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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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了文豪韩愈亲自撰写的《顺宗实录》,裴玄静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吕温……当这一个个令人敬重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时,却伴随着恶毒的诋毁和责骂。裴玄静看到,他们为国除弊的努力被无情地击溃,仕途挫败之余,还要蒙受个人名望的屈辱。更叫人唏嘘的是,打击不仅仅来自于可恶的宦官、心怀叵测的藩镇,还来自于同样为裴玄静所深深敬仰的韩愈、武元衡等人。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短命的永贞会成为许多人心中不能揭的疮疤。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良心经历了太过剧烈的震荡,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使他们看清了深藏在彼此内心的龌龊,也看清了这个光辉王朝中最阴暗的角落,看清了用“家国天下”装饰起来的自私与卑鄙。

那么许多罪孽,不是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句话就可以掩盖过去的。

人性不可考验。永贞,偏偏就是集中拷问人性的一年。可悲的是,在这场试炼中,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裴玄静把思绪收回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谜题上。

遍览面前的记录,裴玄静只找到了一个发生在壬辰日的事件,并且与帝位更替相关。

永贞元年十月十八壬辰日,皇帝下令处死了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

从手上寥寥数语的记载中,裴玄静读到: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秘密奔赴秦州,妄称自己得到太上皇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在德宗皇帝下葬的日子起兵,废黜矫称内禅、擅自登基的当今圣上李纯。刘澭没有上罗令则的当,而是拘禁了他。罗令则被押解到长安,遭到大理寺严刑拷问,之后皇帝下令将其连同党羽一起杖打而死。

裴玄静直觉,这个事件相当蹊跷。

首先,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提到罗令则的唯有这一处,关于他的身份背景,也只有两个字:山人。山人是什么意思?裴玄静琢磨,通常是指修道者或者隐士吧。那就等于说,这个罗令则没有官职,也非豪门贵戚。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声称携有太上皇的秘密旨意,行起谋反之事来。

从罗令则的身份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太上皇,所以应是矫诏。但一介草民竟有如此胆量,也实在令人讶异。朝廷严刑逼供,罗令则是否供出了同党呢?记录里没有详写,只说皇帝下令将他连同党羽一起杖毙了。同党的名字倒是提了一个:彭城县令李谅。

裴玄静找到了李谅曾被先皇任命为左拾遗的记载。这说明,李谅是有可能和先皇说得上话的。但是,他又怎么会和一个山人混在一起谋反呢?难道李谅因遭贬而心生怨恨,诈以太上皇的名义谋反?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永贞之后,“二王八司马”皆遭贬谪,其中包括柳宗元、刘禹锡这样的名士。王叔文甚至直接被当今圣上赐死,都没有一个敢出来造反的。贬谪,毕竟还有翻身的希望,谋反,就是拼命。不被逼到绝路上,谁会出此下策呢?

裴玄静不理解李谅的行为,更看不懂罗令则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毫无根基的山人敢于矫诏谋反,他到底是怎么考虑此事的风险的呢?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功吗?从他直接去找陇西经略使刘澭的支持来看,其所作所为可谓丧心病狂。

罗令则和李谅的谋反,到底是一群亡命徒的疯狂之举,还是另有隐情呢?

另外,这个事件对先皇是否有影响?虽然事件被描述得与先皇毫无关联,但既然有李谅参与其中,恐怕皇帝不会不起疑心。而且,罗令则是以皇帝篡位的名义起事谋反的,说明至少在当时,这是一个能够引起共鸣的理由。

何止当时,其实直到现在民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先皇是被迫禅位的。先皇病重属实,但未必就到了必须退位的地步。先皇在太子位上苦熬了二十六年才即位,他会舍得仅仅过了六个月就放弃吗?实录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德宗皇帝刚驾崩,因太子卧病日久,内外忧心帝位空悬。为了安定人心,卧床好几个月不能下地的太子竟然支撑着站了起来,登上九仙门召见诸军使,方平息了所有非议。由此可见,先皇谋求皇位之心有多么迫切,竟能使一个瘫痪的病人站立行走。如此拼命才得到的皇位,他会在仅仅半年之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拱手交出吗?这实在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永贞内禅在世人眼里,始终不尽合理,不尽可信。

有没有可能,罗令则的确是奉了先皇的密旨呢?

裴玄静不敢再往下想了。青龙和白兔,乙卯和壬辰,循着这条思路下去,裴玄静害怕终将会遇上一个无法承受的谜底。实际上,她已经和这个谜底多次擦肩而过了:“真兰亭现”离合诗所指向的丰陵;王皇太后至死不肯泄露的玉龙子的下落……前几次她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但这个谜底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

再看《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老树枯萎倒地,新树在它的残枝中荣发。假如第三十三象真的预言永贞之事,那么这幅画便活生生地描绘出一个事实:老皇帝拖着病体倒下,新皇帝踩在他的身上崛起。

青龙和白兔会不会是说:史载先皇崩于元和元年的正月乙卯日,但其实,早在永贞元年十月的壬辰日,罗令则谋反案发之时,先皇就已经“死”了?

