关痛痒。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栗桥浩美会被和明的言行打动的可能性,或者是栗桥浩美不稳定情绪崩溃的危险性。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和明的危险性,也理解计划的落空。这就像是一艘迎风在航道上徐徐行驶的船只。因为有和明的存在,豌豆对浩美的影响力正渐渐变弱。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豌豆嘿嘿一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只有在刚发生变故时,才能看出指挥者的领导能力。所以只有在计划被打乱的时候,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本事。过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从今以后才会真正地有意思……

在他一分为二的精神世界里,时间在慢慢流逝。和明会怎么做呢?浩美会怎么做呢?今天夜里的结局会是什么?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诗。

啊,我现在明白了。自己小时候为什么要写那样的诗。那些都是发自内心的话。作文只是把心里的话堆砌在一起而写成,而写诗则像是在自己的心里放一面内视镜,并从中取出一部分做成标本,放在眼前。

所以写诗是危险的。

太阳落山了,天黑了,钟在转。豌豆半睡半醒,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忽然,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把他惊醒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最新新闻,画面是赤井山和“绿色公路”。转播的记者正在解说。

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车里的两名年轻男子都已死亡,行李箱里还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也许就是连续诱拐杀人案的两名罪犯。记者报道称。

报道仅此而已,这个节目是HBS的新闻节目。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对给节目组打来的电话做了声音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根据声音鉴定,给特别报道节目打电话的应该是两个人,他们的声音测试图明显不同。这是HBS独家报道。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应该是两人以上,但目前还不能肯定在‘绿色公路’上因车祸死亡的两名男性就是打电话的两个人,目前还不能肯定。但是……”

他们好像非常兴奋,记者和播音员的脸都变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