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惨世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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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像面对病人那样扫盲:“癫痫,是大脑神经元突发性异常放电,导致短暂的大脑功能障碍的一种慢性疾病。在中国,每一千个人中,就有七个患有癫痫。许多人受到社会歧视,他们的精神也很压抑,通常不敢告诉别人。”

“我明白了,这也是你妈妈讨厌小枝的原因之一吧?”

“是。欧阳小枝从小就有这种毛病,不是经常发病的那种,但偶尔发起病来,那是非常吓人的,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差点把舌头咬掉,都以为她中邪了,或者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1999年,她出事前的那一周,癫痫发作越来越频繁,每天至少一次,吓得我妈不敢让她进门。不过,8月13日,她回家过一次。”

“也就是说,小枝的最后一天,你和她在一起?”

“嗯,她是在中午时分回家的。那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的面色糟糕,好像刚发作过癫痫。晚上,我爸爸妈妈回家了。虽然我妈还是不给她好脸色,但让她一起吃了晚饭。这是我们四个人,也是我和爸爸妈妈,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然后,她就出门了?”

他指着家门口的位置:“大约九点钟,就在这里,小枝告诉我,她要去看英仙座流星雨了。那时候,我喜欢天文学,看科幻小说和电影,立刻被她吊起胃口。虽然姐姐的癫痫让我害怕,可我也担心她一个人跑出去,万一发病了怎么办?我到底是个男孩,有保护女生的欲望。”

“这一点我看出来了!”

“盛夏同学,难得你夸奖我一次。那一晚,我缠着她要去看流星雨。刚开始她不同意,但我死皮赖脸跟着她,追着她跑到公交车站——我爸妈是一个单位的,每天上早班,天不亮就得起床,这时候都睡下了。于是,我跟着小枝姐姐坐上公交车,来到当时还很荒凉的南明路上。”

“有人在等她吗?”

“焦可明。”

终于说到关键的名字了!盛夏找了块没有水渍的地方坐下:“你们认识有十八年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呆头呆脑的高二男生,厚厚的眼镜片,很容易被人欺负。小枝和他约好一起看流星雨,我就成了电灯泡。但我不觉得他们在谈恋爱。当晚,焦可明连小枝的手都没摸过,两人最近距离是手指头保持十厘米,也没有轻浮或暧昧的语言。小枝已经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我脚下踩着别人的屁股,一会儿又说左边有个树妖在唱歌,右边有个花妖跳舞,前头还有一拨淹死鬼打麻将,正好三缺一来拉人了,要我千万不要乱跑。”

“你们去学校旁边的工厂废墟了?”

“是啊,那附近没有任何灯光,一大片黑漆漆的荒野,焦可明说是最适合观测的环境。显而易见,他们不是第一次看流星雨了。焦可明拿出一大块塑料布,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空地铺下,我们三个平躺下来,仰望夜空,等待流星雨降临。还有条黑色大狗蹲在旁边,它很听欧阳小枝的话,好像是条母狗——就跟你养的死神很像!”

“那是死神的妈妈。”这句话提醒了盛夏,她像母狗一样走了几圈,看得乐园头晕,“喂,在焦老师的灭门案之前,你没见过死神吗?”

“从没见过,但我听说过它——去年9月,焦可明带着儿子到医院检查,聊到收养了一条流浪狗。他说不清狗的品种,大黑狗看起来有些吓人,每天半夜偷偷带出去,怕遇到邻居投诉,只能走逃生通道,到小区外面遛狗。不过,天乐很喜欢它,大狗也对孩子很好。自从有了这条狗,无脑畸形儿经常露出笑容,身体反应与精神状态都有进步。我是焦天乐的主治医生,明显感到了这些变化。以前我在医科大学读书,接触过很多畸形儿病例,养狗对于孩子的心理健康很有好处。有的动物甚至能辅助治疗儿童自闭症。所以啊,我还鼓励焦可明继续养狗呢。”

“焦可明为什么要收养死神?因为1999年,欧阳小枝和他一起收养过死神的妈妈——这两条狗的长相酷似。所以,当他一看到流浪狗死神,就立刻想起欧阳小枝,这才是死神对于焦可明的意义。”

乐园缓慢地为她拍手鼓掌:“你的推理很有道理!佩服!”

