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结队的流浪猫狗,喵喵与汪汪,欢快地谦卑地欣喜若狂地顿悟般地,围拢到十八岁少女的身边,庆祝十八年后,新的女王加冕……
她还是看到了9月2日的太阳。
昨晚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盛夏头痛欲裂。颈椎如针扎般地疼,似乎一不留神,脑袋就会滚落到地上。她牵着死神走在南明路上,流浪动物的尸体刚被清理干净,今天又新增了几十只死猫。谁在投毒杀害动物?
她想起了霍乱,那家伙不是变态,但口味够重,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结交恶心巴拉的朋友。如果这个社会充满狗屎,他一定是那只最会产卵的苍蝇。电话响了半天才通,她听到霍乱的半哭半号:“我叫你大姐好吗?我被夜店老板开除了!因为你揍了客人。”
“少废话!帮我个忙好吗?你听着……”
一小时后,霍乱给她发了封邮件,有个暗网地址——据说是华语世界最大的虐待动物爱好者论坛,因为隐藏在暗网的冰山下,多年来未被圈外人注意过,但对圈内人(都是变态)来说却是如雷贯耳。霍乱君还真有用,她准备请他吃根雪糕。
盛夏进入暗网,找到名叫“我是主人”的论坛。她注册成为付费会员,才能看到帖子,进入门槛很高,最低充值一千元。会员都是变态,专门发布虐待动物的视频,比如怎样制作狗肉火锅,肢解刚出生的小猫,把猫咪养在正方形的玻璃瓶里做“盆景猫”。
她按照时间搜索,再注意ID所在地区,找到一个视频——穿着高跟鞋和黑丝袜的女人,三十岁左右,化着很浓的妆容。她提着篮子,篮子盖着毛巾,里面似有小动物蠢蠢欲动。她走到一条笔直的马路上,镜头掠过南明高中大门。来到失乐园的废墟,女人坐在旋转木马上,打开篮子,给里面的两只小猫喂了两粒药。几分钟后,小猫七窍流血,打滚着死去。镜头残忍地记录了全过程,女人黑丝袜作为背景……盛夏把午饭吐了出来。
下个视频还是南明路,穿着黑丝袜和高跟鞋的女人,躲藏在路边的绿化带,看到有大卡车经过,就把小猫往马路中心扔过去——快速行驶的卡车司机来不及避让猫狗,立刻把小家伙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有的小猫不走运,没有被立刻撞死,一边翻滚抽搐一边嘴里喷血,忍受长达一个多钟头的痛苦,直到被下一辆卡车轧扁。
盛夏伪装成新人发帖求教,获得很多回应。据说很多变态喜欢这样的视频,在现实社会一无是处,看到流浪猫狗们的死亡,才能得到某种满足。
她记住了穿着黑丝袜的女人的脸。
黄昏,盛夏独自来到南明路,躲在篱笆墙后观察。她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掌握了规律——对方每周一条视频,从光线角度来看,拍摄于傍晚五六点。这个时间,南明路上卡车来往最频繁。夕阳如火一样燃烧盛夏的红头发。猎物终于出现,视频里的女人,穿着超短裙、黑丝袜与高跟鞋,背后有个壮汉用手机跟拍。他们走进失乐园,女人从竹篮里取出两只小猫,抚弄一番,就要给它们喂药。
盛夏跳出来说:“住手!”
男人看到是个小姑娘,大摇大摆过来。盛夏二话不说,飞起一腿,踹到对方胸口。壮汉倒地前,她又使出泰拳的肘击,直接打断了他的鼻梁骨。那女的刚要逃跑,盛夏追到后面,将她扑倒在地,同时缴获了那瓶毒药。
她打了110,协助警方做笔录。那对男女承认虐杀流浪猫,在网上出售视频,每月能赚好几万块。不过,对于南明路上的大规模动物死亡,他们表示自己是无辜的。
派出所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案子,电话求助司法专家,确认嫌疑人有“虐待动物罪”和“传播虐待动物影像罪”。由于他们往马路上扔猫,可能会制造交通事故,还犯有“危害公共安全罪”。至于暗网中的“我是主人”,管理员要准备洗干净屁股坐牢了。
盛夏也被关在派出所,因为她殴打了那个男的,导致对方鼻梁骨折断,涉嫌故意伤害。折腾到半夜,叶萧来了才把她领出派出所。
走在街头,凉风吹散红头发,她感到脚底发飘,晚饭都没吃上。叶萧请她吃了碗拉面,她狼吞虎咽,汗流浃背。
“那两个人,不可能投毒害死那么多流浪猫狗。不过,你干得漂亮!”
叶萧情不自禁地鼓掌,要是他动手打断那家伙的鼻梁,恐怕还要写好几份检查呢。
她扬着下巴问他:“今晚我帅吗?”
