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故事到这儿又要变化了。
就像结成块的油在慢慢地溶化,豌豆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不久,他放声大笑,越笑声音越大。听到这笑声,就连埋在院子里的不会说话的死尸好像也被吵醒了,浑身发抖。
腊月到了,寒风刮起来了。
门口的自动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发出挺大的声音,每次开关,都会有夹着枯叶的寒风刮进来。
“请问,有昨天发行的《日本文献》的临时增刊号吗?”
进来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客人,他走到柜台边问。半天了,这是第八个客人。在我住院的时候会有多少客人呢,也许会更多。塚田真一停下了正在擦地板的手,把拖把靠在墙上,伸直了腰,盯着柜台看。
“对不起!”店长道歉说。
“我们店里不卖《日本文献》杂志,有杂志的便利店大概是COUNTSHOP吧。”
“是吗?”年轻男人有点遗憾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从中午就开始找,可是书店和其他地方都卖完了。”
“是吗?你没去报亭看看吗?”
“不会有,报亭不会有的。”
“杂志发行的数量不是很少吧,平常这种杂志不是这么好卖的。”店长说,“这个是增刊号,又不是创刊号,不应该这么快就卖完吧。”
“是的。”年轻的男人说了声谢谢,什么也没买就走了。他也许还要去书店或便利店看看吧,他快步穿过了店门前的人行横道。
在商店最里面的冰柜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正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冷冻食品和冰淇淋,他们好像也听到了刚才柜台边的对话,只听他们说:“《日本文献》是什么?”真一很吃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是电视节目吧?”女的说。
“电视节目?”男的边看着冰柜里的东西边说。
“没说便利店里会怎么样?”
“是的,那是杂志。”
“那么好卖的东西,不买可不行,我也想要。”
“去书店看看吧?”
“去书店多麻烦,在这儿不能买吗?”
真一又拿起拖把开始干活了。刚才有一位带着孩子来买牛奶的妇女,把三瓶清凉饮料全都掉到地上了,弄得到处都是,这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工作。
真一想,对别人的话道听途说,只要是流行的东西不买就不行,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明白,根本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这样的年轻男女,与其做《日本文献》的读者,倒不如做文章选材的对象。对了,就叫“现代无忧男人和浮躁女人的最新恋爱故事”。这样的话,就连自称是报告文学专门杂志的《日本文献》也只能用一个不起眼的标题了。
自动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扎着围裙的妇女,她也是来买《日本文献》增刊号的。店长再次表示歉意,她不高兴地走了。刚才的那两个年轻男女终于离开了冰柜,走到日用品的货架前,开着玩笑,笑个不停。真一也终于擦完地板了,他小心翼翼地拎着拖把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辛苦了。”店长边说边隔着眼镜温柔地看着他。
“收拾一下吧,马上收银员就来换你了,店长,你还没有午休吧?”
大概是下午二点半吧,真一提前把午饭做完了,所以他不并在意工作时间忙着干活。
来换店长的收银员刚进门,又来了一位要买《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的客人,店长的回答和刚才的一样。这位客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他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衣服,浑身散发出一股机油的臭味。他的烟抽完了,顺便来买。听说没有增刊号,他连说真遗憾。回工厂后听收音机吧,那里面好像也有这种节目。这位大叔说,《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很有意思,把那起案件罪犯的情况写得像小说一样通俗易懂。因为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所以,真一忍不住地告诉他,这是他的一位熟人在增刊号上写的文章。这位大叔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噢,是吗?是你哥哥的一位熟人写的,真是了不起。
前烟滋子决定把报告文学在《日本文献》上连载是在那起案件正在发生的时候。但是,就在滋子刚刚完成第一部手稿后,两名罪犯死于一起交通事故,使案件很快就结束了。编辑部召开编辑会议,决定12月1日发行一期特别报道这起连续绑架杀人案的临时增刊号。计划在《日本文献》上连载的滋子的报告文学也决定由临时增刊向媒体转移。
罪犯死了有一个多月时间了,不分昼夜地赶制特别节目的电视台很快也没有素材了。在这一个星期内,电视台不仅有白天的继续报道节目,还有晚上新闻节目中的十分钟左右的特别报道。一段时间过后,它们也趋于平静了。电视台又开始追踪报道别的最新新闻和丑闻事件,差不多快把那起案件忘记了。
而报纸和杂志等新闻媒体在时效性上不如电视台,为弥补这一不足,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它们详细报道了案件的整个经过,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他们并没有对这起事件罢手。但是,报纸和周刊杂志受纸张的限制,无法把他们所掌握的所有材料都报道出来。
因此,《日本文献》选择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版临时增刊号。电视台已经不再报道这起事件,报纸杂志还没有报道完成,着名的撰稿人和报告文学作家还没有完成单行本——《日本文献》就是要利用这个空隙,满足那些还想了解案件、想让人告诉他们真相的读者的要求。
增刊号发行情况比想象的要好,这决不让人意外。社会上的所有人都希望了解两名罪犯所做的事情、他们的想法和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等准确的消息。把了解的情况加以整理,是希望别人能放心。
“《日本文献》是周刊杂志,肯定会有续集的。”
“是吗?”