不,必须到此为止了。

裴玄静决定,在没有进一步佐证的情况下,绝不再向这条思路迈进,太可怕了。

还是看一看另一句诗吧。

七言诗第三句的“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这个变化把裴玄静彻底弄糊涂了。从五行来说,东北方为木,所以原诗写天军自东北方向,有木同来,是合乎逻辑的。然而改成“南”字后,因东南方为火,这句诗就不通了。

既然想不通,就再看第四句——“此时换却家中土”。家中土?裴玄静心头一动,通常来说,家中土指入葬。“换却家中土”,似乎有迁墓的含义在里面。

她翻起面前的实录,在这里写着: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先皇崩于兴庆宫咸宁殿。裴玄静记起在兴庆宫时,汉阳公主曾经提到过,先皇在永贞元年八月禅位后,便移居到兴庆宫中,还曾在勤政务本楼上会见过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汉阳公主特别说过,就是在那次会见空海之后,先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奇怪的是,实录里还记载着,先皇是在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的。以裴玄静所见,从大明宫到太极宫的距离不近,从兴庆宫过去则更远。为什么要移殡到太极宫去发丧呢?这样做既没有必要,又不符合规制。

莫非“此时换却家中土”是暗指这个?

在永贞前后的实录上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裴玄静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

凌晨时分她方才蒙眬睡去,很快又被钟声惊醒。裴玄静按照规矩做了早课,朝阳渐渐地从窄小的窗牖探进来,把面前的席子染成温暖的金黄色。

她又沉浸到《推背图》的谜题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廊而入,直接砸到窗上!

她向外一望,原来是只彩球。在廊下弹了几下,滚到门边便不再动了。

裴玄静欠身将它捡起来。

“炼师!”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跑到廊下,涨红着脸向她伸出双手。

裴玄静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朝他微笑一下,将彩球递过去。

“多谢裴炼师。”他欠身致意。转身的一刹那,从袖中掉出一个小纸团来。

裴玄静观察周围,确认没人注意时,才迅速捡起纸团揣入袖中。

当郭浣再朝这边望时,裴玄静已经从廊檐上消失了。他想,她一定把纸团收好了。

裴玄静关拢窗扇,借着从窗格中透进来的日光,迅速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从没想过会读到如此奇特的文章——《辛公平上仙》。

乍一遍读下来,裴玄静根本不能判断这个故事究竟是疯子的呓语,还是胆大包天的想象,抑或是黑暗恐怖的事实。

她只觉得心跳如鼓,许多零乱的想法在脑子里四处乱撞,又似乎都在拼命地要向她揭示什么。太多的假设、线索、推论和谜团,全都围绕着《辛公平上仙》这个故事打起转来。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她,长久以来的迷雾即将被冲破,而这则写在皱巴巴的纸上的故事——《辛公平上仙》,就是那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裴玄静激动得全身发冷。

“裴炼师!裴炼师!”有人在窗外低声叫她。她移到窗边,隔着窗棂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是谁?”

“裴炼师,我是郭浣呀!段成式的朋友。”

“郭浣?我记得你!”裴玄静想起来了,三年前,段成式和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时,正是这个孩子把金吾卫连同皇帝带去的。原来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裴炼师,看过《辛公平上仙》了吗?”

裴玄静警觉地反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哎呀,炼师,这是段成式写的呀!”

“段成式?”

“对!唉,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写的,是他听别人说的。喏,就是那个辛公平讲给他听的故事,段成式记下来的。”

裴玄静恍然大悟。不错,也只有段成式会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并且将它描述得那么栩栩如生。

“可是裴炼师,段成式让这个故事给害苦了!”

“怎么害苦了?”

郭浣遂将《辛公平上仙》经祈愿灯广为散发,又由纸上的鬼花印记引到段成式的身上,进而遭到吐突承璀逮捕的经过说了一遍。因为心急和紧张,他说得七零八落,但裴玄静全都听明白了。

郭浣说:“段成式现在被拘押在大理寺中,吉凶难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炼师,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他?”

裴玄静沉默着。

“炼师?”

“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裴玄静问,“是段成式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上回的佛骨案,就是裴炼师帮忙才破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这次恐怕还得请炼师出手。恰好今天宫中有一场马球赛,就在麟德殿前面的球场上。我借口来玉晨观找永安阿姨要一个得胜符……”郭浣啰里啰嗦地说着,鼻子尖上都冒汗了,“……段成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能看着他受伤害。”

“我明白了。”

“哦,对了。前几天我已经把韩郎送出长安城了,他说京城恐怕要出大事,担心李弥再遭不幸,所以就带着他去太原投奔裴相公了。”

“是这样……那太好了。”这么说李弥和韩湘都安全了。她少了这份后顾之忧,当可全力以赴了。

“我该走了。裴炼师——”郭浣的声音越发焦急起来。

“郭公子,我还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还能再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郭浣道,“一切都拜托炼师了!”

<h2>6</h2>

写着《辛公平上仙》的纸已经在烛焰上燃成了灰烬,但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仍然令裴玄静双手颤抖,久久无法自持。不,单单《辛公平上仙》还不至于把她惊吓到如此地步。《辛公平上仙》中的弑君情节固然可怕血腥,真正让裴玄静震惊的,却是那把匕首!

