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1</h2>
为了隐蔽行藏,韩湘带着李弥专挑冷僻小道,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抵达北都太原。太原又名并州,是高祖李渊的发迹之地,同时也是大唐面向广大北方的屏障要塞,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目前担任北都留守的,正是皇帝最信任的宰相裴度。
既然是北都,地理位置比长安要往北不少。北方的时令似乎总比南方快上半步。当韩湘来到太原城附近时,已经能够见到枯枝中萌发的新芽,早春的气息侵入肺腑,让他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太原城中井然有序,虽不如长安恢弘壮丽,也比不上洛阳旖旎繁华,但街上行人的神态看起来更沉着也更安逸些。
长安的人和事,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
韩湘来到北都留守府求见裴度大人,没多久即被引入二堂。对于韩湘来说,裴度本是熟稔的长辈,今日一见更是百感交集,抢前几步拜倒行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有半点隐瞒,便将自己从蓝关山道上受叔公韩愈之命,回到长安后遇到种种事端,一五一十地对裴度讲起来。
裴度听得很专注,只有当谈及李谅的时候,才第一次打断韩湘。
“李谅,字复言?”他沉吟道,“我记得这个人。当年他受到罗令则谋反一案的牵连被杖毙。恰好他的夫人正怀有身孕,受到刺激后难产而死,可谓家破人亡了。”
“竟然是这样……”
裴度叹息一声:“更令人痛心的是,不久后便有证据表明,李谅的罪名完全是被捏造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是蒙冤而死的。”
韩湘喃喃自问:“难道我真的杀了一个冤魂?”
“怎么可能?人是不能死第二次的。”裴度慈爱地看着韩湘,“我倒想起来了,李谅似乎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
“是的,也同李谅一起被抓,遭到严刑逼供要他指认其兄谋反,他宁死不从,被刑讯而亡了。”
韩湘怒火中烧,一拳砸到案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裴度平静地说:“据老夫所知,天理和王法并非一直都在,但是,它们终究都会在。”
韩湘愣住了。
少顷,裴度又道:“我听你的描述,这个自称李复言的人身有痼疾,却不肯延医治疗,还声称有冤屈。所以我在想,此人会不会正是李谅的那个兄弟?”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谅是明正典刑的。他的兄弟只是证人,被刑讯逼供而死,我估计尸体就被随意丢弃在野外了事,未经仔细查验。说不定他的命大,又活了过来。”
“这么看来……”韩湘越想越有道理,“倒是很有可能!他死里逃生,蛰伏多年后来到长安,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转念又一想,“可是他要报仇,怎么报到段成式和我的头上了?”
“因为李谅案当时的御史中丞,即案件的主审官员正是武相公。”
“什么!”韩湘惊道,“我不信武相公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他没有做。”裴度的语气有些奇怪,“当时真正办理案件的人是吐突承璀。”
韩湘目瞪口呆。
“实际上,事后为李谅平反的才是武相公。”
韩湘明白了。本应负责案件的御史中丞武元衡靠边站,吐突承璀却越俎代庖,草菅人命,而武元衡只能在事后略作补救。此案背后操纵者的身份不言而喻了。“李复言”却只知向当年的主审官员复仇,想必叔公也是因为和武元衡的密切关系,被一并当成了复仇对象。
是“李复言”错了吗?韩湘悲哀地想,不,他没有错。即使武元衡和韩愈并未实际介入此案,但他们不也是袖手旁观,冷漠地看着好好的一个官员和他的家人被活生生地逼死了吗?而“李复言”明明已将自己装入彀中,却在最后关头以死相逼,意欲使自己免遭吐突承璀的毒手。相形之下,他的行为要高尚得多,也宽宏大量得多。
韩湘的心刺痛难忍。只因自己无意中给予的友善,“李复言”便放弃了复仇,而自己却亲手杀死了他。
韩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着裴度的面落下泪来。
过了好一会儿,韩湘才能继续往下讲。裴度再没打断过他。官衙的钟敲午时,韩湘正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裴度立即便问:“李弥在哪里?”
仆人把李弥带上堂来。如今他的样子已十分整齐,只有眼神依旧呆滞得吓人,对裴度慈爱的问话也没有丝毫反应。
韩湘说:“他什么人都不认得,也完全不会讲话了。”
裴度长叹一声,目光落到李弥的手上。早已变形的金簪从握紧的拳头中探出来,指缝间滑落几缕丝线,很难分辨出原先的颜色了。
裴度曾听裴玄静讲述过这支金簪背后的故事。他知道,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充满歉疚的爱。他更知道,这位父亲正是为了救自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永远失去了和女儿团聚的机会。而自己,却从未替那个可怜的女孩做过任何事,任由她被残酷的命运吞噬。这支金簪中凝结着女孩的结局,将永不为人所知。很可能眼前这个痴呆的少年是知道的,但少年拒绝把那一切说出来,为了替女孩保持最后的尊严,他决定从此不再对这个世界说一个字。
裴度不由闭了闭眼睛。作为一位帝国的宰相,他深知“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本就意味着牺牲,再多的鲜血也不会令他的信念有丝毫动摇。可是今天,他仍然感到了剧烈的心痛——
这样真的对吗?
也许,裴玄静的话是有道理的。真相就是真相,不该因为任何观念而改变。没有真相,就没有正义,更没有救赎。
裴度吩咐仆人为李弥准备住处,好生照顾他,又对韩湘道:“你也累了,就在留守府里住下吧,好好休息。”
“是。”韩湘答应着,又问,“京城那边的事情怎么办?”
“京城的什么事?”