“是的,听说他们要对那起案件一直追踪报道下去,是一名女记者一直在调查。”
“那可真不错,希望她能继续努力。我特别想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那位大叔接过烟和找的零钱向外面走去,身上散发出一股机油味。真一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谢谢光临。”
——滋子,初出茅庐。真一在想。
这个时候的滋子很忙,连在一起吃饭都很难。从过去到现在,滋子一直在照顾着昭二和真一两人,她经常去超市买来肉菜和豆腐及葱花酱汁,然后在一起吃晚饭。但是,自从发表了第一篇连载后,这个星期只有一次,前烟夫妻两人一起在厨房吃饭。这也许是为了庆祝第一篇连载的顺利发表吧。
吃饭的时候,真一对前烟夫妇过去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他决定离开这座公寓。为此,他已经悄悄地找了好几家可以安排住处的工作地点。
也许他们会挽留吧,滋子可能会挽留,但昭二绝对不会挽留的。
杂志决定连载后,文章就需要进行校对,滋子躲在工作间里忙着干活,昭二和真一说起了悄悄话。
——嗳,塚田君,你不烦吗?
因为滋子也这么直接地问过真一,但昭二这样问,倒是让真一觉得很惊讶。
——不烦,有什么事情吗?真一反问了一句。昭二用他那粗大的手摸了摸脑袋,好像难以启齿似地说。
——滋子写犯罪的事情,这虽然不是塚田家的事,但毕竟是残酷和不人道的。她是一个局外人,既不是警官,也不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学者,也不是报纸杂志的记者,她只是个自由撰稿人,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还是要到处调查写文章,对罪犯的情况进行各种推测。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滋子,今后会有许多人针对这起案件写很多的东西,这是很有必要的。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应该如何预防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是这样的。
——但是,结果……许多人读了滋子写的文章,她很有成绩,功劳也很大,也许还会有钱。这些,塚田君不烦吗?让一个既未受过伤也不烦恼的人做这样的事情不让人烦吗?随便把别人的不幸当作素材,你没有想过吗?
就像当初滋子问他时候的回答一样,真一说。
——是的,我想过。
下了决心的昭二还是一副痛苦的表情。虽说下了决心,但还不想说得如此明白。
——是的,是这样的。
——对。所以,自从滋子的文章在杂志上连载后,我就想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
啊,还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昭二点着头用手摸着脸。
——你因为滋子的事情生气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生气,我真的很感谢她。
——但是,滋子让你住在这儿,就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这起案件的?你是作为素材来源而被使用的。
——但也仅此而已。在我困难的时候,滋子和昭二都给了我帮助,我真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真一使劲的找话说。尽管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一点儿犹豫,但要把自己想明白的事情解释给别人听,还是很困难的。
——就像昭二刚才说的,为了搞清楚为发生这样事情的原因和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必须要调查犯罪、研究罪犯和进行分析。所以,滋子做的事情有着很深远的意义。不仅仅是滋子,女性来做这样的事情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因为残酷犯罪的牺牲品多数是女性。但是,过去评论或写文章的女性多是新闻工作者,那个领域的人是不是太少了?
——是不是这样的?昭二好像很是为难。
——因此,我希望滋子要努力去做。但是离得太近不太舒服,会让我想起许多事情,考虑许多事情。我有时甚至会认为,新闻工作者是不是对别人事情都很不在乎。所以,我很痛苦,滋子离我太近,我很烦。
——嗯,我也这么想。昭二说,他慢慢地点着头,回头看着滋子工作的房间。
——当然,塚田君是痛苦,而且还可以远离痛苦的事情。但是,滋子却不可能逃离烦人和痛苦的事情。如果你觉得痛苦,而且已经下定决心了,塚田君,为了不让自己痛苦,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也没有资格说。但是,塚田君,你自己是没事了,但对滋子来说却不太好,那它就是错误的。既然滋子热衷于做这种事,我们就应该让她尽情地去做。
这几句话说得尖刻而又严肃,真一不由得认真地看着昭二。昭二仍盯着滋子工作间那扇关着的门,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真一的眼光,但他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世界。
刚才昭二说过,大家都在考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及应该如何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所以,滋子的工作是必要的。对于犯罪报道,你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会这么回答。但昭二并没有从心里真正理解这种精彩的回答。你这样想,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但还是有许多无法理解的问题。如果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你就会比真一想得更深刻。莫名其妙的不得要领的不舒服感一消失,如果真一觉得在滋子身边照顾她的工作很痛苦,也许就很麻烦。
滋子曾经讲过,以前,她并没有发表的想法,也不会依靠什么,在她开始写有关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时候,昭二给了她最大的鼓励。昭二说,你能行,只有你才能写好,加油。
那个时候他的鼓励是真实的,现在变得犹豫是因为胆小的缘故吧。失踪和连环杀人是深度和程度都不同的两个词汇,是不可能通用的。
但是,以前勇敢地鼓励滋子的昭二和现在总感不安的昭二,哪一个是真正的昭二呢?哪一个也不是假的,哪一个也不是真的。两个而不是一个,他很苦恼。
突然,他想出来了。
——这两个人,都不要紧吧。
多余的担心。真一不再琢磨自己的想法了。如果要让心情极好的昭二评价一下滋子的报告文学的话,他一定很高兴,一定都是赞美之词。就算不能忘记刚才所说的事情,他也会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这么长时间,真一从来没有和昭二谈过这件事。真一想过了,如果要对《日本文献》上的第一篇连载进行评论的话,昭二一定非常高兴,他会去书店买许多本书,发给工厂的工人。他是真的高兴,即使在真一面前也不会掩饰。很严肃地断言不能由着滋子去的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离开这里——这个决心越来越强烈,自己已经不应该再和前烟夫妻住在一起了。
