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 风呜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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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癞子挤了挤眼睛说:“花裤,我,我——”

看到三癞子吞吞吐吐的样子,余花裤气不打一处来,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凶狠地对三癞子叫嚷道:“三癞子,你给我滚,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大白天里也尽想干那种事情呀!”

三癞子说:“我,我憋得难受。”

三癞子说着,便从兜里掏出了那块给游长水老母挖墓穴得来的大洋,在余花裤的面晃了晃,大洋在阳光下发出眩目的光芒。三癞子一直没有把这块大洋花掉,到小吃店吃东西,他给的是以前剩余下来的散票子,他在某个夜晚想用这块大洋到逍遥馆里去嫖妓,没有想到被人拦在了门外,他举着手上的一块大洋对妓院的人说:“我有钱,看清楚没有,这是一块大洋,是镇长赏给我的!”谁知妓院的人冷笑着对他说:“一块大洋你就想在逍遥馆里睡女人呀?等你有两块大洋了再来吧。”三癞子无比的沮丧,只好按耐住自己的欲火,灰溜溜地回到了土地庙里。

余花裤看到了阳光下闪光的那块大洋,眼睛顿时炬亮。她伸出舌头,在干渴的舌头上舔了舔,说话的声音柔和起来:“三癞子,你手上拿的真是银元?”

三癞子说:“这还有假,这是游镇长亲手给我的,他还夸我给他老母的墓穴挖得好呢。”

余花裤擦了擦头上的汗:“你拿过来给我看看。”

三癞子走到了余花裤的面前,把那块大洋递给了她,三癞子闻到了余花裤身上散发出来的热哄哄的汗骚味,余花裤身上的汗骚味刺激着三癞子的性神经,他觉得自己裤裆里那截东西鼓胀起来。余花裤把手中的镰刀扔在了地上,接过了那块银光亮闪闪的大洋,放在眼前仔细端祥着,最后,她又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那块大洋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到了她手心的钱,余花裤又岂能让它再回到三癞子的手里!

余花裤躺在一堆稻草上,用另外一只手退下了被汗水湿透的长裤,然后又把里面的大花布裤衩脱掉,裸露着下半身对三癞子淡淡地说:“三癞子,你不是想要吗,老娘给你!”

三癞子在余花裤脱裤子时,嘴巴里已经发出了野兽般的怪嚎。

三癞子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在阳光下进入了余花裤的体内。三癞子疯狂地怪嚎着,冲撞着,仿佛要把许多许多日子以来的压抑全部一古脑地发泄出来。

余花裤面无表情,闭上了双眼,咬着牙,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一把稻草,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块大洋。

三癞子突然软了下来。

他很清晰地听到了蛇滑过稻草的声音,尽管他的干嚎声在山坳里回响。三癞子感觉到有条蛇在向他游过来,吐着血红的信子……他真的瘫软下来,不但身下的活儿软了,浑身也瘫软了。他心里哀嚎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一直要缠着我?”

余花裤把瘫软的三癞子从身上推了下去:“三癞子,你满足了吧,我可要干活了!”

余花裤穿起了裤子,藏好那块大洋,理也不理三癞子,拣起地上的镰刀,继续割起了稻子!

三癞子躺在稻草上面,哭丧着脸,心里说:“亏呀!”

蛇滑过稻草的声音不断地传入他灵敏的耳朵,三癞子在阳光下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h3>11</h3>

又是一个墟日,因为丰收,唐镇热闹非凡。四面八方的山里人都涌进了唐镇,把他们的收获拿到唐镇来交易,然后再买些自己需要的货物回去。小商小贩也特别多,平常不来的也带着各种货物来到了唐镇,他们很清楚,这个时候,山民们手中会有些闲钱的。

