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父亲的选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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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弱的灯光里,她看到了乐园。他的面色很糟,也许饿了四十八个小时。她抱住这个男人,用拳头砸他的脑袋,呜呜地说:“坏蛋!你干吗逃跑了!”

“你怎么来了?小白痴,你必须躺在医院里。”

乐园搂着她,几乎摸到癌细胞分裂的震动。那天清晨,他从家门口逃跑。十八岁的魔女,尚窝在他的床上熟睡,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红色短发,像黑色床单上的一摊血。她的睡姿真难看,两条腿分得很开,屁股对着外面,露出整个后背。离别前,他帮她盖好了被子。

然后,他在门外遇到叶萧。但他不想被警察带走。他选择逃跑,哪怕被子弹击中。他翻越大桥栏杆,跳下浑浊的河道。水很深,至少有五米,可通行两千吨的内河集装箱船。他是个游泳高手,能憋气游出去很远。他从一艘拖轮船舷边浮出水面,躲过叶萧的视线。他藏在船舱角落,越过百舸争流,在长江边上的码头靠岸。他像条淹死的鱼。

乐园来到这个地方,他在等待一个人,想把最后一点话问清楚,再亲自送对方上路。

“你在等左树人?”

“嗯。”

乐园指向密室角落的阴影,原来还有第三个人。穿着阿玛尼白衬衫的老头,脸上暗红色的伤口结痂,如同蜈蚣爬过鼻子,这是盛夏送给他的礼物。

左树人躺在地上昏迷着,左右手都是光秃秃的,从手腕处整齐地被切断。乐园给他做了止血措施,否则可能已经变成尸体了。

若不是四肢乏力,盛夏就要抽他耳光了:“你为什么要救他?让他死了不是更好?为那么多人报仇。”

“如果他死了,还有许多真相,就永远埋在坟墓里挖不出了。”

“他对你有恩,你对他还有情义,是吗?”

“嗯,你看过《悲惨世界》,就知道,就像冉·阿让从德纳第夫妇的小酒馆带走了珂赛特,左树人拯救了我——欧阳乐园。”

“1999年,我爸带我去左树人家做客。那时候,他就住在大别墅里了。我好羡慕那么大的房子。我家又小又破,经常挤在小阁楼过夜。而他一个人住了三层楼,房前屋后还有花园和草坪。左树人陪我下围棋,让了我九个子。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有文化,有教养,是绝对的社会精英。他送给我爸一套昂贵的国外邮票,他知道我爸喜欢集邮。他又送给我一台快译通,帮我学习英语。他带我参观了别墅的地下室,有全套的脑神经学科图书,还有大脑结构的模型,甚至有真实的人脑切片标本。我从小梦想做个医生,而他曾是医科大学的教授,脑神经学科的专家。从那时起,我就把他当作偶像,发誓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盛夏苦笑了一声,离他远了半尺:“而你终究是那个世界的人。”

“那一天,我爸提起欧阳小枝,说她有严重的癫痫,每次在家里发病都很吓人。左树人说他专门研究这种病,小枝爸爸生前跟他情同手足,他会把小枝当作自己的女儿来治疗。”

“我懂了……”

因为癌症而同样有癫痫的盛夏,低头看着失去双手而昏迷的左树人,捏紧双拳。

又是一道光,居然是一盏蜡烛。密室里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一张脸。

密室中的第四个人。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的,但她依然恐惧到了极点。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会让魔女感到毛骨悚然?

阿努比斯。

他不是人,也不是狗,想必也不会是人犬杂交的产物,他是神。

古埃及的狗头人身之神,掌管木乃伊的灵魂,保佑人们死后可以复活。两个乌黑的眼珠,尖利的狗嘴张开,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狗脖子下面,却是成年男人的身体,裹在一件宽松的亚麻衣服里。

五年前,在小枝遇害的排水沟,盛夏看到过这张脸。五年后,在废弃的鬼屋,她也看到过这张脸。有人怀疑阿努比斯根本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游戏世界。现在,他无比真实地站在面前,腥热的呼吸直扑上她的脸。

