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崔淼才道:“所以我现在也是有自由,而无知音了。”
“崔郎……”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淼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总之都过去了,如今我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正在四处游历之时,恰好来到成都附近。因我曾与薛炼师在青城山中有过一晤,便想到浣花溪来一访故人。没想到,却遇上了秋娘这位故人。”他向杜秋娘展颜一笑,“今天,秋娘能否再为我唱一次《金缕衣》?”
杜秋娘星眸闪耀:“千金一曲《金缕衣》,人间已再难闻。但为崔郎,我愿献此曲。”
初夏夜。星光下的浣花溪波光粼粼,去年的木芙蓉和今年的青草香混合在一起,促织躲在院墙下鸣叫。
杜秋娘正在对镜梳妆。她淡扫蛾眉,颊贴圆靥,鬓边插了一枚碧玉钗。崔淼从院中采来一朵带露的紫薇,为她簪在玉钗旁。杜秋娘娉婷而立,金粉色的披帛自玲珑的香肩委地,随着她的步履摇曳生姿。
顷刻间,艳冠长安的名歌妓又回来了。
杜秋娘正要抱起紫檀琵琶,崔淼笑道:“等等,再有一样东西,就完美了。”
“什么?”
“香。”
杜秋娘道:“薛姊姊不爱熏香,总说败坏了草木的自然之气,久而久之,我也忘了这回事。”她对着崔淼嫣然一笑,“崔郎难得来一趟,少不得把那样稀罕东西拿出来一用了。”
“什么稀罕东西?”
杜秋娘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裹,轻轻掀开外面包裹的金黄色绸缎。崔淼一看,却是一小块黑乎乎泥巴似的东西。他皱了皱眉:“这是……熏香?”
“崔郎好眼力。”杜秋娘笑道,“可知这是什么香?”
崔淼摇了摇头。
“这就是龙涎香。”
“龙涎香?”崔淼一哂,“秋娘的身边竟有龙涎香,是从哪儿来的?”
“是……他赐给我的,就这么一小块,只有他在的时候,才可焚此香。”
崔淼点头:“好啊,托秋娘的福,今天我也做一次……”他咽下后面的话,却从杜秋娘的手中接过绢包,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从妆奁中找出一把小小的银篦刀,自那块黑乎乎的龙涎香上刮下数小碎片来,投入镂空缠枝的香炉中。
两人都默默地注视着香熏炉中透出的火光,明明灭灭,须臾,屋里便飘荡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好闻吗?”杜秋娘轻声问。
“不好说。”崔淼答,“太特别了,极尊贵又极悲哀的感觉,实非人间该有的。”
“崔郎也这么觉得?”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这香气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王皇太后。”
杜秋娘愣愣地看着崔淼,他却还以狡黠的一笑:“是不是也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杜秋娘的脸登时变得酡红,仿佛饮下一口烈酒,她横抱琵琶,嗔道:“你管我想谁呢,听曲吧。”
长安城中千金难觅的《金缕衣》,在千里之外的浣花溪畔响起来。
<h2>5</h2>
一曲终了,龙涎香气却似乎变得更加浓郁,在他们的身边形成化解不开的包围,又仿佛要吸走他们的魂魄。
崔淼举起酒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来,秋娘且与我痛饮这一杯吧!”
杜秋娘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明眸如星辰般湛亮。她轻声道:“崔郎方才的话不对,并非所有男人都自私。据我所知,就曾有人既得到了自由,也得到了知音。”
“哦,什么人那样幸运?”
“我听薛姊姊说的,那人是她最好的朋友,名字叫做傅练慈。”
“傅练慈?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崔郎也知道她?”
“二十多年前的京城名妓,恍若三年前的秋娘,对吗?”
杜秋娘满脸惊诧:“天呐,崔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崔淼忍俊不禁地说:“我早说过,全天下的佳人都是崔某的知己,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抑或是将来的。”
“呸!瞧把你得意的。”杜秋娘佯斥,“我知道了,你一定听过白乐天的那首《琵琶行》的故事。不过薛姊姊告诉我,《琵琶行》表面上看起来是写一名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歌妓,其实那位惊才艳艳的琵琶女就是傅练慈。她是在看过白乐天为她所作的《琵琶行》之后,感觉生无可恋,兼心愿已了,便投水自尽了。薛姊姊还说,世人并不知道《琵琶行》背后真正的故事。”说到这里,她又朝崔淼投去含情脉脉的一瞥,“崔郎这么灵巧的人儿,多半是打听到了《琵琶行》的真正内情。”
“只听说了一些大概。”崔淼不以为然地笑起来,“方才秋娘的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知崔某是否有幸,能听秋娘讲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故事可讲,但并没有那么缠绵悱恻。”
杜秋娘将紫檀琵琶搁在身边,悠悠道:“我听薛姊姊说,那傅练慈生得美貌绝伦,又擅奏五弦琵琶,技艺之精湛,多年前的长安城中,无人能与她相比。傅练慈二十来岁时,有一位西川富商斥巨资为她赎了身,纳她为妾,傅练慈随富商来到成都,从而与薛姊姊相识成为了好友。后来,傅练慈厌倦了为人妾的日子,便让那富商给她一纸休书,又返回长安去了。她在曲江旁买下一座宅院,重新弹起琵琶,没过多久声名再起,为了能进她的院子一睹芳容,长安城中的王孙公子恨不得浪掷千金,而她却只挑想见的才见。崔郎你说说,她是不是活得特别潇洒自在?”
崔淼含笑不语。
杜秋娘叹了口气:“按说,她本可以一直这样潇洒地过下去,可是偏偏遇上了一个人。就因为那个人要专宠她,曲江旁的院子只能重门深锁,傅练慈的琵琶从此也只能弹给他一个人听,狂蜂浪蝶们都跑了,所有的真心假意也统统散去。按照傅练慈一向的言行,大家都推想她是被迫的,甚至还在暗暗盼望着,有朝一日她能突破束缚,重新变回那个豪放不羁、自由自在的性情女子。可是,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直到此时,崔淼冷淡的目光中方才闪出一星亮泽。他问:“难道说,傅练慈是心甘情愿放弃自由的?”
