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 狗呜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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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四月十八,黄昏,夕阳从黑色的瓦楞间收起最后一抹桔红色的光亮,身材瘦长的画师宋柯面色凝重地进入了唐镇。这个偏远的山区小镇在宋柯眼中就是一块陈年的破布,没有想象中那么生动。宋柯轻微地叹了口气之后,身上的毛孔便一个一个奇异地张开,自由而贪婪地呼吸着炊烟中散发出来的松香味儿,这种气味让他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宋柯走在唐镇唯一的狭长小街上时,人们向他投来陌生、警惕而又狐疑的目光。宋柯觉得自己的目光十分苍白,不敢和那些各种各样的眼睛对视,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异乡人。

躺在街旁一条褪毛的土狗翻滚起来,吐着湿漉漉的舌头,朝宋柯吭哧吭哧地摇晃过来。

宋柯从来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狗,他的心收缩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土狗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也停了下来,抬起狗头,用那双阴郁的狗眼审视着宋柯。土狗不停地抽动着鼻子,似乎在嗅着宋柯身上的特殊气味。宋柯紧张极了,面对这条土狗束手无策,它会不会突然向宋柯发起攻击,扑上去,疯狂地撕咬他?

土狗和宋柯对峙着,宋柯内心充满了恐惧。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小街上的许多眼睛阴冷漠然地注视着宋柯和狗。

就在无助的宋柯准备扭头奔逃的时候,有一个人冲上来,狠狠地踢了土狗一脚,骂了声:&ldquo;死狗,给老子滚开!&rdquo;

土狗呜咽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跑出一段路后,土狗躲在一个角落里,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宋柯,狗鼻子还不停地抽动着。

宋柯松了口气,看清了眼前替他解围的人。

这是个穿着打满补丁黑布短衫的矮个男子,宋柯无法分辨出他的年龄,只是觉得此人奇丑无比,五官挤在一起,像是一颗没有长开的苦瓜,斜眼歪嘴,脸上的皮肤粗糙黝黑,乱糟糟的头上有几块铜钱般大小的秃疤。宋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刚来到唐镇就会碰到一条丑陋的狗和比狗还丑的人。

那人友好地朝宋柯笑了笑说:&ldquo;别怕,那狗不咬人的,就是咬人的狗,见到我三癞子,也不敢乱来的!&rdquo;

宋柯脸上浮起了一层笑意:&ldquo;谢谢你,请问镇公所在哪里?&rdquo;

三癞子眨了眨眼:&ldquo;你是从县城里来的宋画师吧?&rdquo;

宋柯点了点头:&ldquo;是的,请问你怎么知道?&rdquo;

三癞子咧了咧嘴:&ldquo;你去问问全镇的人,有谁不知道这两日有个姓宋的画师回来!我一看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就知道宋画师来了。&rdquo;

宋柯发现那些冷漠地注视他的人都换上了笑脸,那些野花般绽放的笑脸无法让他亲近,却显得异常陌生和遥远。

三癞子莫名地兴奋着:&ldquo;宋画师,我带你去找镇长吧。&rdquo;

宋柯说:&ldquo;你知道镇长在哪?&rdquo;

三癞子提高了声音:&ldquo;唐镇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镇长现在正在皇帝巷的洪福酒馆喝酒呢。&rdquo;

有人大声说:&ldquo;镇长每天都在洪福酒馆喝酒,这是连狗都知道的事情!&rdquo;

许多人哄笑起来,哄笑声落下去后,天也完全黑下来了,要不是小街两旁的人家和店铺掌起了灯,唐镇的小街就会是一条黑暗的幽冥之路。

宋柯没想到破布般的唐镇还有这么一条繁华的巷子。和小街上坎坎洼洼鹅卵石路面不一样的是,皇帝巷的路面是青砖铺成的,走在上面平稳踏实。皇帝巷两边的门庭虽说古旧,却显得气派,每个门庭的上方都挂着大红灯笼,从红灯笼上的字号可以看出皇帝巷里尽是旅店,酒馆,赌场,妓院&hellip;&hellip;镇公所竟然也在其中,而且就在洪福酒馆的对面。

三癞子说,这条巷子原先叫兴隆巷,这里成了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后,唐镇的人就把它称为皇帝巷。在小镇人眼里,皇帝过的就是花天酒地的日子。置身皇帝巷,宋柯恍如隔世,如果不是因为饥肠辘辘,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在梦幻之中。宋柯和三癞子走到洪福酒馆门口,听到里面传出行酒令的声音。

三癞子一本正经地对宋柯说:&ldquo;宋画师,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告诉镇长一声,说你来了。&rdquo;

宋柯看着三癞子像条狗般窜进了洪福酒馆。

不一会,三癞子手上抓着一根骨头,边啃边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

宋柯见过此人,就是他到县城里让宋柯来唐镇的,他叫钟七。

宋柯朝他笑了笑:&ldquo;钟先生&mdash;&mdash;&rdquo;

钟七爽朗地说:&ldquo;宋画师,您来了,请进,请进&mdash;&mdash;&rdquo;

三癞子站在一旁讪笑,钟七盯了他一眼,低吼道:&ldquo;还不快滚!&rdquo;

三癞子手中拿着那根肉骨头,仓惶而去。宋柯进门时,回头望了望奔跑而去的三癞子,发现他没有穿鞋子,光着脚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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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3>

几年前,唐镇来过一个叫张卡嚓的照相师傅。他从县城来到偏远的唐镇,是因为唐镇没有一家照相馆,唐镇的人对照相十分陌生,张卡嚓的照相馆开张那天,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可就是没有人愿意进去试着照一张相。张卡嚓没有办法,只好用钱买通了一个人到他照相馆照了一张相。

