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他一直想着为女儿复仇。始料未及的是,一旦真凶就在眼前,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量。他已做出了决定。
十六年前的今天,叶萧坐在公安局信息中心的值班室里,看到大屏幕上的“9·11”事件的新闻画面,纽约世贸中心双塔冒出浓浓烈焰,彻底坍塌,他第一次感到手心发麻,像千万只小虫子钻进血管里。
上午八点,叶萧的手掌依然发麻。他努力控制方向盘,穿越通往东海边的高速公路。天色阴沉,海上浓云滚滚,眼看又是暴雨一场。公路尽头,是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夹竹桃与芦苇丛中,停着好几辆警车。
左树人的右手被发现了。
在这栋两层小楼的玄关处,一根绳子从天花板垂下,末端挂着一只手。
右手。
从手腕处整齐地切开,就像冬天过年时挂在阳台上的腊肉,距离地面大约一米七五。手指被人故意掰过,掌心朝下,五指分开——食指翘起,正对着叶萧的眼睛。拇指朝向侧面,中指、无名指、小拇指都是自然垂下。
昨天,在失乐园的旋转木马上,叶萧看过无数遍左树人的左手。人的双手对称生长,除了指纹与掌纹,以及右手略粗壮些(左撇子相反),左右手应该一模一样。
这只悬挂在半空的右手姿态,感觉似曾相识,但叶萧从没接触过类似案件——把被害人的手切下来,放在警方最易察觉的位置。显然,这是凶手对警方的挑衅。
宛如昨日研发中心,两天前已被公安局控制,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察值班。凶手在清晨时分,潜入底楼门口,在天花板吊起这只右手,居然未被发现,摄像头也被事先遮挡。
叶萧判断这只手,是在昨晚被切下的——就是说,左手先被切下,送到失乐园的旋转木马。隔了一天,这只右手再被切下,送到数十公里外的研发中心。
两只手都没有腐烂迹象,更没有被冰冻冷藏过,这说明左树人极有可能还活着——至少在他的右手被切下来前。失乐园是左树人拥有的地皮,也是曾经的南明医药化工厂,当年爆炸事故的发生地和三十九个死难者的埋骨之地。而海边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同样是左树人的产业,近期他最常所在之处。选择这两个地方,铺开本市的地图,正好一左一右。左手放在左边的南明路,右手放在右边的海岸线。
凶手像个行为艺术家,精心策划了所有行动。他还是个美术爱好者。叶萧三年来只休假过一次,独自去意大利旅行了七天。在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他仰望过一幅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同样也是在天花板顶上,那幅画叫《创造亚当》。画中有一老一少。须发皆白的老人代表上帝,赤身裸体的小伙子代表亚当,两人乍看如同父与子。上帝的右手,亚当的左手,互相指着对方。两根手指,几乎就要接触,但空出一丁点缝隙,灵魂就要从老人的右手食指尖,跳到小伙子的左手食指尖……这是人类被创造的刹那,曾经有医生认为,画面上上帝的那部分酷似人类大脑的剖面图。
1999年的日剧《魔女的条件》也用过这幅画,代表松岛菜菜子与泷泽秀明师生之间的距离——欧阳小枝消失与盛夏出生的那一年。
这幅米开朗琪罗的画,仿佛从罗马射出一道光,穿越几万公里的尘土,直接照入叶萧的脑子,让他隐隐明白了某一点。
忽然,叶萧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听到守在医院的小警察说:“霍建彬醒了!”
“哦?”
