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天蒙蒙亮。剥落的天花板,四面发潮的墙壁。二楼窗外的天空,犹如一层发霉的保鲜膜。她躺在乐园的床上,穿着T恤,短裤也是完整的。银质的骷髅链坠,挂在床头柜上。戴上链坠,她摸着床上的四角,想感觉他的体温,或雄性激素的味道。
“乐园!”她跳下床,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抹去眼屎,向整个仓库呼喊,“欧阳乐园!”
他不见了。
底楼堆积的假人模特们,也被她翻了个遍,好像他会脱光了睡在里面。她站在一对女性假人的乳房上,嘴唇青紫,浑身颤抖,仿佛脑子里的恶性肿瘤,又扩大了几毫米。
“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不见了——那个最新款的样品,她从四季酒店的发布会上偷来的。不消说,乐园带走了它。
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天哪!好像喝酒断片。
盛夏唯一记得,子夜零点,当她摘下“蓝牙耳机”,退出“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时,盯着乐园的眼睛说:“如果你是一个吸血鬼,请给我以‘初拥’。”
她有多么渴望拥抱他啊,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在死以前。眼眶湿着,脱下衣服。她找了面镜子照照,看到后背腰眼的位置,有个深紫色洞眼,像拔火罐的痕迹。昨晚被电棍击中的伤疤,现在还隐隐作痛。她躺下来,触摸自己的胸口,还是两团小小的肉,像雨后新发的嫩芽。如果还有明天……
盛夏看到自己的手机,像块坚硬的狗屎,掉在床底下的角落。
重新开机,发现一小时前,乐园发给她一条微信,先是个网盘链接,下面有句话——
“如果,十二个小时后,我没回来,网盘会自动解禁,祝你好运!”
一小时前。
天蒙蒙亮。乐园走出仓库的卷帘门,遥望河对岸薄雾中的楼房,如同无数个火柴盒子的堆积。裤兜里套车钥匙的手指有些麻木,这对医生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想。
“站住。”
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小时候的译制片,罗马尼亚的莫尔多万警长,根据套路还有一支黑洞洞的手枪。
乐园缓缓转身,没看到手枪,只有叶萧严肃的脸,嘴唇、下巴和两腮爬满浓黑的胡楂,很像外国电影里的人物。
“好巧啊,我刚到。你真会选地方,我找了你一晚上。”
“叶警官,你知道,我是个孤儿,没有家庭,也没积蓄,买不起房,不好意思告诉医院同事,真没别的。”
“不扯淡了,盛夏在哪里?我也找了她一整夜。”
“她很安全。”他往仓库卷帘门里努了努嘴,“但请别吵醒她,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畜生!”
叶萧抽了他一耳光。叶萧知道自己违反了纪律,可能会被投诉和处分,但他必须这么做。
“你嫉妒了?”乐园吐出一口唾沫,看不到自己脸上的五道印子,“听说你也是个单身汉。”
“她是焦可明灭门案最重要的线索人,疾恶如仇的魔女,也是天生的侦探料子,我不希望她轻易被人骗了。”
“盛夏是成年人,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即便你是警官,也无权替她选择。”
叶萧嗤之以鼻,拍着深蓝色的皮卡车头,摸着脱落凹陷的漆皮说:“我真为你心疼!好车就像好妞,被你撞成这个样子,还有玻璃碴,你太不珍惜了!”
一语双关,乐园当然听得懂,但装作不懂:“四季酒店宴会厅的玻璃墙,我想他们肯定会来找我赔偿的,不知道这种情况能让保险公司买单吗?”
“不能,因为你是故意的!”
“那我得想办法逃跑了。”
“我会先逮捕你的。”
警官的腋下鼓鼓囊囊,估计藏着枪套。
“罪名呢?”
“乐医生,1999年8月13日深夜,你的父母死于煤气中毒。这天是欧阳小枝——你的堂姐失踪的日子,也是盛夏的生日。你与亲戚断绝往来,在福利机构住过。我好奇,你是怎么度过高中与大学时代的?那套老房子,除了等待拆迁,一文不值。你在医科大学读书时,从没申请过奖学金与贫困生补助。”
“是,我从小自尊心强,不想被人看不起,或许有些虚荣,抱歉。”
“我查了你从十八岁开始的银行账号,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叶萧用食指关节敲了敲车皮,“左树人。”
“嗯。”
“左树人一直在给你汇钱,资助你的学业。从你上高中开始,直到在医科大学读完八年博士毕业。这么加起来的话,他总共资助了你十一年。考虑到他曾是脑神经学的专家,跟你是同一个专业的,还可能给了你更多的资源。”
“没错,没有他的帮助,我不会有今天。”
“左树人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做善事的人吧?承认吧,你是他的私生子。”
“我犯罪了吗?”
