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木乃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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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摩天轮与旋转木马,鬼屋不复存在。两台挖掘机深入地基,当年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大烟囱。现场亮起刺眼的灯光,警犬的吠叫声,宛如一百个死神在叫。

在那天,两个兽将要被分开,女的兽叫利维坦,她住在海的深处,水的里面;男的名叫贝希摩斯,他住在伊甸园东面的一个旷野里,旷野的名字叫登达烟,是人不能看见的。

——《以诺书》

凌晨一点,叶萧备感疲倦,握方向盘的手开始发麻。他从城市的最南端,越过整条南北高架,回到最北端的南明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感觉无边无际,每栋楼都像重复的镜子照出的重复的幻影。自己犹如一只渺小的兵蚁,从蚁穴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与不计其数的同类擦肩而过,战斗然后死去。

经过南明高级中学,公安局已拉起警戒线。周末没有学生,估计周一不会有人来上课了。他在失乐园门口停车,想起五年前深夜的监控探头,拍摄到焦可明的白色小车。

月亮出来了。废弃的主题乐园,此起彼伏的蟋蟀声,叶萧依照经验判断,潜伏着促织界的大杀器——它们怎么没被泄露的化学气体杀死?还是昆虫反而被化学污染刺激得更强大,即将基因突变成哥斯拉?

穿过摩天轮与旋转木马,鬼屋不复存在。两台挖掘机深入地基,当年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大烟囱。现场亮起刺眼的灯光,警犬的吠叫声,宛如一百个死神在叫。

“出来啦!”

有人高喊,挖掘机停止,一个人抱出来一颗人类颅骨,在月光下发出金属般的反光。

更多的人骨残骸,必须手工挖掘。警察们戴着口罩,用小铲子、毛刷片,还有竹签子,慢慢清理出骨架。有的还算完整,有的支离破碎,叶萧分得出哪些是股骨、肱骨、胫骨和腓骨,也许分属于不同的主人。更倒霉的遗骸,只剩下几颗牙齿。两年前,叶萧被借调给某省公安厅,参与盗墓大案的侦破,考古队抢救性挖掘现场就是这样。

挖掘已持续一整夜,遗骸应在二十到三十具之间,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遗物。1998年,爆炸事故当晚,左树人很可能破坏了现场。工人不会随身携带身份证,通常由企业保管,恐怕当时已被销毁。

刚过去的一昼夜间,叶萧辗转于海边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公安局、二手车交易市场以及南明路,来回开了两百公里的车程,在偌大的导航地图上,走出两个部分重合的A字形。

二十四小时前,专案组的另一队人马,已飞赴全国各省……南明高中电脑机房墙上的红色数字,叶萧与盛夏通过《悲惨世界》破译出名单——三十九个遇难者。

除了当年事故报告里的九个人,另外三十个人,名字与身份证号都已核实。其中二十二个人,已在1999年登记失踪。另外有五人,从2000年到2003年陆续登记。以上二十七个人都被注销了户口。还有三个人不在失踪人口之列,也没有任何活动迹象——叶萧并不意外,失踪者不会自己去报案,当一个人孤苦伶仃无儿无女没有亲人和朋友时,失踪不会引起注意。他只是消失而已,但不会被登记。时隔十八年,有的家属几乎遗忘了失踪者;有的认定丈夫早已死亡,不知葬身于何处,或跟着外面的野女人私奔,远走高飞不再回乡。只有少数几个家庭,依然执着地寻觅——1998年,失踪者不到十八岁,父母相信孩子依然活着,说不定早就成家立业,他们不见到尸体不会放弃。假如告诉他们结果,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叶萧发现,十五名死难者的家属,在最近两个月内,收到过匿名快递来的“蓝牙耳机”。经公安局技术部门确认,就是“宛如昨日”的可穿戴设备。有些人完全不会使用,还有人真以为是蓝牙耳机,一两百块钱转手卖了。但有四名家属,找到正确的打开方法,体验过“宛如昨日”的记忆世界。他们都在四十岁以下,其中三个是遇难者的弟弟妹妹。最小的刚上大学,1998年,爸爸出外打工失踪,他还是在家吃奶的孩子。通过“宛如昨日”,他们看到十八年到二十年前,失踪者清晰的脸……怎样下定决心离家万里,从村口的大槐树下远去,跟老父老母说再见让他们不要挂念,跟新婚妻子说小别数月就回来,跟兄弟姐妹说要他们好好读书,跟刚出生的孩子亲吻却成为永别。他们义无反顾地奔赴异乡,那座遥远城市是传说中的天堂。有人天真地奢望要落叶归根,也有人说要在异乡扎根,成为像TVB剧里那些逆袭的主角。漫长的等待,偶尔隔了两三个月,接到公用电话报来平安,或者邮递员捎来书信甚至汇款单,全家人开心地多吃一顿肉。运气再好点,在田垄头看到他归来的剪影,哪怕只是回家过一夜,都是剜骨殖心的记忆。等到再次送他远去,风筝飞上高远的天空。线断了。