他的手指碰到某个键,声音听不清了,刚要放下来调整,右手剧烈抖动,手机啪一声摔到地上。脆弱的iPhone 6啊,屏幕粉身碎骨,无法开机。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盛夏睁开眼睛,依然躺在病房。窗外,天空阴沉沉的,茂盛的树冠上鸟在鸣叫,尚未受到南明路有毒气体的影响。她能自我感知到,癌细胞又扩散了一圈。也许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要长癌了。
枕头边是一副“蓝牙耳机”。昨晚,她打开最后一个木乃伊,进入焦可明的记忆库。五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噩梦,死去的小倩,终于有了答案。
自从“宛如昨日”被发明,焦可明拿到带有VR功能的“蓝牙耳机”,必定无数次深入体验过。而他最痛苦的一段记忆,隐藏在服务器里,可能是某个加密的文件夹,叶萧和盛夏都未曾发现。游戏世界让她挖出了真相——金字塔——地宫——棺材——阿努比斯的追杀——密室里的木乃伊——焦可明。
两桩貌似毫无关系的案件,都发生在8月13日,但相隔五年。2012年案件的凶手,正是2017年案件的被害人。有了五年前这一天的凶案,才有了五年后的复仇。
这就是叶萧所说的“气馁”吗?真相竟是这样?五年前,以及五年后,警方的调查方向,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
焦可明为什么半夜开车到南明路?因为他要抛弃无脑畸形儿。为什么畸形儿会诞生?因为南明路工厂废墟的化学污染——多米诺骨牌,蝴蝶效应,消失的欧阳小枝来不及披露的秘密,连夜雪在爆炸事故调查组面前撒的谎。
十八年前,妈妈播下恶的种子,女儿正在赎罪——盛夏将头埋入病床深处,呼吸无数死人呼吸过的纤维,任由癌细胞野蛮生长。
除了我,还有谁在赎罪?鼻子里还充满乐园的气味,在肿瘤君吞噬所有记忆前。她手指抓到“蓝牙耳机”,打开“宛如昨日”APP,选择重温记忆世界……
穿过一条又一条隧道,经过9月3日的深夜。她从失乐园出来,坐上乐园的皮卡,来到南明路尽头的荒野,那里有栋孤零零的小楼。里头有许多奇怪的东西,乐园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像是个实验室,还有畸形人的标本,怪物博物馆,甚至有秘密的地下室。
她倒回去看了三遍,注意到生锈的门牌号码:南明路799号。
退出“宛如昨日”,盛夏使劲抓了抓头发,祈祷癌细胞不要马上杀死自己,或让自己变成白痴。她用手机上网,搜索南明路799号。答案很快就有了,九十年代末,左树人的公司跟医科大学合办的实验室,企业承担科研经费,成果可转化为商业用途,学校提供教授与研究生。几年前,实验室被废弃,但产权仍在左树人名下,不知为何始终没被改造过。警方为什么没有搜捕这里?因为,左树人的产业多如牛毛,光房产就有几十处,更别说各种公司与机构。
火象星座的人一秒钟都等不及,她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好像还有力气走几步。她换上短裤和T恤,胸口挂着骷髅链坠,在单人病房的卫生间洗了把脸。又瘦了一圈,皮肤更苍白,眼眶略微发黑,好难看啊!乐园会讨厌我吗?如果他讨厌,就让他去死!
盛夏打开一道门缝,看到走廊里守着个小警察——妈的,又是叶萧安排的,防范她从医院溜走,或者有变态杀手来害她。
成了监狱!她在狭窄的病房里徘徊几步,推开三楼的窗户。外面有棵粗壮的橡树,枝丫从窗边穿过。她半腾空出去抓了抓,感觉还结实,反正自己不到九十斤了。双手双脚虚弱,仿佛在云中漫步,但她还是选择爬出去。
五分钟后,盛夏来到地面,光光的两条大腿,被粗糙的树皮磨得通红,几块嫩皮在流血。低头走出医院,身上有几十块现金,她拦了辆出租车,前往南明路。
车窗上出现雨点,紧接着下起暴雨。风挡玻璃上的雨刮器,忙活地摇摆,掀开一层层瀑布。南明路在烟雨中越发模糊,前头有公安局设置的路障,出租车无法通行。司机只能绕行一条岔道,从失乐园与南明高中的背后,开了个远远的C字形,最后抵达南明路799号——距离路障的另一头,只有数百米。
她孤零零下车,没有伞,瞬间成了落汤鸡。司机迅速离去。荒野中的三层楼,门口剥落的牌子,无法分辨字迹。雨水中浸泡着好多乌鸦与老鼠的尸体。经过杂草簇拥的小道,房子背后有扇小门。她躲在屋檐下,给叶萧打电话——为什么不在出门前找他?因为那样她就出不了医院了啊,笨蛋!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盛夏捏着手机,问候了叶萧一万遍:大叔,你还活着吗?
等不及了,手机快要没电了,该怎么办?
