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就像这只流浪的老鼠,在不停的转学、退学和跳级之间度过。但我从没来过南明高中。就连南明路,也成了我的厄运之地,好像每次去都会有人死掉。
农历七月半,中元节。道教说,这一天是地官赦罪日;佛家说,这天是盂兰盆法会;叶萧说,今天又给灭门案的拼图续上了一小块。站在自家阳台上的盛夏说:“天气真他妈的差!不能去南明路上遛狗了!”
又一场暴雨替代了烈日。叶萧开车飞奔在远郊,绕过机场又开了十多公里。雨刮器疯狂摆动。耳边响着雨点与车皮的撞击声,仿佛一场交响音乐会。公路尽头,大海近在眼前。茂盛的夹竹桃和芦苇丛中,隐藏着一座两层小楼,黑色的后现代风格。院里停着一辆黑色宾利轿车,风挡玻璃下有张卡片,印着“宛如昨日”的logo。
“宛如昨日”中国研发中心,配图是黑色孤岛上空的流星雨,“我们存在于记忆中”,就跟设备与系统界面里一样。
“请问你是哪位?”前台小姐扔出一张表格,“来体验‘宛如昨日’的志愿者吗?”
“我已经体验过了,请问左树人在吗?”
“有预约吗?”
“没有。”
“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在,请提前预约后再来。”
叶萧不理她,径直闯入办公区域。几个老外工程师正在开会,担任主持的是个印度小伙子。
“喂,你这个人有病啊?怎么硬闯进来?我要打110报警了!”
“我就是警察。”
他出示警官证,冲到二楼走廊,推开有会客区的办公室。果然是老板的房间,落地窗外,是狂风暴雨的黑色大海。窗边有张竹榻,摆着一副围棋,散落着几枚黑白子。墙上挂着一个大幅相框,镶着外国老头的黑白照片。老头戴着眼镜,银发稀疏,蓄着小胡子,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和目光看着你,衣着和气质像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人物。
“荣格。”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叶萧转回头,办公室的角落,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坐在沙发上——六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白衬衫,厚厚的眼镜片,看起来有些虚弱,头顶有一层白发,很有乔布斯遗像里的那种感觉。
前台小姐这才追到门口,狠狠瞪了叶萧一眼,就像要把他掐死:“左先生,对不起,这个人自说自话就上来了。”
“我是警官,请叫我叶萧。我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院子里停着属于老板的宾利。所以,我猜你一定在楼上。”
老头放下手里的《参考消息》,让前台小姐退下去,亲自给叶萧沏了杯茶。
“你的推理不错,很高兴认识一个出色的侦探。我是宛如昨日公司的创始人和投资人,我叫左树人。”
“第一个问题,你认识焦可明吗?”
“嗯。我听说他去世了,本来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那天我的身体不太好,只能作罢。”
稍后的十分钟,警官简单介绍了案情,包括发现“宛如昨日”的设备。叶萧并没有透露,这些东西是在哪里发现的,更不会说出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最后,他出示了证物袋里的“蓝牙耳机”,让老头用放大镜看了logo:黑色孤岛上空的流星雨。
左树人推了推眼镜:“这些年,我投资创建了不少科技公司。但我有个夙愿,就是投资研发增强人类记忆的科技,我把这个项目称为‘宛如昨日’,顾名思义,不必解释了。十年来,我在国内外最顶尖的高校和实验室寻找创业者,每次至少给一千万美元的研究经费,其中有马萨诸塞理工的博士,退役的军方心理学专家,芬兰最大的医疗科技公司总工程师。每个人都失败了,但我从没放弃。我在全世界的脑神经学、心理学和计算机工程师的论坛上,用各种语言文字,张贴重金招聘的启事,寻找能帮我实现‘宛如昨日’的天才。三年前,有人把一份项目方案书递给我的秘书。原本要被扔掉的,因为完全不合规范。就是这份简单的word文档,被我偶然看到——‘宛如昨日’的基本设想:满足人们最深层次的需求。”
“最深层次的需求?”
“有时我们会忘记数小时的记忆,喝酒断片就是局部性失忆。有人会故意忘记一些往事,比如童年创伤,就是选择性失忆。全盘性失忆,是把过去忘得精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脑外伤的失忆者,最好半年内治疗,用高压氧、多种神经营养、促醒药物、神经刺激、感官综合刺激甚至针灸等方法。轻度患者,像选择性失忆,可以接受催眠治疗。——以上比起‘宛如昨日’,都是小儿科。”
“正合你意?”