杜秋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道:“她在曲江旁的宅院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销声匿迹了整整十年。最好的年华就这样一掷而去,却没有丝毫留恋。直到贞元二十年,那个专宠她的人逼她离开长安。”
“哈!霸占了人家整整十年,到头来就一脚踢开?”
杜秋娘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吧。傅练慈不愿意走,但那个人的命令她更不敢违抗,最后只能无奈地返回成都来了。因为她心意彷徨,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三个月后才游荡到成都。这时,已经是永贞元年的元月。”
又是永贞元年。
崔淼凝视着香熏炉中的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新皇即位的诏书传到西川,傅练慈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赶走。”杜秋娘道,“再过半年,先皇因病禅位,不久便驾崩了。傅练慈从此定居在成都,彻底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直到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她将那人所赠的紫檀琵琶交给白乐天后,便投江自尽,走完了这一生。我觉得,她应当走得了无遗憾。”
崔淼将目光转回到杜秋娘的脸上:“恕我愚钝,秋娘所谓的自由与知音兼得,指的就是傅练慈吗?可为什么在我听来,她的人生是个纯粹的悲剧?”
“悲吗?”杜秋娘怅然地说,“崔郎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身份的女子,对于幸福的祈盼自与良家女子不同。我们并不奢望天长地久,也从不敢想什么相夫教子、举案齐眉。何况,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我们还不见得能过下去。比如薛姊姊吧,与她有过情缘的人,并无一个能修成正果,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命啊。但是没关系,只要曾经得到过一份真心,就足够了。崔郎你想,当初如果傅练慈被纳入宫中,即使得了一个妃子的封号,从此却只能在深宫中耗尽一生,再不见天日。这与她为他独守宅院,根本就是两回事。所以,那人在登基之前放她走,在我看来,便是最难得的情义了。”
沉默片刻,崔淼道:“恕我直言,从男人的立场来看还是自私,不过换一种方式罢了。”
“你!”杜秋娘大为扫兴,愤愤地说,“和你说不清楚!”她伸腿下榻,谁知刚踩到地上,却像踩到一堆棉花。身子晃了晃,便重新软倒在榻上,头上冒出冷汗。
“崔郎,我的头好晕,怎么……”杜秋娘向崔淼伸出手,可是他的轮廓越变越虚,渐渐化成一团迷雾。她摸不到也抓不住,只能颓然倒下。
崔淼一手搂着杜秋娘的娇躯,一手推开房门,初夏的清风瞬间灌入,冲破了屋内的重重郁结。
一个黑衣人从门外姗姗而入,身上却带着星辰点点。“这是什么?”崔淼在她的肩头随手一捻,原来是一枚萤火虫。
“怎么磨蹭了这么久?”聂隐娘只要一开口,便是万年不变的凌厉语气。
崔淼对着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目送着萤火虫飞进夜色中不见了,才轻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的香起效比平时慢,结果她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把她几辈子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听得我十分尴尬啊。唉!迷魂香就是这点不好,把人迷晕了不算,还会诱人说出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话,我却未必次次都想听。”
“少矫情了,我看你听得十分畅快嘛。”聂隐娘可不会对他客气,扭头嗅了嗅,“味道很特别啊,这就是迷魂香气吗?”
“不,这是龙涎香。”
“龙涎香?”
崔淼掀开香熏炉的盖子,用银签子拨动着香灰道:“我知道了,应该是龙涎香的缘故,使混在其中的迷魂香起效变慢了。而且,龙涎香气把迷魂香的味道完全掩盖了,我原先还有些担心会被她发现呢。”
在他说话之际,聂隐娘已经麻利地把杜秋娘五花大绑起来,还在嘴里塞了团丝帕。饶是崔淼的迷魂香厉害,这么折腾杜秋娘居然都没醒。
“走吧?”聂隐娘把杜秋娘往肩上一搭,又在门边驻足道,“要不要给薛炼师留个信?否则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不留信,薛炼师就会当是杜秋娘自己走了。”崔淼伸手拿起榻上的紫檀琵琶,笑道,“这件好东西还得带上。”
院门前,已有一辆马车在静静等候。待聂、崔二人将杜秋娘弄上车后,斗笠遮面的车夫轻轻一松缰绳,马车便在星月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向浣花溪头驶去。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聂隐娘打破沉默,说道:“原来龙涎香的味道是这样的。”
“隐娘也知道龙涎香吗?”车内月光朦胧,只能隐约照出崔淼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我只听说过龙涎香之杀。”
“龙涎香之杀?这名字有趣,是什么意思?”
聂隐娘道:“龙涎香之杀,指的是永贞元年前后发生的一系列刺杀案。”
崔淼看着聂隐娘,笑得有些邪魅。
“你笑什么?”
“我觉得,龙涎香之杀这几个字,和隐娘倒挺般配的。”
“非也。龙涎香可不是寻常刺客能有的。”从聂隐娘的冰冷语调中竟透出一丝罕见的敬意,“之所以叫做龙涎香之杀,是因为刺客每杀一个人之后,都会在现场焚起龙涎香。龙涎香气弥久不散,而且与众不同,绝对不会引起混淆。”
“所以,刺客是用龙涎香作为标记咯?”
聂隐娘反问:“龙涎香可是一件稀罕之物,崔郎以为,刺客为何非要用龙涎香做标记呢?”
“龙涎香又名天子之香,莫非……刺客是代表皇帝而行刺杀?”崔淼一拍大腿,“多半就是!普通人怎么搞得到龙涎香?”