“不瞎扯淡了!”她几乎要拉断胸口的骷髅链坠,“还是回到1999年8月13日,南明路的工厂废墟,你们在看英仙座流星雨,然后呢?”

“流星雨真的来了。哎,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感觉自己像飘浮在银河系,连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都仿佛变成《星球大战》的配乐。”

“英仙座流星雨要持续到凌晨,你们看了多久?”

盛夏自动代入成为女警,晃悠着手铐,脚踩在审讯对象的大腿上,肆意地凌辱摆布,直到他吐出所有真相。

“没多久,顶多二十分钟,草丛里的蚊子太多了,咬得我浑身都是包。小枝提前结束了观测,嘱咐焦可明送我回家,她说有事要留下来。”

“什么事?”

盛夏就像电影即将结尾,盼望着侦探说出凶手是谁的那个傻瓜观众。

“她没说,但必须一个人去,不要任何人跟在后面。焦可明很担心她,但小枝的神志恢复了正常,说不会有事的,明天早上通电话。她一个人往工厂废墟的地下室走去,而焦可明带我去公交车站赶最后一班车。”

“你亲眼看到她走进地下室了?”

“没有,天太黑了,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她就消失不见了。当时焦可明告诉我,按照常理,工厂废墟只有地下室可以去了。”

“但他也不能确定。”

乐园坐在她身边,后脑勺靠着渗水的墙壁说:“8月13日,深夜,欧阳小枝失踪了。第二天,人们去工厂废墟的地下室搜索,也是焦可明提供的信息——后来说魔女在地下室神秘消失,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下去过!所谓的魔女区,也不过是学生们的道听途说。”

“那一夜,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欧阳小枝,到今天有十八年了,再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你不想念她吗?”

“我惦记着她,但不想念她。”

“惦记和想念有啥区别?我最讨厌别人跟我玩文字游戏。”

“有区别!1999年8月13日,深夜十点多,我和欧阳小枝在南明路上分别,焦可明带我坐末班公交车回家。十点半,他送我到家门口,就是这个楼下!”乐园冲到窗边,看着下面布满垃圾和瓦砾的小巷,“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聚拢了好多人?还有穿着绿制服的警察叔叔。焦可明上去打听了几句,面色不对了,再回头看我,不知道怎么告诉我。”

“怎么了?”

“十八年了,英仙座流星雨之夜,魔女消失在南明路工厂废墟的地下室。几乎同时,我们所在的这个房子,发生了一起煤气泄漏事故——欧阳大江,男,四十岁,陶红静,女,三十七岁,同时一氧化碳中毒身亡。他们唯一的儿子叫欧阳乐园,刚满十岁,就是我。”

盛夏想要说些什么,但所有音节都被喉咙吞下去,只有屋里屋外密集的雨点声,代替了所有语言和安慰。

“对不起。”

“没事,那一夜,我回忆过无数次了。只不过,欧阳乐园从那天起不再是欧阳乐园。”

“今天,你说得够多了,下回再跟我说吧,如果我还能活到明天的话。”