“是,第二天,我就约焦可明见面了。说实话,我挺喜欢他这个人,不善言辞,但很专注,有一双固执的眼睛,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创业者。但他根本不想创业,他说儿子得了重病,家庭负担极大,急需用钱。他不要公司股权,更不想辞去高中教师的工作,他只要现金。‘宛如昨日’的版权和专利,完全归属于投资人。我当天就给了他五十万元现金。”
左树人的语速很慢,但思路清晰,目光藏在镜片后面,难以捉摸。他没有说谎,焦可明账户内不明来源的收入,正好跟以上描述匹配。
“你不怕遇到骗子?”
“为了找到开发‘宛如昨日’的天才,我被人骗走过至少五千万美元,投资总有风险。‘宛如昨日’不仅是软件和游戏,还需要海量的服务器空间。特别是可穿戴设备,你用过了吧?这不是一般的虚拟现实VR技术,而是最先进的脑机接口,直接作用于人脑。当时,焦可明已完成一部分软件代码,他是计算机天才。而记忆研究是我的本行,我曾经梦想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记忆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有宗教般的意义。”
叶萧想起计算机犯罪研究所的报告:“你说的人脑实验,是指脑机接口技术?”
“Brain-computer interface,简称BCI,也称大脑端口、脑机融合感知。简单来说,就是人脑与电脑联机,通过意念直接操作电脑。有的人丧失了交流能力,患上脊髓损伤、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等,可通过脑机接口传递思想。早期的脑机接口是侵入式,切开头皮,植入电极,接触颅骨和大脑皮层,近距离监测神经元活动。缺陷是要进行外科手术,可能产生伤害。所以,我们最早从动物实验开始。”
“狗?”
“从老鼠到猫到狗都有。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在头皮表面放置电极,记录神经活动信号。戴上一顶布满电极的头套,每个电极都有导电胶,得到相对准确的数据。但准备过程很长,结束后还得洗头,想想头发沾满黏液是什么感受?抱歉,叶警官,我说的你能理解吗?”
叶萧偷偷开了录音笔,但也能明白个大概,左树人说得还算比较通俗。
“请继续!”
“我们的硬件开发,经历了从侵入式到非侵入式,从笨重化到轻便化的发展过程。功能越来越强化,就像从大哥大进化到iPhone,最终成为干电极接触模式——重量不到一百克,乍一看就像个蓝牙耳机,可以随身携带。”
“焦可明有没有来过这里?”
“不,他从没来过。这个研发中心,是用来研发硬件的。我和焦可明有协议,分工明确,他负责软件,我负责硬件,互不干涉。事实上,我和他很少见面,连微信都没加过,平常通过我的秘书电话联系。他每写完一段程序代码,就会自动上传服务器——源代码永久归属于公司。我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做的,是否有助手,有没有工作室。”
“你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5月。‘宛如昨日’硬件定型,在中国和美国申请了专利,委托广东的代工厂生产第一批样品。其中一百件设备归焦可明所有,这是我和他的协议约定好的。他正在为‘宛如昨日’开发一款网络游戏,样品是为了游戏测试。对投资人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这将是一款划时代的游戏,会给‘宛如昨日’带来数千万用户。我承诺给焦可明更多的钱,再加个零,是对他成功开发软件的奖励——我绝不是个苛刻的人。”
“左先生,你真的是个出色的商人。”叶萧话锋一转,“请问,焦可明的突然死亡,对你会不会有损失?”
“你多虑了。上半年,‘宛如昨日’的记忆功能,已全部开发完毕,硬件设备的样品也出来了。源代码和数据库都在服务器,我们的工程师和程序员全部接管——严格来说,这一部分已经不需要焦可明了。”
叶萧脑中闪过“卸磨杀驴”四个字。
“下半年,‘宛如昨日’的计划是游戏功能。原以为焦可明死后,这个功能就泡汤了,或者要公司自建团队,另起炉灶。”左树人喝了一口浓茶,“没想到,一周前,‘宛如昨日’完整的游戏代码,突然上传到服务器,自动嵌入游戏引擎,并与记忆功能的数据库对接。这意味着,所有正在体验‘宛如昨日’的人,都能同时进入游戏世界,跟大型网游是一样的,只不过进入方式不同——直接采用了意念控制。”
“你觉得是谁做的?”