韩湘让裴度给弄糊涂了:“好多事啊!段成式怎么洗脱冤情?《辛公平上仙》的幕后策划者到底想干什么?他们的阴谋是否会危害到圣上?所有这些事情都关系重大,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啊!”
“采取行动?”裴度叹道,“只怕鞭长莫及啊。”
“啊?!”
裴度轻轻地拍了拍韩湘的肩膀:“听老夫的话,少安毋躁。我想,长安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韩湘度日如年地熬过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了裴度的召唤。
刚一踏进裴度的书房,韩湘就被裴度的面色吓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厉声问:“裴相公,出什么事了?”
裴度指着书案:“长安来函,你读一读吧。”
将书信匆匆扫过一遍,韩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截、截舌!”
“怪我,都怪我啊!”裴度哑着喉咙说,“我不该任由玄静陷入宫中而置之不理,只是一味抱着幻想,指望她会在宫中磨砺了性情,并最终改变想法。可叹啊,这些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我早该料到会有今天!”
韩湘急问:“为什么?为什么圣上要对静娘下如此毒手?她做错了什么!”
“你没看见信上写的吗?因为玄静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所以才会被处以截舌之刑……”顿了顿,裴度惨然一笑,“唯一的好消息是,《辛公平上仙》一案告破,段成式洗脱罪名,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韩湘还在一个劲儿地翻看书信,“这里没写啊!我不明白,静娘到底说了什么话呀!”
“我想……我知道她说了什么。我还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说。”裴度沉痛地说,“玄静她恨我,更恨圣上!”
“恨您?恨圣上?”
“因为她亲眼目睹我射杀了崔淼,并且她相信,正是圣上命我这样做的。她之所以在宫中隐忍两年,目的就是要查明崔淼的死因。她想弄明白,崔淼这个江湖郎中到底犯了哪条死罪,竟使他不得不死。这一次,她一定以为找到了答案,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忤逆圣上,因为她要为她所爱之人鸣冤啊!唉,就像……李谅的兄弟要为他的兄嫂鸣冤一样。”说到这里,裴度看着目瞪口呆的韩湘,长声喟叹,“我只道玄静是个执着的孩子,愿意寻根究底,却不想她还如此刚烈。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她——崔淼没有死,他还活着。”
“……崔淼还活着?”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了。
“我的那一箭从城头射出,被崔淼胸前的假玉龙子挡了一挡。假玉龙子从中裂开,箭矢插入他的胸膛,崔淼受了重伤,但没有当场毙命。按照圣上的旨意,我原应该再补上一刀,割下他的头颅才是。可是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裴度没有说明,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留下了崔淼的性命。他只告诉韩湘,发现崔淼尚有一口气之后,他便命人将崔淼藏了起来,另外从淮西战场上找到一具年纪和相貌近似的士兵的尸体,将其头颅砍下带回长安。当时裴玄静疟症复发,再加目睹崔淼中箭所受的刺激,病得人事不知,所以才侥幸瞒过了她。回到长安之后,皇帝根本没有兴趣查看崔淼的头颅,就命裴度将它处理掉了。
“如此一来,崔淼已死遂成定论。但实际上,我将他转送去了洛阳,悄悄找人为他医治。”裴度解释道,“崔淼的伤势非常严重,不将他带入长安,一则是怕走漏了风声,二来他的身体也承受不了长途旅行。到达洛阳之后,崔淼的情况仍然几经反复,很长时间都处在生死的边缘。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对玄静提起。恰好那时,圣上迁我为北都留守,我认为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我原计划带着玄静一起来太原,再把崔淼也安排到这里来救治。可是万万没想到,玄静自作主张搅乱了回鹘和亲,被圣上没入宫中……”
平复了一下心情,裴度继续说:“玄静奉旨入宫,我固然大为不舍,但也觉得她的行为太过失当,无法偏袒。玄静是以陪同永安公主修道的名义进宫的,今后还有机会离开。故而我思之再三,赞成了圣上的决定。玄静的性格有时的确太过执拗,我以为让她在宫中过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静心修道,约束性情,同时把过去的事情逐渐淡忘掉,对她终究是件好事——可是,唉!”
事与愿违固然令人伤感,但裴玄静会有今天的遭遇,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更粉碎了裴度的美好愿望。
裴度告诉韩湘,到太原后不久,自己就命人将崔淼接来,为他多方延请名医,最终救回了他的性命。等崔淼真正恢复健康时,距离蔡州之战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在崔淼卧病期间,裴度始终没有和他照过面。对于崔淼的各种问题,仆人们遵照裴度的吩咐一概置之不理,同时对他保持着严密的监控。
直到崔淼基本痊愈,对这种囚徒般的生活再也无法忍耐时,裴度才与他展开了一次严肃的长谈。正是这次谈话使裴度震惊地发现,崔淼的身世大有玄机。
<h2>2</h2>
裴度叹息着说:“当初,圣上正是以崔淼身世的名义,命我将其诛杀的。”
在裴度收到的旨意中,皇帝明确指出崔淼之母是大明宫中曾经的女医官,名叫药兰。药兰出身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神医家族。该家族早从汉朝起即为御医,后来又历经各朝皇家所用,自大唐建国便一直在长安宫中侍奉。药家的医术相当精湛,但因从不在民间行医,所以其名不扬,就连他们的姓——“药”也是由汉家天子所赐,其本姓反倒无从考证了。
药家医术的核心是一本世代相传的神奇方书,药家就像保护性命一样保护着这本书。历朝历代都有人打过这本书的主意,巧取豪夺却统统失败。因为除了方书本身,药家还有一套记录和解读药方的特殊办法,所以即使有人拿到了方书,不会读照样没用。但药家也因此遭到皇家所拘束,世世代代都不得踏出皇宫半步。
到了药兰这一代,整个家族只剩下她一脉单传。又因药兰是个女子,所以时常在后宫走动。东宫太子多病,王良娣经常向药兰请教调理补宜的方子,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因此结下私谊,王良娣也跟着药兰学到了一些皮毛的医术,并且记住了药家常用的几个方子。
许多年后,正是凭借这几个方子,王皇太后认出了崔淼的身份。
裴度道:“崔淼自己的回忆也证实了,他应该就是药兰逃离长安后生下的儿子。问题在于,当年药兰为什么要出逃?”