叶萧不置可否,抓了抓腮边的胡须,右手摆出手枪的形状:“不,我没这么说。”
“那我代替你说吧——你怀疑我是左树人的同伙,联合杀害了焦可明,但在过程中发生意外,导致焦可明的妻儿死亡,是不是?”
“也许吧!”叶萧依旧拦在他的身前,“在我找到证据之前,你可能不安全,有人想害你,你要接受我的保护。”
忽然,乐园眼神微微一变,看向叶萧身后方向:“左树人怎么来了?”
警官下意识地回头,背后什么都没有,才明白被人耍了。乐园像只兔子,撒腿往反方向跑去。叶萧徒劳地抓了一下,紧追不舍,直到大桥。
“不要!”
出人意料,乐园翻过大桥栏杆,跳下宽阔的河流。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
这是一条内河航道,不断有驳船和运沙船经过,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没人再看到过乐园,或者尸体。
十二个小时,盛夏没离开过仓库,躺在一堆赤裸的假人模特中间,如同《索多玛120天》里的少女。没吃预防头痛的癌症药,也没回家喂狗,她准备等到乐园回来。他的手机打不通,车还停在门口。医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原本还有病人的预约。
晚上七点,她爬到二楼天窗外,坐在屋顶,看河道上的月光,扭曲成挤碎的月饼。鸣着汽笛的船只驶过,船舱开膛破肚,露着送往建筑工地的砂石料。这座无边的城市,就是被这些船一点一点运来,又一栋一栋浇筑起来的。再庞大如迷宫的蚁穴,也离不开一只只搬运的工蚁。她又想起1998年12月的南明路,工厂爆炸前的妈妈,就是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工蚁,现在则是一只疯了的工蚁。
“如果,十二个小时后,我没回来,网盘会自动解禁,祝你好运!”
时间到了。无论仓库前的街道,还是横跨河道的大桥,都没有那个男人的踪影。她从屋顶下来,打开没有密码的电脑,在浏览器输入网盘地址。她看到个解压缩文件,下载到硬盘,有的是EXCEL文件,有的是文本文件,还有PDF图形文件。随手点开两个,一份是来自医院系统的统计资料,一份是化工行业协会的检测报告。
她强迫自己看下去,视线越发模糊,好像隔了层磨砂玻璃。那些文字变成成千上万只蚊子,从屏幕上飞出来,袭击她,咬得她浑身红肿。这是脑癌导致的视力下降,还有幻视和飞蚊症,说明肿瘤正渐渐长大,已压迫到视觉神经,还有管理视觉功能的枕叶。
最漫长的那一夜,此生所有夜晚的总和……好几次想去呕吐,她喝光了五杯冰水,拳头在墙上砸出血来,把头埋在键盘中抽泣。乐园给她的这些文字和数据,像迅速分裂复制的癌细胞,不断吞噬和涂抹着她从四岁开始,从妈妈的嘴巴里,从爸爸的拳头里,从学校老师的黑板上,所学过的一切规范和道德。
最后的TXT文档,是‘罗生门’公众号的用户名和密码。这是乐园给她的选择权:A.揭开腐烂的伤疤;B.用纱布重新包裹起来。
盛夏选A。
从小到大,她都是差生。除了计算机、体育、音乐、美术,所有功课一塌糊涂,门门开红灯。但她的中考成绩不错,侥幸达到重点学校南明高中的分数线,尽管是最后一名。这完全归功于作文,弥补了数学和英语的不足。本来阅卷老师要打零分,但被教育局作为个性作文的典型,竟打了满分。盛夏把作文写成外星人大革命的政治科幻小说,全篇八百来字,引用了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开篇:“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最后把语文考试专家,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看得热泪盈眶。
第一次写微信公众号文章,盛夏有些紧张,又喝了大口冰水。妈的,不能再犯拖延症了,死神还在家里等着喂狗粮呢!她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
2017年9月8日魔女罗生门
多年以后,面对癌症通知书,我将会回想起我妈带我去看尸体的遥远的下午。她在医院太平间上班,没人愿意干这份工作,也没有地方愿意雇用我妈,除了太平间。我爸不准她闲在家里只吃饭不干活(其实她干的活比谁都多)。你们会问,哪儿有亲妈会带女儿去看尸体的?她是如假包换的亲妈,是比其他所有亲妈更亲的亲妈。这家医院的产房是我的出生地,也将是我的死亡地。运气好的话今年年底我将躺着重返那个太平间。那时我瘦得像只猫,是丑陋的雀斑女,脸涂黑了能演快被秃鹫吃掉的非洲小难民。妈妈掀开一具又一具尸体。我看到死人的脸,但不害怕,就像他们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大多是老年人,偶尔有年轻的,个别出了车祸,整张脸被轧成灯笼壳子,最后是个淹死的小男孩。