一只陌生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她要把门关牢,但已没有力气。癌细胞让她虚脱。原本准备好的泰拳动作,致命的肘击与踢腿,只能停留在想象中。那只强壮的右手,像利维坦或贝希摩斯的爪子,握紧她的脖子,封住她的嘴巴。
豪雨倾缸,似英夷之箭。
上午十点。
医院四楼的ICU病房门口,叶萧焦虑地来回踱步,吩咐手下帮他去买部新手机,哪怕二手山寨的都行。医生同意他进入病房,但不能超过一小时。
监护仪、多功能呼吸机、麻醉机、心电图机……叶萧不是第一次进入ICU重症病房,他换上医生的衣服,确保没有带入细菌。完全认不出霍建彬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被一辆保时捷撞得粉身碎骨,也许只有大脑和心脏完好。胸口和脖子插满管子,四肢包得犹如木乃伊,整个脑袋也被纱布裹住,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莫名其妙地想起图坦卡蒙法老。
霍建彬的眼睛睁着,看到叶萧眨了眨眼皮。护士为气管做了处理,让他暂时可以说话,但不能用力,必须贴着嘴巴才能听清。
“对不起,你如果听我的,就不会有这个结果了。”叶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虽然这会让自己产生厌恶,“说说看,你为什么逃跑?”
“小倩。”
果然,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嗯,辛苦你了,请从头说起吧,你是怎么发现焦可明的?”
ICU病房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的滴水声,电子仪器的运行声。霍建彬却闭上双眼。叶萧不动声色,耐心等待了两分钟,终于等到回答。
“要从……从今年……7月说起……”
叶萧把耳朵贴着他的嘴边,不仅感到他的气流,还有气管深处的血腥味。断断续续,像弥留之际的遗言,他听完所有的故事。
7月。
霍建彬刚到宜家超市上班,九点钟关门,他才能骑助动车回家。那一夜,他选了条近路,经过一个小区门口,看到有条黑色大狗。路灯明亮,这不是死神吗?绝对不会认错,女儿养了五年的狗,第一个赶到杀人现场的目击者。女儿死后,这条狗也离家出走了。牵着狗的男人,三十多岁,戴着眼镜,满脸阴郁之气。他为什么半夜里遛狗?死神为什么会接受新的主人?
第二天,霍建彬再次来到这个小区。这里的保安松懈,他可以随意出入,躲在暗处观察。他又看到那个男人,开着一辆破旧的白色小车。霍建彬知道案发期间,南明路上的摄像头,拍下过一辆白色小车——叶萧警官让他辨认过这辆车。看起来有点像啊!他记住了对方的门牌号码,住在七楼,还有死神。
他没有报警,而是选择自己解决问题,调查这个男人的底细——焦可明,南明高级中学的计算机老师,就在失乐园的隔壁教学。焦可明在这里读书工作了十几年,可以说对案发地了如指掌。中学老师经常会接触女生,以往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性侵案件。小倩被害以后,警方确实调查过她的老师。但她只是初中生,学校距离案发地很远。没人查过失乐园隔壁的南明高中,何况当时还是暑期。
8月13日,霍小倩的五周年忌日,度过五年地狱生涯的霍建彬,选择去女儿被害的地点纪念。深夜,他穿一身黑衣,骑助动车,到达废弃的主题乐园门口。潜入失乐园,找到鬼屋后的排水沟,还带着冥钞和锡箔纸。他发现那里有个人影,燃烧起微弱的火光,照亮那张脸——焦可明。
南明高中的计算机老师,跪在地上抽泣,那堆火不晓得在烧什么。等一等,是鲜花。焦可明握着一大捧鲜花,一枝一枝,一瓣一瓣,慢慢投入火中,烧给地狱里被他杀害的女孩。
就是焦可明,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会在这一夜,来到作案地点,祈求被害人冤魂的原谅?
霍建彬想冲上去,从背后勒死这个男人,就像这个男人对小倩做过的那样。但焦可明转身离开,步行的速度飞快,简直就是小跑,明显是做贼心虚。霍建彬跟在后面,不敢大声出气。
在南明路边,焦可明上了一辆白色小车。霍建彬骑上助动车跟踪。这辆车经过改装,可以接近摩托车的速度。白色小车开得很慢,始终没被拉开距离。十几分钟后,骑助动车的黑衣人霍建彬,跟随焦可明的白色小车,进入小区大门。为了不被摄像头拍到,他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从楼梯跑上七楼。也许是坐电梯等候时间太久,焦可明在自家门口撞见了他。
一刹那,看着不速之客的眼神,焦可明感到了什么,因为那天是8月13日。
霍建彬还没动手,焦可明先说话了:“我们聊聊好吗?”