很奇怪的是,那个第一个在照相馆照相的人第二天晚上就死了,死的原因十分简单,那人是上山扛木头时掉到山崖下摔死的。

唐镇于是就有了一种对照相馆大为不利的说法:那人的死和照相馆有关,是张卡嚓的照相机把那人的魂魄摄走了&hellip;&hellip;这种说法在唐镇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还说张卡嚓是个专门来唐镇收人魂魄的巫师,他的照相机里装满了数不清的灵魂。人们不敢踏入照相馆半步,胆大的人也只是用怪异的充满恐惧的目光往照相馆投向一瞥,有人还在半夜往照相馆的门口泼上一盆狗血。

张卡嚓很快就离开了唐镇,唐镇是他的一个噩梦。张卡嚓的离开,对唐镇画像店的老画师胡文进而言,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还真担心张卡嚓会把他的饭碗打碎。

胡文进心安理得地给唐镇的人画了几年像后,在一个清晨起床后就倒地而亡。胡文进的死,给唐镇造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慌乱。胡文进死了,谁来给唐镇的人画像?这对唐镇人来说,是一个及其重大的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唐镇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人死了一定要留下一幅画像,无论富贵人家还是贫穷百姓,给将死的人或者死去的人画像是必不可少的事情。这也就凸显出了胡文进,也就是画师的重要性。

胡文进一生都是孤独的,没有婚娶,也没有带一个徒弟,唐镇有许多人想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当学徒,都被他拒绝了,这源于他一个自私的想法,他一直认为徒弟会抢他的饭碗,他是一个把饭碗看得比死还重的人。当他面对死人画像时,他脸上会浮现出舒畅的微笑,那也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胡文进死后,唐镇的人纷纷向镇长提出要求,要镇长赶快找一个画师来,否则,唐镇往后的死人会因为没有画像不得安宁,活着的人也会不得安生。镇长觉得这是一件有关唐镇民生的大事,很少为人民着想的他决定要好好为唐镇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就派自己的跟班兼唐镇保安队队长的钟七走了一趟县城,找回了落魄的画师宋柯。

钟七肩负着如此重大的任务来到了县城,他没有直接去寻找画师,而是进入了一家妓院。钟七一直向往着到城里好好玩一回女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城里的女人和唐镇的女人不一样,城里的妓女也和唐镇的妓女不一样,城里的妓女比唐镇的妓女要白要嫩,而且更有味更骚情。钟七在妓院里打了一天一夜的滚,花掉了镇长给他的几块大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浑身软绵绵的钟七像是被抽去了筋脉,他走出妓院的门,阳光眩目。此时,他记起了到县城来的目的。钟七走在县城的一条小街上,发现了坐在画摊后面打瞌睡的宋柯。脸色苍白而又瘦弱的宋柯成为了钟七的目标,他走上前唤醒了宋柯,然后笑着对宋柯说:&ldquo;你的生意很淡呀!&rdquo;宋柯没有说话,只是无精打采地看这这个不速之客。钟七又说:&ldquo;我想给你指一条赚钱的路,不知你意下如何?&rdquo;宋柯疑惑地看着他。钟七笑了笑:&ldquo;我和你说的是实在话,唐镇的老画师死了,我们要找个画师来接替他,如果你愿意去的话,肯定比你在这里无人问津强许多的!&rdquo;宋柯这才开了口:&ldquo;唐镇?需要画师?&rdquo;钟七点了点头。宋柯干渴的眼睛里突然注入了一股活水:&ldquo;我去!&rdquo;钟七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怪味,但是他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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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3>

宋柯吃完饭,钟七把他带到了小街旁边的画店里。画店是座窄窄的小木楼,楼下是店面,楼上是卧室。画店原来是老画师胡文进的,胡文进死后,因为没有继承者,画店就被镇公所收去了。镇长早就想好了,新画师来了,就把画店归他用。

钟七把画店的杉木门打开,一股浓郁的霉气冲出来,宋柯呛得咳嗽了两声。

钟七提着灯笼笑着说:&ldquo;宋画师,这房子有些日子没人住了,把窗户打开来透透风就好了。&rdquo;

宋柯说:&ldquo;没关系,没关系!&rdquo;

钟七又客气地笑着说:&ldquo;宋画师,你走了一天的路,十分辛苦,晚上就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rdquo;

钟七把画店的钥匙给了宋柯,匆匆地走了,他一定是赶回去和镇长那一干人继续喝酒。镇长本来也让宋柯喝酒,却被宋柯拒绝,他说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把肚子填饱就可以了。除了皇帝巷还有些声音,唐镇此时已经沉寂下来,小街上的人家和店铺都已经门户紧闭,冷清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宋柯点亮了一盏油灯,如豆的油灯照亮了画店。宋柯关上了店门,紧紧地把门反闩上,把唐镇陌生的夜色关在了门外。他仿佛听到了狗的呜咽,心里收缩了一下。

宋柯想把店里的窗户打开,但是考虑了一下,便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觉得还是忍耐忍耐,等天亮了再说。画店的墙壁上挂满了碳笔画的黑白人像,那一双双眼睛都画得明亮有神,仿佛在和宋柯说话。老画师胡文进每当画出了得意之作,都要再画一幅留下来,挂在墙上,他一生画的都是死人,从来没有画过活人,唐镇活着的人是不会去找他画像的。这些,宋柯都不知道。画店在油灯的飘摇中显得阴森。尽管这是初夏温暖的日子,宋柯也感觉到了冷。