聂隐娘点头道:“我告诉你龙涎香之杀中被刺者的身份,崔郎就更清楚了。据我了解,当年死于龙涎香之杀的有金吾卫大将军郭曙、西川节度使韦皋,还有……舒王李谊。”
“等等,等等。金吾卫大将军、西川节度使、舒王!这可都是一等一的达官贵人啊!他们竟然都死于刺杀?”
“对,而且都死于龙涎香之杀。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皇帝派出的刺客暗杀的。”
“哪位皇帝派出的刺客?”崔淼看着聂隐娘的眼睛,“难道是……先皇?先皇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还要用暗杀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这个问题我就没法回答了。但据我所知,先皇在东宫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他的储君位置一直受到舒王李谊的威胁。金吾卫大将军郭曙是郭子仪之子,把持着京畿重地的防务,和舒王李谊曾为同袍,所以关系特别亲密。至于西川节度使韦皋,曾经是西川的一代枭雄,由于他在和吐蕃的战争中立了大功,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就是他抓捕到的,所以他居功自傲,从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先皇登基之初,就是韦皋头一个上表,称先皇身患重病,口不能言,无法视政,应该让位给更加贤良适当的人。”
“他居然敢上这样的表章?”崔淼忍俊不禁,“先皇熬了二十多年才当上皇帝,龙椅都没坐热呢,就要把人家赶下台去,这个韦皋也太嚣张了吧。他这么闹图什么呢?再怎么折腾也轮不到他当皇帝,莫非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韦皋肯定是想拥立他属意的皇帝。至于谁是贤良适当的人选,韦皋没有直说。崔郎不妨猜一猜?”
“让我猜?”崔淼思忖道,“我想想,能够将先皇取而代之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当今圣上,还有一个就是舒王李谊?至于韦皋想拥立的是谁,我还真不敢胡乱揣测。”
“有什么不敢的。结局你都知道了——龙涎香之杀所到之处,韦皋头一个丧命,接着是金吾卫大将军郭曙,最后便是舒王李谊。此三人一除,先皇即宣布退位,内禅于太子。于是,咱们英明神武的当今圣上便顺利登基,开始大展宏图了。”
“哈!我知道隐娘为何对龙涎香之杀特别感兴趣了。”崔淼恍然大悟,“若非龙涎香之杀,大唐很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聂隐娘冷冷地说:“先皇孱弱,即使在位也坚持不了多久,暂且不提。但是当初如果舒王即位,因他得位不够名正言顺,肯定希望拉拢各方势力来支持他,所以我预料,他绝不会像当今圣上这样戮力削藩。”
“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崔淼打了个哈哈,劝道,“藩镇大势已去,隐娘何必执着。你我皆凡人,还是随波逐流罢了。”
聂隐娘似笑非笑地说:“哦?崔郎想要随波逐流,为何不早说呢?也省得我们夫妇跟着你这般穷折腾。”
崔淼尚未答话,横躺在车座上的杜秋娘却“哼”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当她发现自己四肢被绑,嘴里也堵了东西,不禁拼命挣扎起来,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休要乱动!”聂隐娘说,“识相的就帮你除掉嘴里的东西。”
杜秋娘看看崔淼,又看看聂隐娘,狂点头。
聂隐娘将她口中塞的丝帕一把扯下。杜秋娘大口喘息了几下,冲着崔淼叫起来:“崔郎,救我呀!”
聂隐娘斥道:“叫什么叫!再叫还把你的嘴堵上!”
崔淼朝杜秋娘摊了摊手:“秋娘,你还是乖乖地躺着吧,不要吵不要闹,便可少受点罪,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崔郎你!”杜秋娘这才认清了现实,双眸闪现泪光,“原来、原来你是故意……”她倔强地昂起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聂隐娘道:“告诉她吧,迟早要说的。”
崔淼向杜秋娘俯下身,压低了声音道:“秋娘,我们送你回长安去。”
“回长安?”
“是的,回长安。”顿了顿,崔淼补充,“我们还要将你送进大明宫去。”
杜秋娘瞪大眼睛:“为什么?崔郎、隐娘,你们这是为什么呀?当初不是你们帮我逃离虎口的吗?现在为何又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聂隐娘冷哼道,“就因为你面前的这位风流郎君,要用你去和皇帝做一场交易。”
“交易?”
“他要用你去换回他的心上人。”
“崔郎的心上人?”杜秋娘愣愣地看着崔淼,忽然叫起来,“啊,裴炼师!崔郎,你是为了裴炼师吗?”
月光如水在车内流动,照出崔淼冰霜一般的面容。
杜秋娘难以置信地喃喃:“真的是这样……”
崔淼苦涩地笑了笑:“秋娘不是遗憾缺少知音吗?到了大明宫中,你就可以继续弹琴唱曲,也会有人欣赏了。”
“不!我不要!”杜秋娘尖叫起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我豁出命才逃出火坑,现在怎可又去自投罗网!我不去!我不去!”
“这……”崔淼怔了怔,狠下心道,“便由不得你了!”
“天呐……”杜秋娘的眼泪夺眶而出,难以置信地来回看着聂隐娘和崔淼的表情,终于颓然倒下。片刻,她又支撑起身子,顽强地说:“你们打错主意了。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怎会与你们议价。不可能的!就算你们把我送进宫去,也绝换不回裴炼师,不过多一个人送死罢了!”
崔淼厉声道:“若是没有静娘,你早就死了!那次的诈死之计,其实她已看出端倪,但出于同情和义气,当然也是为了……保护我,她才毫不犹豫地对皇帝撒了谎,使你能够逃出生天。如今她有难……”
杜秋娘一下愣住了:自己的命竟是裴玄静救的?这是真的吗?
崔淼苦笑道:“秋娘,我只能恳求你,帮帮我们。秋娘的大恩,我亦会用命相报就是了。”
杜秋娘气狠狠地说:“谁要你的命!就算我入宫去,你怎么就能肯定,圣上一定会答应你的条件!”