他一愣,焦可明打开门。死神叫了两声,却看到熟悉的霍建彬。大狗安静了,还向他摇起尾巴。霍建彬很紧张,但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是小倩养过的狗,它叫死神。”
焦可明盯着大狗的眼睛:“我明白了,它是被女孩的灵魂派来催我赎罪的。我等了五年,这一夜,终于等来了。”
然后,他承认了一切——
五年前的夜晚,南明路失乐园门口,他原本要抛弃自己的无脑畸形儿,酒后开车撞到十三岁的霍小倩。他误以为女孩死了,将她转移到鬼屋背后的排水沟,造成强奸杀人的假象。当小倩突然活过来反抗时,却被慌乱中的他掐死……
整个叙述的过程,霍建彬强忍着愤怒,泪水浸透黑衣,右手摸着背后的尖刀——最近半个月,一直悄悄被他藏在身上,随时准备复仇。
“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在今晚。我还有重要的一件事没完成。”焦可明指了指笔记本电脑,有个word文档已写得密密麻麻,“等我把这篇文章写好,明天发布到微信公众号,一切都可以了结。到那时,我把选择权交给你——是你亲手杀了我,还是我自杀?或者去公安局自首?或者你直接报警?由你决定!”
看着焦可明无所畏惧的目光,霍建彬却害怕到了极点。他背后的手在发抖。死神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靠近他,拼命嗅着他的裤腿。
“你说你有个畸形儿?”
被害人的父亲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焦可明点头说:“我有孩子,他正跟他妈一起在里屋熟睡,请你不要吵到他。”
焦可明拿出一家三口的合影,妻子板着一张脸,他也表情严肃,只有无脑畸形儿在微笑。
“我儿子生下来就这样,他能长到五岁,是一个奇迹。我是一个失败的爸爸。但在今晚,在我赎罪的日子,我要为他做一件事,也是为了无数别人的孩子。”
“我也是个爸爸——曾经是。”霍建彬摸了摸照片,发紫的嘴唇沾着鼻涕与泪水,“我们住在南明路附近。我女儿三岁那年,她妈得乳腺癌死了。我一个人把女儿养大到十三岁。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小倩。”
“对不起。”
“五年前,女儿一宿没有回家,我到处去找她,走遍了补习班、学校,还有南明路,唯独漏掉了失乐园。第二天,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发现她的尸体。那时候,我就发誓,如果找到凶手,我要亲手杀了他。”
焦可明说了第二遍对不起,跪在被他杀死的女孩的父亲面前:“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只祈求再多活一晚。明天早上,你可以杀了我。”
已近子夜,霍建彬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眼皮狂跳。他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五年来,他一直想着为女儿复仇。始料未及的是,一旦真凶就在眼前,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量。他已做出了决定。
“明天,我打电话报警,请你不要离开!”
“我答应你。”焦可明继续跪着,头磕在地板上,“谢谢!”
“但有一个条件,让我把死神带走!我不希望小倩养过的狗,还在凶手的家里。”
“可以。”焦可明看着已经养了一年的大狗说,“你走吧!回家去吧,永远别再回来!”
霍建彬抹了把鼻涕和眼泪,打开门,让死神跟着他走。然而,死神对前主人龇牙咧嘴,发出凶狠的呼噜声——它不愿离开小主人无脑畸形儿。
“你敢对我凶!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没有勇气杀人的霍建彬,把怨气全撒在狗身上,重重地一脚踢中死神——谁能想到,死神张开大嘴,咬中了他的右腿。这条狗从未咬过主人。也许在外流浪多年,它的脾气性格变了,加上已是十岁的老狗,更让人捉摸不定。
死神一旦展开攻击,它就会变成真正的死神。
霍建彬忍着腿上的剧痛,扶着墙往外逃窜。死神紧跟在后面。来不及等电梯,只能从逃生通道往下跑。一人一狗,一路生死追赶,直到小区地面。已过午夜,没人看到他的脸。他又被死神咬了好几口,原本准备杀人的尖刀,一把刺入死神的脖子。
终于,猛兽的攻击暂停,它趴在地上流血,喘息,哀嚎……
霍建彬找到助动车,忍着全身伤痛,戴上头盔,迅速离开。路上他几乎昏厥,艰难地回到家。他没去医院治疗,更没有打狂犬病疫苗,而是自己上了点药。
第二天,他从手机新闻里看到焦可明灭门案的消息。他不知道为何会发生火灾,是谁酿成的灭门惨案,又是谁在为小倩复仇,但他必须保守秘密。他在案发前到过现场,还被死神咬伤过,身上带着凶器,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就是凶手。霍建彬仓皇失措地搬家,辞去在宜家的工作,找了个便宜的群租房。他准备先躲几个月,等到警方找到真正的凶手。
是的,他这一辈子从没杀过人,最多只伤害过一条狗。在死以前,他想把这个秘密说出口。
灭门案的真凶到底是谁?