宋柯手里端着那盏油灯,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上了楼。

楼上的霉气也很重,但是比楼下要好些。楼上的空间十分仄逼,瘦高的宋柯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顶的黑瓦。仄逼的空间里放着一张油漆驳落的雕花老床,还有一张书桌和椅子以及一个陈旧的柜子,在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马桶。宋柯觉得这个居住条件要比在县城里租的小房间要好得多,重要的是这里清静,是他想要的自己可以主宰的空间。他把油灯放在了书桌上,便搜寻起来,他希望能够找到前主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可他异常失望,书桌的抽屉里以及那个柜子里都是空空的。

宋柯从楼上的窗户看出去,窗外是浓重的黑,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他。宋柯浑身打了个寒颤,感紧把黑布窗帘拉上了。这时,窗外传来了狗的呜咽声。

宋柯的确很疲倦了。他吹灭了灯,躺在那张老床上。宋柯睁大眼睛,他的目光无法将黑暗撕破。把身体放平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每次长途跋涉后,他平躺在床上,都会这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呼出内心的无奈和积郁。这时,宋柯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他的心里顿时波涛汹涌,想大声地喊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可喉咙里堵着一团粘粘的泥巴。宋柯皮肤的毛孔中渗出了细密的汗。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仄逼的空间里弥漫,连同宋柯的呼吸。

那股奇异的腥味让宋柯沉睡。

隐隐约约地,宋柯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在飘荡。宋柯惊异地睁开眼睛,有一个人站在了床边,他裹在一团夕阳般的光中。这是个眼窝深陷的老者,穿着黑色的衣服。宋柯问他:&ldquo;你是谁?&rdquo;老者松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他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ldquo;我替别人画了一辈子的像,可我死了,却没有人给我画一张像!&rdquo;&hellip;&hellip;宋柯醒过来,眼前还是浓重的黑暗,他浑身被冷汗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宋柯睡意全无。

他摸索着起来点亮了油灯。楼上就他一个人,窗外起风了,风声的带不走宋柯的寂寞。宋柯重新躺在了床上,他没有把油灯吹灭。宋柯发现房梁上有一个蜘蛛网,有只蜘蛛在蛛网中间挣扎。宋柯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自己是不是一只在蛛网中挣扎的蜘蛛呢?

此时,宋柯仿佛听到楼下有什么响动。

窗外又传来了狗的呜咽&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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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3>

镇长游长水对宋柯心里没有底,他不知道花了几块大洋让钟七从县城里请来的宋柯画技如何。按钟七的说法,画师宋柯十分了得,死人也能够画活了。要是真能够把死人画活,这可不见得是件好事情,因为请宋柯来唐镇就是画死人的。但是话说回来,宋柯如果有这一手,倒是不负重望,为唐镇人请回来这么一位了得的画师,他当镇长的也脸上有光。为了试探宋柯的画技,游长水心里有了主意。

宋柯的到来,让唐镇人的心塌实了许多,他们不用担心人死了没有画师画像了,他们又十分好奇,这个异乡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于老画师胡文进的品性,唐镇人了如指掌,都知道他小气内向不善言语又好吃却不近女色&hellip;&hellip;身材瘦长脸色寡淡苍白的宋柯穿着一身灰布长杉打开画店店门后,小镇街上的许多人朝画店围拢过来。他们的脸色各异,但已经不像宋柯刚刚进入唐镇时那么冷漠。这些围观的人都不说话,宋柯用手耸了耸眼镜,茫然地看着他们。

某个街角,那只褪毛的土狗吐着舌头,往宋柯这个方向张望。

这时,钟七出现了,他对围观的人们大声说:&ldquo;宋画师又不是猴子耍把戏,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散了,散了,不要打扰宋画师了!&rdquo;

人们窃窃私语,三三两连地离去。

宋柯笑着对钟七说:&ldquo;钟队长,谢谢你!&rdquo;

钟七也笑着说:&ldquo;宋画师,你别见怪呀,山里人没有见过世面,有个生人来了就当猴子耍把戏,总想凑着看个热闹。对了,宋画师,昨天晚上睡得好吧?&rdquo;

宋柯说:&ldquo;睡得很好,很好!&rdquo;

钟七说:&ldquo;我们这里条件有限,有不到之处,宋画师要多多包涵呀,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我们说。&rdquo;

宋柯把钟七请进了画店。

钟七坐下来,目光在墙上挂着的画像上扫来扫去。

宋柯和他保持距离地站着,目光有些迷离。

钟七说:&ldquo;宋画师,你也坐呀!&rdquo;

宋柯没有坐:&ldquo;钟队长有什么吩咐?&rdquo;

钟七点燃了一根纸烟说:&ldquo;宋画师,在县城里时,我急急忙忙的,也没有对你了解什么,现在游镇长有些不放心,想看看你画的东西。宋画师,你别见怪呀,这是我们游镇长的意思。&rdquo;

宋柯明白了:&ldquo;钟队长,你就这样坐着,我给你画个像吧,画完了,你拿给游镇长看。&rdquo;

钟七连忙摆了摆手说:&ldquo;不要画我,千万不要画我。我不是死人。对了,我提醒你一句,在唐镇,你千万不要画活人,否则人家会找你拼命的。&rdquo;

宋柯觉得奇怪:&ldquo;为什么不能画活人。&rdquo;

钟七神色凝重地说:&ldquo;唐镇只有死人才画像的,活人不画,也许画了,魂就会飞掉,就会成为死人了。宋画师,我看你就照着老画师留下来的这些画像随便画一张吧,我也好去向游镇长交差。&rdquo;