故事里说:一个没有面孔的阉人将一把匕首捧到皇帝的面前。匕首亮出寒光,夺去了皇帝的性命。还特别描述了匕首的样子:前后一样宽,就像一把特别的直尺。

裴玄静平生只见过一把匕首是这样的——纯勾。

聂隐娘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类似形状的匕首,世上唯有纯勾。

还有一个理由让裴玄静断定,故事中提到的匕首就是纯勾,那便是她自己的梦。

裴玄静曾经不止一次地梦见过,自己手持纯勾杀死了皇帝。虽然与《辛公平上仙》中的情节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两点是相似的:第一,皇帝被刺杀;第二,凶器正是纯勾!

绝不会仅仅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那又会是什么呢?她不相信有人能窥伺到自己的梦境,她更不相信自己能够预知到一场谋杀。

裴玄静认为,假如杀死皇帝的凶器的确是纯勾,那么这很可能是一桩已经发生过的血案。

理由正是:波斯人李素!

李素在清思殿前触柱而亡前,曾经明白地告诉裴玄静,皇帝在寻找纯勾。他甚至隐晦地提到,正是长吉将纯勾带给裴玄静的。

长吉和这可怕的一切有什么关联!裴玄静的心又剧烈地跳荡起来。纯勾是长吉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它代表的是矢志不渝的情爱与相知啊,怎么可能会是一件凶器!但裴玄静也不得不承认,长吉将这把匕首作为信物交给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令人困惑的。作为一名文弱书生,又贫困潦倒,怎会拥有一把稀世罕见的宝刃。裴玄静早就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是从李素临死前的话能够推断,纯勾原藏于宫中,不知如何流失出宫,又不知如何为长吉所有,长吉将它作为爱的信物赠予了自己。而自己在两年前,为了取回玉龙子,又让崔淼将纯勾转交给了聂隐娘。

纯勾现在应该就在聂隐娘的手中。但裴玄静更关心的是,如果将纯勾的这一系列前尘往事和《辛公平上仙》,乃至自己的梦境放在一起考虑,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纯勾的确曾经取过一位皇帝的性命!

被纯勾所杀的皇帝究竟是谁呢?

完全是下意识地,裴玄静把“一枯一荣”的剪纸放到面前,却又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只能命令自己,先把思路引向明确的事实,而不要轻易得出任何结论。

《辛公平上仙》中还有一处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阴兵迎驾时走的路线:队伍经丹凤门,直入大明宫中。侧行至光范门,穿宣政殿,再往东一拐,从崇明门进入内廷。

以裴玄静对大明宫的了解,前面的路线没问题,但是穿过宣政殿以后,队伍往东拐到崇明门再入内廷,就不尽合理了。因为宣政殿就位于第三道宫墙前,所以穿过宣政殿以后,阴兵已然进入内廷,没有必要再向东直行,再过一次崇明门更是多此一举。

正常的路线是经过宣政殿以后,一直往北过紫宸门。紫宸门的正北面就是紫宸殿。紫宸殿两侧分布着内廷的各个寝殿和便殿,皇帝通常在这些殿宇中休息或就寝。另外,上仙时宫内正在举办夜宴,所以应该是在一处相对比较大、能够举行宴会的殿中。据裴玄静所知,大明宫中最常用来宴筵的是麟德殿。但麟德殿位于太液池的西面,所以阴兵更不应该朝东走了。

难道是说故事的人对大明宫不够熟悉,所以弄错了?不对。裴玄静直觉,炮制出《辛公平上仙》的人不仅对大明宫了如指掌,而且刻意设计了这条错误的路线,把某种他想表达的意思隐晦地埋藏其中,就等有心之人来发掘。

自己会是他等待的有心人吗?

裴玄静预感到,那么久以来的困惑、懊悔、仇恨和痛苦,很快就要有个了结了。刹那间,恐惧消失了。她只觉得心如石硬,念比冰寒。该来的总会来,在大明宫中煎熬了整整两年,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

裴玄静在心中默念:“天军东南木易来,此时换却家中土。”

这一则《辛公平上仙》的故事,真像是特来帮她解开《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之谜的。

崇明门就位于大明宫内廷的东南面。天军,也就是阴兵没有走东北面的光顺门,也没有走正北的紫宸门,而是绕道东南,经崇明门杀入大明宫,取走了皇帝的性命。

为什么一定是东南呢?

东北为木,东南为火。

原先的“东北木易来”,可以拼出一个“杨”字来。可是“东南木易来”,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炀”字?

杨——炀!

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几乎没有其他解释了。

裴玄静喃喃自语:“……隋炀帝杨广。”

有了这个人名,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图示,顿时变得清晰了。隋炀帝杨广弑父夺位的故事,是小孩儿都听过的。后继者年富力强,踩着前任者的尸体上位。血腥而冷酷的弑君篡位,就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预言!

然而,《推背图》是对唐立国以后的预言,所以第三十三象绝非实指隋炀帝之史事,它借喻的又是唐以后的哪位帝王弑父夺位呢?

永贞。永贞!