盛夏想要抬起手反抗,癌细胞却让她只剩抬起眼皮的力气。乐园的腰上绑着铁链条,移动半径不超过一米。他与左树人从昨天起,都成了阿努比斯的阶下囚。

阿努比斯的左手放下烛台,照出这房间的四壁,右手伸出来,献给她一枝枯萎的玫瑰。

玫瑰代表什么?暗红色的玫瑰——枯萎象征女人的死亡吗?他沉默地把玫瑰放在盛夏嘴边,拿出一个金属托盘,像西餐厅里送上牛排,却供奉着一副“蓝牙耳机”。

阿努比斯的命令:戴上它,打开它,深入它……

第十三次体验“宛如昨日”——

“宛如昨日”里。

暴雨将至。暴雨已至。暴雨已停。暴雨又将至。暴雨又已至。暴雨又将停。暴雨……

暴雨中的失乐园,像被强奸过无数遍,事后不断淋浴冲洗直到死的少女。

暴雨冲刷板结的泥土,打断粗壮的树干。摩天轮,带着许多个轿厢,轰然倒塌,就像被定向爆破。旋转木马被推土机铲平,如同横尸遍野的沙场。白雪公主的城堡被鞑靼人攻克,七个小矮人被抛进油锅煮熟了,肤白如雪的金发公主,赤裸着被扛进可汗大帐。失乐园化为废墟,拆迁队撸着袖管,等待再造个新天地。暴雨泥泞的大地上,南明高中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魔女区。

一个少女,十七岁,扎着乌黑的马尾,穿着九十年代的运动服,走出地下室。

她是魔女。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铅笔盒,上面是蜡笔小新的装饰,打开有个布娃娃,还有两块黑色石头。她坐在大雨中,衣服头发全被淋湿。她用力碰撞两块陨石般的石头,嘴里念着无人能懂的咒语(也许是她妈妈的母语)……

突然,沼泽般的废墟瓦砾间,冒出许多泥泞的人。他们从地底下钻出来,像溺死的人刚得救。最年轻的十七八岁,最年长的不过三四十岁,大部分是男人,也有几个姑娘。

三十九个人。

不用数,她知道——这一夜,他们全部复活,阿努比斯守护着他们的灵魂,以及在图坦卡蒙的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欧阳小枝微笑着,美得让高原崩塌,让云层坠落,让北冰洋融化。她带着三十九个人,走向被暴雨毁灭的世界……那里有新的大地,新的天空,还有新的海洋。

最后一个人,也从泥泞中爬出来,全身黑色淤泥,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

但他是第四十个人。

他蹒跚着走向盛夏,手捧一枝枯萎的玫瑰。密集的雨点如同瀑布,冲刷掉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一张怪物中的怪物的脸。

怪物中的怪物。

这张脸既像胡狼,又像大象,又像鳄鱼,更像乌贼……不,同时集合了胡狼、大象、鳄鱼、乌贼,还有其他N种动物的特征,好像地球上所有物种,通过杂交产生的一个“超级混血杂种”。

怪物将玫瑰献给红头发的少女,单腿下跪,发出含混而可怜的声音——

“魔女,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她尖叫。

她逃跑,但四周全是废墟,无处躲藏。她在暴雨中狂奔。穿过笔直的马路,她跑啊跑啊,来不及回头。雨点打湿她的嘴唇和眼睛,红头发贴着眼皮,鲜血似的滴落。

她看到一栋建筑,挂着巨大的红十字。空旷的医院门诊大厅,既没半个病人,更见不到护士和医生。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像太平间。怪物还在追赶,她慌忙跑上楼梯,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有个女人躺在床上,两条腿抬起,周围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有助产士还有医生,正在忙碌地接生。这是产房。

她凑近了去看产妇的脸。她认识这张脸,还能叫出名字:连夜雪。

妈妈。

她听到自己的哭声,1999年8月13日刚出生的盛夏的哭声。助产士将浑身血污的女婴,交到连夜雪手里。产妇来不及亲吻女儿,发出痛苦的尖叫。有经验的老医生说:“还有一个!”