按照皇帝的说法,药兰企图在太子的药中下毒,被识破后仓皇出逃。皇帝甚至一口咬定,先皇之所以沉疴不起,即位不久就因病重禅让,又仅过了数月便驾鹤西去,这一切都要归咎于药兰的毒药。
韩湘问:“这么说药兰下毒成功了?那她就是没被识破啊,为什么还要逃?”
裴度颔首:“问得好。关于药兰毒害先皇的说法,还存有其他疑点。你想一想崔淼的年龄,他出生于贞元七年,也就意味着药兰逃离皇宫的时候肯定早于贞元七年。而此时距离先皇病逝还有足足十五年。试问,天下有什么毒药会等到十五年后才发作呢?”
“就是!”韩湘赞同,“所以先皇之死和药兰不可能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药兰当年真的下了毒,也肯定是被发现了的。但若是那样,她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除非有人帮她。”
“帮她?谁?”
裴度道:“你倒不如换一个问题思考,是什么人让药兰下毒?”
韩湘思忖道:“药兰只是一名宫中女医,没有理由毒杀太子。此事必有幕后主使,会是什么人呢?”他抬起头看着裴度,期望从宰相的脸上找到答案。
裴度面沉似水,韩湘心中的疑团却像冰封的湖面即将融开……
太子之位意味着未来的最高权力,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既然是最高权力,就必然有人想争夺;既然是未来的,就说明尚无明确保障,人人都有机会。
夺嫡,也许不是毒害太子的唯一理由,但绝对是需要最先考虑的那个理由。
大唐建国至今,多任太子均难逃被废被杀的可悲下场,正是惨烈的夺嫡斗争的结果。先皇在太子位上整整二十六年,是大唐迄今为止坚持时间最久、并最终登基的储君。在这漫长的二十六年中,他曾几度面临重大的危机,而这些危机都和一个人分不开——舒王李谊。
舒王李谊是昭靖太子李邈之子,也就是德宗皇帝的侄子、先皇的堂弟。李谊年幼时父亲就亡故了,德宗皇帝对他特别怜惜,亲自抚养他,后来干脆将他过继过来。在德宗皇帝的几位皇子中,舒王李谊排行第二。
先皇为嫡长子,太子地位本该牢不可破,但德宗皇帝对李谊异乎寻常的偏爱却成了最大的阴影。舒王李谊得到的各种封赏均超过太子,由德宗皇帝特许,连外出的仪仗都在东宫之上。泾原兵变时,德宗皇帝仓皇出逃奉天,命舒王做开路先锋,却让太子断后。后来还以舒王战功卓著为名,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虽然这只是一个荣誉称号,但从来专封太子,所以当舒王得此封号时,有关德宗皇帝即将废掉太子,改立舒王的传闻更加甚嚣尘上。德宗皇帝似乎还嫌不够乱,干脆让舒王从十六王宅中搬出,到大明宫里与自己毗邻而居。
所以说,先皇的二十六年太子生涯,始终笼罩在舒王的夺嫡威胁之下。虽然二人都行事谨慎,从未公开撕破过脸,但如若当年真有人想要害死太子,舒王确实有最大的嫌疑。
难道,药兰是奉了舒王李谊之命?
想到这里,韩湘又担心起来,自己的这一连串推测会不会太想当然了?须知宫闱秘史,向来不足为外人道也。先皇和舒王都已作古十几年了,自己怎敢在没有半点实证的情况下,去贸然臆测多年前可能发生过的一次谋杀?
他迟疑地对裴度说:“裴相公,假如药兰奉命毒杀先皇,那就应该是幕后主使者帮她逃走的吧?”
裴度却道:“你的心思还是太单纯了。试想,药兰没有完成使命,幕后主使者是应该放她走呢,还是应该杀她灭口?”
韩湘不吭声了。宫廷斗争从来都是这个世上最血腥的斗争之一,药兰既被卷入,不论成功与否,等在她面前的只能是死亡。但是她却活着逃出了皇宫,她是怎么办到的?
裴度沉声道:“我认为,当年帮助药兰逃走的应该是王皇太后。”
“王皇太后?”这可是韩湘想破脑袋也得不出的结论。
“据我推断,当年药兰奉命在为太子治病时下毒,但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将内情告诉了对她友善的王良娣。”
“药兰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将心比心地想,向太子下毒不论成败,最后都免不了被灭口的下场。药兰的家族在皇家侍奉了那么多代,只要有一次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恐怕都保全不下来。所以我相信,他们除了世代传承的医术之外,肯定还有世代传承的自外于权力是非的祖训,但不知为什么,药兰作为家族仅存的继承人,却被卷了进去。我想,很有可能她在最后关头幡然醒悟了。另外,先皇和王皇太后都以仁爱著称,先皇在东宫二十余年,谨言慎行,王良娣亦温柔敦厚。他们的德行,药兰想必都看在眼中。从内心来说,她肯定也不愿意伤害这两位好人,于是下决心向太子夫妇求助。”
韩湘连连点头:“对!所以当王皇太后从崔淼的药方认出他时,还是放他走了。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药兰其实算得上救了先皇,是有恩于王皇太后的。但是——”他又困惑地住了口。如此说来,药兰更是有恩于当今圣上的,他又何故非要将崔淼斩尽杀绝呢?