宋柯摇了摇头,眼镜片里透出坚定的光芒:&ldquo;我从来不画别人画过的东西!&rdquo;

钟七有些为难:&ldquo;那你准备画谁?&rdquo;

宋柯说:&ldquo;请问,老画师死后是不是没有人给他画过遗像?&rdquo;

钟七点了点头:&ldquo;可是,你没有见过他呀,怎么画?&rdquo;

宋柯说:&ldquo;你只要给我描述一下他的相貌,我就可以画了。&rdquo;

钟七半信半疑地说:&ldquo;真的?&rdquo;

宋柯点了点头。钟七就把自己对老画师胡文进的印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柯。宋柯在钟七的叙述中,脑海浮现出一个老者的形象,这个形象和他在夜里梦见的老者十分吻合。宋柯觉得有阴冷的风在他的脸面上拂过。钟七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这股淡淡的腥味让他不舒服。钟七刚刚踏进画店时就闻到了这股怪味,他讲完后就离开了,离开前,他让宋柯把画店楼上楼下的窗门都打开,透透气。宋柯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完午饭,宋柯就把画好的胡文进的画像送到了镇公所。

镇长游长水看完胡文进的画像,吃惊地抬起头,审视着脸色苍白的宋柯,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ldquo;宋画师,你真的能够把死人画活呀!连照面都没有打过的人都画得如此传神,可见宋画师不是一般的人呀!&rdquo;站在一旁的钟七也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豪不费力叫来的宋柯竟然如此厉害。宋柯笑了笑说:&ldquo;游镇长过奖了,我就是一个手艺人,凭本事吃饭,只要你们用得着我,我会尽力去做的。&rdquo;游镇长和钟七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宋柯很快地拿着胡文进的画像离开了镇公所,对于衙门,宋柯内心总会感到一丝不安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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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h3>

三癞子扛着一把锄头经过画店门口时,往里面瞥了一眼。宋柯也看到了三癞子,他朝三癞子笑了笑,三癞子阴沉着脸走了。宋柯觉得三癞子今天和昨天黄昏时判若两人。镇的小街呈东西走向,三癞子沿着镇街一直往西走去。宋柯走到画店门口,望着三癞子的背影,初夏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头上的疤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三癞子的背影在宋柯的眼中苍凉起来。宋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唐镇最丑陋的人会成为他此后唯一的朋友。

冥冥中有种声音在召唤着宋柯。他说不清楚那声音来自何方。宋柯把画店的门关上了,也从镇街上往西走去。宋柯在镇街上行走的过程中,许多人在街边向他行注目礼。宋柯能够把死人画活的消息,短短的时间里就在唐镇不径而走,来了一个比老画师厉害的人,唐镇人对宋柯充满了敬意,想想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死后能够留下一幅高水平的画像,是多么风光的事情!

那条褪毛的土狗从小街的某个角落里钻出来,跟在了宋柯的后面,它和宋柯总是保留着一定的距离。走到小街的尽头,宋柯看到的是一条溪流,溪水在阳光下无限地明亮着,从不远的山沟里一直流淌下来,又弯弯曲曲地绕着唐镇流向远方。水流发出汩汩的声响,滑过宋柯饱经风霜的心地,有种柔软的心情从他的颅顶裊裊升起。

宋柯的目光延伸到不远处的一片山坡上,那片山坡被野草覆盖着,一棵树也没有。宋柯可以看到山坡上的一些坟墓,他也看到了三癞子。宋柯心想,三癞子在那片山坡上干什么呢?宋柯产生了好奇心,他决定到那片山坡上去看看,反正没有什么事情,如果唐镇不死人的话,他就会一直这样清闲着。宋柯从溪流上的小木桥上走过去,一直朝山坡上走过去。土狗跟在宋柯后面,走到小木桥边的时候,它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然后才吐着湿漉漉的舌头,一摇三晃地走上桥去。

走着走着,宋柯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粒。他想回镇子里去,可好奇心还在驱使他往前走。好不容易来到了那片山坡,一朵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太阳。这片山坡仿佛刹那间阴森起来。走近前,宋柯才发现这片山坡是个乱坟岗,他在溪流旁看到的只是露出草丛的坟墓,现在,宋柯看到野草下面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坟墓。一阵风刮过来,撩起了宋柯长衫的衣角,野草瑟瑟作响,似乎有许多魂魄在迎风起舞。

三癞子在挖坑。他对宋柯的到来毫无感觉。三癞子挖出的坑在这片山坡上就像是他头上的疤记。宋柯走到了三癞子旁边,三癞子光着膀子旁若无人地挖着坑,挥汗如雨。那只土狗不敢靠近他们,躲在草丛里,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三癞子和宋柯都没有发现那条土狗。

宋柯不明白三癞子挖这个坑有何用处,被三癞子挖出的泥土是红色的,像是被血液浸染过。这时,一只老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像是随时要俯冲下来,把三癞子叼走。三癞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太阳的天空,他发现了那只老鹰,并且朝那只老鹰怪叫了一声。三癞子的怪叫尖锐而又凄厉,老鹰盘旋了几圈后扑打着翅膀尖叫着飞走。

三癞子把目光投向了宋柯:&ldquo;宋画师,你不应该来!&rdquo;

宋柯感觉到三癞子话中蕴藏着玄机,不清楚三癞子是说他不应该来唐镇还是不应该来这片阴森的山坡。

宋柯笑笑:&ldquo;你挖这个坑干什么?&rdquo;