“休要再多费口舌了。”聂隐娘插言道,“道理我都对他讲过无数遍了,可他就是不听。这个人呐,已然鬼迷了心窍,不到黄河他是不会死心的。所以我劝你也死心吧。”
崔淼沉声道:“你们说得都没错,我当然知道,用秋娘去和皇帝做交易,很可能一无所获。但是,我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车外仍是漆黑的长夜,万籁俱寂中听着车轮滚滚,仿佛宿命一般不可阻挡,令人生畏,但也及不上崔淼的话语更加决然,更加无奈。
“我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想尽了办法,最终才想出了这个计策。然后我又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找到了秋娘——你的下落。转眼之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能再等,也不想再等。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行动了。秋娘,眼下只有靠你,才可能进入大明宫中,见到静娘。至于别的,我现在根本不去想。”
<h2>6</h2>
截舌后的第二十天,裴玄静应皇帝召见,离开牢房,再度站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一早就有宫婢来帮她洗漱更衣。除了在兴庆宫中,裴玄静还没遇到过这样满头银丝的老年宫婢,服侍人的手法倒是十分娴熟,默默无语地帮裴玄静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老宫婢举起一面铜镜,让裴玄静照一照自己的样子。
呵,镜子里的这个女子还是她吗?裴玄静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铜镜中的面孔。伤口愈合之后,从五官轮廓上几乎看不出变化。新换上的雪白道袍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晶莹无瑕,而那双一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明眸变得愈发深邃,在黯淡的铜镜中像两颗漆黑的珍珠。
“娘子真好看啊。”老宫娥直到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
裴玄静有些意外地朝她瞥了一眼。老宫婢又把头低下了。
走出门,便看见前方大片空地上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长安三大内,裴玄静都已经到过,她见惯了金碧辉煌,也曾为残破凋敝而黯然神伤。但眼前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却是三座皇宫中绝无仅有的。
如果不是祭天台前仍然站着几名神策军,简直不能相信此地属于皇宫。其实祭天台下的地牢已经空了,根本不需要守卫。那几名神策军是专门来看管裴玄静的。
自从受刑之后,裴玄静就被送来太极宫中,关押在三清殿旁残存的下等奴仆的房舍中。除了那几名远观的神策军守卫,整个太极宫西隅的这片狭长地带中,就只有裴玄静这一名囚犯。
很显然,皇帝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见到裴玄静,所以才做此安排吧。
她倒觉得十分安逸。
裴玄静上了马车,撩起车帘,看到老宫婢弓着身子,向南去了。
南面是掖庭宫。
掖庭宫中都是最低等的宫婢,其中不少是犯官的女眷,也有犯错遭罚的宫婢甚至被打入冷宫的嫔妃。没入掖庭便意味着终生为奴,很少有人能从掖庭宫走出来,掖庭便是她们人生最后的归宿。所以,打破惯例的上官婉儿才会被称为人中翘楚。
裴玄静注视着老宫婢远去的背影——她因何没入掖庭?又是什么原因使她从掖庭宫中被挑选出来,专门来为裴玄静梳妆?还有,她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裴玄静的思绪被拂面而来的春风打断了。将近一个月没有出门,天地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暖风和煦,杨花和柳絮在空中簇拥起舞,惹得她的鼻子微微发痒。
春天来了。
只有清思殿仍停留在严冬中。龙涎香气与冰块散发的寒气交融在一起,香者更香,寒者更寒。
裴玄静入殿跪拜,良久,才听到皇帝说:“宋若昭的尸体找到了,就在太液池中。”
她抬起头。仿佛初遇一般,他们都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彼此。裴玄静几乎认不出皇帝来了。
二十天不见,皇帝老了十岁,于阗大玉盘中的冰霜好像全部凝结到了他的鬓边。尤其让裴玄静感到震惊的是,他的神态变了。在裴玄静的印象中,皇帝是她所见过的最傲慢的人。这一点儿不奇怪,因为他是天子,自然可以睥睨天下。但是裴玄静第一次见到皇帝时,便从他的傲慢中看到了一种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决心。他的傲气是进取的,是胸怀社稷者的野心万丈。正是这种特殊的傲慢,使皇帝看起来相当年轻。
他真的不像一位守成的君主,而更像一位开疆拓土的战士。他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是一位从不停歇地“打江山”的皇帝。这样的皇帝怎么会老呢?即便是死,也只能战死在沙场上。
在贾昌的小院中第一次见到“李公子”时,裴玄静便感叹于他的高傲与锐气。从那时起,裴玄静就对皇帝始终抱持着矛盾的感情。她憎恨他将天下人视为草芥,毫无怜悯的冷酷,但也敬佩他对于自身使命的坚持。正是这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导致了她在面对他的淫威时,一直自相矛盾的行为。她反抗他,但又服从他,均源于她在内心敬重他,同时又厌恶他。
今天,就在裴玄静踏进清思殿前的那一刻,甚至在她听到他说“宋若昭死在太液池里”的那一刻,她都坚信这种矛盾不复存在。对于皇帝,现在她的心中只有恨,再没有别的了。
可是不对啊,为什么皇帝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的狂傲呢?他的强硬呢?他的坚韧呢?
裴玄静惊骇地发现,当皇帝失去斗志以后,就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根基。令她既恨又敬的东西同时消失了,如今在御榻上坐着的,几乎是一个老人。头一次见到皇帝时,裴玄静不相信他已年满四十岁;今天见到皇帝时,裴玄静同样不敢相信他还未到四十五岁。
出了什么事?
他不是一切尽在掌握,把最后的威胁都排除掉了吗?
皇帝说话了:“朕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在云母屏风的后面,皇帝打开金匮,示意裴玄静上前来。
摆在最上面的是《推背图》第二象。
裴玄静的目光停驻在七言诗上,那两个红字格外鲜明,不容忽略。
“看清楚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
“宋若昭给你看过整部《推背图》?”