无须推理,以上死难者家属收到的“宛如昨日”设备,全是焦可明快递给他们的。

焦可明,从发明“宛如昨日”到破译出三十九个名字,再到不断送出“蓝牙耳机”,收集十八年前的死难者记忆,始终在完成欧阳小枝未能完成的使命。叶萧从没见过活着的焦可明。但在曾经的大烟囱下,这个男人原本模糊不清的面目,正在变得无比鲜明而清晰。

黎明前的最后时刻,焦可明功亏一篑,全家惨遭灭门。却有人接过最后一棒,代替他跑完最后一圈,魔女般疯狂冲刺,撞线成功!

凌晨三点,失乐园。原来的鬼屋和烟囱遗址,已被挖成巨大的墓穴,深入地下二十米。1998年被遗忘的枯骨出土,同时被埋葬的化学气体,像被捅破了马蜂窝的马蜂,在整条南明路上横冲直撞。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十万火急呼叫化学品处理部门增援。而连口罩都没有的叶萧,已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三十九个鬼魂在眼前起舞。

遥远的烟雾深处,露出一张阿努比斯的脸,他的嘴角上勾,发出胡狼才有的微笑。

中毒昏迷前,叶萧发出一条微信:“盛夏同学,跟你们的人生相比,我不过是个虚掷光阴的傻瓜!”

清晨,七点。

盛夏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死神在舔她鼻子。窒息,仿佛在海水中溺死。她触摸死神的头,再摸自己的脸,少女光滑的皮肤,还有红色短发。不是阿努比斯,谢天谢地。她光着脚走到卫生间,注视镜子里的自己。十八岁,苍白的脸,眼圈发黑,就快要死了吧?吃了一大把治脑癌的药片,一杯冰水灌入口中。吐出一口气,像还阳回到世上。

她捡起地上的“蓝牙耳机”。妈的,“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正在不断更新与升级,早已超出了她所撰写的代码。也许,昨晚就有几十万人同时在线,他们的记忆与噩梦彼此交叉,互相堆积在虚拟世界,从奥斯维辛的焚尸炉,发展到海中巨兽利维坦。但无论游戏脚本如何发展,她都是唯一的主角,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魔女。

“宛如昨日”在全球卖得火爆。她在发布会上痛殴左树人,反而是免费做了次轰动性的事件营销,影响力超乎想象。美国少女们组建了她的粉丝团;欧洲有上百支摇滚乐队要为她举办音乐会;日本的脑外科医生联盟为她开了手术方案会议;就连她拜师学艺的泰国泰拳馆,也从门可罗雀变成门庭若市,张贴出她打倒三个壮汉的广告……有没有搞错啊?

手机上跳出一个日期提醒:今天是9月10日,教师节。

又是个糟糕的纪念日!从幼儿园小班开始,直到高三退学肄业,她和妈妈没给老师送过任何礼物,包括唯一对她友善的焦可明。好吧,相比其他“懂事乖巧”的孩子,每次教师节过后,老师们对她都不会有好脸色。

盛夏打开电脑,为焦老师建了网上灵堂。她做了搜索优化处理,每个搜“焦可明”或“灭门案”的人,都会在第一页看到这个链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出的教师节礼物。

她又想起一个人。

乐园依然下落不明。叶萧也在找他,就像全城通缉左树人那样,所有警察都在寻找乐园。

她闭上双眼,回想着他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竟跟欧阳小枝重合起来,时而又变成了阿努比斯。浑蛋,你可千万别死啊!

