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复仇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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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有些后悔,不应该跑来抓左树人,先把盛夏控制住就好了。魔女虽有名侦探的天才,但毕竟是脑子里长癌的十八岁姑娘,在最重要的关头,她只会搞得一团糟。至于那个医生,人(女人)见人爱的乐园,当叶萧查过他的身世背景后,就再也不信任他了。

他像个木偶,坐在台上发呆,似乎能闻到盛夏的气味。聚光灯正在一一灭掉,仿佛每暗一盏,就会有一条人命葬送。救护车姗姗来迟,抬走受伤的保安。突然,叶萧拍打地板,忍不住为盛夏鼓起掌来。

电话铃响了,是局里的同事打来的,有些闪烁其词:“叶萧,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左树人的头发丝,跟灭门案的凶手,确认不属于同一个人。”

8月13日,案发当晚,焦可明家里的大狗死神,咬了凶手一口,牙齿缝里残留人肉纤维,只要DNA比对符合结果,就能证明凶手的身份。

“不是左树人?”

“嗯,不是他。”

“如果是雇凶杀人呢?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没有任何证据。”

叶萧不依不饶,在电话里反复问了半天,搞得同事颇为不快——把人家当作白痴了吗?怎么可能这点常识都不懂?实验室污染?污染你个头啊?

他不是凶手。

黑夜黑得像未经消化的盲肠,残留人一生的记忆和画面。

经过一条漫长的隧道,穿越浑浊的黄浦江底部,大地与江河同时在头顶流淌。像在“宛如昨日”的世界。盛夏把头靠在车窗,仿佛看到自己的濒死体验。经过四万伏的电击,腰间继续灼痛,目光尚显呆滞。音响里是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心脏不断被琴弦拉起又放下,随时会停止跳动。她向后车窗看去,没有警车追踪,不晓得那三个保安,会不会控告她故意伤害?好吧,要是下次再碰到,请记得多买点人寿保险,尤其是用电棍打她的家伙。

皮卡冲出隧道,在红灯前停下。她像只红毛猕猴,从后排爬到副驾驶座,抱着乐园的脸颊亲了一下。他完全没有防备,脚一抖松开刹车,还碰到了喇叭。

“今天,你真帅!”

这一回,盛夏说话完全未经大脑思考,怎么想就怎么说出来了。

“魔女也酷得很。”红灯变成绿灯,乐园踩下油门,“但你太鲁莽了,信不信有人会把你当场击毙。”

“太好了,总比得脑癌死在床上强。”

盛夏说今晚不想回家,多半已有警察在门口等候,或是左树人派遣来报复她的坏蛋。至于死神嘛,出门前给它喂得饱饱的,撑到明晚都没问题——普通人打不开她家监狱般的铁门。

开过一座大桥,她看到涨潮中的宽阔河流。密布的厂房与龙门吊,成片的过夜驳船,灯光倒映在黑暗水面,犹如漂浮的银河系。路边飘来青草气味,他在一个仓库门口停车。

“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乐园掏出粗壮的钥匙,打开卷帘门底下的挂锁。就像五金店或修车铺,自下而上敞开大门。里面倒是宽敞,堆满一丝不挂的假人模特,身材个个火爆,有的还没脑袋,让人误以为是变态杀手色情狂的家。

“好像拍A片的摄影棚!你就是对着它们打飞机的吗?”

盛夏口无遮拦地问了一句,他做出个抽耳光的手势:“去你妈的!”

“禁止你骂我妈!”

“对不起。这里原来是服装仓库,老板破产后在这里自杀了。”他指了指头顶的房梁,“就吊死在你头上,从此有了闹鬼的传说,再也租不出去了。”

“所以,你就住在这里了?”

“每月只要一千块管理费,三百平方米,楼上楼下,奢侈吧!”

他爬上铁网格的楼梯,床和冰箱都在二楼,还有个超大的书架。这里有扇窗户,必须踮起脚,才能看到大桥,还有河对岸层层叠叠的楼房。冰箱里空空如也,乐园给她倒了杯冰水。

“喂,你很穷吗?”

“偶尔泡泡夜店,开皮卡跑跑高速,给女孩子送礼物,好在信用卡还款从没逾期过。”

“你经常带姑娘来这里过夜?”

