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绝对不会认错。就像你从千万张面孔中辨认出你最爱的人。每辆车的发动机排量、型号都不相同,所加汽油的品质也不同,即便出厂设置完全相同,但开过的公里数与保养程度,决定了尾气像指纹一般独一无二。死神认出了焦可明的汽车“指纹”,沿着鼻子给它指引的道路,找到焦可明所在的小区。它又记得无脑畸形儿的气味,一个存活到四岁的无脑儿,全世界恐怕没有第二个。所以,死神通过七楼的逃生通道,来到焦可明家的门口,发出老鼠般的叫声。
深夜,焦可明打开门,看到一条可怕的黑色大狗。
什么鬼啊?
焦可明的妻子尖叫着,焦可明却蹲下来,盯着这条狗的目光。
狗在哭。
千真万确,它认得焦可明,它在为他而哭,也为他身后的女人,更为卧室里的无脑畸形儿。
焦可明决定收养这条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死神的记忆到此中断,它咆哮几声,甩掉头上的“蓝牙耳机”,蹿到盛夏的大腿旁。
娘娘腔工程师尴尬地细声细语:“抱歉啊,大哥,我们对动物记忆的研究,也只是在起步阶段。毕竟人和动物不一样,对于精神领域的活动,动物毫无耐心可言,每次体验‘宛如昨日’,时长不能超过一个钟头。现在这条狗达到了极限,已经做得非常好了。还有啊,当天不能体验第二次,否则它受不了,要隔一天才能再次体验哦。”
叶萧趴在地板上喘气,额头爬满豆大的汗珠,不管是回忆自己的过去,还是进入游戏世界,抑或监控他人或其他狗的记忆,都会产生这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他脱下衣服,让盛夏检查后背有没有伤,他有种严重烫伤的错觉。他爬起来,摸着大狗后背的伤疤。死神每找到一个新主人,就会给对方带来厄运。
死神为什么跟踪焦可明?为什么记得焦可明的气味?
下午三点,叶萧把死神与少女送回家,派遣两个警察在她家的小区值班——某省有过这种案例,曝光了某企业的罪恶史后,写文章的记者意外地“被自杀”。
饿着肚子回到公安局,失乐园谋杀案的资料摞在桌上,最上面是验尸报告。叶萧啃着单身女同事送来的蛋糕,连声谢谢都没说,低头只顾着翻资料,惹得人家脸一黑甩门而去。
死者叫霍小倩,十三岁的初二女生。死亡时间在2012年8月13日,深夜十一点左右。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就跟五年后的同一天,焦可明的死因完全相同——颈部有明显伤痕,被人活活掐死。她还有三根肋骨折断,左臂骨折,头部重创……法医无法判断凶手是否使用了某种凶器,比如棍棒或刀具。但如此严重的创伤,恐怕不是一般人徒手所能造成的,或者换句话说,这个凶手压根不是人,拥有野兽般的力量。叶萧的调查报告,无法断定鬼屋背后的排水沟,是否案件的第一现场。虽然确认少女被人性侵,却没找到凶手的DNA。既然凶手超出常人地强壮并且粗暴,为何在强奸这件事上如此小心?