打开“罗生门”微信号的后台,盛夏发出一篇简单的文章——

保护我们的乐园

2017-09-10魔女罗生门

亲爱的粉丝们,两天前,我在这里发布了《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虽然我成了你们眼中的女英雄和网红,但我不在乎,你们也不要把功劳归属于我。现在十万火急,真正挖掘出真相,提供了重要数据和线索的人,已失联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他叫乐园,曾用名欧阳乐园。请你们一定要找到他,保护他,就像保护我们的眼睛,保护我们的乐园。

底下配了乐园的照片,估计会有很多花痴的评论。在他的仓库楼上,她偷拍了他的脸。当时被他发现的话,估计会砸掉她的手机。

如果你还活着,但愿能看到,傻瓜!

吃完早饭,盛夏打开南明高级中学的百度贴吧。果然已经炸锅,就差要被爆吧。许多学生说身体有不良反应,鬼知道哪些是真的中毒或癌症,哪些是心理暗示自己吓自己。明天周一,大家都不准备去上学了。许多家长在收集签名,说要去教育局集体投诉和索赔。

十年前得白血病死亡的学生的家长,重新出来发帖回忆——如果当时警觉到这片大地有问题,查出南明路工厂废墟的秘密,彻底消灭化学残留隐患,今日就不会有那么多受害的孩子。下面有无数跟帖,一昼夜间筑起上百页高楼。

盛夏回复了一条:我恨我没有早点长大!

关掉电脑,她像给自己打了针兴奋剂,带着死神出门。纵使南明路已成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一人一犬的六条腿。

星期天,南明路已被封锁,如同九十年代的前南斯拉夫战区。原本呼啸的集卡(集装箱卡车)与搅拌车,只能远远绕道。警察在两端竖起路障,确认是沿线单位和居民的车辆才放行。

有辆集装箱卡车被拦下来。貌似就是擎天柱,全身涂成火红色。集装箱中部有个巨大的小丑涂鸦,装饰着大帐篷的红白条纹。另一边则是五个古典美术字——昨日马戏团。

他们回来了。司机正与警察交涉,说要到失乐园废墟里表演节目,还拿到了有关部门的演出许可证,说是市民文化艺术节的一部分。集装箱打开,跳下来一群侏儒和畸形人。那些中年男女侏儒,只有小学生甚至幼儿园小朋友的个头。还有三个小头畸形人,体型巨大,脑袋却像猴子,尖尖地凸起来,也就比焦老师的无脑儿稍微好一点点。有人天生没有胳膊,还有人比姚明更高,有的大胖子无法自行走路,必须大家把他抬下来。还有个连体人姐妹,共用一双手和一双脚。

我的妈呀,盛夏还是被吓到了。死神在她脚边狂吠,不是吓唬人,而是它很喜欢畸形人,想跟他们交朋友。她用狗绳抽了两下,让它安静。蜂拥而来许多观众,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围观。免费看怪物的好戏,怎能错过?名副其实的怪物之地。

最后一个从集装箱出来的,是雨果笔下的笑面人。不,他根本没有笑,而是这张嘴存在严重的畸形,或遭到过故意破相,脸颊有两道深深的疤痕,沿着嘴角往上翘,给人一种永远大笑的错觉。看不出年龄,可能二十岁,也可能四十岁。他有张过分苍白的脸。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盛夏。

他在笑。

他永远在笑。

他确实在对盛夏微笑,不单嘴巴,还有两只弯弯的眼睛和眉毛。

除了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上次看到昨日马戏团,还是盛夏的十三岁生日时——小倩陪她去失乐园,来到马戏团的大帐篷,看到狗头人阿努比斯,两个女孩就此永别。小倩被人奸杀在鬼屋背后的排水沟。昨日马戏团,以及这些畸形怪物,五年来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笑面人像是马戏团的主心骨,由他出面与警察交涉,出示了演出许可证,但依然被拒之门外。警察说,哪怕张学友来办演唱会也不让进。

盛夏最后看他一眼,带着死神挤过人群,走向南明路。笑面人也在看她,那一头燃烧的红发,拽紧了他的视线不放。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似有刺耳的玻璃碎裂声……