这样火爆的墟日一年中也不会有几次,一般都在收成后或者重大节日的前夕,会有如此的状况。对屠户郑马水而言,今天是他的节日,他从昨天晚上子时就开始杀猪,一口气杀了五头大猪,他相信,这五头大猪都能够卖掉,而且还能卖个好价钱。一大早,他的猪肉一摆上案板,他就把肉价给提高了一倍,还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神气架势。

钟七一大早从逍遥馆走出来,来到郑马水的猪肉铺前,郑马水发现他的脸色煞白。

郑马水从案板下的箩筐里掏出用湿稻草扎好的两个猪腰子,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今天的猪腰子就算我送你吃的了,不记帐了。钟队长,你今天的脸色不太好呀,是不是夜晚时弄得太过火了呀?哈哈,快把猪腰子拿回家去,乘新鲜,汆着吃了吧!”

钟七阴沉着脸,对他满是汗水恭维的笑脸根本就没有领情,接过猪腰子后说:“你这个黑心的家伙又把肉价涨了,是不是?今天的税钱可要多交点,否则我让镇长下令封了你的猪肉铺!”

钟七说完就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儿飘,好像没有一点儿气力。

郑马水又换上了一副嘴脸,嘟哝了一声:“干你老母的!你钟七是什么东西,还和老子耍恨,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你怎么吃进去的,就给老子怎么吐出来!”

……

胡二嫂的小吃店里坐满了人,很早时,小吃店里就有了生意。胡二嫂知道这个时候的墟日的客流要比平常要多出几十倍,而且墟市会从早上一直延续到黄昏,不像平常时分,到下午墟市就散了。所以,她特地叫了两个本家女人来帮忙。忙碌的胡二嫂在这样的日子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传播什么小道消息了。

胡二嫂也没有时间去管宋柯身上的臭味了。

宋柯躲在画店的阁楼里,紧闭着窗门,仿佛要把外面街上的喧闹隔绝。他在画一幅油画,画的就是他来到唐镇后第一个墟日,三癞子带他到土地庙门口空地上观看的那个走江湖卖蛇药的中年汉子。宋柯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他心爱的油画了,他也清楚,油画的画布没有几张了,原料也越来越少。宋柯想,能画一张就算一张了,他没有多大的渴望了。这天,钟七没有带人来敲他的门,让他把店门打开,招揽生意,其实,小镇上的人们希望他不要开门,让他把自己连同身上的腥臭味儿封闭在画店里。三癞子也没有来找他去看走江湖的人练把式,宋柯也不知道那个他要画的人来了没有。

三癞子爬到了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上,看着来庙里上香的人们。今天来上香的人特别多,还带来了许多供品摆满了香案,三癞子想,这些供品够他吃很长时间的了。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三癞子悖于常理的举动,也没有人说他什么,要是平常的人爬上这棵让人敬畏的老樟树,一定会大声惊呼,惶恐万分的。

三癞子的眼睛里有一层迷离的水雾。

他从早上就爬上了树,一直往通向外界的官路上眺望,他希望看到那个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和那个少年的身影,他们是他最大的梦想。三癞子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再来到唐镇,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离开唐镇。唐镇是一潭死水,他将要窒息而死。

三癞子很失望,中年汉子和少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卖老鼠药的人,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练起了把式。当他看到卖老鼠药的人把一把长剑插入自己的喉咙时,坐在树上的三癞子大声地说了一声:“假的,假的!”

卖老鼠药的人把剑拔出来后,便对围观的人们抱了抱拳说:“各位父老乡亲,树上那位兄弟说我吞剑是假的,我现在请大家做个证,现在,我请树上的兄弟下来,他如果能够把这把剑吞下去,我就当着大家的面吃老鼠药死在大家的面前!”

卖老鼠药的人虽然说长得猥琐,声音却十分洪亮,他对树上的三癞子说:“兄弟,下来试试吧,牛皮不是吹的!”

围观的人们发出了一阵哄笑。

有人就开始起哄:“三癞子,快下来呀,看看你的本事!”