真一把手放在收银员的柜台上,透过玻璃往外看,不知为什么,他叹了口气。自己的将来——必须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
门开了,真一条件反射似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同时把眼光转向了刚进门的客人身上。
他的眼前,站的是通口惠。
从石井夫妇家搬到这家公寓已经有十几天了,这段时间里,真一经常梦见通口惠。睡觉时梦见,白天也会梦见,也就是所谓的白日梦。
夜里做梦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都是真一在逃跑,通口惠在后面追赶,没有一点变化。它真实反映了现实的残酷性,真一咬紧牙关、一身冷汗、浑身发抖地从她那里逃出来。梦醒的时候,他会猛的一下子跳起来,好像使用了紧急逃跑装置。睡醒后还觉得自己在逃跑,盖着毛毯的两只脚仍在前后摆动着。
和夜晚相比,白日梦的时间更短一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如,在汽车站等车,汽车没有按时到站,真一后面排起了长队。真一下意识地往后一看,他居然看见通口惠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或者,前烟滋子让他去买晚饭用的东西,他来到超市。进入宽敞的超市,一手拿着纸条,一手推着车,在超市里转。突然在一个拐角处,通口惠挡住了前面的路。
在做白日梦的时候,通口惠并不追赶真一,甚至有时她发现不了真一的存在。一定要在她只感觉到了真一存在但还没有发现的时候逃走——否则将会遭遇危险。但是,真一吸口气、眨眨眼的瞬间之后,通口惠就从汽车站队伍的最后面消失了,也不在超市的通道上。只是看错的、根本不存在的她能在真一的心中留下印象,只是幻觉而已。
不久,真一的心情变得很难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提心吊胆?为什么我要这样胆小、看到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当真一发现通口惠站在便利店的柜台的前面时,他还以为这是幻觉,是一种新的白日梦,眨眨眼就会消失。
而实际上,真一停住了呼吸、像个傻子似地盯着通口惠。和记忆中的她——经常出现在真一梦中和幻觉中的她相比,今天站在眼前的少女有点胖,头发也剪短了。穿着一件白色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衣服都是新的,在店内灯光的照射下,毛衣闪闪发光。
“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她抹的是淡红色的口红,“你去哪里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真一觉得胸口堵得慌,所以他的呼吸很不通畅,但他有一种想大叫的冲动。大叫一声,穿过柜台,打开自动门,逃到外面去,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就在这时,刚才那两位年轻男女走近了柜台,他们把通口惠推到了一边,柜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他们把篮筐放了上去,也许本来就是这么做的。真一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清醒过来了。
那个男人有点心急似地皱着眉头看着真一,女的挽着他的胳膊也盯着真一。通口惠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马上退到了旁边。
真一取出篮筐里的东西,收银员开始打单。因为手指发抖,为了避免操作失误,真一慢慢地干着活。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女孩仍抓着他,撒娇似地说,一会儿我们去那边的旅馆吧。
无论在什么样的噩梦和幻觉里,作为便利店的服务员,真一从来没有想过通口惠一动不动地观察自己。因此,今天的真一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是梦,所以身体不能随意乱动;因为是梦,所以他的腿在发抖。
拿着买好的东西,两位年轻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出了店门。他们一走,真一又要直面噩梦了。
“好久不见了。”
通口惠说,她又回到了柜台前面。她说话的口气很轻松,就好像是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的同学在新学期的第一天见面时打招呼一样。她甚至还满面带笑。
真一低下了头,把视线固定在柜台上,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不想说话。”真一没来得及细想,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是,你必须要和我说话。”还是刚才的口气,通口惠笑着回答。
“我不想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说到这里,真一不再恐惧,他生气地抬起了头,“我和你的律师说过,请你不要再追着我了。律师也说过,你这样做并不能帮助你父亲。所以,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是为了你好。”
但令他吃惊的是,通口惠笑得声音更大了。真一第一次觉得她长得真是很漂亮。
以前,她可能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但现在的情况只能降低她的魅力,让她坐吃山空。过去一定是个漂亮女孩子。这和真一一样,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他才不是一个要逃离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子的胆小鬼。
但是,今天的通口惠看上去确实很漂亮,很平静。这和过去总是追着真一的她截然不同;和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追着他的女孩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这种不同,真一有着本能的心理准备。对方的做法变了,一定要小心。
“律师没有和你说过吗?追着我是没有用的,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求,不会去见你的父亲。被害人的家属不可能去和被告人见面的,连律师都这么说。”
“不是不可能的。”通口惠的口气就像是严厉的国语老师,她扬起眉训斥着真一,“你要是想去的话,一定可以见面的。”
“我不想去见面。”
通往里面办公室的门开了,店长走了出来。“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真一看着店长,好像她是从远处来的救命的人。
店长走到柜台边,用眼神在问,发生什么事了?但是我该如何解释呢?