韩湘心念一动,试探着问:“既然药兰已经成功地逃离了皇宫,还怀了身孕,按理说应该躲起来生产才是?怎么会孤身一人在外投宿,落得在客栈中艰难生产的困境呢?她的……夫君怎么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
裴度沉默良久,神色却从愠怒不平渐渐转为无尽怅然。
他终于开口道:“在那次崔淼和老夫的长谈中,不仅言及王皇太后与其生母的渊源。他还提到了两件事。这两件事亦与他的身世密切相关,却比方书之谜更加费解。第一,崔淼提到在母亲留给自己的方书的最后一页,潦草地书写着几个字:春明门外,贾昌。而他,正是因为这几个字的指引,才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投宿在春明门外贾昌老丈的小院中,并且在那里遇到了玄静。崔淼一直以为,找到贾昌就能找出自己父母的线索,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而据我所知,安史之乱以后贾昌就在春明门外拜师礼佛,再也没有踏入过宫禁,所以他不可能与药兰有什么关联。”
韩湘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但又觉出裴度的话中另有深意。
裴度继续说:“在长安时,玄静对我讲述了你们寻找玉龙子的经过,提到杨贵妃的婢女贾桂娘乃贾昌的妹妹,当年这兄妹二人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最信赖的人。所以玄静怀疑,玄宗皇帝曾将索取玉龙子的密语交代给贾昌。而先皇在东宫时,特意为贾昌建院,又设法供养他,所以玄静又大胆地推断,先皇正是从贾昌的口中获知了索取玉龙子的暗语。单从这条线索来看,‘春明门外,贾昌’这几个字所指示的,会不会是玉龙子呢?”
“莫非药兰也知道玉龙子?”韩湘瞠目结舌,“她要玉龙子干什么?”
“问得好。一名女医无端卷入夺嫡的斗争,玉龙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夺嫡’……”韩湘嗫嚅道,“这玉龙子倒是能起些作用的。”
还是那个人——舒王李谊。舒王和先皇明争暗斗了二十多年,有过好几次取而代之的机会,却最终与皇位擦肩而过。方书上的字是不是表明,李谊也在寻找玉龙子,并且已经找到了贾昌的头上?也可能是,药兰从王良娣那里打听到了贾昌,却在最后关头倒戈,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舒王,使舒王痛失了夺取玉龙子的良机?
韩湘觉得脑袋都快要裂开了,这么多纠缠复杂的往事,怎样才能拨云见日呢?
“还有一件事,并非崔淼特意提起,而是他无意中说到的。”裴度有些欲言又止起来,“……说到他的姓名时,崔淼解释‘崔’是随了养父的姓,‘淼’则是养父根据母亲临终的遗言‘水’,替他起的。”
水?
韩湘琢磨,药兰是想给儿子起一个与“水”有关的名字吗?假如药兰并非出身宫廷,韩湘倒会推想她的家乡是否在水边?但药家世世代代都在宫中,这一猜想似乎并不成立。水,会不会只是药兰在濒死时,干渴难忍的呓语呢?
“圣上在册封太子时,改过名字,你记得吧?”
“改名?”韩湘一愣,“当然记得。”
大唐皇帝在册封为太子,或者即位时,有改名的惯例。有些是经过周易测算后,改一个更加“顺天应人”的名字;有些是因为皇帝的名字将为全天下之尊者讳,所以从方便臣民的角度,改一个更容易避讳的字。比如,现在的太子原名“宥”,册封太子后改名为“恒”。再比如当今圣上原名“淳”,册封为太子时才改为“纯”。他这一改,所有的同辈兄弟们也必须跟着改一遍。比如郯王本名“涣”,改成了“经”;莒王初名“浼”,改成了“纾”……
韩湘大惊失色地看着裴度——皇帝自己,以及兄弟们的原名都是“水”旁的,之后才跟着皇帝一起改成了“纟”旁!裴度为什么要提到这一点?他在暗示什么?
裴度迎着韩湘惶恐的目光,迟缓而有力地点了点头。
“崔……崔淼是皇家的人?”韩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这一次,裴度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韩湘呆坐着,再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世代侍奉宫廷的神医世家,为何在最后一名女传人时,打破了不参与宫廷斗争的祖训?王良娣为何要帮助一个受命毒杀自己丈夫的女子逃跑?又为何在很多年后,同样放走了她的儿子?药兰怎么会珠胎暗结,又为何在穷乡僻壤生产?她的方书最后一页上,怎么会记下与皇家有密切渊源的贾昌的名字?她为什么至死不肯透露儿子的身世,却要给他起一个带“水”的名字?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皇帝为什么非要将崔淼置于死地?
韩湘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崔淼的父亲就是那个与先皇斗了一辈子,却最终落败的人——舒王李谊!
不知过了多久,韩湘才勉强从真相的惊涛骇浪中挣脱出来,喃喃地问:“裴相公,崔淼他……还在这里吗?”
裴度苦涩一笑:“就在那次谈话后不久,崔淼便离开了。一年多来,我一直在设法寻找他,然而至今音讯皆无。”
“您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
“当然没有。”裴度嗔道,“我还没有老糊涂。”他叹了口气,“我只能把圣旨上的那套说辞,对他讲了一遍。”
“他相信吗?”韩湘心道,以崔淼的聪明,怎会轻易接受那么拙劣的解释?