双胞胎。

我还有个弟弟或妹妹?盛夏惶恐地站在时光另一端。她看到助产士们又开始忙活,妈妈进入下一轮痛苦。刚出生的自己,被放在一个小箱子里。

终于,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叫声中,血淋淋的新生儿,连夜雪的第二个孩子,连着脐带来到这个并不欢迎他的世界。

妈妈休克了,助产士尖叫着晕倒,医生也震惊,所有人都被这个新生儿吓得精神衰竭。

弟弟是个怪胎。

怪胎中的怪胎,怪物中的怪物,畸形儿中的畸形儿——只能如此形容。

不可思议的先天畸形,怪得超出一切医生与专家的想象力,只能从古希腊或古印度的神话传说中找到一点点的近似。胡狼、大象、鳄鱼、乌贼,还有其他许多动物,只要你有想象力,只要你是《动物世界》的忠实观众,就可以不断地排列下去……

这男孩不会哭,也睁不开眼睛,弱小得像只剥了皮的猫,命悬一线。这对孪生姐弟,犹如微缩版的美女与野兽,并排放在两个育婴箱里,沉沉地睡去。

盛夏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七天后,健康正常的她被妈妈抱回家,怪物弟弟却被爸爸遗弃在南明路的工厂废墟中。

小怪物很幸运,没被野狗吃掉,一个姓田的老警察捡到他送去福利机构。没人认为他能活下来,但他仿佛集合了四种动物的力量,野兽般长大,七岁已如成年人般强壮。他忍受不了所有人管他叫怪物,独自逃跑。他知道自己是弃婴,在南明路的废墟里被发现,决定落叶归根。

那一年,失乐园还没造,医药化工厂残存的大烟囱,仍是南明路上最醒目地标。他在大烟囱底下的窝棚里,认识了一条黑色母狗。一个男孩,一条母狗,在此相依为命,去垃圾堆里捡吃的,用别人丢弃的玩具游戏,大冬天几乎一丝不挂,只在黑夜行动,避免吓到别人。

2007年,黑色母狗与一条路过的大黑狗交配,怀孕难产而死。小狗们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最强壮的。怪物呜咽着将母狗埋葬在大烟囱下。他无法养活幸存的小狗,只能把它放到南明路的桥洞,躲起来等待有人路过。两个小学女生出现,她们很喜欢这条刚出生的小黑狗,将它抱回家收养。

接下来的三年,怪物暗暗跟踪她们,保护她们,赶走尾随女孩的流浪汉和变态们。他也记住了这两个女孩的名字,一个叫盛夏,一个叫霍小倩。

有天暴雨的黄昏,他戴着大口罩和帽子,暗暗护送盛夏回家,却被一个女人抓住。连夜雪以为有变态跟踪女儿,当场扯下他的口罩,发现一个难以形容的怪物……短暂的尖叫过后,她认出了这张脸。

十一年过去,无论孩子变化有多大,妈妈永远记得他。

这种畸形太特别了,全世界不可能有第二例,从婴儿期直到成年老死,都不会再被搞混。还有母子之间,无法言说的心灵感应,怪物男孩安静下来,伸出正常人的手,抚摩妈妈的头发。

母子相认。连夜雪抱着他大哭一场,她本以为儿子早就死了。但她不敢把孩子领回家,担心会被丈夫打死——十一年前他会狠心弃婴,十一年后仍然做得出这种事。她只能在南明路附近,租了一间破屋子,把儿子安顿在里面。连夜雪常给他送食物送衣服,让他第一次吃到妈妈亲手做的菜,躺在妈妈的怀抱里熟睡,像所有男孩那样。连夜雪发现他很聪明,自己学会了汉字、算术,甚至少量的英文。她把女儿不用的课本,全都送给了儿子……

第二年,秘密被连夜雪的丈夫发现了,这个男人跟踪尾随妻子,以为她在外面搞野男人,原来竟是被自己遗弃的怪胎儿子。丈夫狠狠地揍了老婆一顿。果不其然,他要用棍子打死这个怪物。于是,儿子逃跑了,再没回来过。

怪物四处流浪,蝼蚁般活在世上。他去过中国很多地方,有时扒火车或长途货车,有时干脆步行。他在松花江的冰面上走过,穿行过新疆的戈壁滩,去过云南的高黎贡山,又从重庆爬上一艘集装箱货轮,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两千公里,欣赏无边无际的瑰丽之地。他被打过很多次,被野狗甚至狼咬伤过差点死掉,但他从没去过医院,也没有找过警察求助。

2012年,古玛雅人的世界末日那一年,他回到这座拥挤的城市,在南明路的最北端,一栋废弃的建筑里,找到许多畸形人与动物标本——有个奇怪的狗头吸引了他。流浪时,他得到一本关于古埃及的书,翻了无数遍倒背如流。他发现这个狗头标本,酷似阿努比斯神——他的崇拜对象。他把狗头套在自己的头上,改名为阿努比斯,看管地狱里的亡灵。