“帅呆了。”
“有时候看你也挺帅的,大叔,有没有警花给你发微信约你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叶萧反问一句:“你有男朋友吗?”
“没正经谈过。以前有过一个喜欢我的,在地铁站门口摆摊卖打口碟的小子,我经常从他手里买死亡金属CD——是不是有些out(落伍),这年头还听CD?反正我就是个怪胎。他请我吃过几次烤串,玩过一次密室逃脱,去过摇滚音乐节。对了,我们还看过一场电影,《盗墓笔记》。”
“后来呢?”
“今年5月,我告诉他,我得了脑癌,快要死了。然后,他消失了。但我不恨他。谁会要一个随时可能变成尸体的女人呢?比如今晚上床,明晚脑癌发作挂掉,多不吉利啊!你可千万不要喜欢上我!”
“想得美!雀斑妹。”
“对了,叶萧,你说那些猫猫狗狗是怎么死的呢?难道跟魔女的传说有关?是因大烟囱底下的鬼魂?”
他看着街边卷过的落叶说:“邪恶存在于过去。”
“你说什么?”
“阿拉伯谚语。”
“过去?1999年?或者更早以前?”
这句话提醒了叶萧:“你给我的那张写满数字的作业纸,在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找到的,我拜托公安局的笔迹鉴定专家看过了,又到教育局的档案室,调出欧阳小枝在1997年的中考试卷,确认是她本人的笔迹。”
还有啊,焦可明灭门案的现场,几乎完全被烧焦的小簿子,唯一保存下来的那行数字,也是欧阳小枝亲笔所写。但他不想告诉盛夏。
“‘宛如昨日’不会说谎,那就是魔女的铅笔盒!”盛夏揉了揉太阳穴,驱散肿瘤对推理的影响,“这么说来,那四十行神秘数字,同样来自1999年。焦老师,不过是得到了欧阳小枝的信息,原封不动地抄写在电脑机房的墙上,对不对?”
“以前有人夸过你聪明吗?”
“从来没有。焦老师是唯一的例外,所以我想为他报仇,这理由是不是太low(低级)?我再提醒你一点——从‘宛如昨日’的硬件入手,总有生产厂家吧?做工那么精致,貌似蓝牙耳机,其实是人机互动的设备,绝对不是焦老师一个人能完成的。”
“我早就想到了,‘宛如昨日’的样品,已经送去公安部计算机犯罪研究所,通过逆向工程查出来源,国内能生产这种设备的厂商没几家。”
焦可明近两年有不明来源的收入,而且“宛如昨日”在云端的服务器,不是任何个人能负担的。他的背后必定有个秘密的投资人——犯罪小说、电影和游戏里,通常把这种人叫作“boss”。
喝光最后一罐饮料,叶萧抓起车钥匙:“走吧,我送你回家,你没有义务替公安局想这么多!等你病好了,有机会报考我的母校公安大学吧。”
“那我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
每天早上醒来,还能呼吸到空气,就已万分幸运。不幸的是,她家的空气里有瑞典鲱鱼罐头的味道。盛夏在网上公布了虐猫者的身份,还有照片。那对男女关不了多久,毕竟不是杀人放火,几个月后就出来了。没有这样的惩罚,不足以警告那些效仿者,也算是给死去的流浪猫们复仇。人肉搜索对那两个人的影响嘛,至少,这种人不会想到去自杀的!
有人说,抓住虐猫者的英雄,就是每天在南明路上牵着大狗的红发少女。底下有毕业于南明高中的学长学姐评论——
“十八年后,行侠仗义的魔女,果然在南明路上重现,死神为伴,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晚上,打完一轮泰拳,给死神喂完狗粮,后背沁出了黏黏的汗。她站在镜子前,看着A罩杯的胸部,一对浅粉红色的乳头,被红色短发衬托得越发精神。
她收到乐园发来的微信:现在有空吗?
盛夏坐在地板上,捏着手机,试探着回了一条:你在哪里?
乐园:我在你家楼下。
×!她穿上衣服,扒着阳台往下看,一辆深蓝色皮卡,她差点以为是货车。
冲到楼下,乐园露出难得的笑容,在刺眼的大光灯前,帅得让人感觉空气稀薄:“我想给你一个礼物。”
“切,我可不要钻石,也不要鲜花,更不爱巧克力!”
她从高到低先打完了一圈预防针。乐园让她上车,前往南明路,失乐园。
月亮升起来了。整条路上布满怪物般的剪影,仿佛从大地深处分娩和生长,又像农村老婆婆的妖怪剪纸。进入废弃的主题乐园,他拉下一道电闸,所有的灯光亮起,仿佛回到五年前小倩被害之夜。
“怎么还会有电?”