“爸爸妈妈火化的那天,没来很多人,基本是妈妈那边的亲戚。十岁的我,凝视并排躺在两口棺材里的爸爸妈妈——煤气中毒死亡的人,皮肤总会有青紫色,血红蛋白与一氧化碳融合的结果,无论入殓师怎样化妆都难以遮掩。葬礼的整个过程,我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乐园刹不住车,要是今天不说完,恐怕连续几夜睡不着:“后来,我被寄养到舅舅和舅妈家里,家里有个比我大三岁的表哥。六层楼的工人新村,跟这里一样狭窄,我每晚睡沙发床,小猫似的裹在毛毯里。刚开始舅舅可怜我,但没过两个月,我就被舅妈嫌弃了。我体会到了小枝姐姐过去的不快乐,遭到亲戚的白眼和嘲笑,仿佛多余的废物,没人能说上心里话。小学五年级,我从舅舅家逃出来,在街头流浪了一周,差点被人贩子带走,警察将我从火车站救了回来,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不愿意再回去,舅妈也装作生病住院,只能把我送到福利机构。”

“我完全能理解。”

盛夏看着他的眼睛,这个貌似高富帅的男人,却有着跟她相似的童年,在父母双亡(精神病院里的妈妈跟死了没啥两样),被亲戚嫌弃的颠沛流离中长大。

相比那些从小到大,完全依赖父母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大一百倍,如果发生什么战争和灾难,最后活下来的一定是她。

“十二岁,我与一群孤儿,暂住了几个月。许多孩子有先天残疾,又聋又哑,还有不少畸形儿——我跟他们一起长大,我太了解畸形人了,无论他们的身体还是内心。这也是我后来成为脑神经医生的原因。”

“还有件事,你欺骗了我。你说南明高中也是你的母校,读过高一的上半学期。但是,我查过2005年入学新生的资料,并没有欧阳乐园或乐园的名字。而你也没在国外读过书。”

“对不起,七夕那晚,我只是想获得你的信任,也想用这种方式,抛出跟魔女有关的话题。”他看着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黑老鼠从墙脚下奔过,“我的少年时代,就像这只流浪的老鼠,在不停的转学、退学和跳级之间度过。但我从没来过南明高中。就连南明路,也成了我的厄运之地,好像每次去都会有人死掉。”

“你读书时成绩很好,初中还跳过一级,十七岁就参加高考,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协和医科大学。”

“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也许是我们家的厄运太多,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欧阳小枝都遭遇了不幸。老天爷为了平衡,把好运气都留给了我一个人。”

盛夏掐着手指说出八个字——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你在说啥?”

“易经,坤卦,第六爻——未来几天内,必有一场血战。我看书很多很杂,除了懂周易,还能给人看面相看手相,我可是神婆!”

“看来我还不够了解你呢。”

乐园望而生畏地后退两步,最好再戴上一副大口罩,不要被她看出面相的天机。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我的,就像没有人能真正了解魔女!”

“十八岁,我到派出所改了名字,删除了欧阳这个姓氏。除了欧阳小枝生死不明,我的爸爸、我的伯父都死了。我们家族背负着某种诅咒,沾上就会带来不幸。我不想再跟欧阳这个姓氏有任何瓜葛,于是一刀两断罢了。”

“你作为协和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放弃了高薪机会,回到原籍做了普通医生,并在南明路附近的医院——因为你想要解开这辈子最大的疑问,魔女到底有没有神秘消失?”

“盛夏同学!”

这女孩的智商和分析能力,让他从头到脚都毛骨悚然。

“每个人只站在自己角度看问题,就像我爸被我妈毒死,我认为他罪有应得,死得活该!但我未必正确。说句套路的话,如果,你没有跟欧阳小枝去看流星雨,那天晚上,你也会跟你父母一样死于煤气中毒,不是吗?”

“你是说,小枝姐姐救了我的命?”

“命运救了你的命,但小枝是你命运的一部分。”

她在心里补了一句:也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既然你是魔女的弟弟,那么也不会是泛泛之辈,帅哥。”夸奖过后才是重点,她说,“而我继承了魔女的衣钵,我就是魔女,魔女就是我,所以啊,你应该叫我姐!”