“他没有明确表示信或者不信,只是在我提到他留在宋清药铺里的方子时,才坚称说:此方绝非什么无色无嗅的毒药,而是一种可以使人丧失神志,任由他人摆布的熏香。他将熏香的配方留给宋清掌柜,只是想以此难得的奇方作为酬答,感谢宋清掌柜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不料反而给掌柜的引来祸端,所以深感懊恼。”顿了顿,裴度又苦笑着说,“除此之外,他对自己的所谓身世毫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是——”
“静娘。”韩湘脱口而出。
“是的。他只想知道玄静的下落。”
“您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不忍骗他,便如实告诉他说,圣上命玄静入宫修道去了。我这样说,也是为了打消他的其他念头。”裴度叹道,“崔淼对玄静固然是一片赤诚,但他毕竟还有理智,应当明白宫禁意味着什么。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当初能入得兴庆宫见到王皇太后,已纯属侥幸,仍然凶险异常。同样的事情,他不可能再做一遍。所以对玄静,他只能死了这条心。”
韩湘黯然地说:“您就是想让他死心。”
“可是,看来我还是失败了。那次谈话之后,崔淼颇安静了一段时间,似乎在静心考虑将来。然而就在某一天的清晨,仆人突然来报说,崔淼不见了。原来他的安静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迷惑我,诱我放松警惕。其实,他一直都在研究出逃的办法,最后终于成功遁走了。”
“也许他是想通了,从此隐匿江湖,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裴度看着韩湘:“你觉得呢?”
韩湘无言以对。
是啊,崔淼绝对不会放弃的。谈到执着,他和裴玄静犹如一对双生子。
崔淼必然又重回了亡命徒的生涯。只是这一次,他将如何突破森森宫禁,去拯救心爱的人呢?
<h2>3</h2>
仿佛仅仅过了一夜,太液池就融冰了。
其实上元节后,照在太液池上的阳光就一天比一天耀眼。从池边走过时会发现,水晶盘似的池面上爆出细细的裂纹,一簇一簇的,宛如菊花盛放。又过了几天,若干细纹连成了长条,最长的甚至能从太液池的这边一直贯通到另一边。
风也越来越暖了,接连好几个夜晚,在太液池上方的清思殿中,于万籁俱寂里总能听到清晰入耳的“窸窣”声,从池面传过来。
早起梳妆的宫娥们比往日多了一份期待。在黎明的昏暗中,她们打开门窗,清晨的寒气刺骨扑来,使精神为之抖擞。举目望去,一座座宫院中亮着的黄色烛光,在晨昏中摇曳生姿,又让她们感到温暖的诗意。
曙光很快就升起来了。最早的一群宫娥们来到太液池边时,惊喜地发现:闪耀了整个冬天的水晶盘荡然无存了。太液池上碧波荡漾,别说冰块,连冰屑冰碴都没有。宫娥们如同目睹神迹,激动地拍手雀跃起来:“冰化了!冰化了!春天来了!”
欢叫着开心着,忽然有人看见水中漂浮着什么东西,被初生的朝阳映照得光彩灼灼——难道是仅存的一块冰吗?
它向池边缓慢地漂过来。大家好奇地聚拢过去,想看一看这块“冰”的究竟。
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啊,是、是人……死人!”
一具冻得如同冰雕般的尸体,在太液池的碧波中载沉载浮。
退朝后,皇帝召几位重臣在延英殿中商讨剿灭平卢李师道的最后战略。从元和元年开始的削藩战事,已经持续了将近十五年。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天下藩镇一个接一个归顺朝廷。平卢李师道为形势所迫,也不得不上表,表示愿意割让三州以换取朝廷收兵。皇帝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原已打算接受他的条件,谁知李师道又出尔反尔,声称下属反对割让三州,反悔了。
皇帝震怒,决定再不姑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平卢藩镇这最后一块难啃的骨头拿下来。就在今日的延英召对中,最终确定了征讨李师道的“制罪状”的内容,并且下令宣武、魏博、义成、武宁和横海五军共同出兵平卢。
返回清思殿时,皇帝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他深知这将是削藩的最后一战,并且他坚信,此战必胜!
元和十四年的春天即将到来,也许不需要等到元和十五年,就可以完成登基之初立下的誓言了。这样想着,皇帝在兴奋之余,又感到了一丝惶惑和空虚,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当他在清思殿中看见宋若昭的尸体时,这种来源不明的恐惧变得格外具体而鲜明了。
急冻使得尸体保存完好,宋若昭的面貌栩栩如生,睡着了似的安详。她的胸口插着一柄长剑,也冻得直挺挺的,如同旗杆般屹立不倒。
紧急前来的大理寺卿结结巴巴地陈述看法:“宋、宋学士的面容安详,衣衫整齐……说明她死前没有挣扎,所以不可能是失足溺水而死的。她的口鼻中没有泥沙,又排除了投河自尽的可能,而应、应该是死后才被抛尸湖中……由于冻得时间太久,胸前伤口周围找不到血迹,故无法判断剑究竟是在她死前,还是死后插入的……”大理寺卿咽了口唾沫,实在有些难以为继,却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说,“由于尸身一直藏于冰面之下,直到今日融冰才浮出水面……”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简单地说,宋若昭究竟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时?”
“臣、臣……”大理寺卿的舌头不利索,身子更在不自觉地发抖。侍立在侧的陈弘志向他投去半是鄙夷半是同情的目光。从去年开始,朝臣们只要到清思殿面圣,都会在朝服里面多加一件棉袍,以免被冻坏。今天大理寺卿是被临时召来的,来不及准备,所以只穿着平常的衣服,在清思殿中待了这么一会儿,大概整个人都快冻僵了,比躺在地上的宋若昭强不了多少。
“快说!”皇帝的耐心即将耗尽,后果不堪设想。
“请陛下恕罪!”大理寺卿纳头便拜,“宋学士的死状实在太过奇特,臣一时无法确知宋学士的死因,亦……无法断定她的死亡时间。陛下!”