警官明知故问,不想暴露盛夏的存在。
“不知道,也许焦可明还有助手吧,或是他的在天之灵?但这不重要。作为一个商人,我只看重结果。”
“人们体验过‘宛如昨日’后是怎么评价的?”
“宛如昨日。”
叶萧并不觉得这是废话:“这个评价名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所有体验者都表示,如果产品上市,肯定会掏腰包购买。至于焦可明那边,我就不清楚了,他手里有一百份样品。不过,我也不担心样品流失到市场。再过两天,‘宛如昨日’就要全国发售了——广东的另一家代工厂正在加班加点生产。”
“恭喜!”
“谢谢。”
“最后一个问题,当你知道焦可明发生了灭门案时,为什么不跟警方联系?”
“我和他有过保密协议。抱歉,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必须遵循商业规则与契约精神,哪怕合同的另一方已不在人世。我不能主动披露内情,那样就是我违反了协议——除非警察上门来调查,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左树人说了一长串文字,让叶萧想要揍他:“这件事,你已经犯了重大错误,警方可以追究你隐瞒不报的责任。”
“我不认为焦可明的被害,跟‘宛如昨日’有任何直接关联。”
“对不起,我的判断恰恰相反。”
“好吧,我认错。”老头说得有些疲惫了,“叶警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凶手。”
“8月13日晚上到8月14日凌晨,你在哪里?”
“在这里。我一个人在看数据。因为我相信,‘宛如昨日’是一项可以造福人类的发明。”
叶萧感受到了这个老头的冷血:“就在那时,它的发明者全家都被杀害了。”
“我很遗憾,但没有我的投资和支持,‘宛如昨日’不可能问世——我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私?”
左树人的脸和表情像头年迈的犀牛:“叶警官,我不会为独占这份荣誉,铤而走险杀人的,完全不值得这么做!焦可明早已放弃一切权利,交换他最迫切需要的现金,挽救他儿子的生命,非常公平的等价交换,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孩子的生命是无价的,你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总是好办的。而且,我真希望他能多活几天,帮我把‘宛如昨日’的游戏功能也开发出来。”
叶萧本来还想给他看张照片,南明高中电脑机房的墙上,焦可明生前写下的神秘数字,但他临时改变主意,想要保护那堵墙的原始证据。
“感谢你的配合,左先生,我可能随时会再来,请你这段时间不要出国或去外地。”
“对不起,那得你提供法院的书面文件,否则你无权限制我的行动自由,除非有证据逮捕我。”
叶萧看着阴沉的大海,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你知道……”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哦,没什么!”
他原本想问关于GH3的问题——凶手利用这种呼吸道麻醉物,让焦可明失去反抗能力,然后掐死他。左树人是脑神经学科专家,想必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不过,既然他是犯罪嫌疑人,有些话就不能说了,免得提醒他去销毁证据,假如他是凶手的话。
“最后一个小要求,能否拔下你的一根头发?”
“为什么?”
“为了还你清白。”
“叶警官,我可以拒绝的,我的律师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这是你的权利,再见。”
等到叶萧转身出门,左树人却在后面喊了一声:“好吧,我给你。”
老头当着叶萧的面,从头顶拔下一根头发,半灰半白,粗粗的,看起来营养不错。
“你很聪明,左先生,配合我的调查,就等于是在帮助你自己。”
叶萧把这根头发塞进证物袋,注意老头的动作,故意搀扶他的肩膀,但被左树人谢绝。
其实,他是想要看看,左树人身上有没有伤——杀害焦可明的凶手,被死神咬掉一块肉,必然会留下伤痕。二十多年前,叶萧被狗咬的伤疤,至今还在腿上呢。
警方已验出大狗牙齿缝里的肉,只要找到嫌疑犯,通过DNA检测,就能立即确认凶手。