“事实上,我从没有带任何人来过这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盛夏用力地嗅了嗅空气,自从死神回来,她的鼻子几乎跟狗一样灵敏——果然没闻到女人的气味:“明白啦,你喜欢出去开房。”

“干吗那么关心我?”

“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要是不出现啊,说不定我就被那个浑蛋电死啦。”

“我就知道你会去砸场子!”

“好吧,我被你看穿了。”她向乐园做了个鬼脸,目光又变得悲戚,“消失的魔女,还有我的妈妈,三十九个鬼魂,永远不能忘记。妈的,我怎么越说越多,好像要列个长长的清单。”

乐园在地板上跷起腿,眯起双眼看着她:“你,真的还是处女?”

“流氓!”她抽了乐园一巴掌,而他没有任何反抗,“我承认,我还没有过第一次。”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盛夏掏出了“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崭新的,还没拆开塑封包装。

“哪儿来的?”

“在发布会的舞台上,你把我救走的时候,我趁乱从地上捡了一个。”

“你可真有本事!”

“时间到了——我和魔女约好的,每天深夜,我要在游戏世界里跟她一起打怪。我知道这不是好习惯,而是游戏瘾,但能让我接近真相,不管是1999年的欧阳小枝和我妈,还是上个月的焦老师灭门案。我答应你,我在那个世界里发现的任何信息,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她拆开“蓝牙耳机”包装,粗略检查一遍,跟她常用的并无区别,只是表面多了英文说明。照老样子戴在头顶,每个位置都没变化,太阳穴照旧冰凉。打开蓝牙功能,手机屏幕跳出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岛,那一长串文字……每次都给她一种错觉,仿佛焦老师在对面说话。按下确认键,进入游戏世界。在乐园的注视下,她安心闭上双眼。魔女在时光的另一端等她。

第九次体验“宛如昨日”——

这一夜,隧道出口在失乐园。根据左树人的规划,三个月内,这片主题乐园将被拆除,盖起亚洲最大的互联网创新园区。为纪念小倩的香消玉殒之地,她从鬼屋背后的排水沟出来,带着浑身的污浊与臭气,走到失乐园的阳光下。

她看到了旋转木马。还有流浪猫狗,目测有一百多只猫,好几十条狗——从瞎眼的中华田园犬,到断腿的雪纳瑞,像占山为王的土匪,声势浩大地盘踞旋转木马,在马蹄下嬉闹打斗以及交配。最凶猛的几条流浪狗,体型竟如杜宾般庞大,对着不速之客盛夏,发出警告的狂吠声。

它们是前几天在南明路上集体中毒死亡的流浪猫狗们的鬼魂。

“安静!”

有个女孩的声音传来,所有流浪猫狗乖乖坐下,就像乖乖的居家宠物,闭口上演哑剧。巨大的旋转木马动了,所有木马起死回生。最漂亮的白马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活的。

她穿一身白色短裙,头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皮肤发出小麦色光芒。木马一边旋转,一边上下起伏,宛如《魔戒》里的女骑士,奔驰在草浪滚滚的原野。她有双黑洞般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表情背后,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像女王俯视自己的女佣。

她是魔女,她叫欧阳小枝,她存活在从1999—2017年的任何一个时空。

流浪猫狗们聚拢在旋转木马周围。欧阳小枝向盛夏伸出手,拍了拍旁边那匹木马,光溜溜的马鞍银光闪闪,等候新的魔女驾临。

我也是魔女。盛夏对自己说,脚步如飞,翻身骑上木马,与欧阳小枝肩并肩,像一对孪生姐妹。强烈紫外线的阳光,照射在她俩的头发与皮肤上,红发与黑发,同样光滑细腻的反光,像一层金黄奶油的包浆。木马旋转,犹如千军万马的俄罗斯轮盘。迪斯尼的背景音乐,好像是《美女与野兽》。

“我一直在等你。”

欧阳小枝的嗓音略带中性,而且性感,眼神咄咄逼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等了多久?”