三癞子从树上爬了下来,人们以为有好戏看了,没想到三癞子拍了拍手,什么也没说,就挤进人满为患的土地庙里,在那个角落里操起锄头,走出土地庙,然后抄小路往五公岭方向走去。

三癞子去挖他的墓穴,挖这个墓穴时间拖得漫长,不像给游镇长老母挖墓穴,一个下午就挖完了。

……

无论如何,这个墟日对唐镇上许多做生意的人来说,都是大喜的日子。就连逍遥馆也门庭若市。但也有人很落寞的。比如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他的棺材店门大开,街上人如潮涌,却没有一个人踏进棺材店里来,自从游镇长的老母去世后,张少冰的棺材店还没有做过一单生意。寂寞的张少冰独自地坐在那里,泡着茶,眼看着街上的人流,面无表情。他突然想起了好朋友游武强,张少冰从小就体弱,经常被人欺负,一直是游武强保护着他。张少冰由游武强想到了沈文绣。

想到沈文绣,张少冰连打了几个寒噤。在沈文绣死后,总是有人在深夜听到棺材店里有女人凄凉的苦声,还会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棺材店的门缝里挤出来,在唐镇的街上飘荡……张少冰心里说,文绣,你是美女爱英雄呀,我应该给你一副上好的棺材的,都怪我胆小怕事,等到清明的时候,我一定去给你扫墓!

张少冰的目光不经意地往店门口瞟了一眼,发现一个穿着士林蓝土布衣裳的女人一手拿着一根竹扁担,一手提着一个猪蹄,站在棺材店门口。因为这个女的的凉笠压得很低,张少冰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张少冰对这个女人有印象,她经常在墟日时挑着一担竹篮到唐镇来卖,唐镇人都知道,这个女人的竹篮编得好,不仅样子好看,还耐用。

难道这个女人要买棺材?

张少冰站起来,朝女人走过去。

张少冰还没有走到门口,那女人就离开了,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这时,张少冰听到棺材店里有人在唱歌,他悚然地回头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

<h3>12</h3>

这个晚上和往常不同。宋柯显得焦虑。他对那个叫凌初八的女人有了一种牵挂,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吃惊,多年以来,他就牵挂过那个叫苏醒的女子,难道自己真的把凌初八当成苏醒了,可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凌初八对他体贴入微,每次到她的小木屋里去,凌初八都把他服侍得十分舒坦。凌初八是个话语不多的女人,她只是用行动来表达对宋柯的情感,宋柯奇怪的是,凌初八为什么会找到他,用什么手段把他引诱到那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去?……很多谜团,宋柯无法化解,他只是愿意臣复于命运的安排,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能力逆转什么。

已经几天没有听到女人的呼唤,他所表现出来的焦虑情绪,有了一个合理的注脚,他也有男人的欲望,他也需要女人的安慰,哪怕那是个陌生的神秘女人,他甚至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人还是鬼。

入夜后,宋柯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是在等待那女人的召唤,只有女人发召唤声出现,他才能顺利地进入森林深处的那个小木屋。

小木屋在他的想像中温暖起来。

宋柯完全感觉不到什么危险。

他也不知道三癞子在为他担心着。

宋柯看着画布上那个用蛇咬自己舌头的人,自言自语地说:“活着就是一场历险。”

他用一块白布盖在油画的上面。

宋柯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可他感觉不到饿。他在等待的过程中,焦灼而又幸福。在他多年漫长的流浪生涯中,凌初八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依赖,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依赖,尽管他不知道是祸还是福气。因为自身的腥臭味,就在他离开大上海,踏上流浪之路时,就不敢奢忘在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个女人亲近自己,事实上也是如此,走了那么多地方,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把他当成瘟疫,鄙视和躲避着他,不会因为他的画画得好而获得尊重。他只是把那个叫苏醒的女人埋在心灵的最深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取出她的照片,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短暂的美好时光。