裴玄静又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第二象预示着什么?”
裴玄静看着皇帝。
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从《推背图》被撰写出来以后,第二象所预示的内容就一直不可言说,因为它代表的是——大唐的国祚。没有人敢解读第二象,也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敢让人去解读它,哪怕是太宗皇帝本人。其实它的寓意不言而喻,从朕登基的第一天起,《推背图》第二象就是朕的信心来源。”他问裴玄静,“你还记得第二象的谶诗原先是怎么写的吗?”
裴玄静记得。
但是皇帝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他虽面对着裴玄静在讲这番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原先的谶诗是这么写的:‘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解读这首诗太容易了。江中鲤鱼是指李家,重重源源从高祖皇帝而起。子子孙孙二九人,指的是帝位在李家子孙中代代传承,也许是二十九代,也许是十八代。至于‘三百年中少一纪’就更好解释了。三百年,是指大唐将有绵延三百年的国祚,而少一纪呢,或许是指三百年少一年,也可能少一个月、少一天、一个时辰……”他住了口,沉思片刻,才又道,“朕不知道其他人的看法,但朕一直这样解释《推背图》的第二象,朕对此笃信不疑!”
裴玄静听懂了:为什么皇帝说《推背图》第二象给予他信心。因为按照他的解读方式,大唐国祚将近三百年。不管是三百年少一年,还是少一个月,少一天,大唐从现在算起,还有起码一百年的国祚!谶诗第三句的帝位传承,也佐证了这个推测。从高祖皇帝开始至今,如果不算武周的则天女皇,那么当今圣上恰好是大唐的第十一位君主。不论大唐的帝位将传承二十九代还是十八代,都还在方兴未艾之时。
当人人都以为大唐已经风雨飘摇时,皇帝却几乎以一己之力擎起整个江山,正因为他拥有最坚定的信念:大唐距离分崩离析的那一天,还远着呢!而他自己在帝王序列中所处的位置,也恰好位于中间,承担着转折的重任。
如果从现在开始算,大唐还有不少于一百年的国祚,那么皇帝的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正在把一个帝国从深渊中带出来,重新攀上高峰。从安史之乱开启的持续衰败的局面在他的手中得以扭转,只有这样,大唐才能够浴火重生,再延续一百年!
“可是它变了!”皇帝指着金匮中的第二象,声嘶力竭地说。
是啊,谶诗变了。从二九人变成了二五人,从三百年变成二百年!
太可怕了。裴玄静完全理解了皇帝的绝望。二五人,解释为二十五位帝王尚可,但如果解释成十代传承呢?而三百年变成二百年,则更加直白并且逼迫太甚。现在的谶诗等于在说:大唐将亡,亡于当下!
“你与宋若昭一起勘察过凌烟阁异象,她说那一切都是鬼神之力,包括《推背图》的变字。你也这样认为吗?是吗?!”皇帝的问话仍然像过去一样咄咄逼人,但是裴玄静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恐慌和虚弱。
她直直地望向他。
皇帝仍然在喃喃自语:“宋若昭死了,一柄宝剑穿胸而过,正如第二象中的鲤鱼……她怎么会死成那副怪样,难道也是鬼神之力吗?”他盯着裴玄静,“假如凌烟阁异象真乃鬼神所托,就是为了让人发现第三十三象的变化。那么,宋若昭死成第二象中鲤鱼的样子,也是为了叫朕留意到第二象的变化吗?”
裴玄静垂下眼帘,不忍再看皇帝。
他冲着她低吼:“你没有听见朕的问话吗?回答朕!”
她只好又抬起头来。皇帝却连连摆手道:“不,你回答不了,是朕错了,错了。你走吧,退下吧。”
<h2>7</h2>
刚一踏出清思殿,裴玄静便觉全身融暖。春光总能给予人希望。可是——她驻足回首,望着眼前的这座宏伟宫殿,心中竟有一丝恻然:多么可惜,它再也不能接纳春天了。
皇帝将她召来,并不是为了问她话。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裴玄静现在什么话都不能说了。他要她来,是他自己有话要说,再不说出来就要发疯。然而普天之下,这些话他竟然只能说给她听。
从皇帝的状况来看,《推背图》第二象的变字已经实实在在地打击到了他。而且事属绝密,他没有办法找任何人来探讨这个问题,纾解自己的恐惧,所以只能在绝望中越陷越深。
裴玄静还不知道发现宋若昭尸体的具体日子,但从皇帝的语气来判断,距今至少有十天了。所以这十多天来,皇帝都在反复咀嚼着变化后的第二象。裴玄静完全可以想象出,他是怎样一遍遍地否定,又一遍遍地确定——自己将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然而,大唐的现状并没有一样能够支撑这个预示啊。藩镇一个接一个被剿灭,大唐从上到下都认定当今圣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就连裴玄静也不得不承认,皇帝是大唐中兴的希望,怎么会变成一位亡国之君呢?
普天之下,没人会相信皇帝将成为亡国之君,即使这个预言出自《推背图》。但是皇帝自己却信了,为什么?
裴玄静回到牢房。门关上之后,屋里就只有从木窗栅的缝隙中投入的微弱光线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这里比清思殿中温暖太多,而且,会越来越暖。这样想着,裴玄静忍不住微笑起来。
皇帝为什么会相信《推背图》变字后的第二象?
因为有凌烟阁的三次显影再到第三十三象的变字,一环扣一环地证实了,这一切都是天意。当《推背图》被挪进清思殿后,凌烟阁不再显影,而宋若昭从太液池中浮出的尸体,又成为了第二象变字的征兆。
宋若昭已死,对此裴玄静早有心理准备。她还一直以为,是皇帝杀了宋若昭。如今看来,倒是自己错怪了皇帝。恰恰是宋若昭之死,成了用《推背图》第二象来诅咒皇帝,暗示皇帝将为亡国之君的关键一环,那么她是如何死的呢?