三癞子的声音阴郁起来:&ldquo;我挖的是墓穴。&rdquo;

宋柯说:&ldquo;镇上没有死人,你挖墓穴有什么用?&rdquo;

三癞子眼睛里充满了邪气:&ldquo;总会有人要死的,这个墓穴总会派上用场的。&rdquo;

宋柯觉得三癞子有些瘆人:&ldquo;你是不是感觉到有人要死了?&rdquo;

三癞子冷笑了一声:&ldquo;死人对你来说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你可以给死人画像得到丰厚的报酬!&rdquo;

宋柯说:&ldquo;如果这样,我宁愿饿死。&rdquo;

三癞子说:&ldquo;如果我是给我自己挖墓穴呢?我死了,你会给我画一张像吗?&rdquo;

宋柯说:&ldquo;会的!&rdquo;

三癞子说:&ldquo;不要说得这么肯定,你给我画像可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我没有亲人,我是个孤佬!&rdquo;

宋柯说:&ldquo;我会给你画的,只要我还活着!&rdquo;

三癞子盯着他的眼睛说:&ldquo;那我会在死之前给你挖个墓穴!&rdquo;

宋柯浑身颤抖了一下,眼前一片迷濛,三癞子的脸顿时模糊极了。

此时,他们听到了狗的呜咽&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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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h3>

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有只苍蝇在他油乎乎的脸前飞来飞去,苍蝇停在了他红通通的酒糟鼻子上,郑马水的鼻子奇痒无比,他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一拍没有拍死苍蝇,却把自己给拍醒了。郑马水骂骂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脏兮兮的围裙擦了擦脸。天色已近黄昏,郑马水看了看案板剩下的几块猪肉,自言自语地说:&ldquo;再没有人来买,老子就收摊了,拿回家自己吃!&rdquo;

郑马水看到了画师宋柯。

宋柯经过猪肉铺时,他瞟了屠户郑马水一眼。

郑马水笑着对宋柯说:&ldquo;你就是新来的宋画师吧?&rdquo;

宋柯彬彬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

郑马水大声说:&ldquo;宋画师,你过来!&rdquo;

宋柯停住了脚步,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想干什么?宋柯从他友好的眼神中判断出郑马水没有恶意,就走近前去。宋柯轻声地说:&ldquo;你叫我有事?&rdquo;

郑马水也压低了声音说:&ldquo;宋画师,你喜欢猪腰子吗?&rdquo;

对宋柯而言,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宋柯摇了摇头。

郑马水疑惑地说:&ldquo;不会吧,你怎么会不喜欢猪腰子呢。看你这身体,猪腰子对你有大用的。你不知道吧,老画师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要我给他留一个猪腰子的,他活了七十多岁,靠的就是猪腰子。在我们唐镇,并不是谁都能够吃到猪腰子的,我只是给老画师留着,别人想要都没门!我知道你来了,也会像老画师那样喜欢猪腰子的,今天特地给你留了一个。&rdquo;

宋柯听得一头雾水。

郑马水说着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一个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在宋柯的面前晃了晃:&ldquo;这个猪腰子就送给你了,今天不收你的钱。&rdquo;

郑马水根本不管宋柯脸上出现的怪异神色,便把猪腰子用一根湿稻草捆扎好,递给了宋柯。

宋柯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猪腰子。郑马水显得兴奋,他嗬嗬地咧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口黑呼呼的牙齿。

宋柯在郑马水的笑声中转过身朝画店走去。他的背影单薄而又孱弱,仿佛一阵风也可以把他吹出唐镇的小街。

郑马水望着宋柯的背影,喃喃地说:&ldquo;狗屌的钟七,给他留了猪腰子也不来取,下回再不给他留了。&rdquo;

郑马水的鼻子抽动了几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是不是自己没有卖掉的猪肉坏了,这不可能呀,猪早上才杀的,况且现在天还不算太热,怎么可能坏了呢。郑马水抓起一块肥猪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便断定猪肉没有变坏。那么,那股淡淡的腥臭味从何而来?

太阳还没有落山,宋柯就把画店的门关起来了。来到唐镇一天一夜,宋柯就知道,唐镇如果不死人是不会有人来找他画像的了,画店的门开不开都是一样的。宋柯宁愿不开店门,躲在画店里,是不是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安宁?

宋柯面对着那个猪腰子,神情沮丧。

宋柯从来都不食用动物内脏。他认为动物内脏很脏,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不要说是吃了。宋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从那个屠户手中接过这个猪腰子,难道这是他对落寞的现实生活的妥协?他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会在唐镇有什么根本的改变,来到唐镇的唯一目的就是更彻底的逃避。

宋柯的胃里有只虫子蠕动着。

他感觉到了恶心。

宋柯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吐出来。多年的流浪生活让他锻炼出了非凡的抑制能力。他努力地让自己胃里那只愤怒的虫子冷静地平息下来。宋柯必须面对这个猪腰子,否则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看上去封闭的山区小镇生存下来。

宋柯想到了老画师胡文进。

此时,宋柯倒是希望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交谈。宋柯也许会问他,为什么他会一生喜欢吃猪腰子。

宋柯站在画店的中央,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的死人头像压迫着他,他承受不了那些死者的眼睛对自己灵魂的折磨。宋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就是把这些画像都取下来。宋柯很快地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他站在凳子上把墙上的画像一个一个地取了下来。完事后,宋柯想,把老画师胡文进的这些得意之作放哪里呢?他不可能把这些画像扔到镇子外面的垃圾堆里去,那样不但对死者以及死者尚且活着的家人不敬,老画师胡文进的灵魂也不会在九泉之下安宁。