重温不计其数的现场图片,警方的走访调查记录,除了头号嫌疑犯马戏团的“狗头人”,也列出过其他可能性。比如小倩的亲戚与邻居,学校同学与老师……这种对少女的性侵杀人案,许多案例都是熟人所为。警方连死者的爸爸都怀疑过了(因为小倩妈妈前几年就患乳腺癌死了)。一个鳏居古怪的男人,或许也有奸杀女儿的嫌疑。但一无所获。
最后一张照片,案发当晚南明路道路监控的录像截图,是距离失乐园最近的摄像头拍下的。8月13日十一点三十分,有辆白色小车出现在监控画面中。
看不清车牌,也无法判断型号,因为车速很快和角度与光线的问题,拍摄到的画质很糟糕。
唯一能确认的,只是一辆白色小车……
叶萧想起中午的动物实验室,死神在“宛如昨日”里的记忆——它看到了焦可明的白色小车。
没错,焦可明拥有一辆国产品牌的小汽车,排量一点二升,后排只能坐两个人,关键是白色。
六年前,他与成丽莎结婚时买的车,岳父出了四万多块钱,上了外地牌照。焦可明平常都是坐地铁上班的,这辆白色小车大概只用于接送孩子去医院。
他把头压在办公桌上,闭目沉思了十分钟,手指尖旋转着圆珠笔……脑中不断飞过底片显影般的画面,就像接连不断的弹幕——深夜的失乐园,一辆白色小车经过,某张男人的脸。
啪嗒一声,圆珠笔被他的食指与拇指生生夹断了。
叶萧起身带翻了椅子,圆珠笔残骸以火箭坠落的弧线投身废纸篓。他冲出办公室的同时打电话,要求找到焦可明生前开过的白色小车,now(马上)!
十分钟后,车辆管理所发来了消息。他开着警灯上路。每次经过南北高架与延安中路高架的交叉点,想起九龙铜柱的扯淡传说,他就会降下车窗弹出一粒鼻屎,献给这座城市的心脏。像从周末派对大屠杀的尸体堆上碾轧而过,他艰难地穿越停滞拥堵的车流,来到城市最南端的二手车交易市场。
终于,叶萧在汽车墓地般的仓库角落,找到那辆白色小车。原来的牌照已被卸掉,但每辆车都有独一无二的车架号(VIN码),相当于汽车的身份证,无论车主和车牌如何变换,这个永远不变。他问经销商拿到钥匙,拉开车门检查仪表板左侧,以及风挡玻璃下——就是这辆车。
三天前,它刚被焦可明的岳父以一万五千块钱卖给中间商,并隐瞒了车主被灭门的真相。
狭窄的驾驶座里,叶萧屏息静气,仿佛小小的无脑畸形儿,还躺在后排的婴儿座里。他又对准这辆白色小车,从各个角度拍照,再比对失乐园谋杀案当晚的监控照片……
三分钟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车子引擎盖的灰尘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三个字:就是你。
是谁杀了焦可明全家?
她记得叶萧说过,案发现场的小区监控录像表明,最有可能的凶手,是一个骑着助动车的黑衣男子。
子夜之前,盛夏躺在自家地板上,昨日强烈的兴奋,如同晚间潮汐,已退却殆尽。脑子又变成一团糨糊,只剩下癌细胞灼烧的疼痛。她的视力、听力、记忆力,全都迅速衰竭。下午发过两次癫痫,昏迷过一个钟头,要不是死神玩命地用舌头舔她,恐怕已经死了。
傍晚,主治医生来电,命令她前往医院,接受住院治疗。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癌细胞已无法控制,随时随地会昏迷。她的回答是,癌症可以杀死我,但无法打败魔女。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癌——拜这片大地深处的毒物所赐。所有这些脏东西,都与左树人有关。他又在哪里?会不会已远走高飞?躺在加勒比海的沙滩上,怀里抱着D罩杯的美女,一个黑妞,一个白妞,不亦乐乎地等待上天堂呢?
盛夏双眼如海滩上的死鱼眼睛般呆滞,看着封锁阳台的铁栏杆——公安局刚为她安装的,为了保护她免受打击报复。也许,余生都将在死亡的恐惧中度过……啪!她抽了自己一耳光,我还有余生吗?医生就要开病危通知单了,想得美!