就在真一还没有想明白如何解释的时候,还没有尽兴的通口惠用欢快的声音问:“对不起,您就是店长吗?”
“是的,我是店长。”
“谢谢你对真一的照顾,我是他的堂妹。”
通口惠低头行礼,店长笑了。
“什么,是吗?”
她冷冷地看了看有点难为情的真一,真一的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来。
店长是前烟昭二的朋友,但是她并不知道发生在真一身上的事情,要解释的话,还必须从头说起。
“店长,其实真一是个很麻烦的孩子,”通口惠的话好像说不清楚,“他因为和父母吵架而离家出走的,我是来把他带回去的。”
“真的吗?”
店长惊讶地回头看了看真一,而真一却在看着通口惠。信口开河的她看上去很轻松,无所顾忌。
但是,她的眼睛没有变,稍离近一些看,她的眼睛没有变化。只是她没有大声地哭,大声地叫,但她的本质没有变。通口惠转过头一笑,在灯光映衬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到这些,真一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了。
如果要在这里强行让她离开的话,不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不想让店长卷到这件事情中来。
“塚田君,真是这样的吗?”
真一转过脸看了看很是担心的店长,然后迅速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今天还不能说,很复杂。对不起,现在我能回去吗?”
店长看了看大获全胜的通口惠,又看了看板着面孔的真一。
“啊……没有问题,你堂妹来接你了,回去吧。你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明天我一定来。”
真一离开柜台回到办公室,急忙脱下便利店的制服,因为太急了,胳膊有点火辣辣地疼。通口惠站在柜台前,不知和店长在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笑。
真一背着小型旅行包,大步走回店里。拉着通口惠的胳膊,向自动门口走去。
“对不起了,店长。”
“实在对不起了。”通口惠还在假装可爱地演着戏,“多谢你们对真一的照顾。”
真一拽着她穿过马路拐了个弯,向和前烟钢铁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公园,真一想把她带到那儿去。
“轻一点,弄疼我了。”通口惠在叫。但是旁边路过的人听起来,这分明是在撒娇。娇滴滴的,在闹着玩,但真一却非常怕这样的事情。
“你不要拽着我,我跟你走,是我在找真一君,所以要拽应该是我拽着你。”
“不要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要你叫,你就不要叫!”
快到要去的公园了,真一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通口惠忽然看到公园旁边有一个小的茶馆,她指着茶馆说:“哎,那个茶馆挺漂亮的,咱们去那里吧。”
真一想,让他和通口惠进那个茶馆,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还不如死了好。于是,他拒绝了这一要求。
好在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学校也在上课,今天没有孩子在公园里玩。真一把通口惠拽到公园里面的一个树丛旁,才把手放开。
“疼死我了。”通口惠摸了摸手腕,翻着眼看着真一,像是在发脾气似地说,“你是不是太野蛮了?”
真一的脑子嗡地一下,喉咙发干,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你发疯了——不正常。脑子变糊涂了,不能接受现实了。在他坚持把头转向一边的时候,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最后,他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什么打算?什么呢?”通口惠在装糊涂,“我一直在找真一君,最后我一定要找到你。”
“我说过多少回了,我没打算去见你的父亲,永远不。我不会原谅你父亲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原谅,你就等着你父亲被判死刑吧。”
刚一听到死刑两个字,通口惠装出来的少女形象一下子被打碎了,又变回到过去的她了。这里既没有便利店里的灯光,天又阴着,她两只眼睛里的光芒不见了,带着笑的脸在痉挛,甚至牙也露在外面。
“爸爸不会被判死刑,他是无实之罪。”
“不是无实之罪。”真一大叫着回答她,“你父亲是个杀人犯,他杀了我的全家。我说过一百回一千回了,你父亲为了要钱像个强盗似地进了我家,他杀了三个人!”
通口惠像是有点害怕似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了。
“是的,他是杀了人,他杀了你那愚蠢的妹妹、自以为是的妈妈和无能的爸爸,他是杀了人!”
然后,她就像抓捕猎手的野兽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尖叫着:“但是,怂恿我爸爸的是你!都是因为你的怂恿!”
