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疯人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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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在这里让人衰老,就像凡·高割掉耳朵以后,在疯人院里的自画像。刚满四十二岁的她,仿佛戴着五十岁的面具。

南明高级中学,实验楼,电脑机房。

昨晚,农历七月半,叶萧在这里度过了中元节。清晨,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摘掉“蓝牙耳机”,抽了自己一耳光,脸颊清晰可见五道红印子。他拼命摸着嘴唇和下巴,然后是耳边、两腮,还有脖子,好像身上丢了一块肉。

冉·阿让的大胡子去哪儿了?

他彻底醒了。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吗?叶萧喝了一大口水,打开焦可明留下的铁皮柜子,看到那本古老的《悲惨世界》。

封面上的几何花纹图案,像十九世纪的门窗。书名底下的“一”,代表第一部,“雨果著”。扉页印着李丹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北京。版权页是“VICTOR HUGO, Les Misérables”,另一页是雨果的照片。出版说明是一九七七年十月。目录、作者序、第一部“芳汀”。一幅原版的版画,第一卷“一个正直的人”。

叶萧把书本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多少年前的细菌直冲肺叶。随便翻到一页,有个字上画着红色圆圈。他像被闪电劈中,再看对面墙壁——四十行奇怪的数字,三十九行红字,一行黑字。

他继续翻页,同时打盛夏的电话。以死神之名发誓,她还活着,但没睡醒,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半小时后,红头发的魔女,带着没洗干净的眼屎,来到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没等他说话,盛夏率先发难:“叶萧,昨晚我梦到你了。”

“这……”好在他明白,她不是在调戏警察,“我承认,我也进入了‘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

“就像联机游戏,每个玩家都可以扮演一种角色。”

“‘宛如昨日’就是一个世界。”

叶萧想起昨天去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大雨滂沱中的海景落地窗,左树人六十多岁的脸。

“这游戏的部分代码,是我亲自写出来的。但我不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动物头与人身的合体——不过,看到那些怪物出来,真他妈刺激!比玩《生化危机》和《寂静岭》强一百倍!”

“你上瘾了?”

“没错。”她看到了《悲惨世界》,“你在读这个?”

“不,焦可明留下来的,跟‘宛如昨日’的设备放在一起,就在铁皮柜里。”

“奇怪啊。”她拿起来翻了几页,“焦老师为什么自己找虐重读《悲惨世界》?要写推理小说《名侦探沙威警长》?盗墓小说《大盗冉·阿让的一生》?小白文《恋上霸道总裁的芳汀》?”

叶萧翻到这本老书的第364页,也是倒数第三页,第二行——

“过后法院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一些面包屑……”

其中“包”这个字,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圈。

他又翻到199页,第十七行的第四个字,同样被红笔画了圈,这个字是“海”。

“等一等!”盛夏粗暴地抢过书本,“九十年代,一度流行填字游戏,欧阳小枝和焦可明一起玩过,其中也有这本《悲惨世界》。”

她看着对面墙上的四十行数字,念出第一行红字。

1(364、2、17)(199、17、4)

翻到刚才第364页第二行,用红笔圈出来的“包”,恰好是这行的第十七个字。

以此类推,第二个括号(199、17、4)=199页、第十七行、第四个字——海。

这第一行的两个括号,等于两个汉字:包海。

墙上的第二行数字——

2(73、10、6)(304、22、4)(217、11、5)

第73页、第十行、第六个字——吕。

第304页、第二十二行、第四个字——敏

第217页、第十一行、第五个字——前

连起来是三个汉字:吕敏前。

盛夏的拳头捶打桌面,念出墙上的第三行数字——

3(148、1、26)(59、20、13)(285、8、21)

第148页、第一行、第二十六个字——狄

第59页、第二十行、第十三个字——若

第285页、第八行、第二十一个字——静

三个字:狄若静。

这堵墙上的前三行数字,分别在《悲惨世界》第一部,对应三个人名:包海、吕敏前、狄若静。

这些数字来源于欧阳小枝的笔记本,在灭门案的火灾中被烧毁,只幸存一行“21(227、20、2)(105、6、10)(318、24、15)”。电脑机房的墙上也有,他们翻开《悲惨世界》。

第227页、第二十行、第二个字——马

第105页、第六行、第十个字——自

第318页、第二十四行、第十五个字——光

马自光——绝对是个中国人的姓名。

《悲惨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密码本,1999年的魔女,欧阳小枝,是设谜与解谜的天才。

顺藤摸瓜,盛夏与叶萧,将墙上的三十九行红色数字,全部从书中破译。三十九个中国人的姓名,有男有女,有些名字很土,有些带有时代烙印。

三十九个名字,三十九个鬼魂。

轮到第四十行,与前面三十九行红字不同,整面墙的最后一行,却是黑色字体——盛夏可不相信红色墨水正好写完的乌龙。

第195页、第二十五行、第十二个字——连

第89页、第十二行、第五个字——夜

第251页、第四行、第十二个字——雪

“连夜雪?”