“我是无所不能的人,你信吗?”
“鬼才信!”
盛夏一回头,以为产生了幻觉——摩天轮重新转动,每个轿厢都亮起了灯,好像一个巨大的轮子,点着几十盏烛火,昼夜不停地旋转。她有点分不清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了。
她没再反抗,被乐园牵着手,坐进一个轿厢。两个人随着摩天轮缓慢上升。整个游乐场的灯光,从旋转木马开始,到云霄飞车、加勒比海盗、激流勇进、七个小矮人的矿山车……
只有轿厢是黑暗的,她看不清乐园的脸。那双眼睛目光闪烁,很迷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乐园。”
好奇怪啊,连他的声音都变得那么好听,随着摩天轮上的风声灌入耳朵。她努力克服恐高症,通过说话转移注意力。转到摩天轮的最高点,南明路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市中心的钢铁森林,彻夜不眠地向宇宙放射光束。
“乐园,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吗?”
“怀疑我?”
“请代我向你女朋友说声对不起,那一天,半夜把你从床上叫起来,打断了你们的好事。”
坐在摩天轮上,盛夏淡淡地说,早熟得即将提前死去。
“我没有女朋友。”
“那就请代我向你的女人说声对不起。”
“好吧,她只是个——朋友。”
“像你这样的高富帅,年轻有为的医生,肯定有不少女性——朋友吧?”
他皱了皱眉头,只吐出一个字:“是。”
“乐园,我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他刮了一下少女的鼻子,“你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最特殊的一个。”
摩天轮下降中,她打开玻璃窗,把头探到外面,正好俯瞰南明高中——教学楼、男生与女生的宿舍,还有实验楼。盛夏是从这里退学的,但她时常做梦回到这里。
整个学校漆黑一片,唯独实验楼的四层亮着灯光——她知道,叶萧正在通宵工作,要挖出杀害焦可明全家的凶手。
回到地面,盛夏看着天上的月亮,再看地上的旋转木马,一把拉下电闸:“从小我妈就告诉我,要节约用电!整个主题乐园,就我们两个人,还要开那么多灯,多浪费啊!”
“又没花你的钱。”
失乐园恢复了黑暗,盛夏余怒未消,跟他拉开距离,看着月光照出的道路,往失乐园大门走去:“你好奢侈,从小衣食无忧吧?我从没享受过这种日子。我爸是黑车司机,我妈是精神病人,我得了脑癌只能等死。哪像你们这种人,可以花钱买命。”
“我们这种人?”
“今天,谢谢你陪我坐摩天轮,但我要回家了,晚安。”
独自走到南明路上,响起皮卡的轰鸣,乐园追到她身边,按下车窗:“喂,上来吧!”
“干吗?”
盛夏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眸子,不知杀死过成百还是上千的少女心。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摆酷地捋了捋头发。女孩一只眼睁大,一只眼眯缝,果断拉开车门,但她对这辆车的兴趣,超过对开车的男人的兴趣:“等我有钱了啊,也买这样一辆大车,带着我的大狗,吓死那些娘娘腔。”
“你误会了,我不是富二代,我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
“这辆车呢?”
“四年前,我快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时,参与了导师的科研项目。是我一个人研发出来的,最后挂了导师的名字。有家国际医药巨头,花八百万买断专利。我分到三十万,买了这辆二手车——市区很多地方都不让开,只能在这荒郊野外过过瘾,幸好工资还付得起油钱。”
大光灯照出隧道般的光晕,碾过南明路中线,时速超过七十公里,一路向北。盛夏歪着头靠着车窗,拧眉注视他侧脸的轮廓,在幽暗光线里令人难以捉摸。乐园停车,这一带空旷寂静,全是荒野和厂房,似是道路尽头,再往北就是长江大堤,距南明高中与失乐园有四公里远。
她下车,看到一栋孤零零的房子。乐园打开手电筒,照出一个锈迹斑驳的门牌号:南明路799号,似是整条路上最大的号码。
大门口已经锁死,经过杂草丛生的小径,绕到后边,乐园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小门。他在墙上摸到开关,灯亮了。没想到还有电,盛夏挥去尘埃,看到墙上好几张大脑结构图,详细列出了脑子里的各个部分。
“这个是海马体。”乐园指着她所凝视的一个器官说,“大脑新皮质的一部分,储存人的短期记忆。如果某个数字或日期,被重复提及多次,海马体就会将其转入大脑皮层,成为永久记忆。一旦海马体被切除,可能丧失部分甚至全部记忆。”
“海马体——记忆——宛如昨日。”
盛夏喃喃自语,摸了摸自己脑袋,她只关心那颗恶心瘤子,什么时候吃掉自己的命。
“小时候,我常来这里,当时就传说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