会不会是自杀?不,以裴玄静对宋若昭性格的了解,以及她力求自保的种种行为,都说明宋若昭绝对不想死。实际上,她百般挣扎,千方百计就是想从《推背图》的阴谋中摆脱出去,但还是失败了。最终,宋若昭也被牢牢地编织进了这张大网,并给了皇帝最致命的一击。
皇帝之所以相信了改变后的《推背图》第二象,是因为有第三十三象变字的铺垫。裴玄静脱口而出的“弑父”,就是以《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字为依据的。所以,紧接其后的第二象变字,应该昭示了弑父弑君的后果,是天道轮回的报应!
皇帝相信了,也就等于承认了“弑父”的罪行。
现在,裴玄静几乎能够断定《推背图》这张网究竟是谁织就的了——李忠言。
而且她相信,李忠言肯定已经死了。
截舌后,他来看望她,并向她暗示了自己的下场。
李忠言用自己的死,布下了滴水不漏的棋局的最后一着。由于他的死,即使之前皇帝对《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字有所怀疑,也不能将第二象的变字再归咎到他的身上。
李忠言巧妙地利用了宋若昭和裴玄静,向皇帝施以最残酷的诅咒——弑君者必遭反弑,皇帝篡夺的帝位将在他自己的手上粉碎。即使这个预言在现实的衬托下显得相当荒谬,但对于心中有鬼的皇帝来说,足够使他崩溃了。
然而,李忠言又是如何掌握到《推背图》的绝密内容,并且设计出这样一个连环相扣的阴谋呢?裴玄静记起来,宋若华曾经向自己暗示过“真兰亭现”离合诗出自丰陵,说明宋若华对李忠言此人早就有所警惕,也许她受到了李忠言的胁迫?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所有这一切根本就是他们二人合谋的。金匮中变字的第三十三象,就是宋若华在死前放入的。
如今宋、李二人皆已离世,真相将永远不得而知,并且不再重要。
裴玄静更想通了,李忠言为什么要来见自己那最后一面。他要从丰陵来到太极宫中,必须经过皇帝的首肯。也就是说,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的。他来见裴玄静,不仅为她在自己的设局中遭受的一切表示歉意和感谢,最重要的是,他是来坚定她的决心。
一句简简单单的“你是对的”,就让裴玄静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他的同谋。
皇帝的直觉没有错。在他即将被《推背图》压垮的关头,找来了裴玄静。因为她最有机会戳穿《推背图》的阴谋,但是李忠言以死换来的最后一面,成功地堵住了她的嘴。
所以裴玄静只能让皇帝失望了。也许,想到他正在堕入无底深渊,她甚至还有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吧。
他可以随随便便地夺走别人的生命,也可以随随便便地粉碎别人的希望,现在,就让他也尝一尝这种滋味吧。
裴玄静决定不再去想皇帝。她还有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她从袖囊中摸出一块小石子,这是刚才回来时她故意在廊檐下绊了一绊,悄悄从地上捡起来的。就着微弱的光线,裴玄静找到了墙壁上的那个位置,用石头上的棱角在墙上轻轻摩擦起来。她摩擦得非常小心,却又胸有成竹。
将近傍晚时,屋中已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裴玄静不再摩擦墙面,而是闭目养神,耐心地等待着万物沉睡的时刻。
三更天了。
有人在很远处敲更,此地太空旷,所以更声传来时仍然很清晰。裴玄静撑起身来,将自己搁在榻上的一件襦裙蒙到窗缝上。她知道一直有人在监视自己,但已夜深人静,那些人多少会放松警觉,只要这间小屋没什么明显的动静,监视者也乐得眯一会儿。
怕的是光,一点点也不行,所以必须将窗缝全部堵上。
屋里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了。裴玄静凭着感觉解下衣带,从最里层挖出一块小小薄薄的玉片。顿时,华光绽放,照在裴玄静磨了一整天的墙面上。
除去了表面的灰泥和污垢,墙上的小图便暴露出来。起先,裴玄静只是无意中发现墙上有几处污泥脱落的地方,露出了后面的画作。她进而推想,墙上应该有着完整的图画,所以用手试着剥了剥,果然不出所料。但裴玄静没有继续行动。一则,有工具才能事半功倍;二则,她不想让监视的人发现。因为从显露出来的一小部分画面上,裴玄静已经看到了一条翻腾在海里的蛟龙。
玉片发出的光芒明亮而柔和,照彻了斑驳的墙面。现在,裴玄静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连串的画:海面上的风起云涌;蛟龙激浪;三只在怒涛中挣扎的小船,还有……泣血成珠的鲛人。
画面中的内容应该和金仙观地窟里的壁画一模一样。裴玄静虽未曾亲下金仙观地窟,但从段成式等人的描述中,她知道地窟中的壁画画幅巨大,而且色泽鲜明,笔触生动,气韵天成,令人神往。然而裴玄静在牢房墙上发现的这些壁画,小而潦草,没有设色,只用石青的颜料草草画就,就像是作画者事先所作的草样。
对,就是草图。
金仙观地窟中的壁画作者,一定曾在这间小屋居住过,并且在墙上画下了“鲛人降龙”故事的最初设想。
他是谁?他是如何产生这些瑰丽浪漫的想象,又为何要将它绘制在地下,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呢?他创作出那么奇妙的画卷,完成了一个不可得多的杰作,却似乎并不希求世人的欣赏?