再见,昨日马戏团。

南明路,已是赤地千里,高中没有一个人影,流浪猫狗和麻雀等,几乎全部死绝。死神开始蛇形走路,四条腿歪歪扭扭,不停地打喷嚏——空气中有高浓度的化学物质。以前灾难大片的主角,拎着一笼鸽子走过,如果死光光就能证明危险程度。

但盛夏不怕,反正自己命不久矣,她唯一担心的是死神。

她掏出狗用防毒面具,前两天从网上买的,第一次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很多军犬都戴过这种东西。至今在全球各地的化学品泄漏的救灾现场,仍会见到戴着特制防毒面具的搜救犬。

几乎是最大的尺寸,从嘴到眼睛都被防护起来,透过玻璃保持视线,只有耳朵露在外面,可以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九的有毒气体。她把这个恐怖的家伙,强行安装在死神嘴上。任何狗都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强烈的恐惧和抵抗。盛夏贴着狗耳朵说,求你了!不戴上它,你就会死!

死神安静了,通过防毒面具呼吸,双眼藏在玻璃眼罩背后,变身为超级英雄的钢铁猛兽。

她们来到失乐园门口,路边的淤泥堆积如山,都是从鬼屋地下挖出来的。化学品处理车辆,即将把这些泥土全部运走,进行无害化处理之后再深埋。

盛夏绕过警戒线,从学校与主题乐园的空隙进去。1999年,欧阳小枝消失的魔女区,杂草隐藏的地下室入口,死神吠叫两声。隔着防毒面具,像男低音的歌唱。她犹豫着,但没进去。失乐园背后的围墙,部分已坍塌,她从缺口翻进去。绕过几项游乐设施,鬼屋已经消失,变成宽阔的天坑——如昨晚游戏世界所见。

三十九个鬼魂,还有三十具被遗忘的骨骸,清理出来重见天日了吗?

她望天,死神对着刺眼的太阳狂吠,像一枚即将爆炸的核弹,几乎要将她整个灼烧殆尽。

漫长的盛夏,眼看要过去。脑中那颗肿瘤,已被点燃引线,火星四溅,向着死神的家门口,一路狂奔……

神啊,救救我吧,在抓到灭门案的真凶之前,请让我再多活一天!

盛夏带着死神,穿过这片瘟疫之地,呼吸着致命的化学气体,来到旋转木马边上。

二十多个木马,静止在生锈的铁杆下。防毒面具过滤掉化学气体的同时,也让死神的嗅觉变得无比迟钝。大狗走近一匹木马,突然疯狂吠叫,差点把盛夏拖倒了。它发现了什么?

这匹油漆剥落的木马后背,凸起的五彩马鞍之上,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手。

手。

死神继续吠叫,声音连绵不绝……

红发少女静静地看着这只手。从手腕被整齐地切断,裸露出血管和骨骼,还有神经,就像一个标本,但从皮肤的光泽来看,又那么新鲜。好像一分钟前,它还在某个人的手臂上,灵活地剥开一个橘子,或握笔写下一段话,或抚摩异性的唇……

这是一只左手。

手掌向上朝天,五根手指头张开。男人的手,浅棕色,皮肤粗糙,还有轻微的茧子。

阳光照在纵横交错的掌纹上。看手相是盛夏的强项。男左女右,他的感情线很短,婚姻线很长,命运线的组合奇特,智慧线长得很好,最好的则是成功线,生命线中规中矩。总而言之,他的命不错,但很凶。

谁的左手?

一只苍蝇飞到中指上产卵。突然,大脑仿佛被凿开一个洞,无数阳光与尘埃泄露进去。那只左手,粗暴地深入她的颅腔,捏碎不断分裂繁殖的癌细胞。

盛夏已有答案。

一小时后。

周围全是警察,就差给她上手铐。盛夏被强行戴上口罩,红色短发和白色口罩相映照,配上黑色大狗的防毒面具,像游戏世界里的NPC(不受玩家控制的角色)。

太阳光越过摩天轮的最高点,将巨大的网格与轿厢阴影,斜斜地投到旋转木马上,也让叶萧的脸庞处于明暗交错之间。他的手背上还有输液时贴的创可贴。白口罩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标志性的眉毛。凌晨,他在失乐园的遗骸挖掘现场,大量化学气体从地底泄露,他当场昏迷被送到医院。医生说他至少得休息一周,是否中毒或有后遗症,还需慢慢观察,也可能潜伏多年后暴发。他接到盛夏的电话后,立即从医院冲了出来。

他来不及骂盛夏一顿,便开始勘察旋转木马的案发现场——谁的左手?