不久,当他戴着狗头面具出没在南明路时,被路过的昨日马戏团发现。有个笑面人邀请他到马戏团来表演,保证他有舒适的住处,不会间断的食物供应,还会有工资和奖金。他开始上台表演——以人犬杂交的阿努比斯的名义。只要戴着狗头的面具,他就不会害怕与怯场,他享受成为明星的感觉,台下那些无知的看客,死后的灵魂注定将由他来保管。他从不与大家一起吃饭和睡觉,他有单独的隔间,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真正的脸——他想,就算是畸形人,看到他这个怪物中的怪物,也会感到害怕的。

那一年,8月13日,阿努比斯与盛夏的十三岁生日那天,发生了失乐园谋杀案。

案发当晚,马戏团其他的人都已散尽离场,只有阿努比斯留了下来。他发现盛夏被困在游乐场里,头撞到木马上晕倒了。他把盛夏抱到马戏团的大帐篷里,还用毛毯盖起来……

次日清晨,当他在鬼屋背后的排水沟,发现小倩被奸杀的尸体时,戴着狗头面具的阿努比斯,悲恸地哭泣……他认得小倩,也认得循着气味而来的死神,但他不知道凶手是谁。

他唯一知道的是,警察会把他列为头号犯罪嫌疑人。他再度逃亡,把狗头藏起来,戴着口罩流浪,没人看到过他真正的脸。他找到一份屠宰场的工作,负责把完整的牛羊切成肉块,剔除骨头和脊椎,做成牛排、羊排或者羊蝎子。他成为“庖丁解牛”的专家,能准确切断骨头关节。

五年后的夏天,阿努比斯回到南明路。他搬进失乐园的鬼屋,小倩遇害的地方。8月,最后的几天,他藏在摩天轮顶端,目睹了盛夏为救死神被卡车撞飞的过程。不久,发红如火的盛夏,以复活的魔女名义,牵着死神出没在南明路,阿努比斯一直悄悄关注她——偷窥、跟踪、保护,他的双胞胎姐姐。

七夕之日,盛夏和乐园半夜闯入鬼屋。带着狗头面具的阿努比斯,愤怒地想要惩罚乐园,红发魔女也坠入深井。正好叶萧警官出现,怪物仓皇逃跑,顺便带走了盛夏遗落的“蓝牙耳机”。

从此,阿努比斯进入“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就像所有十八岁的男孩子,痴迷于身临其境的虚拟现实游戏——他在幻想空间大开杀戒,成为盛夏潜意识的噩梦,掌管亡灵的古埃及狗头神,无数次追杀她的阿努比斯。甚至有一次,他趁着死神与少女不在家,潜入盛夏家里,盗走了那个欧阳小枝的铅笔盒,连同里面的布娃娃与两块黑色石头。

其实,他只是在跟姐姐开玩笑,或者说,他在指引魔女发现更多的秘密。

逃出1999年8月13日的产房,盛夏发现自己走不快,只能在地上爬行,路过一面落地镜,她变成了刚出生的小婴儿。浑身血污的女婴,莲藕般的小胳膊,丑陋得像只被烫死的老鼠。当她爬下楼梯,转到另一层的镜子前时,又成了两三岁的幼童,扎着羊角辫子,蹒跚学步。终于,跌跌撞撞来到门诊大厅,她是幼儿园小朋友,穿着花格子短裙,粉扑扑的脸蛋,依然那么丑。终于有了人,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穿各种衣服的病人和家属。她撞到一个人的肚子,对方低头发出公羊的叫唤——穿着西装的男人,脖子上却有个山羊头,顶上有对旋转的犄角。他身边是着职业套装裙的女人,却长了个鳄鱼头,微笑着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

她尖叫着向外奔跑。暴雨又至。世界照旧车水马龙,灰蒙蒙的雨幕后,亮着无尽的霓虹灯与广告牌。沿街最大的那面LED屏上,长着小白鼠头的女明星,正挺着硕大的胸脯,做着丰胸整形的广告。全世界都变成了人类身体加动物头的组合?这是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还是人类世界的本来面目?

暴雨冲刷下,她抚摩自己的脸和头发——谢天谢地,还是十八岁的女孩,火红色短发,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头颅吗?