“我不习惯对小姑娘喊姐。”

“别倔头倔脑了。三年前,当你成为无脑畸形儿的主治医生时,焦可明就觉得你眼熟。他知道欧阳小枝的弟弟欧阳乐园,很容易联想到你现在的名字。某种程度上,你们是一伙的:找到1999年失踪的魔女。”

“我不知道他在研发‘宛如昨日’。他也没告诉过我任何调查结果。我们都在寻找秘密,但彼此心照不宣。说实话,我不能完全信任焦可明。因为,1999年8月13日的事件,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同样,他也不完全信任我。”

盛夏挥舞着手里的“蓝牙耳机”说:“但他把‘宛如昨日’给了你。”

“匿名快递给我的。我用过后才意识到是焦可明发明的,但我从未跟他交流过这件事,就当没发生。”

“傻瓜,焦老师可以通过记忆库,看到你在‘宛如昨日’里回忆的一切。所以,他不需要跟你交流,交流了反而可能得到谎言,但‘宛如昨日’不会说谎。”

“你觉得我是个满嘴谎话的男人?”

“事到如今,请告诉我可以信任你的理由。焦老师死后,你用他的微信公众号‘罗生门’贴出魔女的照片,这不是钓鱼是什么?你明知道照片里的人是谁,还向网友求助——我真蠢,还自投罗网了!”

乐园虚弱地咳嗽几声,避免再被她的拳头打到:“所有这些事,都可能与1999年失踪的欧阳小枝有关——魔女还在人世,否则你不可能在‘宛如昨日’与她相遇。”

“说完了?”

“是。我可以走了吗,我的主人,我的魔女?!今天被你骗惨了。”

“我准许你走,但不需要你送我回家。”盛夏走到门口,把“蓝牙耳机”扔回他手里,“还给你,欧巴,在拼图所有细节完整前,我还需要你继续回忆!”

走出摇摇欲坠的老宅,她撑开一把透明伞,在乐园的黑伞旁边。破烂砖瓦的缝隙间,竟有个芭比娃娃,在雨水冲刷中褪色。她以前有个一模一样的。可怜的娃娃,衣服被剥光,缺胳膊断腿,一颗眼珠子掉了,仿佛刚惨遭强暴。

“对了,中午我真去拆迁办问过了,他们说今晚就要拆你的房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她耸耸肩膀,回头望向屋顶阁楼的天窗,恋恋不舍,“还有啊,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往拆迁办门缝里撒尿的事的。”

“你看到了?”

“不好意思,little(一点),little!”

盛夏如同小鹿冲进雨幕,不在乎水滴溅满雪白的大腿。混入市中心拥挤的人流,在无数把伞底下,唯有她的红头发耀眼夺目,像水中燃烧的火炬。

中元节之夜。

她带着挖出乐园身世的强烈快感回家。窗外依旧下着大雨,盛夏洗了热水澡,吃了大把的药遏制头痛。赶紧给死神喂食,让它趴在客厅睡下,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真是条老狗了啊。

擦干红头发,她躺在地板上,按照跟魔女的约定,戴上那副“蓝牙耳机”。耳机早已充满皮肤油脂,会不会阻碍脑机接口?她打开APP,选择游戏世界。

第七次体验“宛如昨日”——

漫长隧道过后,亮起几盏日光灯,吊死鬼般挂在天花板上。两个吊扇,缓慢旋转使空气流动。她认得这间晚自习教室。墙上挂着日历,标出1999年5月15日,高考倒计时多少天。

吊扇的风吹起书页,哗啦哗啦地响,像小情人轻轻抽你耳光。盛夏坐在最后一排,用一本高中数学书掩盖自己脑袋,不让红头发引人瞩目。

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她,坐在她的前排,肩后披下的头发,蜘蛛吐丝般爬到手边,乌黑油亮,仿佛死后多年,仍在棺材里蔓延生长……