阳光下的马鞍,摊开的手掌,五根手指所指的方向,就是原来鬼屋的位置:三十九个鬼魂所在地。

想必是某种特殊的含意,又像是宗教般的人体献祭。

这只手的切口非常整齐,不是普通的刀具所为,更不可能是被斧头砍的。刀具精确地切过腕关节桡骨与手掌骨之间的缝隙,很可能是手术刀。但要是切的位置不对,手术刀也难以切断骨头,除非像截肢那样用医学手锯。作案人很可能是个医生,或在屠宰厂工作。

他隔着口罩问专案组的小警察:“乐园医生有消息了吗?”

“没有,全城都在寻找他,不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网友。”

小警察展示了他的微信朋友圈,已被“医生失踪”与“十八岁红发魔女”刷屏了,占据最近二十四小时的网络热搜词前两位。

拍照片、取指纹等常规流程后,勘查人员用镊子夹起这只手。从伤口的鲜血干涸程度,以及皮肤松弛度和腐烂情况,可判断截断时间不久。上午八点,清理出绝大多数遗骸,现场人员基本撤离。盛夏发现这只手,是在十点零五分。凶手只能是在八点到十点之间,翻墙潜入失乐园,将这只手放在了旋转木马上。

叶萧骂不动她了,隔着口罩说话太累。他派人把死神与少女送走,严禁她再闯入这片禁区。

“你也要注意身体,我可不想等自己死了,连个送葬献花的人都没有!”

盛夏不耐烦地扯下口罩,拖着死神离开。

午后,公安局传来消息。叶萧正坐在南明路边,在烈日之下,跟同事们一起啃盒饭里的鸡腿。

那只左手,经过便携式DNA快速检测仪检测,确认属于左树人。暂时还无法确认,凶犯切下这只手的时候,左树人是活人还是尸体。

他的右手还在吗?叶萧想。

下午两点。

门铃响了,盛夏花了一分钟,才打开层层设防的大门。隔着铁栏杆,她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有只眼睛肿着,昨晚刚被人揍过吧?他戴着一枚黑袖章——家有丧事的标志。有谁死了?前来报丧?她妈没有亲戚,死去的老爹那边亲戚极多,但她从不与他们来往,滚吧!

你是谁?那个名字,两个字的,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死神原本在乱叫,却一下子安静了,鼻子嗅了嗅,似乎认出这个男人,尾巴欢快地摇起来。

“我是霍乱。”

他自报家门后,盛夏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哎呀,几天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好吧,前些天差点被人砍死。”

居然把霍乱忘了!这张脸多么有标志性啊。她的大脑受到癌细胞扩散影响,记忆力严重下降,真他妈糟糕!

怪蜀黍的庞大身躯背后,还站着一个小警察,犹如押送囚犯的看守,对她说:“这个社会渣滓说要见你,叶萧警官要我们时刻保护你,不能让人进你家。”

“让叶萧去吃瑞典鲱鱼罐头吧!这里不是监狱,我也不是犯罪嫌疑人。”盛夏瞪了小警察一眼,“霍乱是我的……表叔,让他进来吧。”

小警察被迫放行,嘴里碎碎念着:“我天,这是什么样的家族啊?!”

霍乱走进客厅,一眼认出了死神——他是小倩的叔叔,当死神还是条处于青春期的小公狗时,他就经常带着两个女孩和它,到南明路上追着夕阳玩耍。所以啊,他跟死神的关系可热络了,像失散多年的亲戚。也只有他敢抱着死神的脑袋,掰开狗嘴触摸锋利的牙齿。

“谁死了?”