叶萧走出ICU病房,脱掉白大褂,解开领子,像刚体验过“宛如昨日”,溺水般大口喘息。
8月13日,子夜,焦可明家里发生了什么?霍建彬是口吐真言,还是为了开脱罪行,编造了一通谎言?
擦掉额头的汗水,叶萧摇晃着到医院三楼,右手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可能是化学物质中毒的后遗症。该死的!这是拿枪的手。
三楼,盛夏的病房门口,小警察在玩手机,说她一上午都没出来,估计还睡着呢。
没精神骂人,叶萧打开房门,连个女鬼都没有。窗户敞开,两只麻雀在躲雨,打情骂俏。他趴到窗台边,拳头在墙上砸出个坑,直接从三楼跳下去。空气里都能闻到癌细胞的气味。他的新手机刚送到,但盛夏已关机。
叶萧的手不能开车,刚考到驾照的小警察哭丧着脸,坐进暴雨中的白色大众。他们惊险迭出地开到南明路,要不是叶萧的左手拉了手刹,恐怕就要从一座桥上飞出去了。
先到盛夏家,他用钥匙打开防盗门,闻到瑞典鲱鱼罐头气味的同时,死神狂吠起来。昨天,他刚给死神喂过狗食,这条狗对他摇尾巴。他给死神套好项圈和狗绳,在狗耳边说:“我们去找你的主人!”
小警察胆战心惊开车,载着叶萧和死神,通过公安局的路障。失乐园,鬼屋地下挖出的数百吨泥土已被运走。但这并不保险,当年医药化工厂占地面积很大,需要长期无害化改造。南明高中则要无限期停课,对面高档小区正在疏散,整个地块拉出三道不同程度的警戒线。所有清除工作完成后,是等待环境自净的漫长过程。专家组评估要彻底消灭污染残留,为时约一百年。
1999年,欧阳小枝的预言没错——这块土地遭到了诅咒,将要持续整整一百年。
狂风暴雨,他牵着黑色大狗,就像每个上午,死神与少女在这条路上搭档巡逻。摩天轮摇摇欲坠。原来鬼屋所在的天坑,又被地下水灌满,仿佛藏着恶龙或怪物。死神拼命用鼻子嗅着,期望闻到盛夏的气味,对着深潭猛烈吠叫。
突然,死神转回头,四条腿奔向旋转木马——昨天发现左树人的左手之地。
叶萧几乎被拖到地上,才发现那里聚集了一群东西。为什么说是“东西”?因为远看的话,这些“人”,实在都不像人,但又不是动物。
是畸形人。
昨日马戏团的帐篷已打开,许多侏儒和小头畸形人,忙碌着安营扎寨。他们要把旋转木马当成家,可以挡风遮雨。双头人骑在木马上练习hip-hop(嘻哈),六条胳膊的哪吒勤学苦练街舞。
叶萧使劲牵住死神,抓住个打扮成红皇后的女侏儒问:“为什么要回来?这个地方有毒,快点离开!”
“我知道有毒啊,但我们没有别处可去。你是警察先生吗?我听说过你的事,你好棒的!”
大头侏儒的口才不错,操一口港台腔,想必是经常上台表演的老油子。他们不是不想回归社会,但哪里又容得了这些怪物?福利院不会收成年人,在收容所顶多吃几天饭,跑到街上连流浪狗都要欺负他们。他们注定只能四处流浪,回到失乐园的大帐篷,哪怕这片大地有毒。
“阿努比斯回来了!他还送给我这个。”
女侏儒摊开双手,左右手的掌心里,各自抓着一枚黑色石头——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弯她的胳膊。
是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的黑色石头。叶萧从没见过这两个东西,但死神开始疯狂嚎叫,对着另一个方向,大雨如注……
大雨停了吗?
反正盛夏看不到。她从昏迷中醒来,癌细胞让人脱力,感觉发高烧,像被绑在火刑架上炙烤。这是间密室,没有窗户,没有灯,就像坟墓。不知多久以前,她来到南明路799号,遭到一只手的袭击。是啊,她只记得那只手,然后昏迷。这里有股怪怪的味道。这是地下室吗?还是“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或者,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