叶萧疑惑地摇头,不像是普通人名,更像卧龙生、云中岳或温瑞安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我知道这个名字……”

盛夏的声音打战,身体也在摇晃,叶萧担心她又要癫痫发作。

“谁?”

“我的妈妈。”

她无力地坐在地板上,背靠写满数字的墙壁。最底下的黑色数字,正好被她的红色短发覆盖,红与黑,宛如司汤达的小说名。

“连夜雪?你妈叫这个名字?”

“嗯,妈妈出生在山里,出生前连续下了七天大雪,最后一个雪夜才生出来——她到底是不是姓连?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外公外婆。”

一分钟后,叶萧在公安局的身份信息验证系统查到了“连夜雪”——女,四十二岁,本市户籍,亲属关系只有一个女儿:盛夏,出生于1999年8月13日。

2013年12月,饱受家庭暴力的连夜雪,在十四岁的女儿面前,毒死自己的丈夫。司法鉴定证明她患有精神病,已被强制关押了三年零八个月。

午后,雨水变得淅淅沥沥。隔着风挡玻璃,像有几十个小孩对他撒尿。乐园关掉音响,皮卡停在楼下,一只怀孕的母猫在草丛中被他迷住了。

爬到七层,他以为跑错了地方,这是重刑犯的监狱还是银行金库?猛犬的咆哮过后,房门打开,还有铁栏杆、链条加一头红发。

“盛夏,我刚从医院出来,你的医生告诉我,中午你去做例行检查,情况不太好。”

“肿瘤在迅速变大,吞噬大脑的其他部分。我就算不会立刻死,也会渐渐丧失视觉、听觉,还有行动能力,变成瞎子、聋子、瘫子,或者疯子。”

“疯子?”

“你找我有事?”

他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大狗:“能进来说吗?”

盛夏把死神关进阳台,打开第二道铁栏杆,这道门像飞行在太空中的堡垒的门。

“有股怪味道!老天!”乐园接连咳嗽几声,医生的鼻子相当敏感,“好像是那个……”

“你也吃过瑞典鲱鱼罐头?哦耶!”

乐园的表情如丧考妣,就差夺路而逃:“×,你口味太重了吧。”

“想喝什么,乐医生?”

她倒了杯冰水,还有一罐冰镇啤酒。

“脑癌患者不该喝这些东西!”乐园选择冰水,但冰水里都有瑞典鲱鱼罐头的臭味,“我和你的主治医生商量过了,我会和他一起负责你的治疗,命令你立即住院!”

“我不想躺在病床上死去。如果难逃一死,最好死在南明路边,失乐园中,摩天轮上。”

“小时候,我还想死在巴勒斯坦呢!魔女妹妹,别做白日梦了!我来找你,是有个重要发现——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厂爆炸事件,当时电视台报道过,《晚间新闻》有播出。我有个患者在电视台工作,我托他从档案室搞到了录像带。”

“电视新闻?”

“今天早上,我把录像带转成了视频文件。我觉得欧阳小枝的失踪,还有高中时代的焦可明,都可能跟这次爆炸事件有关。”

“还有它——”

盛夏指了指阳台上的死神,这条大狗隔着玻璃门,警惕地盯着乐园,伸出长长的舌头,以免他对主人有出格举动。

视频的画质糟糕,九十年代气息扑面而来——那时的电视台《晚间新闻》,主持人穿着现在看来很奇怪的衣服,播报本市郊区南明路的工厂,凌晨发生一起爆炸事故,造成多名工人死亡。记者在清晨六点赶到现场,拍摄了爆炸后第一时间的画面——天空变成了红色,整条马路烟雾弥漫,完全被警察封锁。工厂变成废墟,宛如遭受二战空袭,只有大烟囱顽强地挺立着。除了警察,许多戴着口罩的人维持秩序,多具尸体盖着白布被运出来,有的只能说是残缺的尸块,也许是条大腿或部分脑袋。唯一的幸存者,躺在救护车里——她是个年轻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如果抹去脸上的血污和灰尘,长得还算不错。残忍的记者把话筒伸到她跟前,问她昨晚有多少人在加班。

幸存者的眼神闪烁,她慌乱地看了看四周,闭上眼睛,虚弱地回答:“十个人。”

“包括你吗?”