宋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画像收藏起来。可是,放在哪里好呢?放在这店面上显然不合适,楼下店面里面的狭小厨房更不可能放这些画像。最后,宋柯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这些画像全部放在楼上卧室的大床底下。干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宋柯点亮了油灯,回到了楼下的店面里。

宋柯把他画的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装在了一个像框里,挂在了右面墙的正中间,然后把一张桌子放在了,胡文进画像的底下。宋柯把那个让他恶心的猪腰子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在了桌子上。这样看上去,猪腰子无疑就成了胡文进的供品了。

宋柯站在胡文进的画像底下,凝视着画像,眼睛里飘摇着如豆的火苗。宋柯凝重地说:&ldquo;老画师,你安息吧,我如今把你供奉在这里,也把你生前爱吃的猪腰子放在这里,供你享用。我尊敬你,希望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希望能够和你和平共处,相安无事。&rdquo;

宋柯说完后,朝胡文进的画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宋柯听到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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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h3>

宋柯来到唐镇的第三天,一个离开唐镇数年的男人回到了唐镇。这个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出现在唐镇街上的时候,就有人飞快地跑去镇公所报讯,对镇长游长水说:&ldquo;游镇长,你侄儿游武强回来了!&rdquo;

游长水正和钟七在说着什么,听了那人的话,他们同时抬起了头,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那报讯的人。

游长水说:&ldquo;你说什么?&rdquo;

那人说:&ldquo;游镇长,你的侄儿游武强回来了!&rdquo;

游长水睁大了眼睛:&ldquo;真的?他不是死在战场上了吗?&rdquo;

那人说:&ldquo;真的回来了,不信你到街上去看,他现在正在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说话呢。&rdquo;

钟七的脸色变得煞白:&ldquo;他怎么回来了,我分明看他死在战场上了的呀,难道他是一只鬼?&rdquo;

报讯的人看他们紧张疑惑的样子,感觉无趣,悄悄地溜走了。

游长水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说:&ldquo;回来就回来了,管他呢,他认我这个叔叔的话就让他到保安队当个队副;他要不认我这个叔叔,就随他去吧。反正我没有亏待他,当初是他自己要去当兵的,我没有逼他离开唐镇。钟七,你说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rdquo;

钟七点头哈腰地说:&ldquo;镇长说得再理,再理,镇长你对他算是仁尽义至了!&rdquo;

钟七的脸色还是那样煞白,他心里忐忑不安,游武强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无情地割着。过了一会,钟七说:&ldquo;镇长,我看我先去安排一下武强兄弟吧。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您老人家的侄儿吧,他回来了,您的姿态应该高点,否则会给人落下话柄!&rdquo;

游长水思忖了一会说:&ldquo;那你去看看吧,也不要勉强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rdquo;

棺材店门口围了许多人。

长着一张马脸的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里的一副棺材上面,大声地说话:&ldquo;那些日本鬼子嗷嗷地往上冲呀,我们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老子火了,端起机枪,站起来对着冲上来的鬼子一阵猛扫,我也不知道我打死了多少鬼子,只知道我打得过瘾的时候,一颗炮弹把我炸晕过去了。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醒过来就想,就是和日本人战死,我也不会像钟七那样当逃兵!钟七丢人哪!每次长官训话说起钟七,老子的脸上就没有光彩,谁让他是和我一起投军的同乡,平常还和老子称兄道弟的!&hellip;&hellip;&rdquo;

有人说:&ldquo;钟七跑回来说他是抗日英雄,还说你阵亡了呢!你叔叔还让他当了保安队长,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呀!&rdquo;

很多人在笑。

这时,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端了一碗茶水,递给游武强:&ldquo;武强,喝口茶再说吧,你有多少年没有喝家乡的茶了呀!&rdquo;

游武强咕嘟嘟地喝下那碗茶,把碗放在了棺材板上面,抹了抹嘴巴说:&ldquo;笑话,他钟七算个屌!还他娘的抗日英雄,他娘的就是一个逃兵!老子一辈子也看不起的逃兵!我阵亡了,亏他说得出口,他连我们打仗都没有看到就逃了,他怎么知道老子阵亡了!&rdquo;

又有人说:&ldquo;那你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啰!你是抗日英雄应该在队伍里提升了吧,怎么跑回唐镇来了呢?&rdquo;

游武强说:&ldquo;打完鬼子,我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有想到又和共产党打起来了,老子不想打自己中国人,就跑回来了!&rdquo;

这时,钟七出现了,他从人群中挤进了棺材店里,红着脸对游武强说:&ldquo;兄弟,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捎个信来呢?&rdquo;

游武强看到钟七,气不打一处来:&ldquo;谁的裤腰带没有勒紧,把你这根鸟露出来了!谁他娘的是你兄弟,瞎了你的狗眼!老子看见你这个逃兵就来气,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rdquo;

平常在唐镇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五大三粗的钟七在游武强面前低下了头:&ldquo;武强兄弟,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拉痢疾拉得快死了,才掉队的!&rdquo;

围观的人一阵哄笑,游武强给他们出了一口气,况且也看清了钟七这个&ldquo;抗日英雄&rdquo;的真面目,他们不笑就不正常了。棺材店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平常冷清的小街上不知怎地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个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偏远小镇,顿时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硝烟味。

游武强嚯地从棺材上立起来,站在比他高出一头的钟七面前,指着钟七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ldquo;你怎么没有拉痢疾拉死在路上?你知道有多少兄弟战死在战场?你就是把大天说破,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你他娘的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老子的面前!你给老子滚开,老子看到你就想一枪毙了你!滚,给老子滚!&rdquo;