欧阳小枝。

彼时彼刻,她已被同学和老师们叫作魔女,无人敢与她搭讪,对她退避三舍。只要她坐在这间自习教室,这里就仿佛成了殡仪馆的告别大厅,而隔壁人满为患。课桌上摊着一本书,既非英文课本,也不是语文课外辅导材料,更不是金庸爷爷或琼瑶奶奶的盗版书,而是灰蒙蒙的《悲惨世界》,不知是哪个版本。新华书店里有一套套世界名著,欧阳小枝手里的这本,看起来最为古老。失乐园谋杀案后,盛夏整夜整夜失眠,断断续续啃完整套《悲惨世界》,愿老天保佑维克多·雨果的灵魂与坟墓。

教室门被推开,十七岁的焦可明,皮肤白净娇嫩,操场上最容易被欺负的那种学生,晚上被流氓拦住讹钱,身无分文回家到老妈怀里哭。虽说南明高中是名校,但高年级的欺负低年级的,大个子欺负小个子,凶悍的欺负老实的,早已成了潜规则。只要在高考拿到好分数,不出大事,家长不闹到学校,老师不会多过问。这个传统保持到了盛夏的时代。

魔女不可能喜欢这样的男生。焦可明悻悻然坐到她身边,装模作样拿出英文课本,低声背诵“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同时偷看小枝的书本。

“《悲惨世界》?我看过动画片和电影。”焦可明认真地说,“好像是个警匪故事——神探沙威几十年如一日追捕道貌岸然伪装成市长的凶残逃犯,至死不渝。”

“白痴!”

小枝咯咯咯地笑起来,拳头猛烈地捶着桌面,简直就要癫痫发作了!

其实啊,这是焦可明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幽默感,也是在盛夏面前。

“我们玩找字游戏吧!”

她用红色圆珠笔在《悲惨世界》中画了几个圈,分别在不同的页码。她又在作业纸上写了好多数字,让他把书里对应的文字找出来。

垫在桌面的报纸,上面正是填字游戏——纸媒时代,报纸上常有这种版面,在方块格子里寻找纵向和横向的空格,根据前后左右提示填空。小枝对后排挤眉弄眼,像闺密间的游戏,身旁的男生是被捉弄的对象。

小枝把一本书放到盛夏面前,《悲惨世界》第五部,翻开一页是铜版画的插图——背景是十九世纪的巴黎街道,人们用桌椅、砖块与垃圾,堆积一道高高的路障,成百上千穿着平民服装的男女,拿着火枪与刀剑,躲藏在路障背后。铜版画中的巴黎乌云滚动,旗帜流苏在飘,男人中弹血洒五步,女人帮忙抬下尸体与伤者。魔女抓着她的手,深入插画——手指被发黄的纸页吞没,像浸入一片水面,不,是一锅沸腾滚烫的油汤,蚀骨销魂化作胶水。她并未感到疼痛,从整个手掌到胳膊、肩膀和脖子,依次消失。这本书变成沼泽地,任何人接触就会被吞没。《悲惨世界》第五部的插画——四十年前的纸张,贴着十八岁的面孔,每个毛孔都呼吸着霉烂气味。最后,整本书覆盖双眼,将她完全吃掉,一根碎骨头和头发丝都不剩。

耳边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男人与女人的叫骂声,子弹从头顶穿梭,远处炮火隆隆,天空有雷声滚动。周围一个字都听不懂,偶尔听见几句“笨猪”和“傻驴”。盛夏睁开眼睛,看到铜版画里的世界,像从动画片进入真人片。男人挺着法兰西大鼻子,女人高耸抹胸后的乳房,顺便散发劣质的香水和狐臭味。她撞到一个男人胸膛,他的眼睛中弹,鲜血顺着脸颊飞溅。温热而咸涩的血液。空气是真的,男人是真的,女人是真的,子弹是真的,死亡也是。

只有自己是假的?