“十八年。”她的嘴角挂着死亡时才有的笑,能看穿盛夏脑子里的癌细胞,“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两个少女,随着两匹木马上下起伏,十指紧扣。旋转速度加快,剧烈地头晕。再也停不下来,风驰电掣,像直升机的螺旋桨,要带着整套木马上天。她开始尖叫。每一根红色短发竖起。耳边充满风洞,下一秒就要穿越虫洞……

突然,身上和头顶都变得无比沉重,压得喘不过气。屁股底下的木马,竟然颤抖和嘶鸣,如身临战场般恐惧和兴奋。她像抱着死神的脖子,紧紧抓着坚硬的马鬃。

它不再是一匹木马,而是活生生的战马。她也不再是穿短裤的少女,而是全身披挂板甲的骑士。腰间挂着佩剑,手执洛林十字旗,红发露出头盔,熟练地操控缰绳,在马背上保持平衡。激素愉快地燃烧,随着黑色的纯血马,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物,从敌人的矛尖上飞过。她的身后有数百骑士,不计其数的步兵,绝大多数由农夫组成。

中世纪,千军万马,山呼万岁,凝聚成相同的词——圣女贞德。

她感到慌张,因为知道这个法国姑娘的下场,最后被自己人活活烧死。老天啊,她宁愿得脑癌疼死,被子弹打死,掉进水里淹死,也不愿像焦老师那样被烧死。

欧阳小枝骑着一匹白马,什么盔甲都没有,赤手空拳抓着缰绳,赶到她身边大喊:“没什么能让你感到害怕的!”

“但我只怕一个人。”

“他是谁?”

“就在对面!”

对面飘扬着英格兰三狮旗,一个高大男人骑在战马上,盔甲完全遮盖了脸。敌军有无数狮鹫与独角兽助阵,最可怕的,却是衣衫褴褛的威尔士长弓手——目露凶光,引弓待发,即将复制阿金库尔战役,五千长弓射杀上万法国骑士。

其实,盛夏恐惧到了极点,但飞驰的战马不能掉头,手中猎猎飘扬的战旗无法止步。马蹄声声的节奏,如写游戏代码的键盘声。大脑无暇思考,她已冲杀到敌人阵前,近到能看清长弓手鼻子上的粉刺。五千支乱箭遮天蔽日,如暴雨倾盆,带着死神的尖刺,深入法国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化作腐肉与枯骨,献祭给空中盘旋的秃鹫,以及六百年后的考古学家。

她抽出宝剑,对面的敌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最熟悉的脸。

爸爸!

给予她一半生命和DNA的男人,半辈子开黑车拉客为生,十几年如一日地对妻子家暴,最终被化学物毒死……竟成为英格兰阵中大将,百年战争中横扫欧洲大陆的屠夫。

像以往无数个黑夜,爸爸还是那样强大,全身包裹在钢铁之中,犹如浓缩版的机动战士高达。他露出熟悉的微笑、那一口被香烟熏黑的牙齿,口中喷射着他最爱的劣质白酒的味。

“女儿,你想要杀了你爸?”

他半开玩笑半严厉地教训她,同时抽出一只流星锤,旋转着砸向盛夏的脑袋。

“去死吧,男人!”

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好像要咬破妈妈的乳头,抬起被沉重的盔甲压扁的胳膊。宝剑画出黄金分割般的弧度,毫不留情地砍中爸爸的脖子。

鲜血喷溅到脸上的同时,那颗男人的头颅,旋转着飞到半空,极度惊讶的目光,就像他被妈妈毒死的那一夜。

“原来是你?”

喉咙还在身体上,他只能做出一个口型。盛夏完全看懂了,向爸爸的人头竖起中指。

同时,一支十字弩射出的钢箭,像最强壮的精子钻进卵子,直接穿透她的胸膛。

魔女的心脏碎裂。

她的鲜血与爸爸的鲜血纠缠在一起,父女俩一块从战马上坠落,手拉着手,埋葬于沙场尘土之中,无数马蹄践踏而过……

原来,魔女也是会死的。

有个少女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叫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一片浑浊星空,耸立如阳具的大烟囱。不知是重生的第几个轮回,但她认得,南明路,工厂废墟。

太阳升起来了。鸟冒险飞来觅食,露水落到她肩头又蒸发。

魔女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