她的视力出了问题,看东西都很模糊,天知道是怎么敲出八千字的微信号文章的。现在轮到耳朵,打开电脑音响,把北欧死亡重金属开到最响,却变成了嗡嗡的蚊子叫。不用说,还是脑癌扩散的影响,已入侵了她的颞叶——控制听觉的大脑皮层器官。她倒下来,耳朵紧贴着地板,想要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呼喊声。
快要零点了,魔女别急,等我来。
盛夏戴上“蓝牙耳机”,手机连接“宛如昨日”APP,选择游戏世界。太阳穴里的异物感,将她引入一条幽长曲折的隧道……
第十一次体验“宛如昨日”——
一道光。穿越隧道。爬出排水沟,她趴在杂草中咳嗽,直到把胃液呕吐出来。奥斯维辛的大烟囱不见了,旷野变成废弃的主题乐园,沾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变成流浪的野狗,疯狂地对她吠叫。不仅大烟囱没了,失乐园的鬼屋也不见了,原地变成一个大坑,像被陨石撞击过,深入地心。泥土之间,隐藏着几根骨头。人的骨头,白森森的骷髅头,完整无缺的手掌,没有血肉,只有细细的干枯骨节,像被工匠们精雕细琢出来的。不知谁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整个人像篮球滚下去。她尖叫着,感觉天旋地转,嘴里吃了不少泥土,也许还有死人的骨骸。哎呀!脑袋撞得好疼!她落到大坑的最底下,漏斗圆锥体的中心,就像掉到墓穴和棺材中。她惶恐地仰头望天,黑夜黑得像铅做的棺材盖。她尖叫,甚至喊到叶萧的名字,但没人会来救她。她往地下挖掘,用自己的赤手空拳。她挖出一具又一具骨骸,像法医决战变态杀人狂。最后堆出三十九个死人骨头。
你们好吗?我们很好……妈的,cult版岩井俊二?
忽然,她在大坑底部看到一个水塘,也许是地下水。月光突然出现,正好洒在水上,同时照出了她的脸。
她没有看到魔女,而是看到另外一张面孔,不是人类的面孔,是阿努比斯。
狗头人。
女孩的大腿、女孩的短裤、女孩的T恤、女孩的胳膊、泰国带回来的银质骷髅链坠,脖子上却是一个尖尖的狗头。她开始尖叫,年轻姑娘的惨叫,就从这张斜长的狗嘴里发出。
她转身向大坑上面爬去,好像阿努比斯在身后追赶——其实阿努比斯的头就在她脖子上,或者说取代了她的脑袋。而她想要躲避的,只是自己的头,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自己的嘴巴,自己的大脑。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平地,才发现失乐园已经消失,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夹杂着断垣残壁。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她已无数次回到过这里——1999年,南明路,工厂废墟。
她看到三个人并排躺在草丛中。一个高中男生,一个女孩子,一个小男孩。他们手拉着手,女孩在中间,男生和小男孩在两边。
焦可明——欧阳小枝——欧阳乐园。
就是这样的顺序,两个十七岁,一个十岁。他们在等待英仙座流星雨光临,也在等待各自命运的分岔点——1999年8月13日,深夜十点。
她潜伏在草丛深处,担心阿努比斯的狗头,会呼出沉重的气息,或散发畜生的味道,让那三个人有所察觉。
十七岁的欧阳小枝,看着星空说:“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美杜莎的美少女,她的头上长满毒蛇,任何人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英雄珀尔修斯,砍下美杜莎的头,骑着她身体里的飞马,救了公主安德洛墨达。他把美杜莎的头献给智慧女神雅典娜,珀尔修斯升上天界成为英仙座,公主变成仙女座。NGC869、NGC884双星团,代表珀尔修斯挥剑的右手,英仙座β星代表美杜莎的人头,被珀尔修斯提在左手,那是一个迷人的星座。”
令人惊讶的是,她所说的双星团相当准确,一字不差。盛夏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过,但她就是记得,毫无理由。
焦可明转头盯着她的眼睛:“小枝,你喜欢美杜莎?”