裴玄静有些担心被人发现,正打算将玉片重新藏起来,突然,她又在草图的边缘发现了一些墨迹。
这次不是画,而是字。
蝇头小楷,和裴玄静擦拭后残存的污迹混在一起,差点儿就被忽略掉了。
裴玄静几乎把脸贴到了墙面上,才勉强辨识出来——
最左边的一列写着:“壬子年,蛟奴一岁记,草图成。”
第二列:“癸丑年,蛟奴二岁记,海船。”
第三列:“甲寅年,蛟奴三岁记,蛟龙。”
第四列:“乙卯年,蛟奴四岁记,鲛人降龙。”
第五列:“丙辰年,蛟奴五岁记,泣血成珠。”
裴玄静用手按住胸口,否则心就要跳出来了。她看见了什么?这分明是那个神秘的作画者所写的编年志,记载着从壬子年开始到丙辰年,整整五年绘制成金仙观地下壁画的全过程。
此人不但有一手绝世画技,书法也相当精湛,寥寥数字的小楷写得优雅端丽。
但是,从第六列起字体却变了,歪歪扭扭,几不成型。写的是:“丁巳年,蛟奴六岁了。”
蛟奴?裴玄静猜测,那应该是一个孩子的乳名吧。时人给孩子起的乳名中,常带一个奴字,比如花奴、凤奴。高宗皇帝李治的乳名就是雉奴。但“蛟”字不会用在女孩的身上,所以这个蛟奴应当是个男孩子。
裴玄静惊喜地想,是了,在六岁时,这个叫蛟奴的男孩学会了写自己的乳名。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这行稚嫩的笔迹。
丁巳年,那应该是代宗皇帝的大历十二年——整整四十二年前。
多么奇妙啊,她竟与一位四十年前的男孩在此相遇了。许是为了纪念他的降生和成长,孩子的父亲才在地下绘制了令人惊叹的磅礴画卷。
嗯,肯定是父亲作的画。有机会学画的女子太少,完成金仙观地窟中的巨幅壁画所需要的体力,也不是一个女子所能承担的。
这位画师父亲,一边在地下作画,一边在这间小屋里抚养他的孩子。
蛟奴很聪明,因为紧接着的第七列,他的字迹就端正了许多:“戊午年,蛟奴七岁,爹爹走了。”
爹爹走了?裴玄静的心里“咯噔”一下。走了是什么意思?孩子还只有七岁,做父亲的为什么要离开?难道是因为,画成了就不能继续留下吗?
右边还有最后一列字,是更显成熟的笔迹:“己未年,蛟奴八岁。太子殿下赐名:罗令则。”
裴玄静将玉片藏回衣带中。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睁大双眼,她看见了——
玄宗皇帝师从的真人罗公远有一位再传弟子,俗家名为罗义堂。罗义堂曾被代宗皇帝封为国师,在太极宫中的三清殿为代宗皇帝炼丹。大历五年时,一场雷击引来天火,三清殿付之一炬,罗义堂也在火海中失踪,传说他已火解成仙。
看来罗义堂并没有成仙,而是躲到了祭天台下的地牢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悄悄回到这间下等宫奴栖身的小屋,来看望自己的儿子。
不知是因为在金仙观地窟中绘制了“鲛人降龙”的瑰丽画卷,便给这孩子起了“蛟奴”的乳名,还是因为这孩子,特意绘制了壁画。
蛟奴七岁时,罗义堂走了,原因不得而知。先皇将蛟奴接去抚养,给他起名罗令则。
永贞元年末,罗令则因矫诏谋反之罪,被当今圣上诛杀。
原来山人罗令则,就是永安公主口中,那个由先皇抚养长大的道士的儿子。
<h2>8</h2>
元和十四年夏,宪宗皇帝展开了削藩的最后一战:夺取平卢。
元和十二年李愬发奇兵雪夜入蔡州,一举剿灭淮西吴元济后,各藩震慑于朝廷的威势,纷纷归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将儿子送到长安为质,以示投诚。曾经相互勾结刺杀了武元衡的河朔三镇淮西、成德和平卢,一直都是诸藩中最桀骜不驯的,如今也只剩下平卢李师道一个光杆了。
起初李师道上表割让三州,并送儿子进京入侍。皇帝为百姓生计,接受了他的求和。谁知李师道出尔反尔,在朝廷派出使者到平卢宣诏受降时又公然反悔,皇帝忍无可忍,下诏削去李师道的官职,并命魏博、宣武、义成、武宁和横海共五大节度使共同征讨平卢。
自从宪宗皇帝削藩以来,就数这次讨伐难得的顺利。参与作战的藩镇人心已归服,所以仗打得特别卖力,其中尤以田弘正率领的魏博军为翘楚。元和十四年霜降之时,宪宗皇帝采纳了裴度的建议,诏令田弘正取道杨刘渡过黄河。田弘正奉命率军过河后,直捣郓州,一举击败平卢大将军刘悟。很快,朝廷派来的李酝、李光颜和田弘正对郓州形成三军合围之势,李师道逼着刘悟出兵迎战。刘悟知道田弘正的厉害,不愿贸然出击送死,李师道便怀疑他有叛心。内外交困之下,刘悟决心倒戈,回兵郓州斩杀了李师道父子,拎着两颗脑袋向田弘正求降。
至此,平卢藩镇平定。宪宗皇帝从即位伊始便发起的削藩战事,终告全面胜利。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就成了大唐帝国最大的顽疾。王化之外的藩镇,民风日益悍野,目无伦常,是从盛唐文明巅峰的大倒退,也是大唐人心向背的极大损失。藩镇割据的大唐,犹如浑身长满了毒瘤,处处溃烂不遂,任其发展的话,朝廷就等于被动等死。但削藩战争要消耗已经极其羸弱的国力储备,江南等赋税重地的百姓被盘剥得一干二净,民怨四起。一着不慎,甚至有可能将大唐重新拖入全面战乱、分崩离析的可怕境地。
正因为削藩面临这么多不利因素,从代宗、德宗到顺宗的几代皇帝,均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将这副重担压到了宪宗皇帝的肩上。
元和君臣,终不辱使命。经过将近十五年艰苦卓绝的努力,跋扈河南、河北三十余州六十年的诸多藩镇,从此尽皆听从朝廷约束。诚然有武元衡、裴度、李愬这样的良将贤相为削藩立下汗马功劳,但若没有宪宗皇帝的“慨然发慎,能用忠谋,不惑群议”,诸事仍然不可能成就。
平卢既平,在时人心中,宪宗皇帝绝对称得上是安史之乱后,大唐最英明有为的君主了。
仲夏的傍晚,长安城内的暑气久久不肯消退,滚滚雷声在天边隐而欲发,闷热更甚。城东春明门外的旷野上也是乌云压顶,连一丝风都没有,未见得比城内凉快半分。
城门还未关闭,仍有车马匆匆赶来入城,但碍于将下未下的雷雨,行进的车马明显要少于往常。终南山的阴影下,大片简屋陋舍逼仄地挤在一起,家家户户都敞着门窗透气。这里不像城中有金吾卫巡街管束,不少人干脆坐到门外乘凉,男女老少不分彼此。
只有一个院子的门从早到晚锁得严实,大家都道此处已许久无人居住。暮色更深了,当空中打响第一声闷雷时,一条黑色身影从院墙上一跃而入。
崔淼立即迎了上去:“怎么去了那么久?”
