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来这边!……”叫声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接近。
他们走出前门,刚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约九十英尺外,种满常绿树的林荫道上,正悠闲地漫步走来。
是贾维斯·威拉。他正用手杖把矮树丛上的残雪拨下来。这将是个明朗的清晨,只是阳光被一动不动的乌云遮蔽了,结果,他们只看到一个黑影,俏皮的黑帽子下缘,伸出一支烟斗。
看到两人出现,他停下脚步,从口中取下烟斗。
“别过来!……”约翰·博亨冲着贾维斯·威拉大叫起来。他从门内侧摸索到一把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詹姆斯·本涅特发现,他已经恢复了过往的冷静。他戴好冷酷的面具,走上小径迎向贾维斯·威拉,脸上甚至带有某种恶意。
“老家伙,你不能进去,”约翰·博亨对他继续道,“我敢说没有人能够进去,直到警察过来为止。”
贾维斯·威拉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有好一阵子,似乎还屏住了呼吸。冬天的阳光照出他脸上的皱纹:如果不是帽子,盖住了突起的前额和灰白的头发,满脸沟壑会更明显。松弛的嘴唇本来半张着,又缓缓地闭紧了。他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黄褐色的阴影,带着许多好奇,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约翰·博亨的脸。
“是的,玛莎死了!……”约翰·博亨仿佛在出拳,击打动弹不得的对手似的说道,然后双肩隆起,“跟巴比伦一样,跟查尔斯一样,她彻底死透了。她的头被打破了。你听到吗?……有人谋杀了她,因此,在警察到达之前,谁也不能进去。”
“是这样啊!……”贾维斯·威拉短暂沉默后说道。他盯着地面好一会儿,仿佛他被无助地固定在那儿,然后,手臂像带着难忍的痛楚一般动了动。
他摸索着把烟斗塞回口中,然后突然飞速地说:“我刚碰到你的马夫还是谁,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却不让他出去。他说你要去骑马……”
他抬起头,一脸苍白。
“我希望她死的时候不太痛苦,约翰。她很害怕那样。我们要回主屋么?”贾维斯·威拉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着,脸上现出满满的疑问,“这都是我的错,既然发生了下毒事件,我就不应该允许她在那儿睡。我没料到她有危险,但我也不该……”
“你!……”约翰·博亨温柔地说,“你是谁啊?能允许她?……”他上前一步,声音变得锐利,“你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吗?我们要玩侦探游戏,找出凶手。然后……”
“听着,约翰。”在他们要转身离去的当儿,威拉差点被路边的灌木丛绊倒,连忙抓住博亨的手臂,“我得知道什么。现场怎么样?我的意思是,看起来怎么样?她是怎么死的——我也说不清楚,应该怎么措辞……”
“我想我明白的。她正在款待某人。”
他们继续前行。
“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威拉又说,“我不能问,即使作为朋友,我也不能问,但只怕警察会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约翰?……”
“丑闻?……”对方问道。
令詹姆斯·本涅特惊讶的是,约翰·博亨毫不动怒。他似乎在大脑里掂量着什么,却越发疑惑。他的瘦脸几乎要浮现讽剌之色,但又一闪而没。
“也许吧。如果她死在尼姑庵里,也许会有丑闻,大抵如此吧。”约翰·博亨无助地点了点头,“虽然这样说很奇怪,威拉,但我根本不在乎,这种旁枝末节。她对自己的名声毫不在意,我也不。”
贾维斯·威拉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起来。
“好啊,”他说,“我想我知道原因。你知道她喜欢你——即使你对世界上别的事物一无所知,也深信她喜欢着你。”
他转头瞥向博亨的时候,仿佛第一次留意到詹姆斯·本涅特,赶紧直起身子。由于有陌生人在场,他立即闭上了口。
“抱歉,约翰。请你……”贾维斯·威拉很无奈地点头道歉。
“请你原谅,本涅特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谁都不在最佳状态。”