真一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动也不动。通口惠太清楚如何有效地攻击我。她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我没有怂恿他。”
正在兴奋中的通口惠为了放低声音,用手按住嘴唇。
“是你,是你到处宣扬你家很有钱,父亲才会动那种念头的,你是有责任的,你必须向我父亲道歉。”
肩上的包一下子掉到了脚边,真一的头很晕。“对不起,不要那么大声音。”
通口惠也意识到形势开始朝对她绝对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她也低下头看着真一。
“我也不想说这种话的,真的,我不想说。只是我想无论如何也要让真一君去见我父亲,所以才把话说过头了。”
她碰了碰真一的胳膊,像是在撒娇。
“去见见我父亲吧。你去见的话,一定会原谅我父亲的,那样的话,你一定会变得很快乐。其实我们都是同一悲剧的牺牲品。”
真一闭上了眼睛,眼睛里又是鲜血的颜色,这血色在搅动着他的心。
——我要杀了这家伙。
杀了她,现在就杀,不能犹豫,空手杀了她。
真一的手突然一动。他低着头盯着路面,身体一动也不动,肩膀不用动,连脚都不用往前迈一步,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这就像正在睡觉的野兽突然闻见的猎物的气味,把眼睁开了。为了找到目标,用五个手指的指尖到处摸索。只要有一根手指摸到了通口惠,其余的手指就会一起向她发起攻击……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公园前面的道路上叫他。
“塚田君!”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是谁在叫他。这个声音让真一从梦魇中惊醒,让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水野久美挥着手向这边走来。她笑得很开心,脚步也很轻快。她好像只看见了真一一个人,根本没有在意她应该能看到的通口惠。事情很清楚,她在那里等着来帮他!真一默默地鼓励着自己。
通口惠嘟着嘴笑着说:“嗨,你女朋友来了。”
水野久美刚走到公园的栅栏边,就一口气跑到真一身边,边拍手边说:“怎么回事?我去便利店找你,店长说你提前走了。”
“嗯。”真一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还在痉挛,身体也在发抖。他也知道水野久美感觉到了这些。所以,他没有说更多的话。
“今天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去看电影吧,怎么样?”水野久美边说边挽着真一的胳膊,连一眼都没看通口惠。
“哎,这个人,对不起了。”通口惠笑眯眯地对真一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我,我正在和塚田君说话,请你不要插进来。”
还没等真一反应过来,水野久美就有了回答。她一副吃惊的样子,根本不看通口惠,而是歪着脑袋对真一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怎么样?走吧。你刚才一个人就一直待在这里,冷不冷?”
水野久美在演戏,她的戏里只有真一,根本没有注意到通口惠的存在。果然,她拽着真一的胳膊,向车站方向走去。
“走吧!”
“不要开玩笑!”通口惠跳起来叫着,像是要把真一拉回去。真一也躲了一下,但和他相比,水野久美的反应更快。她让真一站在后面,她挡在通口惠的前面,然后举起手,用一点都不犹豫的准确的动作,猛地向通口惠的脸上打去。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通口惠止住呼吸,睁着两眼,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上清楚地印着水野久美红红的手指印。
真一第一次听到水野久美用威严干脆的声音在说:“不要再缠着塚田君了,你这个愚蠢的女人。我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了?你没有脑子吗?是不是要往里面放一些臭豆腐呀?”
真一也是第一次看见通口惠无话可说。她只是嘴唇在动,但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手指印就像奇特的化妆一样,让她脸上的色彩更加鲜艳。
水野久美接着说:“我是塚田君的女朋友,但是在事情发生时还不是,所以,我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但是,我知道你的父亲杀了塚田君的全家,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之中。停止你的不合时宜的恶作剧吧。无论你用坏想法怎么去大吵大闹,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你不应该为你的父亲做这样的事情而高兴,你应该去问他。你谈话的对象不是塚田君,而是你的父亲。”
一口气说完后,水野久美又抓着真一的胳膊靠着他决然地走了出去。真一有种冲动,想回头看一下通口惠,但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于是,他和水野久美一起往前走。
“我不会放弃的。”通口惠在叫,她的声音很弱而且还在颤抖,但真一和久美根本就没有在意她。
“我不会放弃的。你绝对有责任的,向父亲谢罪的应该是你,你的家搞得乱七八糟全是你的错。”
那些话从背后直刺真一的心,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也许他是想向水野久美解释一下刚才通口惠骂他的话。但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话以后再说吧。”她温柔地说,而且走得更快了。
后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通口惠追了上来。“不要回头。”水野久美说。真一点了点头。他们已经走到公园的出口了。
通口惠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但还是听到了她扔过来的话:“我,正在卖身。”
真一旁边的水野久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真一的步伐也乱了。但他俩像是商量好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一直往前走。
“你们听到了没有?我在卖身,我已经和大叔订好了合同。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生活,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已经成了大叔的玩物了。”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高,但说话的内容没有变化。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每天每天,我要被肮脏的老头脱光了衣服折磨;从白天到晚上,我要把头放进他的胯裆。你们知道吗?”
真一出了一身的冷汗,水野久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转过头悄悄地说:“真是不幸!”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但真一似乎还想听下去。
两个人还在往前走,公园里外的人都在围观哭闹不止的通口惠,有的笑,有的皱起了眉头。真一觉得很内疚,好像自己在做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真一小声说。水野久美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笑着说:“好了,塚田君不要道歉。”
两人从公园一直往前走,拼命地走,好像要摆脱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差不多走了一站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快餐店。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人很少,可能是饭菜不太好吃吧。但是,所幸的是两人所坐的桌子周围没有一位客人。
“红茶,不好喝。”水野久美端着杯子,皱着眉头说,“你想要热的吗?”
“太凉了。——没想到我们走了这么远。”
水野久美喝了一口红茶,她缩了缩脖子。
“我要向塚田君道歉,刚才那样训斥你,你一定很吃惊吧?”
真一微微一笑:“那样的水野我可是第一次见,但是——”
“但是?”