妈妈在我耳边说:“我以后啊,也会来到这里,你爸爸也会,包括你,我们都逃不掉。凡是来到这里的,都还是幸运的。有些人,从生到死都没有机会进入太平间,永远埋在地下,连名字都被人忘记。”
“那些人受到惩罚了吗?”
“不,受到惩罚的人是我,他们不能进入太平间,就要我代替他们,每天来到这里为死人们服务。”
“妈妈,你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说谎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出生以前。”
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说这番话时的眼神,她跪在地上抽泣,发自内心地忏悔,背景是太平间的冷气和无数具尸体,他们都能为我做证(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他们,祝你好运)。
妈妈把我带到太平间来讲述这个秘密,不是因为她有精神病,而是她非常非常爱我!不希望女儿长大后再犯同样的错误,而绝大多数人注定不能避免,比如你。
从此以后,我恨所有的谎言。
好了,我来介绍一下我亲爱的妈妈。她叫连夜雪。我的外公不是武侠小说爱好者,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外公是谁。我妈生于1975年冬天。对于她的童年,我所知不多,她也从未提起过,似乎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
1996年,她二十一岁,初次来到这座城市。她留下的照片不多,我看过几张,比我漂亮多了,很多人说她像孟庭苇。而我只遗传到了她的三分之一,真丢脸。她从火车站下来,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顶着北风走啊走啊,第一次发现还有如此巨大的城市,直到看见南明路上的大烟囱。
南明医药化工厂——原址是片巨大的公墓,四周是荒郊野外。六十年代,公墓被夷为平地,至今许多棺材还在地下呢。人们在公墓上盖起一座学校和一座工厂。学校叫南明高级中学,这所寄宿制的重点学校,成为全市有名的高考集中营。
九十年代,工人下岗,该转行看门的看门,该打麻将的打麻将。学校隔壁的医药化工厂,早就发不出工资了。1995年,厂长携款潜逃,全体工人回家,破产清算,资产拍卖。一家民营企业悄悄以低价接盘,买断工人们的工龄,保留原来厂房,改用日本进口设备。他们解决了销售渠道问题,不再陷入三角债,全部雇用外来劳动力,不负担任何福利,企业成本大为降低,很快扭亏为盈,原来的垃圾桶变成了黄金窝。
我的妈妈连夜雪,就这样被招进南明医药化工厂。无须学历证书,认字就行。看在她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分上,不用干脏活累活,做了个快乐的仓库管理员。这座工厂到底在生产什么呢?1966年,南明医药化工厂落成开工之时,采用的是苏联设备,主要为制药厂提供原材料,所谓的“医药中间体”,只要达到一定级别,即可用于药品合成。
别看药救人性命,但要明白“是药三分毒”。所有化工行业中,医药化工产生的溶剂废气最难处理,属于有机废气——甲苯、甲醇、丙酮、二氯甲烷……(请允许我不列出这份长长的清单,以免被奥斯维辛的纳粹再次使用)对大气污染更严重,也会直接危害人体健康。
这些废气通常间接性排放,第一不规律,第二浓度高,会让整个空气产生异味,扩散速度惊人。二十年前,这些都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一线操作的工人,其次是附近生活的居民——而在南明路上,还有一所寄宿制高中。
1998年12月20日,凌晨两点,南明医药化工厂,发生爆炸事故,整座厂房几乎被夷为平地,除了那个大烟囱。一个多月后,有关部门的调查报告公布,爆炸原因是夜班工人操作不当,导致连锁化学反应。当时有十名工人加班,九人当场遇难,还有一名女工幸存,她叫连夜雪。
至于我,也是那场爆炸事故的见证者,作为受精卵胚胎在我妈肚子里,通过她的眼睛和耳朵,还有鼻子,感受到了那一夜所有的真相。
