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图书馆的时候,走廊的钟敲响十一点半。
“——完整的报告,”波特警官用吟咏般的声音说道,“法医的报告,验尸命令等你签名。这是两对足迹的熟石膏模型——是约翰·博亨先生和詹姆斯·本涅特先生的,在我们到达之前,只有这两对足迹。这是画着足迹的现场平面图,距离都量过的了。我觉得这真明智,因为现在又开始下雪了。这是指纹报告。照片很快会洗出来,下午送回这儿。尸体还在那里,不过被搬到了床上。”
波特警官在黄影灯下,按照顺序把报告放在桌子上,并排成一行。外面天色更黑了,葡萄树枯死的藤蔓,被风刮着撞在窗上。烟囱里响起一阵咆哮;一股髙大的火焰,如荆棘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时喷出燃尽的灰,形成一阵气流。
马斯特斯的大脸,在灯光下挤出了更多皱纹,他正坐在桌子旁边,翻阅一个笔记本。莫里斯·博亨也坐在桌边,两眼眨也不眨,充满兴趣和喜悦地看着壁炉一角。从这边过去,汤普森和一个头发灰白、身体健壮的女人背对火光,站成了剪影一般,宛如两个荷兰娃娃似的。
詹姆斯·本涅特看不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过,在壁炉的远处一角,有一片巨大的影子,从中他看到一副巨大的眼镜,闪过一丝微光,还看到一双白袜子。
“谢谢,波特!……”马斯特斯说,“这是你的笔记本,还给你。我们收集了亨利爵士至今为止,在法庭上所作的证言,我一直在读。现在……有何指示,爵士?”
“呃?……”
马斯特斯稍微移向一侧,让几抹微弱的光线,射向壁炉的角落。
现在,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被惊醒了,他睁开了眼睛。嘴角往下撇,好像闻到了臭鸡蛋一样,还用手拨弄着大秃头两边仅有的头发。
“有何指示,爵士?”
“我没睡着,去你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愤怒地说。他把烟斗塞入嘴里,喷出一阵烟雾。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暴躁地补充说:“我在集中精神,现在别干扰我。别干扰我,知道不知道?……你扔了一堆没整理过的东西给我,期望我立即给搞明白。还有,我看我得趁雪没再下之前,赶去水榭,那里更重要。我压根不喜欢这样的事情,马斯特斯。真难看——如恶魔一般难看。”他不住口地抱怨着,“你在问什么?……哦,报告。不,先放一会,等我想出点什么来。”他向波特打了个手势,“站过去一点,孩子!……让我跟汤普森先生和汤普森太太谈一谈。”
尽管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目而视,但他的出场,毕竟蕴含了某种东西,让汤普森夫妇感到轻松了一些。
“好啊,两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举起烟斗说,“我听过你跟警长说的话了,打算同时把你们两位,当作一个证人,检验一下这里其他人的证词。如果有人撒谎,告诉那边的老头。好了……”他斜眼看看汤普森,“昨天晚上,房子里的烛光探险,你参与了没有?”
“没有,先生。妻子和我都在为泰特小姐的到来,而在水榭里收拾。准备寝具,检查烟囱是否干净,点燃壁炉,检查水龙头……昨天晚上,我们忙的全是这一类事情。我妻子负责收拾泰特小姐的衣服一”
“多可爱的衣服啊!……”汤普森太太举起手,两眼盯着天花板说,“她不肯让别的女佣来收拾,指明要我。”
“啊哈。你们几点离开了水榭?”