他们一路无言,到达主屋,约翰·博亨带他们走上侧门的楼梯,正对着本涅特的车所停的快车道。在楼梯最顶处,他们看到一个人,正从门上往外偷看,一见他们,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那个家伙正是汤普森,他已经不是仆人之中,一个道貌岸然的榜样,而像个精明的鬼。他身材矮小,头上寸草不生,满面横沟竖壑,像是因为知道这个家族里,太多的秘密一般,眼里透着忍让之色。布满血丝的眼睛,肿胀不堪的下颚,仿佛给他戴上了可敬的面具。
约翰·博亨说道:“图书馆。”并停下来与他稍作商量。威拉则一马当先。本涅特觉得自己正陷身于一个狭窄走道组成的阴暗迷宫中,鼻子里嗅着旧木头的气味,脚下踩着椰子做的地毯。路上在出其不意之处会有台阶,斜墙①上装有格子窗户。
他忘记了自己早就已经寒意透骨,直到贾维斯·威拉把他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上,是都铎式样的窗户②,另外三面全是书。这屋里很简朴,石头地板上,铁书架绕墙而立,装饰灯架中垂下数盏电灯,火炉前面,摆着铺了织锦软垫的家具。壁炉上方也挤着书,炉中燃烧的木块,发出低吼声。
詹姆斯·本涅特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由冷得一颤,才想起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瘫倒在一张铺上软垫的椅子里,凝视着被火苗映红的弓形屋顶。暖意渗入他的肌肤,他想闭上双眼。他微微转头,看到窗外静止不动的乌云,以及褐色斜坡上面,出现车轮印的雪地。整个房子异常地安静。
“你看到她没?”贾维斯·威拉问道。
詹姆斯·本涅特瞬间惊醒过来:“看到了!……”
贾维斯·威拉背对火焰站着,两手交叠身后。火焰把一束灰色的光,投射到他的头发上面。
“真是凑巧,我不得不这么说。”他语速骤然加快,“我想问,为什么你刚好会在这?”
“是意外。我刚从镇上开车回来,半路上听到博亨大喊着什么,同时又有条狗不停地吠……”
“我明白了,”贾维斯·威拉点头说,用手揉揉眼睛。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快更柔和,而且充满暗示的意味,“我认为,你比约翰·博亨要冷静。你留意到什么线索了吗?任何对我们有帮助的线索?”
“没有多少。她是……”
詹姆斯·本涅特粗略地描述了一下现场。贾维斯·威拉将手臂撑在壁炉架上,凝视着炉中的火苗。看着他原本优雅,如今却略显无力的侧面。詹姆斯·本涅特心想:他真是个便衣偶像,战前的大人物,还会与时俱进;他一脸庄严,从某种意义上讲,具有莎士比亚的气质;他明智决断、讲究逻辑、诙谐幽默,堪称家族之友。如果约翰·博亨有个侄女(想起来,他提到过,自己还真是有个侄女),她可能会称威拉为伯父。
“很可能,”他心不在焉地继续道,“她正跟某人喝酒,然后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打斗……”
“真不明智啊,竟然得出那种推论。”贾维斯·威拉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望向一边,“实际上,我还为她的健康,喝了一盅呢。”他直起身子,开始快步走来走去,“言归正传,情况很糟糕……你确信那些燃过的火柴是线索吗?”
詹姆斯·本涅特住口不言了。房间对面的门倏地关上,仿佛陷了进去。约翰·博亨走到壁炉前,把手摊在火上。马鞭在他的手腕上绑成一圈,一头垂了下来。他甩了甩手,松开结在喉咙处的羊毛围巾,解开斜纹软呢夹克。
“汤普森,”他对着火焰说,“过一阵子会端咖啡来。詹姆斯老兄,你的包被带上楼了,车也开进了车库。你可以去洗个热水澡,换下白领结。”他又转过头去,“顺便问一下,燃烧过的火柴是怎么回事?”
“我多希望,”贾维斯·威拉从容地说,“我们能把它栽赃到一个强盗头上。”
“什么?……”约翰·博亨询问道。他似乎有点犹豫。
“你看……玛莎被杀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散落一地的、燃过的火柴棒?”
约翰·博亨愤愤地说:“我不关心燃烧过的火柴棒。不,我没有开灯。总而言之,你们出什么毛病了?……有话就大声说啊!……”
贾维斯·威拉走到壁炉另一边坐下。
“它们似乎都是有色火柴,自从莫里斯对这类火柴着迷以后,我想,这幢房子每个卧室里都有了……”贾维斯·威拉轻轻摇着头叹息说,“等一下!……”他举手截住对方的话,“警察会问这些问题的,约翰,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都得去想一想。水榭中没有这种火柴。不幸的是,我可以发誓说:事实如此。除了凶手以外,我应该是最后一个,看到玛莎还活着的人。他们昨天晚上,为她生炉子的时候,并没有在那边留下火柴……”
“那倒提醒我了!……”约翰·博亨说,“女仆!她的女仆。卡萝塔。这么长的时间,卡萝塔哪去了?”