雨果笔下的巴黎,1832年发生“六月起义”。她所见的大部分人即将死去。她勇敢地爬上街垒,像爬上木质的断头台。许多人在她身边,发射毫无杀伤力的子弹,如同小羚羊与猎豹的决斗。一面大红旗在头顶飘扬,有人擂响战鼓,高唱战歌。

车轮隐蔽下,她观望对面的敌人——国王的士兵们,长着各种动物的头,狗头人、狼头人、猫头人、牛头人、羊头人、豹头人、狮头人等不一而足。指挥官却是个鼠头人。士兵们穿着十九世纪的服装,扛着前装燧发滑膛枪与刺刀,名副其实的虎狼之师,列队前进与杀戮。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最后时刻,街垒遍地鲜血与残肢,再无退路,一个声音从盛夏背后响起:“轮到你了!”

欧阳小枝。

她穿着1999年南明高中的校服,右手持着红白蓝三色旗,左手握着十九世纪的枪。

“为什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真正的魔女是红头发的。”

1999年的魔女,将三色旗与火枪交给2017年的魔女。

盛夏在街垒上站起来,无数子弹从耳边与腋下穿过。她带着最后几十个战士,如同古罗马斗兽场的角斗士,冲向国王的士兵们。右手三色旗,左手火枪,胸口的衣衫滑落,露出自己的一对平胸,身后是硝烟弥漫、阴云密布的巴黎街头,就像那幅惊世骇俗的油画。

油画中的自由女神也是红头发。

一颗子弹,带着国王的诅咒,骤然击穿她的胸口。就像遭到泰拳沉重一击,她轻盈的身体往后飞去,坠落在街垒的尸体堆上。

失去意识的刹那,她脑中最后想到:我将被永远困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

她没想到还能睁开眼睛。暗无天日的地底。黑暗隧道,底下流淌着水,散发着刺鼻臭味。这是巴黎的下水道,也曾是墓穴和避难所,盗贼、乞丐,还有叛乱者们在此藏身。用雨果老爹的说法,这是“利维坦的肚肠”。

黑暗滋生秘密,黑暗也能抹杀秘密。

她已伤痕累累,胸口布满弹孔,不晓得是死尸复活,还是成了巴黎地下的吸血鬼。在隧道尽头,她看到一个男人。

“你是谁?”

“冉·阿让。”

这段中文对白,让人感觉滑稽,好像时空虫洞里自带同声翻译。

法国老头,穿着黑色斗篷,留着大胡子,他没有送走负伤的马吕斯,也没有去找珂赛特,而是救活了魔女。

他抓住她的手,粗糙温热有力布满裂缝的手,几乎要让人爱上的这只手。

“魔女,请跟我来。”

跟着垂暮之年的冉·阿让,穿行在巴黎下水道。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路上见到死尸、老鼠,还有鬼魂。遇到危险路段,冉·阿让把她搂在怀里,她用红头发摩擦他的脖子和肩膀。要去塞纳河边?诺曼底的海滩?抑或敦刻尔克的港口?甚至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什么都不是,隧道出口,一片混沌的光。冉阿让牵着她的手,爬出肮脏的排水口。

她看到了1999年的月光。

那一年的南明路,两边的荒野,工厂废墟,孤独矗立的大烟囱,南明高级中学。至于冉·阿让,他摘下脸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还算年轻的脸。

一道光从斜上方洒下,他是叶萧。既是沙威,又是冉·阿让。

他放开盛夏的手,微笑着转身投入1999年的黑夜,无影无踪。

春夏之交的凌晨,欧阳小枝不见了,十七岁的焦可明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南明路的荒野和废墟上。走到工厂旧址的深处,大烟囱脚下,她想看看魔女口中的幽灵。半年前爆炸过的废墟,长了层薄薄的野草,像有人不断抚摩你的脚踝,痒到骨头里去了。

盛夏看到一个女鬼。

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在月光下漂亮得不真实,像聊斋故事里勾引书生的尤物。她穿着宽大的裙子,体形略微臃肿。女鬼抬起头,泪眼模糊。

盛夏认出了这张脸——烟囱底下的女子,她不是女鬼,而是十八年前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