中午,叶萧饥肠辘辘地驱车离开。后视镜里,左树人站在阴惨惨的乌云下,嘴角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海边继续下着瓢泼大雨,研发中心的屋顶显得格外凄凉。
风挡玻璃上流淌着瀑布,乐园抢到一个停车位。迎面是哗啦哗啦的雨幕,像一千万个女人同时倾倒洗澡水。
市中心的老街区,残垣断壁的外墙,挂着拆迁队的横幅,要居民配合工作,早签字早拿钱早滚蛋早超生。他撑着一把黑伞,只见大多已人去楼空,剩下几个钉子户,房子借给外来打工者。有的房子已被急不可耐的拆迁队消灭,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经过拆迁办门口,四下无人,他扯开裤子拉链,对准门缝撒了泡尿——以上举动极不符合他的画风,但每个人展现给别人的,往往并非其本人的真实一面,切记。
在巷子最深处,他找到门牌号码。小学一年级的他,为抓蜻蜓从三楼窗户摔下去,妈妈抱他到儿童医院挂急诊。现在有个淡淡的伤疤,被头发盖着。门口贴着封条,像是被抄了家,即将烟消云散。他粗暴地撕掉封条。
三楼,门板都拆了。鼻孔里全是灰尘,头顶结着密密的蛛网。他不敢深呼吸。二十年前,爸爸改造过的格局,依然保留。迷你的厨房和卫生间,里间的小卧室。没有家具,破砖烂瓦不少。屋顶破了个大洞。雨水漏满整个屋子。乐园抬起头,仰望他和姐姐的空中花园。木头扶梯还没腐烂。小时候,阁楼有扇天窗,屋顶上长满野草。他总是挤上去,爬到姐姐床上,听她讲黑夜故事。而她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从原版《格林童话》讲到《西游记》再到《射雕英雄传》……
他掏出一个“蓝牙耳机”,印着黑色孤岛的logo。刚想爬上扶梯,阁楼门口出现一张脸。
十八岁的少女,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盛夏在上,乐园在下,隔着一道木头扶梯,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叫声。
“见鬼!”
好像阁楼顶上有个猫女郎,短裤底下裸露着细长腿,屁股后面还拖根长尾巴,真是个邪恶的梦境。乐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确认眼前的少女并非幻想或春梦的副产品。
少女慌乱地站起来,头却撞到阁楼的房梁,一声惨叫,顺着扶梯滚下来。
乐园全力接住她,整个抱在怀里,才没让她摔得更惨。她最近瘦了十斤,他抱着不感觉太吃力。盛夏并不领情,反手抽了他一耳光,两个人同时摔倒。“蓝牙耳机”滚落到墙角。
吃了一鼻子灰,身上沾满泥水,乐园狼狈不堪地爬起,与她保持距离说:“你属蛇吗?”
“没常识!我是1999年的,我属兔。”
她太瘦了,骨头在地板上硌得剧痛,使劲揉着出现乌青的关节。
乐园摇摇头,掏出一大团纸巾,擦着身上的污垢说:“我是说农夫与蛇的故事。”
盛夏才听明白——骂她是条恩将仇报的蛇,但她并不愤怒:“嘿,中元节快乐!”
“今天是七月半?好吧,命中注定的日子,我要回到这里。但为什么我会看到你?”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盛夏弯腰捡起墙角的“蓝牙耳机”,吹去灰尘,看着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岛的logo,“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的?‘宛如昨日’。”
乐园想从她手里抢回去,却挨了正面一记直拳,被打得眼冒金星,扶着墙说:“不准再打我脸了!我承认,这是焦可明生前送给我的,在灭门案发前一个月。”
“为什么不告诉叶萧?难道是你对那个警察大叔很害怕?”
“与你无关。”
“让我告诉你原因。焦老师在死亡前两个月,把‘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发给所有在1999年与欧阳小枝有关的人,比如她的同寝室的同学。至于你嘛,乐医生,你是他儿子的主治医生,你说要为无脑畸形儿复仇,但你的动机不限于此。比如说,你在‘罗生门’微信公众号,贴出了1999年欧阳小枝的照片,又向大家征集案情线索,但在七夕那晚,魔女的故事全是你告诉我的,说明你对此如数家珍,怎会不认识照片里的她?你必定隐瞒了什么。”
“冒充拆迁办打我电话的就是你吧?”