嗯,我说的是真相,而不是调查报告里的谎言。
真相就是爆炸事故的那一夜,工厂里远远不止十个人——真实数字是四十个人!这是调查报告上的数字的四倍。
至于幸存者,确实只有连夜雪一个人,真正的死难者有三十九个人。三十九——请你们记住这个数字!永远。
39是38与40之间的自然数,单数,实数。
39也是5个素数之和:3+5+7+11+13。
39还是3个3的幂之和:31+32+33。
39更是钇的原子序数。
39甚至是四国军棋里的军长,因为比司令(40)小一位。
而作为幸存者的连夜雪,就是被黑笔描出名字的第四十个人,前面三十九个全是红字。
为什么调查报告里会充满谎言?因为,在我国的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中,死亡九个人与死亡三十九个人,是完全不同的调查和处罚结果。
换句话说:39>9。
为了撰写本文,本姑娘查询了大量公开信息:1989年3月29日国务院令第34号《特别重大事故调查程序暂行规定》、1991年2月22日国务院令第75号《企业职工伤亡事故报告和处理规定》、2007年3月28日国务院令第493号《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
参照2007年标准(虽然无法适用于1998年的爆炸事故),死亡3人以下,属于一般事故;死亡3人以上10人以下是较大事故——南明医药化工厂的爆炸案,死亡9人正好符合这一标准,而且踩着上限;死亡超过10人低于30人,属于重大事故;超过30条人命,则是特别重大事故。
39条人命,无论在任何年代,都是极其重大的事故,要上报到更高层级的管辖机构,行政处罚和司法程序的严厉程度,也将是死亡9条人命的许多倍,会让企业的法人代表锒铛入狱。
那么,1998年12月,南明医药化工厂的老板,即法人代表是谁呢?
根据工商登记信息上的资料,名字叫“鲁流云”,听起来是一位女性。但在她的背后,还有另一个名字,这是在工商局或税务局里都查不到的,就是她的丈夫,左树人。
相比现在的大富豪们,左树人就低调多了,尽管财富净值同样以百亿计。昨天,他才首次公开亮相,面对全球发布了一款划时代的虚拟现实产品——“宛如昨日”。
然后被我砸了场子。(顺便说一句,我很自豪!)
左树人曾是医学教授,辞职下海经商,在股票认购证上掘到第一桶金。他利用医学专长和人脉资源,收购了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治疗脑神经疾病的药物,对脑癌、癫痫、植物人、闭锁综合征,还有畸形人,都有良好的效果。通过与高校、研究所以及医院系统的合作,左树人的制药公司,在国内市场的占有率迅速名列前茅,甚至打入第三世界国家市场。而给这家公司提供原材料的,就是南明医药化工厂。左树人是制药公司的法人代表,而他的妻子是医药化工厂的法人代表。因为没有上市计划,这层关系从未披露过。左树人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实际控制人,他不想进监狱,也无意让老婆顶罪。接下来,用你的小脚指头也能猜出来了。他要掩盖真相,瞒报死亡人数。爆炸案发生当晚,他在消防队之前赶到现场,调来大量工程机械,名义上是紧急救援,实际是破坏现场,将三十具尸体深埋在大烟囱下。另外九具破碎的尸体,暴露在明显位置,留给警方和有关部门。
左树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唯一的幸存者说谎。
连夜雪,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连像样的身份证都没有。她这样从农村来的姑娘,在这座城市里有上百万,没有学历,没有知识,只有年轻的身体。如果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肉体,就只能出卖自己的灵魂。或者,肉体连同灵魂打包出卖。
左树人对她威逼利诱,而她孤立无援,不知道谁能帮她。连夜雪有个男朋友,是个黑车司机,也是渣男。更糟的是,爆炸事故后不到一个月,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一,她想要保住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不想去做“无痛的人流”杀死弱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