“她是魔女——我也是。”
1999年的魔女,看着天空的流星雨飞过。2017年的魔女,距离她不到两米远的黑暗中,同样仰望星空——靠近北斗七星的位置,出现彩色的火流星。英仙座流星雨,时速可高达五十九公里,接近半数都有尾迹,亮度接近于金星,整晚划过上千颗。
要是就在今晚死去,该多好啊!她闭上眼睛,管它是狗眼还是人眼。
欧阳小枝爬起来,离开焦可明与欧阳乐园,走向工厂废墟的另一端,地下室的方向。
少女版的阿努比斯,眼睁睁看着欧阳小枝走下去,她想要大声叫喊,让小枝停住脚步,那扇幽暗的金属舱门里面,或许是地狱……
但她发不出声音,“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好像被管理员按了静音键,天空与昆虫都寂静无声。
欧阳小枝打开金属舱门。随着光线入侵黑暗,她缓慢地消失,先是手,然后是肩膀,半张脸,整个头,最后是一只脚……
盛夏跟着进入,此生第二次踏入魔女区。什么气味?犹如千万只小飞虫,穿过丛生的鼻毛,顺着鼻孔直冲脑门。感觉像被泰拳高手直接命中面门,在数百公斤的冲击力下,瞬间让人脑震荡失去知觉。
好像世界末日一样漫长。
查出患有脑癌后,盛夏无数次问自己:死亡有多漫长?一秒钟丧失意识?还是一分钟穿过濒死体验的隧道?或一个钟头的痛苦煎熬?永无止境地往地狱坠落?
重新睁开双眼。冰冷的液体涌入眼球,竟是咸的。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密室,不再是刺鼻的空气,而是黑色的海水。这不是幻觉。无边无际的海水,暗礁一座接着一座,像连绵不断的工厂废墟,长满坚硬的甲壳类动物,异常锋利,犹如千万把刀,任何肉体,无论人或鱼,碰到就会被切成碎片。海藻像美杜莎的头发——无数条海蛇般蔓延,一旦被缠住就会溺死。回头看到一缕暗淡的光,是海底的某种荧光生物。这些光笼罩着一具尸体,尸体永远不会腐烂,几千年几万年安眠在海底,头发也与海藻一样乌黑而绵长,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又名魔女。十七岁,再也不会变老,直到大海枯竭。
盛夏浮出黑夜的海面,头顶依然飞逝着英仙座流星雨,照亮一座黑色的孤岛。
这景象怎么如此眼熟?她甩开四肢往前游去,自由泳、蛙泳、蝶泳和狗刨四种姿势交替着——最后一种尤为熟练。看不到自己的脸,她怀疑还是阿努比斯,狗头神。
突然,背后的大海竟然分开,两边海水竖起水墙,犹如被人撕成一道凹槽,中间是深深的漩涡……
一只怪兽跃出海面。它有着蛇般的绵长身体,同时粗壮无边,似乎整片大海都能被它吞入腹中,盘起就能缠住地球。它咆哮着,无数流星为之坠落。它翻滚着,四个大洋七个大海为之干涸。它把头探向狗头的少女,想要把她一口吞噬,却又惊恐地后退。海中怪兽飞升到天空,又重重落下,海水溅起几万尺高。它开始颤抖,发出呜咽的声音,诉说自己的名字——利维坦。
阿努比斯是这只怪兽的克星。
利维坦拜倒在她脚下,恳请阿努比斯的饶恕,不要杀死它,不要夺走它巨大而卑微的生命。
盛夏手中多了一把宝剑,抓住它的触须,爬到它充满鳞甲的脖子上。她摸到怪兽的心脏,岩浆般沸腾的兽血在搏动。而在它无与伦比的胃和肠道之中,正在消化十万个像她那样的少男少女——诚如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用来形容巴黎的下水道。
这只兽已无力反抗,束手就擒,眼中不断淌出泪水。
少女手中的宝剑,刺穿鳞甲间的缝隙,刺入利维坦最柔软的部分,直达它的心脏。
一秒钟内,这只已存活数万年,见证过亚当与夏娃偷食禁果,收留过被诅咒的该隐,吞噬过未能逃上挪亚方舟的无数物种的兽,统治这片海洋的帝国独裁者,轰然倒塌在大海与陆地之间,脆弱得像条老死的狗。
屠杀利维坦的魔女,蹚过染成深红色的海水,摘下阿努比斯的狗头面具,踏上这座黑色孤岛。
她回过头,海洋已成怪兽的坟墓,一万颗流星从头顶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