“嗯,我用了变声软件,你听到的是个大妈的声音。”
“真有你的!我被你耍了。”
乐园的表情既无辜又羞耻,竟被这雀斑姑娘玩弄于股掌之中。
“叶萧一再告诫我不要单独和你出去,我通过他的帮助,知道了你的背景——虽然你身份证上的名字叫乐园,但在公安局的户籍系统,你有个曾用名:欧阳乐园。”
“是。”
“欧阳小枝、欧阳乐园——这座城市姓欧阳的不多吧,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你们的关系。不出意料,你爸叫欧阳大江,你妈叫陶红静。你还有个伯父叫欧阳大海。七十年代,欧阳大海作为知青,去了云南插队落户。1982年,他死在西双版纳,留下刚满月的女儿,欧阳小枝。1994年,欧阳小枝的妈妈也死了,小枝在云南举目无亲,被迫回到大城市,寄居在叔叔婶婶家里。而你,欧阳乐园,就是小枝的堂弟,比她小了足足七岁。”
脑子里的肿瘤,让她格外敏感,就像上等的猎犬,循着猎物气味,一点点找到这里——欧阳家的老房子,产权没有变过,最近等待拆迁,乐园是唯一的继承人。
盛夏冒充拆迁办的大妈,给乐园打电话,说今晚房子就要拆了。她故意用非常粗暴的语言,一通电话里出现八个×。乐园立即冒雨赶来,阻止这场非法强拆。然后,她就在小阁楼里守株待兔。当盛夏打开窗户时,看到他往拆迁办的门缝里撒尿,乐得她几乎满地打滚。要是那扇门突然打开,冲出来一个大妈,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就有意思了。
“我在寻找魔女的故事,而你才是最接近她的人。”
并且,她顽固地相信,十八年前消失的魔女,至今依然活在人世,隐身于地球上的某个角落,也许就在这座城市,就在她身边,指引她过来发现什么。
“我承认,这是我家。十岁以前,我一直住在这里。”乐园的嘴唇颤抖,看着废墟般的房子说,“小枝刚回来,奶奶还活着,对她特别好。没过多久,奶奶去世了。通常的剧本都是这样写的,孤身一人的知青子女,寄人篱下在亲戚家里,受到歧视和嫌弃。我家也是,只有我是小枝最好的伙伴。可惜,我比她小了足足七岁,当她开始往嘴唇上抹口红时,我刚结束尿床。”
“切!”
盛夏向这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公斤的年轻男人,伸出了左手的小指。
“随便你怎么笑话!小枝姐姐读了南明高中,平常住在学校,周末很少回家,寒暑假才回来。小枝发育得早,我妈是个简单粗暴的女人,尤其讨厌小枝,经常骂她在外面轧坏淘,跟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她那一长串最下流的脏话,就差把小枝剥光衣服,挂上烂货的牌子去游街了。至于我爸,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看报纸,对此无能为力。”
“我越来越喜欢魔女了。”
也许是一种同情?同病相怜?盛夏摸了摸身后的墙壁。
“嘿,你现在摸的地方,原本有一台电视机。小枝出事的那年暑期,每天傍晚,她都会准时打开电视,跟我坐在一排看《灌篮高手》。其他女生都喜欢流川枫,但唯独小枝爱樱木花道,红头发的十号。”
说到这里,乐园盯着盛夏的红色短发。
“看什么看?对了,你还记得欧阳小枝的铅笔盒吗?”
“铅笔盒?”他看向头顶的阁楼,“想起来了,蜡笔小新!我刚读小学的时候,还挺喜欢那个铅笔盒的。但她一直藏在床底下,有时是枕头底下。她不准我碰她的宝贝铅笔盒,平常也很少带去学校。偶尔,她打开来给我看过,好像有两块黑色的石头,还有个……”
“布娃娃。”
盛夏淡淡地提醒了他一句。
“活见鬼,你怎么知道?”
“‘宛如昨日’。”但她不解释,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请告诉我,1999年8月13日,出事那天发生过什么?”
“那年我十岁,现在还记得很清晰——1999年的暑期,大家都叫她魔女。她经常胡言乱语,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大声说见到三十九个鬼魂,还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你知道霹雳舞吗?”
“是这样吗?”
盛夏当场跳了一段霹雳舞,仿佛有块玻璃挡住去路,又像手脚骨头都被打断在抽筋——对于1999年出生的女孩,这样的舞蹈,简直是从博物馆里捡来的。两年前,她看了迈克尔·杰克逊的MV,激动得三天三夜没睡着,天天在家练习太空步,从没给任何人表演过呢。
“我天!就是那种感觉。欧阳小枝,也是这样跳舞的。她对着空气抚摩,太逼真了。仿佛三十九个鬼魂全都隐形,普通人的眼睛看不到。”
“真的,魔女见到鬼魂了!她有一双通灵眼,我相信她!”
“你不明白,欧阳小枝有癫痫。”
“癫痫?”
果然如此,“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有一半是真实的。象限仪座流星雨之夜,魔女在癫痫发作之后,告诉盛夏在大烟囱底下埋藏着许多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