裴玄静再怎么命令自己冷静,此时也不禁牙齿相扣起来。

她想起自己曾对“此时换却家中土”一句的猜测,似乎是指先皇驾崩在兴庆宫咸宁殿,却迁殡至西内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所以《辛公平上仙》中那位被杀的皇帝,会不会正是先皇?

《辛公平上仙》描述的是发生在大明宫中的刺杀案。但先皇禅位之后就移居兴庆宫,并死在那里的咸宁殿。如果《辛公平上仙》暗指的是先皇被杀,为什么又要描述成在大明宫中呢?

除非——那位神秘的辛公平就是想要引起混淆。因为直接说兴庆宫的话,就等于将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连一点儿余地都不留了。而且,段成式听到兴庆宫,就会立即认识到《辛公平上仙》的实质,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一个鬼故事记录下来,甚至有可能去向皇帝告发。所以讲述《辛公平上仙》故事的人,采用了巧妙的曲笔,让外人一时无法参透它究竟是写实,是演绎,还是纯粹的想象。

但是,阴兵入宫的路线刻意偏差,皇帝举行宴会的殿宇位置也不正确,所有这些错误的细节都在提示,弑君的场所其实并不在大明宫中!

长安城中三座大内,《辛公平上仙》避开了兴庆宫和太极宫,避免直指先皇之死,也因为在天下万民的心目中,唯有“如日之升”的大明宫,才能代表大唐皇帝的无上荣耀,才是大唐唯一的、真正的皇宫。

全明白了。

裴玄静明白了,为什么宋若昭千方百计要把第三十三象中的红色变字解释为神迹,因为她和她的小小柿林院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可怕的真相。宋若昭一定是知情人!她从第三十三象的变字中窥伺到了杀身之祸,为了自保,只能铤而走险在凌烟阁中制造出第三十三象的显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皇帝一切都是鬼神所为。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把自己和柿林院彻底摘出去。

毕竟在凌烟阁发生异象之前,最后一个开启过金匮,研究《推背图》的人正是宋若华。

现在裴玄静更加确定了,所有的一切都和鬼神没有丝毫关系!

是有人在暗中主导。裴玄静还没有证据断言,《辛公平上仙》和《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字背后是同一股力量,但分别来看,二者都有着脉络分明的计划,和坚决有效的执行。

就从自己亲历的凌烟阁异象来说。第一二次凌烟阁中发生“猿猴戏火球”异象,彼此相隔十天。制造这两次异象的人能够自由出入凌烟阁,说明其在宫中自有路数,能够弄到戒备森严的凌烟阁的钥匙,也可能在负责守卫的神策军中有内应。总之,前两次的显影十分完美,猿猴不仅出现在凌烟阁的窗户内,而且连蹦带跳相当活跃。

这两次显影的目的,就是引起众人的注意,并最终引起皇帝的注意。

之所以选择第九象“猿猴戏火球”,一是因为此象才为宋若华所解,二是因为皇帝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致力于削藩事业,绝对不敢对此掉以轻心。

果然,两次显影发生后,皇帝特意造访凌烟阁,并打开金匮检查《推背图》,看到了第三十三象中两个红色的变字。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尚未得到破解,对皇帝来说,其含义本是模糊不清的。但是第三十三象的诗句发生了如此诡异的变化,使皇帝对它所预言的内容产生了极大的关切。于是他召来宋若昭,命她揭开凌烟阁异象之谜,同时解释第三十三象的两个变字。

皇帝之所以找了宋若昭,表面上因为《推背图》原先就由宋若华负责解释,宋若昭袭了大姐的女尚书之职,从才学和职务来说都是第一人选。但除了这些理由,还有一层深藏不露的原因:皇帝怀疑第三十三象的变字是宋若华所为。

不是吗?除了宋若华,谁还有机会接触到锁在金匮里的《推背图》?写在纸上百年的字,怎么可能突然发生变化?

若非鬼神之力,就只能是人为。如果是人为,宋若华当然就是第一个怀疑对象。

只不过她已经死在三年多前,即使真是她干的,她的动机也死无对证了。皇帝命她的妹妹宋若昭接手此事,恰恰是出于这一层疑心。

以宋若昭的冰雪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这些?

第三十三象的变字究竟是否宋若华所为,裴玄静还无法下结论。可是,通过这两个红字的变化,第三十三象确凿无疑地预言了一桩弑父弑君篡位的凶案,难怪宋若昭会那么恐慌。

宋若昭知道,皇帝早晚会了悟到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也必然会因此而暴怒。到那时,他必将所有的罪责和愤怒都倾泻到宋家姐妹的身上。毕竟,她们是最弱小也最容易惩罚的。宋若昭必须保护自己和小妹,但与皇帝争辩宋若华是否有罪没有丝毫意义。宋若昭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推诸鬼神。

只有凭借神明的威力,她才有机会和皇帝的淫威一搏。毕竟,皇帝还只是天子,如果是上天要揭露其罪行,他还是会感到心虚的吧!

宋若昭下了大赌注:在凌烟阁中巧设机关,让第三十三象于众目睽睽之下显影。同时,她还成功地把裴玄静争取到了自己这边,与她商定共同向皇帝撒谎,一口咬定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均出自鬼神之力。那么以此类推,《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两个变字自然也是天意——是天意要把皇帝弑杀先皇的血腥罪行,通过变化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揭露出来!