“十二点过几分,先生,那时,莫里斯先生和另外两位先生,一起把玛莎·泰特小姐带回来了。”
“当然,你们没有落下什么火柴在那儿吧,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厉地问。
凯瑟琳·博亨站在门口的阴影中,看不到詹姆斯·本涅特。而从他所站的位置,他只能看到汤普森的后背。不过,他感到那个人的态度,第一次紧张起来。
汤普森望了望莫里斯·博亨,后者冷漠地端坐着,一脸愉快,十足的主人派头。
“抱歉,先生。那是我的疏忽。”汤普森低头道歉。
“回到主屋以后,你们又干了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汤普森太太兴奋地回忆道:“那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先生。”
“那是……亨利·梅利维尔先生……正如我妻子所说,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根据莫里斯·博亨先生的指示,我擦洗了一些银器,然后,等待其他人从水榭回来。他们大约十二点十五分回来,于是,我就在那个钟点锁上了门。”
“之后他们就没有外出过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
“呃,先生,当莫里斯先生和其他人,一起去了图书馆之后,贾维斯·威拉先生出去了,但是,他只在外面待了十到十五分钟。他开头问我,回来时是否愿意,起来帮他开门;他说会去房子的后门,那里离我的餐具室比较近,然后敲敲玻璃窗。那就是他做的事情,先生。”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鼻子往下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苍蝇烦到了。他对自己咆哮起来。
“啊哈。真有趣,有个问题似乎没有人关心去问。而且……该死,这很重要!……在午夜零点和后半夜之间,各类人都在主屋和水榭之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那条狗‘暴风雨’居然没叫。但是,当一点半有人离开主屋的时候,那条狗叫得如此吵闹,以致被锁了起来。那是怎么回事,嘿?”
马斯特斯轻轻地诅咒着。他看看笔记本,又看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再次回到笔记本上。
“怎么了,男爵先生?……”汤普森说,“那很容易解释。我知道了,是我打电话到马厩,通知洛克的。抱歉,先生,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玛莎·泰特小姐让我去看一看,明天早上,她和约翰先生要骑的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忘了,直到贾维斯·威拉先生从水榭回来,那时我就纳闷——不好意思——为什么暴风雨没有叫?然后,我想暴风雨一定跟洛克在一起了——洛克喜欢它,经常带着它进屋里去,直到很晚。接着,这让我记起,还没有打电话给洛克,问问关于马的事情。于是,我大约十二点二十分,打电话给他,他说正带着暴风雨去狗窝……”
汤普森年纪大了,现在看起来很困惑,但总是用眼睛,偷偷地窥视着莫里斯·博亨。他现在已经把身体转过半边,以便更好地看着他的雇主。
“恐怕你忘了很多事情。”莫里斯·博亨用含糊的愉悦语气说,然后露齿而笑。但他突然望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因为H·M·看上去,几乎已经像巨象一般兴奋起来。
“现在放松点,孩子!……”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殷勤地劝道,“慢慢想,想多久都行,只要你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你是要告诉我,那狗昨天晚上,并非一直在外面闲逛,而是直到十二点半之后,它才开始的?”
“是的,先生。”汤普森肯定地点了点头。
“啊,太棒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他把烟斗塞入嘴里,又近乎钦佩地把它抽出来,“呵呵。那是我在这场噩梦中,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脑海深处,有个朦胧的想法,不是严重的问题,你看,也没有一针见血,明察秋毫的征兆,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人,能直接为我解除疑惑。现在没问题了,所以我很开心。”
马斯特斯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承认我们忽视了它,先生!……”他愤怒地说,“但这又有什么重要的?仅仅因为我们忽视了它,它就显得重要,我可不这么看……重要的是,狗在一点半之后,就被锁起来了。”
“啊哈,我们正要检查那种可能性。好,我们快点继续,汤普森先生。现在你上床了——那是在几点?”