棺材店老板张少冰吓坏了,赶紧用身体挡在了游武强和钟七中间:&ldquo;武强,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再追究了,没有意思,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和为贵,和为贵!&rdquo;

游武强愤怒地吼道:&ldquo;我和这个逃兵是仇人,永远也不可能讲和的!他永远是我游武强的仇人!&rdquo;

钟七见势不好,脸红耳赤地挤出人群,仓皇而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哄笑。

张少冰神色严肃地对围观的人们说:&ldquo;大家散了吧,武强兄弟辛苦了,让他休息休息吧,等他休息好了,再听他讲打日本人的事情。散了吧,大家散了吧!&rdquo;

听了张少冰的话,大家就纷纷离开了。

人群散去后,张少冰对游武强说:&ldquo;武强,你回来有什么打算?&rdquo;

游武强说:&ldquo;我先住在你的棺材店里吧,反正你的棺材店里晚上也不住人,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先住一阵再说,习惯就住下去,租几亩地种,住不下去,就离开唐镇,再出去闯荡,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rdquo;

张少冰说:&ldquo;住在棺材店里,不委屈你了。我看你还是低一下头去找你叔叔吧,他应该会不计前嫌,好好安置你的。&rdquo;

游武强咬咬牙说:&ldquo;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找那条老狗的,我就在你棺材店里住定了,你不用担心我,要知道,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rdquo;

张少冰无语。

棺材店对面的一个角落里,那条褪毛的土狗在呜咽。

<h3>

8</h3>

宋柯来到镇东头山脚下的土地庙里,看着被香火熏黑了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泥塑,有些入神。镇街上发生的事情和他无关,他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热闹早已经远离了他。他曾经是在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呀,现在他离那个热闹的地方是多么的遥远。宋柯突然听到了有人打呼噜的声音。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会在大白天在土地庙里睡觉?他正疑惑着,呼噜声消失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塑像后面站了起来。宋柯吃惊地说:&ldquo;三癞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睡觉?&rdquo;

三癞子从神坛上跳了下来,伸了伸懒腰说:&ldquo;我不睡这里你让我睡哪?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rdquo;

宋柯说:&ldquo;镇上的人允许你住在这里?你不怕冒犯神灵?&rdquo;

三癞子用手背揉了揉满是眼屎的眼睛说:&ldquo;他们不会管我的。刚刚开始时怕,时间长了也就不怕了,土地公公可怜我,他不会怪罪我的。&rdquo;

宋柯笑了笑。

三癞子指着土地庙外面那棵老樟树说:&ldquo;镇上的人谁也不敢爬上这棵树,只有我敢。&rdquo;

老樟树看上去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宋柯说:&ldquo;为什么?&rdquo;

三癞子这时得意起来,苦瓜脸上出现了笑容:&ldquo;都说这棵老樟树是土地公公的化身,谁要是爬上了这棵树,就会有灾祸,所以,没有人敢冒犯这棵树的。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你知道刚刚回来的兵痞子游武强的爹是怎么死的吗?&rdquo;

宋柯摇了摇头。

三癞子说:&ldquo;在游武强三岁那年春天,闹饥荒。游武强他爹为了得到两斤地瓜干和镇上的一个人打赌。那人说,只要游武强他爹爬上这棵老樟树,并且砍下一枝枝条来,就给他两斤地瓜干。镇上的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冒这个险,游武强他爹不听。他真的爬上了老樟树,还砍了一枝枝条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他们看到砍掉枝条的地方流出了血。游武强他爹突然就从树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从树上扔下来的。他摔在地上当时就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rdquo;

宋柯说:&ldquo;有这样的事情?&rdquo;

三癞子突然跑出了土地庙,猴子般爬上了老樟树。宋柯也跟了出去。三癞子在树上对宋柯说:&ldquo;宋画师,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我爬在树上会没有事情吧?告诉你吧,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特别是饿得发慌和想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爬上这棵老樟树,我希望土地公公惩罚我,让我死掉。结果怎么也死不掉,也许土地公公还不让我死。&rdquo;

三癞子说出的话让宋柯惊愕。

三癞子没有理会宋柯的惊愕,从树上爬下来后,走进土地庙里,从一个角落里抄起一把锄头,扛在肩膀上走出了庙门,朝镇街上走去。三癞子的脸色顷刻间变得阴郁。宋柯对着他的背影说:&ldquo;三癞子,你要去哪里?&rdquo;

三癞子头也不回地说:&ldquo;我要去五公岭挖墓穴。&rdquo;

宋柯知道了,那片被野草覆盖的山坡叫五公岭,三癞子要穿过镇街,往西走,经过溪流上的小木桥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

宋柯突然想,谁会是在他来唐镇后第二个让他画像的人呢?