然而宋若昭还是失踪了。

裴玄静悲愤地想,她们终究还是太天真了。宋若昭肯定遭遇了不测。凶手无外乎两种可能:一、制造前两次凌烟阁异象的人;二、皇帝。

裴玄静认为:皇帝的嫌疑更大!

除非宋若昭查明了制造凌烟阁前两次异象的幕后黑手,对其造成了威胁,否则没必要除掉她。留着宋若昭,就是为了让她顶罪的。她死了便失去了价值。从宋若昭最后一晚与裴玄静的谈话来看,她仍试图以鬼神之说来掩盖真相,说明她还未找出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否则的话,以宋若昭的聪慧和对裴玄静的信任,至少会给她留下些线索,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二天早上宋若昭面见皇帝时,说漏了嘴,让皇帝看出了破绽。皇帝怀疑宋若昭已经识破了自己的罪行,就断断不能让她活着返回柿林院了。

然后,他又召来裴玄静继续破解第三十三象,甚至把宫中的史册都交给她研究,就是想看看她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

现在看来,裴玄静手中掌握的玉龙子的去向,反而成了她的护身法宝。包括“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这个谜底也从宋家姐妹转移到了裴玄静的手中。在了结宋若昭以后,皇帝只需集中精力对付裴玄静一人即可了。

裴玄静这样一个微末的女子,又被拘禁在大明宫中,不管她发现了什么秘密,都不可能对皇帝造成任何威胁。所以他尽可以慢慢地与她周旋,将她玩弄在股掌中。摧折她的信念,压迫她的意志,终有一天,让她的智慧全部为他所用。到那时候,从《兰亭序》开始的一系列阴谋将被彻底揭开,幕后真凶的面目也会暴露无遗。

所以皇帝是在用自暴罪行的方法,来试图引出一个针对自己的惊天杀局吗?

而裴玄静就是他的诱饵,从一开始就是!

从找回武元衡的金缕瓶开始,直到诱杀崔淼,一切都在皇帝的盘算之中。唯有玉龙子的真假出乎了他的意料。哦不,还有纯勾!皇帝至今都不知道,纯勾曾经就在裴玄静的身边很久,这才是他最大的失算。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裴玄静根本活不到今天。

裴玄静已经可以确定,皇帝正是用纯勾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辛公平上仙》和变字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所揭露的都是这同一桩凶案。有知情人终于决定打破沉默,将皇帝的罪行披露出来。但此人的心思相当狡诈,竟将段成式、宋若昭和裴玄静这些无辜者全部搅入局中,要用他们的性命铺出一条血路。

她现在该怎么办?

<h2>7</h2>

永安公主趾高气扬地迈入门槛,可一进到屋内,她的高傲姿态就瓦解了。

裴玄静向榻上让她:“公主殿下请坐。”

“不,我就站在这儿。”永安脸色煞白地站在门边,死活不肯再向内迈一步。

她颤声问裴玄静:“你……全都知道了吗?”

最近她们彼此回避,同在玉晨观的屋檐下,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今日一早,裴玄静在廊上与永安擦肩而过时,把一个小纸团塞进她的手中。纸团上写着:“永贞真相,午时来访。”

字条送出后的几个时辰,裴玄静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她想起几年前自己初到长安时,就阴差阳错地被武元衡选定为解谜人,身负着连自己都参悟不透的重大使命,却仍一心只想着奔向昌谷,去做长吉的新娘。启程之日,叔父为自己准备了简单的嫁妆,告诉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将结果交给上苍。

兜兜转转到如今,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上苍既不像想象得那么公正,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善良。上苍捉弄每一个人。

从现在开始,她将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屈从于上苍的安排。

即使结局早就注定。

凭借《辛公平上仙》和变字后的《推背图》第三十三象,裴玄静得出了皇帝弑父的结论。但这个结论毕竟太骇人听闻了。裴玄静反复思考后,还是觉得不能仅靠推理就给皇帝定罪。她还需要真凭实据。

证物本来就在她的手里——纯勾。但现在纯勾已经归属了聂隐娘。自从蔡州一战之后,裴玄静再也没有听到过聂隐娘的任何消息。她大概真的已经退出江湖了。如果纯勾从此随着聂隐娘消失匿迹,裴玄静倒不觉得遗憾。

纯勾是一件凶器,但对裴玄静来说,它更是爱的信物,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真的一段情感的见证。她至今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使纯勾以那么奇特的方式来到自己身边,但既然它已经离开了,那么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她与它最好的道别。

换句话说,裴玄静情愿不要纯勾来做证物。

她还有证人,至少一个。

从永安公主的言行中,裴玄静敏感到她对先皇之死的内情有所知晓。永安公主对皇帝的恐惧和憎恨,绝不单单是被逼和亲所致。裴玄静还认为,永安公主肯定也知道纯勾,说不定还知道纯勾曾经辗转到长吉的手中,所以才会在听到裴玄静与长吉的婚约时那么诧异。

裴玄静决定,直接把永安公主约来。

她写下语焉不详的字条,只要永安公主的心里有鬼,就一定能读懂。

永安公主果真来了,带着惊惶至极的神色,站在门口随时准备逃跑似的。

“你都知道了?”她又问了一遍。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什么了?”公主的话中已经带了哭音,形容更显凄怆。

那终究是亲生父亲的惨死啊!