皇帝沉着脸摆了摆手,大理寺卿逃也似的退下了。
宋若昭是在向皇帝分析凌烟阁异象的原因,从清思殿离开后失踪的。正是宋若昭的失踪,将裴玄静再次带到皇帝的面前。从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两个红色变字,裴玄静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推理,最终道出皇帝弑父的罪行!
裴玄静因言获罪,被处以截舌之刑,结果又引出了李忠言。最终,皇帝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他终于除掉了这个心腹大患,并且查明了从离合诗至今的所有疑团。其实皇帝很早便开始怀疑,李忠言才是大明宫内外一系列谜案的始作俑者。对于皇帝来说,杀掉李忠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他只要不开口,就无法排除所有隐患,故而皇帝对李忠言一直隐忍不发,就为了找到一击致命的机会。没想到,还是裴玄静担当了这个最关键的角色。裴玄静直言犯上,说出了李忠言想说而不能说的话。他感到心愿已了,不想再牵连更多的无辜,决意向皇帝自首。
李忠言和裴玄静,掌握着足以摧毁皇帝的秘密,但是,现在他们都不能再说话了。
至于《辛公平上仙》,从表面上看毕竟只是一个鬼怪故事,恐怖有余,含义却晦涩难解。上元节时散布出去的,绝大部分都被收回销毁了,即使尚有若干散落民间,亦不足为害。在对段成式的处理上,皇帝相当宽宏大度。他的形象不仅没有受到损害,反而更显光辉睿达。所有相关之人都心悦诚服,连裴度都未置一词。
宋若昭失踪已逾旬月,皇帝几乎将她淡忘了。谁知一切尘埃方才落定,她的尸体竟又冒了出来。
假如宋若昭的死因明确,那么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会令皇帝感到彻底心安。偏偏宋若昭以如此诡谲的形象出现,好像专为来提醒皇帝:事情还没有完。
难道,他还忽略了什么?
内侍上前来搬运宋若昭的尸体,皇帝突然制止:“且慢,朕还要再看一看。”
他缓步踱到尸身近前。因为清思殿中的温度比户外还要低,所以宋若昭的尸体在地上安放了许久,仍然清清爽爽的,既没有融化出水渍,也看不到一点血迹或者污痕。
皇帝恍惚觉得,面前躺着的并不是一具女人的尸首,而是一条冰冻的大鱼。这个联想让他感到隐隐的恶心,又有一种极其怪异的熟悉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番情景?
忽然,皇帝浑身一凛!他快步绕到云母屏风的后面,条案上并排摆放着凌烟阁的模型和收藏《推背图》的金匮。
“陈弘志!”他吩咐,“取金匮的钥匙来。”
“是。”陈弘志立即捧上黄缎覆面的漆盘,皇帝掀开黄缎,拿起钥匙,看了陈弘志一眼。后者垂首侍立,毕恭毕敬地等待着。
“退下吧。”
陈弘志迅速闪到屏风外面去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插入钥匙,打开金匮。
最上面的正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两个红字赫然抓住他的目光。老树枯萎、新树茂盛。皇帝厌恶地移开视线,将它从金匮中取出来。
接下来是第九象和第一象,也被他取出放在一边。
然后是《推背图》的第二象。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鱼。
皇帝的呼吸沉重起来。这幅图他看过太多遍了,所以宋若昭的死状一下子便勾起了他的联想。没错,正如同这第二象上的画面——一柄长剑从鲤鱼的身上穿过。
在宋若昭冻得僵硬的尸身上也插着一柄剑,而她自湖中浮起的样子,又多么像一条死鱼。
这是什么意思?
宋若昭死得如此离奇,难道是继凌烟阁的三次异象之后,又一次神灵的启示?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他分明看到,第二象的诗上也有红色的字!
这怎么可能?将金匮搬入清思殿时,他曾把《推背图》又从头至尾地阅览了好几遍。除了第三十三象之外,所有的图和诗都没有任何问题。尤其是这幅他最最在意的第二象!
但是现在皇帝分明看到,在第二象的七言诗中,第三句和第四句里都出现了红色的字。
这首七言诗是整个《推背图》中皇帝唯一能倒背如流的。
“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
可是现在,第三句的“九”字变成了红色的“五”字,第四句中的“三”字变成了红色的“二”字。
于是这首诗就变为:“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五人,二百年中少一纪。”
静候在屏风外的陈弘志听到一声咆哮,像极了野兽濒死时绝望的惨叫!陈弘志惊得原地蹦起,本能地叫着:“大家!”向屏风内直冲进去。
陈弘志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h2>4</h2>
浣花溪从葱茏林木中蜿蜒流出,清透的溪水中映着蓝天白云,映着溪畔的绿树和茅舍,仔细看,还能找到极远处雪山的倒影。
成都城南本是清幽之地。浣花溪因杜甫草堂而闻名,后来薛涛也搬到这里居住,建有一座小小的别墅。隔溪眺望,可见简朴的木檐探出在稀疏的花篱上方,一堵矮矮的泥墙挡住了绝世芳华。
薛涛避世多年,仍不时有仰慕者来探访浣花溪。来的人多了,溪头便逐渐聚起几家小酒肆,高挑的酒幡老远就能看见。薛涛毕竟年过五十了,平日里深居简出,从不会晤外人,又时常遁入深山修道,所以即使有人登门拜访,也全都吃了闭门羹。来者皆为文人骚客,还算懂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因此后来,大家干脆就在溪头的酒肆里坐一坐喝上几杯,聊一聊薛涛的香艳故事,发一通感慨再题上几首歪诗,最后遥望一眼溪水深处,便兴尽而归了。
不过今天来的这位胡服公子,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他刚在叶家酒肆里坐下,女掌柜叶三娘的眼睛就黏上了。俊朗的相貌和潇洒的气度尚在其次,最打动叶三娘的,是他眉宇间的郁结。好歹也算是阅人无数,干练精明的叶三娘心中陡然生出些没来由的柔情,只想帮他化开那双眉峰间的愁思。
她端着最好的酒上前招呼,谁知人家不要酒,只要茶。
叶三娘笑道:“公子这等风流人物,却不饮酒,岂不煞风景。公子是嫌小铺的酒不够好吗?可是我这叶家铺子里的酒,连当年的韦夫子、武相公,如今的段翰林,元大才子都赞不绝口呢。”
“哦?”公子上下打量叶三娘,“娘子才多大年纪,就见过那些人?”