“算了,不说了。”
“不行,你说吧。”她把嘴噘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母亲不在了,但是不要紧,你要坚强起来,你身上流的是她们的血。”
水野久美有一个姐姐和妹妹,她们是关系很好的三姐妹,经常换穿西服、鞋子和使用其他装饰品。
“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会对态度不好的女服务员或公共汽车上的醉汉严加训斥,而妹妹则会对企图逃跑的流氓踢上几脚。”
妹妹是中学三年级学生,从小学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武术馆练习柔道。所以,水野久美向刚刚开始学习护身术的妹妹学过一点。
“我不知道水野要是不来的话,事情会是什么样?”真一认真地说。但是水野久美好像不愿意谈严肃的话题,只是咯咯地笑。
“你不觉得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拆不开的朋友?”
真一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原来的情况,我会杀了那个家伙。”
水野久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对不起,我说出这种讨厌的话,但这是真的,我知道发火杀人是怎么回事?”
“她,今天是不是说了什么?”
和平时不同,水野久美的问话看上去很认真,并有些恐惧。真一知道,她一定听见了通口惠大叫着说的那些话。是你怂恿的,我要去告发。
“噢,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
“不,没关系,我曾想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但没有勇气。”
其实水野久美已经知道了通口惠缠着真一和一连串的故事。但是……
“水野,刚才你看到我对通口惠那样做确实很厉害,但是,你不觉得我因为怕她而逃跑很不像话吗?”
虽然真一很认真地在问,但水野久美直眨巴眼睛,一副很难认真起来的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对自己的事情非常怯懦的家伙。”
“有一点点吧。但是,你不是向对方的律师抗议了吗,不是在努力执行行为禁止命令吗?”
“但是,我自己却从未有过一点反击,像今天你那样去做。那样的事情,我连一次都没有做过。”
不知为什么,真一发现这个时候的水野久美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会这样?真一看着她的脸明白了。噢,是这样的,今天我第一次称呼她为“你”,而不是“水野君”。
“我从未像你一样去斗争,”真一继续重复着,“我很内疚,我所内疚的就是她说的是我怂恿她父亲的。”
“怎么回事?塚田君会怂恿罪犯去自己家里抢劫吗?”
“结果是这样的。”
通口惠的父亲通口秀幸的目标从来就是钱,为挽救自己快要倒闭的公司所需要的钱。
因此,他向检查官供述——当初他和他的部下两个人曾经计划抢劫银行的现钞运输车。而一般的民宅,即使进去了,也不知道家里是否有钱。
但是,现实问题是,抢劫现钞运输车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万一被抓住了,家和孩子都没有了,所以,通口他们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在那个时候,通口的一个部下对他说,在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游戏中心,他在和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起玩游戏时,听说他父亲继承了远房叔叔的遗产,一下子成了富翁。
“不用说,那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定是塚田真一了。”水野久美目不转睛地看着真一。
“是我,是我说的。”真一摇着头,“我说的遗产当然是真的,我父亲从一个已很长时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除税金以外高达一千万日元的遗产。我父亲和母亲都提醒我不要在别的地方讲这件事情,我当然也会很小心。但就在那个时候,我和一个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的朋友在游戏中心玩,以为那种地方很吵,别人不会听见的,我大意了。我告诉他我父亲得到了一千万日元的遗产,准备买一辆大型的野营车,所以我和朋友、还有你暑假可以一起去旅游了。”
水野久美像是要躲避似地把眼光落到了手上,真一以前也见过她的这种表情。两人相处的一天,就是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女人右胳膊的那一天,当时的情形很恶心,也很残忍。但作为发现者的她——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怎么害怕。
尽管她这么说,但她仍是默默地看着真一,那眼光和今天的一样。这是她心虚的表现,也说明了她的正直和善良。真一想,要让我再找一次的话,我可能还会喜欢这个女孩。
“通口惠的理由,”真一接着说,“因为我说的那些夸口的话有可能被她那被钱所困的父亲听到,所以,塚田真一才是万恶之源。如果她父亲没有听到什么富翁的话,他也不会成为抢劫杀人犯。因此,与其说他是加害者,倒不如说他是受害人。”
真一喘了口气,毫不害怕地把事情一口气说完。
“我认为她说的话有点正确,只是一点点,确实正确。那种话让谁听到都不是好事,所以,我的父亲和母亲再三提醒我不要到外面去说家里有钱的事,但是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忠告。其结果就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确实有责任。因此,每次通口惠找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应该逃避。”
水野久美端起了杯子,那红茶已经凉了,看上去很不好喝。但是,这红色的液体映衬着她神圣的表情和认真的眼神。
不知是什么运气,今天店里只有真一和她两个人,别说是其他客人,就连服务员都不见了,都到柜台里面去了。店里也没有播放音乐,所以店里显得很安静。坐在对面的水野久美感觉到自己都不再呼吸了。因此,真一在这种寂静中,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胆小怕事的是塚田真一,这个胆小鬼。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讲给水野久美听,我真正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希望她能给予否定,希望她能安慰和鼓励他,说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杀人犯通口秀幸他们、通口惠的理由只是说说而已。把她当成朋友,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进行联系和沟通。塚田真一,你的心里也就还剩下只能通过同情和鼓励这种频率和外界保持联系的无线电发射机了。
“我……”
水野久美小声说,眼睛仍盯着红茶。真一吃了一惊。
“什么?”