“是,其他九个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自始至终,她没有正眼看过镜头。

画面迅速切换到演播室的主持人:“各位观众,根据现场初步调查判断,这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是由于工人操作不当,导致化学品爆炸,具体的事故鉴定结果,本台将会跟踪报道。”

盛夏的喉咙里发出大狗警告般的声音,将视频回放到幸存者的部分暂停,像要在那张脸上盯出个洞来。

“她叫连夜雪。”

盛夏把乐园喝过一半的冰水也喝光了,举起玻璃杯在地上砸得粉碎。死神狂吼起来,窗户与墙壁震动,乐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是我妈。”

红头发的少女,骤然坐倒在地,像个小猫那样哭泣。

家里没有盛夏父母的照片——自从妈妈在这里毒死了爸爸,所有影像都被她一把火烧了。

“等一等。盛夏同学,你出生在1999年8月13日。刚才这段电视新闻,拍摄于1998年12月20日。正常人怀孕周期两百八十天,也就是九个月多一点。按照这个时间倒推,发生工厂爆炸的时候,你妈刚刚怀孕,你是一颗受精卵的胚胎,就藏在她的肚子里!”

“闭嘴!”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水像窗外无边无际的雨……上午,南明高中电脑机房,叶萧跟她一起从《悲惨世界》的书页里,破译出了四十个名字,最后发现“连夜雪”,她已猜到了百分之八十。

为什么前面三十九行都是红字,而最后一行却是黑字?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红笔是写死人名字的,前面三十九个都已成鬼魂,只有最后一个,还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

连夜雪。

盛夏小时候,妈妈爱听一首老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曾经有人说,连夜雪长得有几分像孟庭苇。现在嘛,妈妈长什么样子?她也无法形容了。如果要她唱首歌,那就是《秋天到精神病院来看雨》。

雨中的精神病院,远离任何交通干道,四周全是荒野,巴比伦城墙般的高墙上有电网。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监狱。盛夏仰望门口的瞭望哨,很像游戏里魔族的塔楼,里面住着成千上万的大小怪物。

门口空地停着一辆黑色宾利。乐园多看了两眼,好车就像衣着清凉的漂亮妞,总能吸引直男们的目光。他把皮卡停在宾利边上,贴着盛夏的耳边说:“我能一起进去吗?”

“好吧,你可以冒充我的男朋友。”

不晓得是谁占谁的便宜。盛夏依旧穿着短裤,顶着火红的头发,带着“男朋友”走向精神病院,就像探望劳改犯的家属。

刚到门房里登记证件,铁门突然打开,出来一个男人。六十来岁,头发浓密,添了些灰白。他穿着阿玛尼衬衫,面孔像涂了一层铅灰,令人过目难忘。盛夏从没见过这张脸。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斜睨了她一眼。

“你是谁?”盛夏瞪圆双眼,追问了一句,“干吗这样看我?”

老头不回答,黑色宾利开到他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机下车,为他拉开后排车门。宾利的发动机声音很性感,像肖恩·康纳利或皮尔斯·布鲁斯南的声音,连人带车消失在雨幕中。

她对宾利的尾灯吐了口唾沫。进入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没看到传说中的疯子天才,或者精神变态杀人狂,一切都很安静,像特殊的幼儿园,只是所有人没长大就老了。

到处都有摄像头在监视。对于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病人,根据公安局的规定,比照监狱制度,在专门的探望室见面。

看到妈妈之前,盛夏淡淡地说:“我妈是精神病人,又是个杀人犯,从前我的同学们,总是这样嘲笑我——你不会害怕吧?”

“让嘲笑你的人都去吃屎吧!”

“哈哈哈!”她终于大笑出来,还跟乐园击掌庆祝,“让他们去吃狗屎锅底的火锅!”

“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也被那些王八蛋嘲笑过,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医生说,我妈的精神病有两个根源:一是精神创伤;二是曾经有过慢性中毒,影响到了她的脑神经系统。”

“你是说有人给她下过毒?”