阿努比斯依然追赶,一路上吃掉许多人(半人半兽)。这只狗头的嘴巴,还有少年的身体,沾满鲜血、肉渣和内脏碎片。

她拼命地逃。雨点像英格兰长弓手的利箭,扎入肌肉,迸发无数血滴。她一路逃啊逃啊,居然又回到南明路。

奇怪的是,她看到了大烟囱,到底是哪一年?

烟囱像暗礁之海的灯塔,不断喷出滚滚黑烟,指引她在大雨中辨别方向。经过学校门口,飞越工厂废墟,来到烟囱底下的焚尸炉。

虽然全世界暴雨如注,焚尸炉却烧得旺盛。她看到爸爸的尸体被送进去,还有三十九个死难者。接着是焦可明一家三口。被烧成焦炭的焦可明,还必须再彻底地烧一次。当无脑畸形儿进入火化口时,没有脑子的男孩,突然睁眼大声说:“姐姐,我不想死!”

热流与火焰融化她的泪水,她奋不顾身扑上去,却被什么东西拖走,眼睁睁看着焦天乐化为灰烬。

左树人在角落里喘息,伸出一双光秃秃的手——左手与右手,都被整齐地从手腕处砍断。他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味道,妈蛋啊,是瑞典鲱鱼罐头的臭味!而且不止一罐,简直是把瑞典超市里的罐头都搬过来了。

盛夏捂着口鼻,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哎呀,眼睛还是那样迷人。她扑进乐园的怀抱,再也没有别的女人的气味,顶多是焚尸炉的骨灰味。她用力吻他,因为炙烤而干裂的嘴唇,喷出夏夜青草的芬芳,头上是英仙座流星雨飞逝的天空。

阿努比斯又来了,尖利的狗嘴,发出少年的声音:“请把魔女还给我。”

阻拦他的却是左树人,老头挥舞没有手的双臂,就要跟他决一死战,或者用瑞典鲱鱼罐头的臭味决战。

阿努比斯轻而易举地咬断了他的喉咙。

左树人的脖子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如喷泉飞到半空中。尸体被传送带送进焚尸炉,一分钟后化作骨灰,从大烟囱喷射入天空。密集的雨点变了颜色,一半是红的,一半是黑的,司汤达的小说冠名。

红的是血,黑的是灰烬。

乐园与阿努比斯搏斗。他很勇敢,愿意为保护她而死,双手抓住狗头的鼻子,搞得对方连连打喷嚏。但人的力量怎及得过野兽?阿努比斯把他揍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挖出乐园的心脏,整个吞入腹中。

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或者说,一个半人。阿努比斯充满血腥味的舌头,舔着她的皮肤,就像死神习惯做的那样。她无法反抗,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愿意做你的新娘。”

越过狗头神的肩膀,她看到暴雨中出现一个女孩。

1999年的魔女,十七岁的欧阳小枝。

她无声无息地靠近,阿努比斯毫无察觉,继续拥抱2017年的魔女。暴雨打湿了欧阳小枝的黑发,她微笑着伸出手,给了盛夏一把尖利的刀子。

红头发的魔女,将尖刀刺入阿努比斯的后背。

狗头上的双眼,疑惑地看着她,转回头,看到欧阳小枝。

他的心脏已被刺破。

刀子很长很锋利,没入刀柄,穿透阿努比斯,从脊椎骨进去,从胸肋骨出来。紧紧拥抱他的盛夏,自己的心脏也被刀尖刺破。

阿努比斯倒在传送带上,进入焚尸炉。暴雨停了。大烟囱变得沉寂,不再喷出一缕黑烟。雨过天晴,彩虹竟然出来,可惜谁都没看到。

盛夏双眼迷离模糊,光线时而昏暗时而刺眼,不断有一条隧道在眼前穿梭。濒死体验?是被癌细胞杀死,还是刺破心脏?还是……

她被推入一间手术室。无影灯下,有两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在麻醉注射前,她认出了这两双眼睛,一个年老的是左树人,一个年轻的是乐园。

左树人用手术刀切开头皮,乐园亲手打开她的颅骨,看到一颗新鲜的硕大的肿瘤,就像装在礼盒中的爱马仕包包。当他小心地把肿瘤托出来时,那些癌细胞变得肉眼可见,竟开出一朵灿烂的曼陀罗花……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