裴玄静单刀直入地问:“先皇不是病逝的吧?”

永安公主倒退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门上。她就那么直挺挺地靠在门上,泪水从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缓缓淌下来。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

“不!你别过来!”永安公主喝道,“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玄静斟酌着开口:“是公主……”

“你胡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我说的!”永安已经在喊叫了。

“公主殿下请低声!”裴玄静不得不阻止她,“您这样会让人听见的!”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告诉你的!不是!”

突然,永安公主一转身便跑了出去。

玉晨观中的宫婢们眼睁睁看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像个疯婆子般毫无仪态地一路狂奔而去。

永安公主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裴玄静就被传唤至清思殿。站在高高的御阶上,她回首望了一眼太液池。水晶盘一般的冰面上出现了数道长长的裂缝,从上向下俯瞰时,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迎面吹来的风已不似前些天那么寒冷了。裴玄静深深呼吸,肺腑中感到一丝微妙的暖意。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周而复始,不可阻挡。她对自己微笑了。

这次,皇帝没有命人取走于阗大玉盘。于是清思殿中不仅比户外更寒冷,甚至比这个冬季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寒冷了。裴玄静走进肃穆无声的大殿时,仿佛听见满殿的屏风和帷幕都在酷寒中簌簌发抖。她在御榻前笔直地跪下,龙涎香立即将她围绕起来。

“永安告诉朕,你都知道了。”

“永安公主?”裴玄静一愣,随即便释然了。为了给自己脱责,永安公主居然干脆向皇帝告发了裴玄静。恐惧会使人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裴玄静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以永安公主的自私和怯懦,出卖谁都会毫不犹豫的。

她平静地回答:“是的,陛下。”

抬起头看到皇帝的脸色,裴玄静吃了一惊。他比前几天见时又憔悴了许多。在裴玄静的印象中,只有身患重病的人才会如此急剧地衰败下去。她又看见从玉盘中散出的袅袅冰雾,心还是不由颤了一颤。辉煌如日的大明宫中,皇帝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远比她所设想的险恶得多。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想到这一点,她的内心便恢复了平静。

“你都知道什么?”

“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你知道了永贞旧事。”皇帝的语气很奇特,并不特别恼怒,反而有些悲凉。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陛下让妾知道的。”

“朕?”

“是陛下给妾看的永贞实录和内传,此外便是……天意。”

直到此刻,从永安公主到皇帝的种种表现,已经完全佐证了裴玄静的判断,她对自己的推理确信无疑了。在永安离开之后,裴玄静就从头至尾地思考过了。皇帝迟早要召见自己,要求解释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如果直接把皇帝弑父的罪行揭发出来,裴玄静将断无生路。

她不怕死,甚至还有些期待。从元和十年的那个盛夏开始,才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她先失去了长吉,又失去了崔淼,最后连纯勾都失去了。两年前怂恿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龙子时,裴玄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禾娘和李弥下落不明,以及崔淼最后嘱托给她的身世之谜,才使裴玄静又在大明宫中坚持了两年。像囚徒一般活着,没有尊严没有未来更没有自由,这样的生对裴玄静毫无吸引力。她早就受够了。

令她感到安慰的是,韩湘把李弥带走了。想想真是可笑,现在她只欠皇帝一个人的了。

何不趁此机会,将一切都做个了断呢?

没想到永安这么快就出卖了自己。不过她仍然可以抓住机会,最后再做一些事——

裴玄静想帮助段成式摆脱噩运,还想逼出崔淼的身世之谜。关于崔淼的身世,皇帝曾经派曾老太医给过她一个答案,但裴玄静根本就不信。时间太仓促,也许不能两者均达成,但哪怕做到其中之一呢?也可以对自己有所交代了吧。值得庆幸的是,在她和永安公主的谈话中,谁都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弑父!所以就还有余地可以周旋。

裴玄静拿定了主意,眼前似乎铺开一条坦途。这条路通向真相,亦通向彼岸,通向永恒不灭的信念。

裴玄静昂起头,朗声道:“陛下,天意昭示,先皇不是因病驾崩的。”

“哦,那是因为什么?”皇帝的声音也相当平稳。

“妾不知。”

“你不知?”

“妾只有对天意的解读。”

“说。”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在凌烟阁中显影,其诗变了两个字。经过妾的推研,变字后的诗说明了:先皇诏称崩于元和元年乙卯日,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死因,曾经发生过迁殡这种违背祖制的事情。就像……”她一咬牙,坚决地说下去,“就像当年隋炀帝弑父篡位,同样的罪行在本朝再度发生了。”

很久很久,清思殿中都是一片静默。裴玄静好像听见冰块在于阗玉盘中融化的丝丝声,又像是血液凝结发出的声音。最后她才听清楚,那是仙人铜漏不停滴答——时间在流逝。

“你是在说,朕就是隋炀帝?”