叶三娘涨红了脸,辩道:“我是听我爹说的。”
公子笑了:“看来我必须要尝尝娘子的酒了。”
一杯酒下肚,他忽然呛咳起来。叶三娘慌了手脚,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不胜酒力的文弱书生啊。
公子止了咳,冷笑道:“娘子勿要慌张。不是你的酒不好,是我一年多前得了场大病……太久不曾饮酒,有些不习惯了。”
他说着又干掉一杯酒,果然不再咳嗽了。
“请问娘子,薛炼师在家吗?”
“我不知道。”叶三娘没好气地回答。
“你天天守在这浣花溪畔,怎会不知道?”公子注视着从酒肆旁流过的溪水问,“这是怎么回事?”
叶三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中蓦地一紧——碧绿见底的溪水中漂来几缕殷红,正随着水流悠悠旋转着。
“这……”她支吾道,“是有人在杀鱼吧?”
公子朗声大笑起来:“你这样说才是大煞风景呢。”他扬起脸,“你再闻闻,多么淡雅的花香,可不是杀鱼的腥气!”
“噢,也是啊……”叶三娘讪笑。
“我猜是木芙蓉碾出的汁吧?”公子道,“莫非薛炼师又开始制薛涛笺了?可我怎么听说,她自从与元微之情断之后,就再也不制薛涛笺了呢?”
叶三娘冲口道:“肯定不是薛炼师。”
“那是谁?难道薛炼师的家中还住着别人?”公子微眯起一双桃花眼,看得叶三娘芳心乱跳。
“怎么会!公子莫要瞎说。”
“好。”公子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娘子既不肯说,我只好亲自去探一探咯。”
叶三娘忙道:“公子!唉,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薛炼师不在家,你去了也见不着人。”
“娘子方才为何不说?”
叶三娘的脸一红:“我们这几家酒肆就靠薛炼师的名声做生意,所以她就算不在家,我们也不会说的。况且,薛炼师不见生客的规矩在外,客人们都只是远观而已。”
公子点头:“娘子这么说,我再非要去一探究竟,倒显得我不通风雅了。”
叶三娘抿嘴笑道:“公子怎会不通风雅。”
公子也笑道:“那便请娘子赐笔墨,我也按照规矩办,酒喝了,景赏了,再题诗一首在上头,这趟浣花溪之行便圆满了。”
叶三娘赶紧捧出笔墨砚台,公子满饮一杯,举笔在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四句诗。回首对叶三娘道:“娘子看看,我这首诗写得怎样?”
“哎哟……”叶三娘露出窘态,“我不识字呀。”
公子笑而不语,放下笔,便潇洒地迈出酒肆,朝溪谷外翩然而去。
叶三娘躲在酒肆外的一棵枝杈如盘龙的大树后眺望,终于等到公子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吩咐过店里的小伙计,便悄悄地从后面出了酒肆,快步朝浣花溪的深处走去。
她来到薛涛的小院外,在院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很快门就开了。叶三娘冲着门缝里头说了几句话,又急匆匆地返回酒肆去了。
又过了片刻,院门再次打开。一个全身罩着黑纱幕离的人影躲躲闪闪地从门内钻出来,手里还牵了一头灰色的毛驴。那人观察了一番周围,见无异状,便骑上驴子向浣花溪外而去。
才走了没多远,从身侧的树后传来吟诵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黑纱幕离下的人惊得在驴背上东张西望。胡服公子从树后闪身而出,挡在灰毛驴的面前,微笑道:“这叶三娘的话真是连半句都不能信,她明明是识字的嘛。”
“是你!”驴背上的人猛地掀起面纱,仍然不能相信所看到的,“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也死了吗?秋娘?”
杜秋娘“嘤咛”一声,从驴背上斜斜地栽下来,正好被崔淼揽入怀中。
粉墙下的长条木案上,铺着已经浸透了木芙蓉花汁的白纸,被太阳一晒,越发香气馥郁熏人心醉。旁边的青花大瓷缸里,还剩了一半的木芙蓉花瓣。崔淼啧啧赞叹:“原来薛涛笺是这样制成的,我今天可算大开眼界了。”
杜秋娘已脱下幕离,身上却还是那套方才逃跑时的藕色布裙,黑发上扎着村姑的花布巾子,没有插一件首饰。怎奈天生丽质难自弃,洗净铅华之后反更显得明眸皓齿,娇艳动人。崔淼看着她向自己款款走来,不禁会心一笑。
杜秋娘却噘起嘴:“崔郎要找我就直接来嘛,何苦吓死人。”
“我没有要找秋娘啊。”
“你?”