贾维斯·威拉尖锐地看着他:“奇怪啊,约翰,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她把卡萝塔丢在伦敦,当是休假还是什么,别管这个。水榭里没有有色火柴,任何种类的都没有。我离开的时候,只给了她一盒普通的火柴。
“我们面对事实吧。一般的强盗,不会把有色火柴,扔得满地都是。给你一个提示,不必很露骨也行。这房子本身,也发生了不少怪事。昨天晚上的某个时辰,有什么东西把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吓了一大跳,几乎教她发疯了。我听到她的尖叫声,又发现她倒在盥洗室前走廊的地板上。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只能听出来,有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在走道上走来走去,还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下半夜就跟凯瑟琳一起睡了。”
詹姆斯·本涅特听到火焰噼啪作响。约翰·博亨正打开一个银色烟盒,又“啪!”地一声关上了,把头转过来。
“露易丝?……”他说,“露易丝·卡拉维在这里?”
“为什么不行?……她是凯瑟琳的朋友,去美国待了几个月,结果没有办法见她。你干吗这么吃惊?上帝保佑你,不要这么神经质,小伙子!……”他又暴躁地补充说,“你没有去当演员,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你会在五分钟内,把观众全弄得局促不安。”
“哦,我还不知道。”对方说。他的长手护住火柴头,往香烟那里送去,火苗在他的眼中,映出一种傲慢、狂热、神秘的笑意,“我不知道呢。也许当演员的话,我会比你想象的要好些。”他苦笑着说,“不,我并不吃惊。只是昨晚早些时候,我在卡尼费斯特的办公室,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提到。好吧好吧,也许她只是惊扰了,一个家族的幽灵。还有其他访客吗?”
“有,就是你的好朋友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忽然坐直了。
“现在镇定一点。”贾维斯·威拉继续说道,此时,约翰·博亨把香烟从口中拿下来,“放松点,听我说。你什么都做不了。他在这里很受莫里斯宠爱。我不想提及这种事情,不过,如果你提议去扭断他的脖子,就让我说句提醒的话:你是弟弟。莫里斯为人粗枝大叶、心不在焉,但要是你反对他,他就会凶相毕露……你也不要低估埃默里。他们的生意,就是紧靠着莫里斯,而他们做到了。”
“那么,这头猪策划了什么?”
贾维斯·威拉眼里的一丝笑意加深了,好像终于摆脱了迷惘和惊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斗。
“这很容易想到了。卡尔·雷格是个精明狡诈、智计百出、文质彬彬——正是如此,不要打岔——的人。昨天下午,在我们赶过来之前,他就抢先一步到了。我们进门时,大忙人莫里斯像父亲似的,拍着雷格的肩膀……”
“也就是说,莫里斯没去伦敦?”
“没去。卡尔·雷格已经给他发了一封如此有趣,并且充满暗示的电报。他似乎有个构想,迫于某些权威人士的压力,制作电影的时候,都得用到莫里斯那充满学者气质的研究结果,以及他的技术建议。这真是个笑话,莫里斯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我开始明白了。有人伴舞,有主题歌,被称为‘国王开酒会’。”约翰·博亨声音变大,“我说吧,威拉,我哥哥是不是已经背离初衷了?”
“你错了。听我说,约翰,你得承认他想法不错。把方向定在‘拉·波吉亚’③和‘凯瑟琳女王’④身上,真是绝妙。他对历史颇有了解,所以才能轻易地虚构情节。”
约翰·博亨往前走了一步。他说:“感谢你的衷心赞美。要是我告诉你,他现在把聪明才智用在什么地方,也许你会更钦佩他。”
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这个人,正在说些他不该承认的话,他会后悔的,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要不要我告诉你,他是怎么妨碍我们的?……即使玛莎·泰特还活着,我们也不会有表演了……卡尼费斯特拒绝赞助我们。”
贾维斯·威拉的手痉挛了一阵。他又把烟斗拿起来,从椅子上半站起来。
“可是,卡尼费斯特说过……”
“他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分钱也不赞助。我去环球杂志办公室拜访他,他就跟放在角落的、自己的雕像一样气派。经过深思熟虑……哼哼!……”约翰·博亨大声说,“因为政策上的理由,加上个人判断,他认为:影视界借用卡尼费斯特这个名字不好。名字的重量!……因此,他不打算现身了,去他的……我说,威拉,你很震惊吧?经理们不是还跟过去一样,喜欢你的表演吗——或者说跟玛莎一样,曾经喜欢过?所以,如果你不接受,这个挑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