“在擦完银器之后,先生,大约一点,莫里斯先生允许我去睡觉了。”汤普森老实巴交地回答,“就如我跟警官所说的,我留了一些夹心面包给约翰先生,然后就没有再下楼了,直到一点半钟,‘暴风雨’大吵大闹、莫里斯先生给我打电话为止。”
汤普森说着,突然咽下了一口唾沫,好像说错了什么似的,又再次瞥了瞥他的雇主。
“更多属于汤普森的主观臆测了,我猜!……”莫里斯·博亨评述道,“这就是你的好女士,看到那个神秘的身影,离开主屋的时间吗?是我的侄女凯瑟琳·博亨,还是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
汤普森迅速碰了碰妻子的手臂,但她拒绝保持沉默。她像一只黑色的小鸡般,扑扇着翅膀,说话脱口而出。
她大叫:“先生,还有你,先生,和你,就如我反复跟你们讲的,我不能被那条证词约束住,甚至还因此被吊死。先生,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位女士。那只是一种印象,先生,我不能因为印象,而被吊死或者被约束住。比如要说那是凯特小姐,我马上就死掉了,这就是我不得不说明的事情。”
“很好,夫人,很好!……”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头说,他低沉的声音和麻木的态度,让人联想起了老韦勒①。他吸了吸鼻子,“嗯,好的。你们全部说完了吧,是么?好吧,我想那就是全部,你们可以走了。”
他们轻轻踏着地板离开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坐了一会儿,双手一直搔着头。
“现在,亨利爵士?……”马斯特斯催促道。
“你……”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脸恶意地,望向莫里斯·博亨,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假如换你来聊一聊,你觉得如何呢,嘿?……”
“我完全乐意听命,亨利爵士。我自信您没有理由,抱怨我的坦白吧。”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啊哈,恐怕不是那样。孩子,只有谈论自己的时候,坦白才是一种优点,在其他场合就让人讨厌了。另外,它也是不可能的。关于自己的话题,世上只有一种人,才愿意总是实话实说,就是被人们验证过,并硬塞入精神病院里的那种人。而当一个人说他打算坦白地,谈及其他人的时候,他的意思是想,在背后踹别人一脚……”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毫不客气地说,“让我看看。当你昨天晚上,和贾维斯·威拉和卡尔·雷格一起,从水榭回来之后,你和雷格坐在图书馆这儿。你们在这儿待了多久?”
“直到我找来汤普森,让他叫人把狗锁起来为止。”莫里斯·博亨笑着说。
“知道了。一点半。为什么那时候就结束了?”
莫里斯·博亨像个决斗者般警惕地看着他,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莫里斯·博亨继续说道:“那是雷格先生的愿望。当时我以为是舍弟约翰回来了,于是也同意了。我承认自己很好奇,想看一看雷格先生和约翰见面,到底会出什么事,约翰还不知道——我想已经有人告诉你们了?——雷格先生来了呢。他们之间有一点——小小的纠纷,该这么说吧?”
“好了,说什么吧。你的意思是:你要看一看约翰会不会,一拳打在卡尔·雷格的下巴上,这件事让你觉得很有趣?他们称之为心理研究?……然后,雷格虽然没有借口,却还是找了个借口溜掉了。那你为什么让他走掉?”
莫里斯·博亨缓缓地摩擦着双掌,前额皱了起来。
“爵士,我还不够明智到,冒险去引起雷格先生的恶意。所以,把他笨拙的借口当真,并让他上楼,也算是一种策略。”
“而你自己却没有上床睡觉?”
莫里斯·博亨笑容满面:“恐怕您直接跳到结论了。我上床了,可是我的房间在一楼。”
“现在还有一件让我在意的事。你这个家庭一定是很奇妙的了,不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你认为是你弟弟,在美国待了很久之后,于一点半回来了,而你却没有出去,跟他说‘你好,欢迎回家’?”
对方看起来一脸迷惑:“我不觉得很奇怪啊,我亲爱的爵士。众所周知,我是这房子里的老大。如果舍弟要对我说什么,我固然乐于听闻,但我实在无法主动逢迎,为这种事情费心。亨利爵士!……”他殷勤地抬起眼睛,“我一直习惯让人们来拜谒我,所以我深受敬重。啊……我说到哪儿了?……哦,是的。我认为他知道我在哪儿,因此……”
“那才是我想听到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闭上眼睛说。
“请您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