盛夏指了指他胳膊上的黑袖章。

“我老妈。”霍乱平静地回答,“上周刚走的,胃癌拖了两年。如果你愿意给我‘白包’,我不拒绝。”

“小倩的奶奶也走了……”盛夏叹了口气,小倩一家子她都很熟,因为讨厌自己的爸爸,她从小更喜欢待在好朋友家里。她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给了霍乱,“我大方吧,请你吃雪糕,不用找了。”

“你够狠!”

“找我来什么事?别说是跑到这里来躲债的!”

“嘿,我是来跟你做合伙人的——红发魔女,全世界都为你炸开了锅,你知道吗?有多少记者想要采访你,报道你的八卦和秘闻。”

霍乱的蒸笼头上滴着汗珠,盛夏干脆递给他一条毛巾:“如果记者有这本事,为什么不早点把南明路的秘密挖出来?那样也轮不到我来做网红了。”

“哎呀,我可以做你的经纪人!代理你的所有活动,给你开微博加V、经营微信公众号。我们还可以去直播网站做节目,对了,就直播你遛狗!节目叫《死神与少女》!肯定几十万人在线。对了,你不是擅长打游戏吗?还可以做游戏主播,每个月收到几百万打赏,数钱数到手软!想想就兴奋啊!”

“那是你,不是我。”

“我们一起赚钱,六四分成,我六,你四,耶!”看到盛夏毫无表情的面孔,霍乱随即改口,“哦,我说错了,你六,我四,耶!”

“你去死吧!火葬场都给我发万圣节派对请柬了,你却还想着从我身上赚钱,真不要脸!”

“赚钱有啥不好啊?我们就直播你的死亡!当癌细胞要杀死你的大脑时,我在旁边用手机拍摄,死亡直播——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一个天才少女的临终救赎,我保证全球七十多亿人在线观看!那我们就发财了啊。”

盛夏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奇葩”的霍乱,放弃了肘击他脑门的计划。

“死亡直播?好主意!”

“亲爱的,你答应啦?太好啦!就算你得癌症死了,你应得的部分,我也会原封不动帮你保管——五分之一给你修个LV级别的奢侈品坟墓,五分之一捐给慈善机构,五分之一拿去买互联网金融P2P产品,五分之一作为我的管理费,最后五分之一给你在精神病院里的妈妈。”

“滚你妈的!——对不起,你妈死了。”盛夏忽然想起一个人,“对了,小倩的爸爸怎么样了?”

“我哥?最近一个月都见不到人,我上门去找他借钱,铁将军把门,邻居说他刚搬家。前几天,在我妈的追悼会上,他才作为长子出现。不过,他的胳膊和腿都有问题,走路一瘸一拐,捧着遗像也很吃力。他说是最近骑助动车受伤了。”

“等一等,助动车?受伤?”盛夏看了眼死神,这条大狗领会了主人的意图,从地板上站起来,嘴里发出呼噜声。狗的牙齿被口水包裹,几周前刚咬过一个人,残留下人肉的DNA,“小倩爸爸现在在哪里?”

“他说最近换了工作,搬到了很远的地方。不过,老妈火化以后,我和他一起护送遗像去了他的住处——他是哥哥,按照规矩,我妈的遗像应该存放在他身边。”

盛夏猛地拍了下桌子:“啥都别说了,你现在就带我去!”

半小时后,盛夏、霍乱加上死神,来到城市西端的一栋公寓楼下。

“上回我过来,这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霍乱贴着盛夏的耳朵说,盛夏又贴着狗的耳朵说:“死神,死神!你可千万要安静啊!”

“你确认我哥有问题?”

“不管有没有问题,我感谢你能带我来。你算是立了大功一件,以后有你的好处。”

他擦了一把脸上肥肉的汗,念念不忘:“那你得答应我死亡直播的要求。”

“就算我死了,还有这个人记得!”盛夏喃喃自语。

一辆白色大众车飞速驶入小区,斜刺里停在公寓楼门口,跳下瘦高个的男人。他有双鹰隼般的眼睛,立刻看到了死神与少女。

“这……不是叶萧警官吗?”

霍乱刚要转身逃跑,一只右手已搭在他肩上:“看看这是谁啊?不是霍乱吗?”

“嘿嘿!您好!”

他哆嗦着去掏香烟,却被叶萧打落在地:“老朋友,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