<h3>

9</h3>

钟七的老婆沈文绣路过棺材店时,看到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门口的竹椅子上给几个人讲他的英雄史。游武强撩开自己的旧军衣,露出了他满是伤疤的肚皮。他指着那些伤疤说:&ldquo;这块是子弹打的,这块是弹片划的&hellip;&hellip;我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了,全是伤疤。&rdquo;那几个人张着嘴巴,惊恐的样子。沈文绣也看到了游武强肚皮上的伤疤,她的心突然被一支铁箭击中,疼痛极了。游武强一抬头,目光就和少妇沈文绣慌乱的目光碰在一起。

沈文绣慌慌张张地走了。

游武强的目光一直追着沈文绣的背影,口里说:&ldquo;这个女人是谁?&rdquo;

有人回答他:&ldquo;大英雄,那是逃兵钟七的老婆沈文绣。&rdquo;

游武强的目光从沈文绣的身上收回来,脸色涨得通红,恶狠狠地说:&ldquo;他娘的,老子在抗日前线出生入死,到现在也还是光棍一条,他狗屌的钟七,一个可耻的逃兵竟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老天不公呀!&rdquo;

又有人说:&ldquo;钟七命好呀,沈文绣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双胞胎,两个都是儿子!&rdquo;

游武强咬牙切齿地说:&ldquo;钟七这个混蛋应该断子绝孙!&rdquo;

游武强眼睛里燃烧起恶毒忌恨的火苗。

沈文绣不敢回头看游武强,游武强的回来,给沈文绣带来了痛苦。刚开始时,沈文绣心里对游武强充满了仇恨,当她看到游武强肚皮上伤疤的那一刹那间,郁积在她心中的仇恨神秘地消失,她甚至有些同情游武强了。

在游武强回到唐镇的这两天晚上,钟七都很晚才回家。满身酒气的钟七回家后,就变着法子折磨沈文绣。他把睡得烂熟的沈文绣一把抓起来,口里喷着酒臭吼道:&ldquo;老子没有回家,你睡什么觉!给老子爬起来!&rdquo;

沈文绣睡眼惺忪地说:&ldquo;钟七,你疯了!大半夜,你闹什么呀!把孩子都吵醒了!&rdquo;

钟七抓住了她的头发,使劲地扯着:&ldquo;你这个烂货,也学会顶嘴了,谁他娘的教你的,游武强那个下三滥在外头教训我,你竟然也敢在家里教训我,老子看你是皮痒了!&rdquo;

钟七把沈文绣推倒在床上,抽出皮带,在她身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狂抽起来。沈文绣痛得嘶叫起来,她的叫声痛哭而又凄惨。他们睡在另外一张床上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被钟七的暴行吵醒了,他们坐在床上看着父亲对母亲疯狂施虐,大声地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吵醒了隔壁房间里钟七的母亲。

钟七母亲来到了钟七房间门口,用拐杖敲打着门扉:&ldquo;钟七,你这个畜牲,你在造什么孽呀!&rdquo;

孩子的哭声和母亲的话没有让钟七停止在沈文绣身上施暴,反而令他变得更加疯狂了:&ldquo;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我抽死你,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老子当逃兵怎么啦,还有人他娘的当汉奸呢!我抽死你,王八蛋!&rdquo;

钟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此时,在他眼里,他打的是游武强,而不是自己的老婆沈文绣&hellip;&hellip;

入夜后,沈文绣就会产生一种恐惧感,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抽动,仿佛钟七的皮带抽在身上。沈文绣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她无法想象半夜三更回家的丈夫会怎么虐待她。丈夫变成这样,都和那个叫游武强的人有关,可她现在对那个男人已经恨不起来了。隐隐约约地,沈文绣还有了一种担心,担心游武强会遭钟七的黑手,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沈文绣她是个贤良的女人,她把两个儿子哄睡后就去照顾婆婆。

沈文绣在给婆婆洗脚时,婆婆看着沉默的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ldquo;文绣,你受苦了!这个不孝子怎么能够这样打你呢,打贼也不能这样打的呀!晚上他回来,你就把门栓紧,不让他进屋,让他死在外面!&rdquo;

沈文绣轻声说:&ldquo;婆婆,我没事的,他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朝我发发也是正常的,谁让我是他的老婆呀!我想,过几天,他的心里把那桩事情放下后就好了。&rdquo;

婆婆抹了抹眼睛:&ldquo;多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呀!如果他再打你,天理也难容!&rdquo;

听了婆婆的话,沈文绣心宽了许多。

这个晚上,钟七和镇长他们喝完酒,看他们开始打麻将后,就溜了出去。钟七来到了逍遥馆。逍遥馆就是唐镇唯一的一家妓院,也在皇帝巷里。这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府第式老宅子,原来是唐镇的一户大户人家的住所。那家人在外面发了横财,就搬到城里去住了,把这个老宅子卖给了李媚娘,做了妓院。李媚娘是个丰腴的半老徐娘,她对任何人都报以蜜糖般的笑脸。钟七摸进逍遥馆,李媚娘同样给他蜜糖般的笑脸,她这时正在用一根牙签挑指甲缝。一个穿着分叉口裂了线缝的旧旗袍的年轻女人站在她后面,轻轻地给她捶背,她的瓜子脸显得憔悴,眼睛黯然无光,眼圈黑黑的,眼泡有些浮肿,薄薄的两片嘴唇寡淡而没有一丝血色。

李媚娘媚笑着对钟七说:&ldquo;钟队长,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呀,坐,坐!&rdquo;

钟七发现李媚娘说话的时候,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地颤动着,他想,如果李媚娘没有这颗黑痣,她应该是很迷人的。可李媚娘总是在某些时候夸耀她嘴角的那颗黑痣,说很久以前有个算命先生对她说过,正因为她有了这颗痣,她这一生才会衣食无忧。

钟七说:&ldquo;不坐了,老子难受,进房吧!&rdquo;

李媚娘就对身后的女人说:&ldquo;飞蛾,还不快陪钟队长进房,上厅的右偏房今天刚刚添了新的席子,就带钟队长到那间房去吧。&rdquo;

杨飞蛾迟疑了一会,在李媚娘的催促下,才把钟七领到上厅的右偏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