她抬起了头,把端着的红茶杯子放了下来,然后看着真一的眼睛。
“我今天没和你约好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但是……”
真有点扫兴,她大概是要回去吧。
“我想赶快见到你,有话要跟你说。我看了《日本文献》。”
“是吗……那本杂志卖得很好。”
“我父亲的公司有人买了,他把它借回来了,我也非常想看。”
对于女儿发现死尸这件事,水野家非常关心。他们并没有让她不要再考虑它或是隐瞒什么,而是要让她把发现女尸的经历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滋子的材料很多,听说她访问了好多人,甚至还写了警方的情况,简直像个新闻记者。”
因为水野久美也认识前烟夫妇二人,所以和真一一样,她称前烟滋子为“滋子”。真一这么叫只是为了不把昭二和滋子搞混,而水野久美则认为如果称呼凭自己本事工作的女性为“前烟君的夫人”是不太礼貌的事情。
“滋子以前没有写过这么严肃的报告文学,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还有许多不太清楚的东西,但这一次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她一定要更加努力。现在她的睡眠时间已经少多了。”
“要连载几回?”
“把原稿连载完。”
听滋子说,《日本文献》杂志社的社长决心要把那两个罪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十年来的情况调查清楚并进行报道。
“那么说,现在连载的只是最初的一部分。”
“是的。滋子开始写的是他们死之前的事情和被害人的情况,但是,当罪犯被查明是那两个人时,文章的整个构成都有了变化。”
临时增刊号的第一期连载写的是滋子采访赤井山中被通称为“凶谷”的废墟的情况。那个地方原计划是要建一座大型医院的,后来因资金不足等原因停止施工了,剩下的地基和铁架被风吹雨淋,当地人都称为“心灵之场”,非常有名。
“绿色公路”上发生车祸的时候,他们正从赤井山下来,车行驶在前往东京方向的道路上。在发生车祸前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东京方向出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油,然后驶往赤井山方向。所以,那一天的某个时候,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上往返一个多小时,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而且,他们就是在那个时间把尸体装进汽车的行李箱里的。大家都认为,汽车从“绿色公路”开往凶谷是为了寻找弃尸的地点,连警察和新闻媒体也都这么认为。但是现实情况是,他们并没有弃尸赤井山,而是放在行李箱里摔下了山。这只是采访凶谷的一种预测,但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不是打算弃尸呢?
“滋子的报告文学写道,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位川崎的名叫木村的职员,这个人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罪犯给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打电话时,一位女评论员说他们是只会杀死女人的胆小鬼。事实也是如此。”
“准确地说,现在是无法搞清楚真实情况是什么,罪犯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真一慎重地选择用词。因为他就这件事询问滋子时,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但是事实是,他们过去只杀女人,被女评论员讽刺后,才选择去杀男人,这只是推测而已。”
这位名叫木村庄司的最后一名受害人坐公司的车去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差,在回来的路上不幸与罪犯相遇。警察正在调查木村的脚印,但还是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是在哪儿失踪的。他的钱包和手机都没有找到,也许被扔了,也许被罪犯藏在什么地方了。
说起电话,罪犯绑架木村后还给他的夫人打过电话。这是在木村的尸体被发现后,他的夫人对警察说的。罪犯亲切地对她说:“给你的丈夫折千纸鹤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的夫人说,木村的手很巧,纸鹤折得更棒,两个人谈恋爱就和折纸鹤有关系。罪犯就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才说“折千纸鹤”的。
对被害人家属的态度以及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况后并加以利用的手法,和日高千秋的母亲发现女儿尸体时的遭遇一样;而抢走木村身上的东西,则让人联想到古川鞠子的家属收到她的手表一事。如果没有发生车祸,罪犯还活着,说不定木村夫人也会收到亡夫的领带、手绢或手表。
和其他受害人一样,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声音也是男孩子的变声。她正在收看HBS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挑衅罪犯的现场直播,她不会担心这种事情会和经常因工作出差的丈夫有什么关系。全日本的职员大概都是这样的,妻子也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也不愿去想。所以,在男孩子用变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忘记了按下电话机上的录音键,以便给对话录音。因为这实在太意外了,当电话被挂断后,她才想起应该给电话录音。因此,现在就无法将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和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进行声音比对。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他们死于“绿色公路”的车祸时,全日本都在呐喊,告诉我们吧,他们真的是罪犯吗?告诉我们吧!