“不!”裴玄静叩首,“这只是妾解读的天意而已。”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漫无止境。

突然,皇帝道:“先皇并非因病驾崩,你说得没错。”

裴玄静不由抬起头朝皇帝望去,恰好看到一抹狞笑在他的唇边悠悠荡起。

“上天的昭示嘛——上天总是对的。”他俯瞰着她,“现在朕就告诉你,先皇究竟是因何驾崩的。”

一张笺纸轻飘飘地落在裴玄静的面前。

“看吧。”他命令。

裴玄静捡起纸,只看了一眼,便觉天旋地转。

那是崔淼的笔迹,潇洒不羁,风流自信。写的应该还是一份药方,但又与皇帝已经恩赐给她的那些药方不同。那些方子都是写在宫中专用的粉笺上的,而这张方子却写在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上。

皇帝问:“认出来了?”

“……这也是崔郎给皇太后写的方子吗?”

“不,这张方子是崔贼逃出长安之前,留在西市的一间药铺里的。”

“宋清药铺!”裴玄静惊呼。

“没错,就是宋清药铺。崔贼伏诛之后,宋清掌柜畏惧国法,将这张药方上交给了大理寺,然后又由大理寺呈给了朕。”顿了顿,皇帝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药方吗?”

“请陛下明示。”

“是毒药。”

“毒药?”

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种无色无嗅、不易察觉的稀有毒药。先皇就是被这种毒药害死的!”

裴玄静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但旋即又清醒过来:“永贞之时,崔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民间少年,怎么可能毒杀先皇!此事断不足信!”

皇帝冷然道:“崔贼之母曾为宫中女医,有祖传验方数种。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毒药。她对先皇下毒后,害怕罪行败露,便设法从宫中逃离了。她在外生下孽种,又将药方传给了他。而他,再企图以这些验方阴潜入宫,为害皇太后。被皇太后识破后,仓皇逃走。最终被诛于裴爱卿的箭下,只能说是天理昭昭,死有余辜!”

裴玄静的眼前一片漆黑,经历过长吉和崔淼的死,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任何剜心之痛,不料还会这样……强咽下从喉头泛起的腥咸,裴玄静定住心神,没有瘫软晕倒,反而更加挺直了身躯。

她抬起头,重复道:“我不信。”

皇帝一哂:“哼,只要是朕的话你统统不信,对吗?”

“不,是陛下的话不通!”裴玄静朗声道,“首先,崔淼的母亲既为宫中女医,为什么要用祖传的秘方害死先皇?难道她就不怕事情败露吗?第二,大明宫戒备森严,一个女医怎么能够逃得出去?第三,她生下崔淼并传给他验方,那么崔淼为了保命应该远离京城隐匿身份才是,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还企图杀害与他无冤无仇的皇太后?这种行为用丧心病狂都是无法解释的,根本就没有道理啊!最后,王皇太后明明从崔淼的验方中认出了他的身世,如果按照陛下所说,皇太后应该恨透了崔淼才是。但她却放走了崔淼,这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凝视着裴玄静:“你越来越让朕感到惊异了。你的这些问题,朕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在你的急智和冷静上,朕倒有兴趣回答一二。”

直到现在,他的神态都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能匹配正在说的话题。他们在谈论弑父、弑君、仇恨和迫害,但是皇帝的表情和语气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厌倦。他仿佛厌倦得连气愤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

丹药带来的燥热,被于阗白玉大盘散发的寒气暂时压制住了。皇帝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热力正在不断消失,血液流动得越来越迟缓。他最近常常会想,等到热力褪尽,血液凝冻的那一刻,生命也将弃自己而去吧。那便是摆脱尘世中的一切烦恼,飞升极乐的时刻了。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过程已经无人能够阻挡,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裴玄静,多么秀美的一张面孔啊,竟也被痛苦侵蚀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然不肯放弃。皇帝觉得,自己对她的最后一点耐心即将耗尽。他不是不能接受质疑甚至顶撞。即位这十几年来,皇帝虚心纳谏的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但裴玄静对他的冒犯是完全不同的。

许多年来,皇帝心中的痛苦无法言说,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分担。只有裴玄静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痛苦地界,而且离核心的伤口那么切近。她明明是在挑战他最虚弱的部分,却还要摆出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仿佛她在维护的是人间正义。

必须要让裴玄静也尝一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她才会懂得人间正义的代价!

“那么朕就一个个来回答吧。”皇帝极其耐心地说,“首先,女医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后主谋,那个人当然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女医就范;其次,同样也是在幕后主使的安排下,女医得以潜逃出宫;第三,崔淼对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说不定想要通过手上的祖传验方飞黄腾达,但当被皇太后识破以后,便起了杀心;第四,皇太后以仁爱为念,虽然认出了崔贼,却不想因母之罪株连其子,所以才暗示他离开。可是崔贼呢?反以为得计,人虽逃出京城,还将杀人毒方留在宋清药铺中。之后又跑到淮西前线,利用你的身份谋取信任,企图放走吴元济,若不是裴爱卿和李愬将军早有预料,朕在淮西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几乎功亏一篑!”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不紧不慢地道出,“不诛崔贼,天理难容。”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

<h2>8</h2>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阴曹地府怎么会有光呢?她分明看见,面前的土墙上有一片裁剪得窄窄的白色,还会像水波一般轻轻摆动。