崔淼笑得十分狡黠:“我的确是来探访薛炼师的,只是见那叶家娘子言语闪烁,似乎有诈。便临时起意,在墙上题了那首《金缕衣》,不料竟然把秋娘惊出来了。哈哈,实属意外之喜。”
“真的是意外吗?”杜秋娘喃喃,“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崔郎。”
崔淼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口吻:“我说过,崔某生来便与佳人有缘。”环顾周围问,“薛炼师的确不在家吗?”
“薛姊姊到青城山中修道去了,她一去就要待好几个月的。”
“你不跟着去吗?”
“我?”杜秋娘翘起樱桃小口,“我可受不了那种日子。”
“你就受得了现在的日子?”
杜秋娘垂眸不语。
崔淼轻声问:“很寂寞吧?”
“那又能怎样。”
“所以就做薛涛笺来打发时间?”崔淼摇头叹息,“可惜了秋娘的天姿国色,更可惜了秋娘的才情和歌艺,直如深谷幽兰,独开独谢,再美也无人欣赏,更无人共鸣。秋娘真的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劝君惜取少年时’,秋娘,这可是你自己写的诗哦……”
“别说了!”杜秋娘颤声道,“别人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崔郎怎么也这样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了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崔淼追问:“现在你自由了吗?”
杜秋娘的脸色发白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崔淼道,“你也真是沉不住气,如果来者不是我,你现在会是何等状况?薛炼师若在家,定不会让你如此莽撞行事。”顿了顿,他又微笑着问,“你来成都投奔薛炼师,也有一年多了吧?跟着人家这么些日子,就没学到半点儿虚怀若谷?”
杜秋娘惊奇:“你连我什么时候来的都知道?”
“猜的。”
“怎么猜的?”
崔淼一指盛放木芙蓉花瓣的瓷缸:“木芙蓉秋天开花,所以这些花瓣是去年收集的。薛炼师早已摆脱人间的情怨纠葛,与元微之情断后再不制薛涛笺,她绝不会破例。应当是你在百无聊赖中,向她请教制笺的方法。既然从去年秋天就收集了木芙蓉的花瓣,那么,你一定是早于那个时间来到浣花溪的,我说得对吗?”稍待片刻,他温柔地问,“秋娘,离开长安后的日子很艰难吧?”
两人在花篱下并肩而坐,从这里抬头望向天际,可以在云霭层层之上看见更白的云朵,那其实是雪山之巅的冰峰,层峦叠嶂直入九天。
雪域冰山就像一座竖立于天地间的巨大屏风,在它的照应之下,人世显得格外安逸,也更加无足轻重了。
杜秋娘悠悠地道:“唉,怎么说呢?我原以为,身上带着这么多年卖笑的积蓄,银钱上绝无忧虑,日子总是过得去的。可是三年来,我每天都生活在惶惶不安中,不管离开长安有多远,总害怕有朝一日会被人识破了身份。我再也不敢唱曲,连琵琶都不敢拨弄了……独自漂泊了将近两年,我实在过不下去这种浮萍似的日子,觉得人生一点希望都没有,差点儿都想一死了之算了。后来我在街上看到道姑,就寻思着要不然也学她们,干脆出家吧。出家固然清苦,总好过漂泊不定。可是我这样子,去了哪家道观,人家不会盘问呢?我试了好几次,不管我怎么说谎,总是立即被识破。不肯收留尚且事小,我担心如此一来二去的,又把我的行踪暴露出去。正在山穷水尽之际,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同为乐妓出身,却早已遁世修道,仙踪缥缈的薛涛炼师。我想来想去,只有她这里尚可一试,便投奔过来。总算老天爷怜悯,我来到浣花溪时,恰好碰上薛姊姊在家。我一见到她,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全都说了。薛姊姊二话没说,就把我留下了。唉……”杜秋娘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方才深深地叹息一声,“从那时起,我总算过了一年多的安生日子。我打心底里羡慕薛姊姊的飘然物外、离尘出世,便恳求她教导我。可是,她又总说我凡心未定、尘缘未了,就是不肯收我为徒,连去青城山修炼也不带着我。所以春分以来,我就独自一人待在这浣花溪头,每天从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娇嗔地抱怨,“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我都快闷死了!”
崔淼微微点头:“你后悔了。”
“后悔?当然没有!你休要胡说。”
“你方才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我没有后悔诈死,我只是……过不惯如今的日子。”
“那就是后悔。”崔淼淡淡地说,“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秋娘,你更爱过去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
“我是没有办法呀!”杜秋娘辩白,“我当然喜欢在平康坊的日子,自由自在,想唱就唱。若是碰上不顺眼的恩客,想不唱就可以不唱。但你是知道的,正因为这种好日子难以为继了,所以我才……如果我不诈死逃跑,眼看就要被弄进宫中去了。”
“进了宫也照样可以弹琴唱曲,有人欣赏,不比现在这样好吗?”
杜秋娘狐疑地看着崔淼:“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有些糊涂了,不知秋娘更爱的究竟是自由,还是知音?”
杜秋娘目光中的疑虑更深,但她仍然思索了一下,反问:“如果我两样都想要呢?”
崔淼干脆地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秋娘的知音只能是男人,而男人又总是最自私的。”
杜秋娘惊诧地瞪着崔淼:“你……崔郎,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你真的是来访薛姊姊的吗?”
崔淼将两手一摊:“那你说我所为何来?”
杜秋娘的一双美目瞬了瞬,忽然问:“裴炼师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裴炼师……”
“对啊,那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崔郎的知音不是她吗?”
崔淼脸上的隐痛再也掩饰不住了,冷笑一声道:“说来好笑,她倒是入宫去了。”
“裴炼师进宫了?”杜秋娘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她以为我死了,便应皇帝之召,入宫修道去了。”
“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