在这起案件中,规模的大小只是模仿犯的附属品。开始时,他们要慎重准备以避开警察的眼睛。事实上,在发生车祸的一两天内,到处都在传说着,正是因为行李箱里放有“成熟男人”木村的尸体,所以不能肯定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杀害古川鞠子的罪犯。以杀人为乐的变态罪犯,不会随意改变对被害人的选择。无论电视台如何挑衅,以绑架杀害女性为乐的他们也很难突然改变自己爱好。因此,他们两个人很可能是看了HBS的节目后,想借着连环绑架杀人案的机会去干蠢事的得意洋洋的杀人犯。
文章接着写道,在栗桥浩美公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少了右胳膊的、已成了一堆白骨的女尸,模仿犯的可能性没有了。光是尸体倒不让人激动,还找出了许多住在这个房间的人和连环案有牵连的确实证据。公寓里有许多照片。
今天,日本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个年轻人是罪犯,但是,他们死了。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了,年轻女孩子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噩梦再也不会出现了。
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在两人都是罪犯的事实上又搭起了“台子”,并把大幕拉开。首先出场的是“凶谷”,然后被指责为“只会杀害女人的懦夫”,于是他们计划杀害“成熟男人”。而在按计划抛弃“成熟男人”木村庄司的尸体这一节上,滋子下了很大功夫,并考虑了舞台效果。他们出发去“凶谷”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滋子打算找个外景。在那儿他们准备搭一个合适的舞台,把木村庄司的尸体展示给大家看,他们是去现场调查了。
前烟滋子站在凶谷的废墟上开始写的,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那里不是一个被放弃的地方,从开始那里就是一个有准备的地方。
因为是一场舞台剧,所以有一套舞台布景,一套完整的废墟的布景,非常好。随后脚本出来了,演员们准备用命来演这个用文字写成的故事情节。
剧本完成了,在这儿开始演戏。虽然这是一场阴郁消沉的戏,但却是一件欢快的事情,是一场虽然让人厌恶但却充满真实感的戏。
可是,戏是要结束的。戏结束后,完成的舞台布景就没有用了,这是非常漂亮的废墟,不忍心破坏它。有没有人在这个废墟上写出合适的剧本?有没有人能再让这套布景活起来?
废墟在继续等待,等待合适故事情节的出现。所以,废墟决不会放弃,废墟在耐心等待。
终于,和第一部剧本一样精彩的剧本完成了,他们再一次把命放进了这片废墟。
这片废墟是为剧本而建,最初的剧本是贪婪与幻灭的故事,后一个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前一个讲的是儿时在此建成的设施和与之有关的钱的故事,后一个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在这里向人们展示尸体并向人们说明现代社会不存在杀人戒律的故事。
前烟滋子来到凶谷,她抬头看看被雨淋得都变了色的铁架,走在肮脏的路上,坐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基上。11月5日的下午,在黄色的夕阳下,她在想象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他们在用舞台艺术家的眼光严格考察这里是不是公开木村尸体的好地方。但是,他们两个人也不会想到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会因车祸死去。
“真难受!”水野久美忽然说,“与其说难受,倒不如说是悲痛。”
读完前烟滋子的第一篇连载,真一也有同样的感触。通过第一篇连载,前烟滋子感叹说,为什么这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
“我也觉得很难受。”
水野久美把眼睛从真一身上移到了窗户外面:“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
“滋子对什么感到难受?”
“啊!是这个意思。”真一使劲靠在椅背上,“当然是对受害人。”
停了一下,水野久美又反问:“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真一本能地重复了一遍,他看到水野久美的表情很僵硬,好像还有点生气。
“我觉得滋子是在为发生这样的事情而难受,是为发生这样事情的人而难受。”
“这个……”
真一无话可说。原来是这样,这只是个开头,再这么接着说下去,他一定会和她对立起来。
“是这样的。做这种事情的人毕竟是少数。”水野久美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但事实就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这种犯罪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过去也不全是。战争也是因人的邪恶而起。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为人们做了这种事情而难受。但是……”
说完,水野久美咬住了嘴唇。刚才真一的话没有说完,她就接下去了,会不会和他吵架,真一会不会受到伤害。她看上去很是迷茫。
“但是什么?”真一轻轻地问,没有任何责备,只是在催促着她。
水野久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看着真一,露出一丝笑意。
“有这种感觉可能还是因为我是个女的,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嗯。”
“我希望滋子更难受,不光是对人,还要对被害人,还有罪犯,让他们生气发怒。不是写一个人多次犯罪,而是希望他们披头散发,举着拳头,生气地大叫。”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确实,滋子的文章压抑而冷静,但是文章还是充分表现了对受害人的哀悼。
“对事件进行调查后写报告文学,用这种充满感情的写作方法是不是不行?”水野久美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露出了笑容,“写如此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是不是像个新闻工作者?我曾经和父亲母亲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是比我多读了许多书的人——两个人说。至于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怎么说也是迎合时尚的,确实,有许多东西是迎合时尚的。两个都赞扬滋子的文章写得好,还想看下期连载。”
但是你无法理解……这句话真一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刚才说的,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我自己是个女的。和真一相比,对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的事情,水野久美的感受更真切些。所以,对于发生在她们身上的灾难,她才会非常生气,对罪犯无比憎恨。而同为女性的前烟滋子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从大处把握整个事件,显得非常大气。
“我想——”
水野久美的话还是有个开头,真一以为她的话已告一段落,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听了她的话,他睁开了眼睛。
“想什么?”
“对于犯罪,文章是不是都这样写的——犯罪发生以后才进行分析解释?”
“分解因数。”
“嗯,差不多。”
久美又不说话了。真一看着她长着汗毛的脸知道过一会儿她还会说些什么的。我们再说什么,不是通口惠的事情吧。
她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使劲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往下说:“谁——是不是可以把塚田君家的事也进行一下因数分解?”
“嗯?”
“那还是按刚才那种写法?并不是要生气责难罪犯,也不是为死去的塚田君的家人哭泣,从开始到最后,那是写那种人的愚蠢和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