聂隐娘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回答:“难得故友重逢,本来还要留我夜饮叙旧的,我就是怕你心急,找了个借口离开,已是失礼。”又盯了崔淼一眼,“崔郎何时也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崔淼没有回答,却向东北方向仰起脸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撕开夜空,闷雷滚滚,空气几乎凝滞不动,但就是不下雨。
“我第一次见到静娘,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夜。”他说。
聂隐娘也抬头望着天空:“我方才还去了一趟贾昌的院子,那里只剩下一座白塔,什么都没有了。”
乌云翻滚的天际,每一道霹雳闪过之时,大明宫的轮廓都会在龙首原上瞬时突显,带着力压千钧的威严。
聂隐娘道:“这场雨憋了一场天,还不知能不能下来。”
崔淼看着她,问:“都谈好了吗?”
“谈好了。”聂隐娘回答,“田弘正因平定平卢立下首功,圣上已加封他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便可以着紫袍了。明日圣上将在麟德殿中设宴,亲自召见他。”她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真没想到魏博也能有如今之荣耀。”
“大势所趋,隐娘该为之欣喜。”
聂隐娘冷笑起来:“当年田季安统领魏博时,荒淫无道,田弘正看不惯他的恶行,曾私下串联我,希望我夫妇二人能助他除掉田季安,夺取节度使之位。我虽厌恶田季安的为人,但觉得朝廷对魏博虎视眈眈,我们更不应该内讧,所以就乘着田季安派我去刺杀刘昌裔的机会,转投在刘帅麾下。不久便听说田季安暴卒,田弘正乘其子田怀谏年幼,夺下了节度使之位,又向朝廷派去的特使裴度投诚。从那以后,魏博便由一头猛虎摇身变成了朝廷的一条忠犬,现如今更因替朝廷效力,剿灭其他藩镇而受到嘉奖。崔郎真的认为,我会为此而喜悦吗?”
崔淼反问:“难道隐娘不愿意看到四海归心、天下一家的局面?”
“不愿意。”聂隐娘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本出身藩镇,更愿意看到一个欣欣向荣的自主的魏博。”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是吗?咱们等着瞧。”
“不谈这些了。”崔淼岔开话题,“田弘正看到隐娘突然去访,没有起疑心吗?”
“没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当年我虽未助他,却也没有去向田季安告发他,所以他对我还是相当信任的。”聂隐娘一笑,“更重要的是,他对我所提之事极为热心。”
“哦?我还怕他不相信杜秋娘在我们手上。”
“他知道我不是乱开玩笑的人。”聂隐娘直视着崔淼道,“我已和田弘正约定,明日他入麟德殿召对之时,将把杜秋娘献给皇帝。”
这就是崔淼苦苦筹划了一年的计划。
聂隐娘又道:“田弘正不仅没有怀疑,反而喜出望外。只因他早就听说过,之前皇帝削藩成功,叛臣家眷没入宫闱时,其中就有特别出众者受到皇帝宠幸,还生下了皇子。田弘正如今圣眷正隆,一心想着要锦上添花,能够讨得皇帝更多的欢心。我们此时送上杜秋娘,正中他的下怀。”
这个计策能够成功的关键还在于:藩镇在长安的进奏院遍设眼线,掌握着从皇帝到达官贵人们的各种动向,其准确和详尽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长安本地人。聂隐娘和崔淼在商议这个计划时,最担心的是田弘正不了解杜秋娘对皇帝的重要性,多加解释的话又会显得累赘,反而令人生疑。没想到今天聂隐娘刚一提到杜秋娘,田弘正就已知道她曾为长安头名歌妓,连皇帝暗地里宠幸她都早有所闻。于是聂隐娘便顺水推舟地告诉田弘正,杜秋娘在元和十一年诈死离开长安后,生活颇不顺遂,故而心生悔意,想回京城来见皇帝向他认错呢。恰好二女在途中巧遇,聂隐娘便将她护送来了长安。
聂隐娘对田弘正说,这将是魏博再向皇帝献媚的绝佳机会。而自己多年来远离魏博,一直感觉对魏帅有所亏欠,也想借此稍作补偿。田弘正完全可以装作对皇帝的隐私一无所知的样子,只是进献一名出色的歌姬而已。这样连皇帝的面子都顾及到了,却又拍了一个最到位的马屁。对皇帝来说,曾经软玉温香在怀的美人千里迢迢来向自己负荆请罪,纵然是有一副铁石心肠,恐怕也会化了吧。
谈到这里,刚刚荣登三品大员的田弘正冲着聂隐娘抚掌大乐:“此等美事,岂有不成全之理。”于是一拍即合。
头顶上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憋了一整天的大暴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