原来是月光。

裴玄静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这片皎洁的月光。它的形状多么像纯勾,就连摸上去的感觉也很相似,清冽中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冰冷彻骨却又使人流连。她记得聂隐娘曾经说过,纯勾不沾滴血,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背负多少血债,刀身上永远闪耀最清白的寒光,就如月色一般纯洁无瑕,故曰“纯”。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亲口告诉长吉,自己是多么喜爱他赠予的这件信物。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件凶器,却拥有世间最美丽而高贵的名字。长吉的诗不也如此吗?用最迤逦的词句描摹最凄惨的命运。他将最丰盛的才华献给了游荡在黑夜中的鬼魂。纯勾,就是那道劈开永恒之夜的月光。

她不知自己现在被关在何处,像是一间全封闭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片月色,从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孔洞照进来的。那应该是一扇给犯人通气用的天窗,覆在上面的木栅缺了一长条,月光便乘隙而入了。

在这片清光之上,她看见了那几句诗——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裴玄静微笑起来,还是长吉,用一首诗便道出了她的归宿。躺在海底,仰望着天光透过水面,不正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曾经困惑过,为什么长吉将自己描述为沉默千年的仙女,原来他那双诗人的慧眼早就穿透时光,跨越生死,看到了今天!啊,她是多么欢喜,终于可以像长吉所期望的那样,隔着镜花水月观看人世,从此再无一言。

忽然,土墙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掉了一大半。裴玄静有些着急,撑起身想回头看一看,疼痛瞬间爆发了。麻木已久的身体骤然清醒过来,从头顶到胸口再到脚尖,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满嘴咸腥难忍,她“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溅到土墙上,那片月光仿佛也跟着晃了晃。

“哎呀,把你弄脏了。”裴玄静在心里念叨着,忙抬起胳膊去擦。这才发现衣袖上满是血迹,低头看看前襟,也被污染成了黑红色的一片。

陈弘志吓破了胆,行刑时搞得一团糟。裴玄静却异常坚忍,甚至坚持到清醒地看着陈弘志将半片血肉模糊的舌头捡起来,放在金盘里送去给皇帝过目时,才晕厥过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喊叫挣扎,也许吧。但当剧痛袭来时,她的心中变得清明而平静。她终于可以体会崔淼中箭时的感受了。

痛苦,再一次将她和他连接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求仁得仁,即使现在死去亦无悔无憾。裴玄静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还不杀了自己,但也并不太在意,死亡即将到来,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没什么可着急的。她更不在乎失去了舌头,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再没别的可说了。

哦,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的。最终,她仍然没能彻底查明崔淼的身世。她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但是从皇帝对崔淼再三的诋毁中,裴玄静依旧窥出了一些端倪。崔淼的身份,绝不会是皇帝一口咬定的那么卑微和低贱。裴玄静已经非常了解皇帝了,以他那么极端傲慢和自尊的性格,对于真正的卑贱者,即使让他提一个字都会觉得自贬身份,根本无法忍受。而他却对她反复提到崔淼,虽然口口声声“崔贼”,更让她看出了欲盖弥彰的虚伪。现在裴玄静愈发觉得,王皇太后认出崔淼后将他赶出长安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皇帝。不管皇帝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管崔淼的母亲是否犯下弑君大罪,事实上都与崔淼没有半点关系。王皇太后的做法才是为君者的仁爱与气度,皇帝却一路追杀崔淼,无非是因为这其中牵扯到了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罪行。

正是这桩罪行,使崔淼成为了牺牲品,但他是无辜的。虽然崔淼的冤屈将不可能被伸张,至少裴玄静可以为了他,当面驳斥皇帝的谎言。为此她宁愿失去舌头,乃至生命。

裴玄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仰面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寒冷。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近旁响起。

微光亮起,有人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牢里还有别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往墙边挪了挪,咬牙支撑着靠墙坐起来。

油灯的光,照出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脸上没有胡须,却遍布与年龄无关的衰朽,双眸死气沉沉,显得格外苍老。

“不要害怕。”他对裴玄静说。是阉人的嗓音,不过,没有阉人的气味。他身上的衣袍也是裴玄静从没见过的样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就等你醒来,说几句话便走。哦,我的名字叫李忠言。”

李忠言?裴玄静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是丰陵的陵台令。”

丰陵!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陵台令可以离开山陵的吗?裴玄静听说过,为皇家守陵者终生不得离开陵园,出陵园一步即是死罪。

李忠言也在端详裴玄静,尽管唇边结着大块血疤,嘴也肿胀得不成样子,整张脸算得上惨无人形,但仍然能看出原先的秀美,还有眉宇间的聪慧和倔强,都令他心有戚戚。

这么多年来,李忠言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了踏实。他预感到,自己所谋划的一切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把生命完全耗尽了。

现在,所有的棋子都摆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今天,他只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放手了。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他在丰陵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皆有灵,只要让他们各就其位,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运转下去。到时候,任何人力都阻挡不了。

他向裴玄静点了点头:“裴炼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更对裴炼师的勇气钦佩不已。有些往事,我亦略知一二,但恕不能透露。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对炼师说——你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