说到脑神经,这是乐园的专业本行——他要是年纪大了,恐怕是个绝命毒师。

“谁知道呢?反正她体内的有毒化学元素长期超标。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妈就被确诊患有精神病了,只是病情还不严重,偶尔发疯胡言乱语,比如三十九个鬼魂……”

忽然,一个女人走进探望室,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服,乍看像阿根廷球衣。她好像刚洗过脸,抹了廉价的护肤品,头发绾在脑后。她年轻时很漂亮,相形见绌的女儿,只遗传到一小部分,也许还包括精神问题。关在这里让人衰老,就像凡·高割掉耳朵以后,在疯人院里的自画像。刚满四十二岁的她,仿佛戴着五十岁的面具。

她叫连夜雪,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名字。

“妈妈。”

盛夏的手抬起来犹豫两秒,才抓住妈妈粗糙的右手。

妈妈看到她的红色短发,几乎认不出女儿,皱起眉头问:“你是——魔女?”

“你也知道魔女?是,我是魔女,也是你的女儿,我是盛夏。妈妈,两个月前我来看你,说我刚参加完高考,成绩还不错——对不起,我骗了你。高考前一个月,我就从南明高中退学了。因为,我的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我就要死了,慢的话三个月,快的话就是明天。”

她用最快的语速说出事实,嘴巴像加特林机关枪喷射BB弹,手指甲却抠进妈妈的肉里。

沉默。比太平间更沉默的精神病院探望室。站在角落的乐园,仿佛新鲜的男性尸体,观察两个女人的细微变化——妈妈抽出腾空的左手,抚摩女儿的红头发,手指尖摩擦头皮,好像要掐死脑壳里滋生的癌细胞。

“我对不起你。”

连夜雪,无法再多说一句话,低头哭泣。盛夏也把自己的脑袋,顶在妈妈的额头上。红头发与黑头发交缠在一起,还有几根妈妈的白头发。就像“宛如昨日”通过太阳穴传递意念,仿佛只有颅骨的亲密接触,才能挖出他人脑子里的秘密。有人说,他人就是地狱,那么他人的脑子就是地狱的灵魂。自从进入“宛如昨日”,她对此深信不疑。

“告诉我!告诉我!”头皮无法传递意识,她在妈妈耳边说,“1998—1999年,在我出生以前,我还在你的肚子里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求求你!妈妈,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在南明路的工厂上班,更没有透露过半句,你是爆炸事故唯一的幸存者!”

无论盛夏怎么提问,怎么戳到妈妈的痛点,就是没有得到回答。只不过,连夜雪滚烫的泪水,已浸透母女俩的衣服。至少,对于这一切的问题,妈妈都没否认。盛夏掏出餐巾纸,擦掉妈妈脸上的鼻涕,又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她把角落里的乐园拽过来:“妈妈,这是我的男朋友,他叫乐园。”

连夜雪看着他的脸,点点头说:“你好帅呢。”

“这……”

他第一次显得腼腆而害羞。为了伪装得更像那么回事,他轻轻抓住盛夏的手,做出十指相扣的姿势。

“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不是处女了。”盛夏把头靠在乐园高高的肩上,画风突变成甜蜜女生,“妈妈,你不为我开心吗?这样我死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遗憾了。”

妈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护士走进来,提醒探视时间结束,病人这种表示就是拒绝再沟通,说不定要发病了。

“走吧。”

乐园扯了扯她的手指头,却被盛夏用泰拳动作击倒。当他倒在地上擦鼻血时,十八岁的红发少女,紧紧抱住妈妈,泣不成声……

强壮的男护工进来,将连夜雪带回病房。

鼻孔里塞着餐巾纸的乐园,拉着盛夏走出探望室,迎面走来一个医生,叫出盛夏的名字。他是妈妈的主治医生,把盛夏他们叫到办公室,掏出一副“蓝牙耳机”。她看到“宛如昨日”的logo: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岛。

医生说,最近一两个月,每到深夜,连夜雪就会戴上这副“蓝牙耳机”。每次一两个钟头,时而痛哭时而傻笑,时而像死人般沉睡,医生误以为她自杀了,才没收了这部手机。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精神病人,按规定不可以使用手机。但她性贿赂了男护士,就是上床,从而得到一部有蓝牙功能的手机。

“我的妈呀,为了在‘宛如昨日’里玩游戏,你怎么贱得像条母狗?医生,我能把这个‘蓝牙耳机’带走吗?”

盛夏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医生,说了自己患有脑癌,换取廉价的同情。医生同意了。

“我妈妈是怎么得到这个‘蓝牙耳机’的?”

“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送给她的。”

“能看看最近的探视记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