想到这里,宋柯拉开了抽屉,拿出一本薄薄的书,翻了开来。

苏醒的照片不见了。

宋柯一页一页地翻完那本薄书,也没有找到苏醒的照片。

宋柯自言自语地说:“我分明夹在书里的,难道它会张翅膀飞了?”然后,他又想,自己会不会记错了,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了。宋柯就在阁楼里翻来覆去现在苏醒的那张黑白照片。可是,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难道是床底下那些画像中的死人把苏醒的照片藏起来了。

宋柯蹲下来,低下头,看着堆在床底下的那些死人画像说:“前辈们,你们谁要是拿了苏醒的照片,请你们还给我好吗?这张照片是我有生以来最重要的珍藏,你们行行好,看在我老是耐心地听你们讲故事的份上,还给我好吗?”

突然,宋柯觉得有一股阴风从床底下迎面拂来。

紧接着,他听到了瑟瑟的声音。

宋柯的头皮一阵发麻,赶紧站了起来。

油灯飘摇着。

宋柯看到了一条蛇。一条青色的蛇。那条青色的蛇有一尺半长,浑身青色的花斑,看上去,发出青色的迷离的光亮。青蛇高高地扬起头,在离宋柯一步远的楼板上,对着宋柯吐着鲜红的蛇信子。

宋柯十分害怕,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他不怕床地下那些死去的人,哪怕是他们的鬼魂出现。可是,眼前的这条青蛇,让他的神经绷紧了!如果这条蛇突然向他发起攻击,宋柯根本就没有办法应对,他连一丁点对付蛇的经验都没有。

此时,唐镇的街上早已经沉寂下来,白天里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没有人知道画师宋柯会惊恐地面对一条青蛇。

宋柯和青蛇对峙了一会,他看到青蛇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楼梯的方向滑行过去。就在青蛇朝他点头的刹那间,宋柯眼中的惊惧之色消失了,他的瞳仁迷离和湿润了。宋柯鬼使神差地跟在了青蛇的后面,青蛇滑下了楼梯,他也跟下了楼梯。

青蛇从画店门底下的一个小洞里滑了出去,宋柯也打开了门跟了出去。

静悄悄的小街上只有蛇爬行的滑腻的声音。

宋柯的脚步很快,但没有一点声响,他浮在地面上跟着这条青蛇朝唐镇的西面飘去,那时,他的脑海里一片空茫。

……

那条青蛇把宋柯带到了森林深处的那座亮着灯光的小木屋门口后,攸地消失了,宋柯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惊讶怎么自己就走到了这里。宋柯的心颤动了,他是不是该敲开小木屋的门扉呢?宋柯想,凌初八一定在里面,因为那窗棂的白纸上透出的温暖灯光告诉了他这个信息。宋柯的不期而至,会不会让凌初八反感呢?小木屋里面,除了凌初八,还会不会有其他的人在呢?

宋柯的内心忐忑不安。

就在这时,小木屋的门轻轻地打开了,凌初八穿着一身白色的府绸衣服站在门框里,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成熟的圆脸像一轮满月。

凌初八朝宋柯汉青脉脉地微笑着,两手羞涩地玩弄着披在肩膀上的一绺乌发。

凌初八在宋柯的眼中突然变成了苏醒。

他喃喃地呼喊了一声:“苏醒——”

然后,宋柯朝凌初八轻轻地移步过去,他的身上的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每当他动情的时候,他身上的腥臭味就会加剧,平常时,只会释放出淡淡的一股腥臭味。

凌初八轻轻地说:“宋画师,我不是苏醒,我是凌初八。”

不管是苏醒还是凌初八,眼前的这个刚刚出浴的女人让宋柯心动了,她搅活了宋柯心底的那潭死水。宋柯走到了凌初八面前,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凌初八的嘴巴凑在宋柯的耳边说:“宋画师,我不是苏醒,我是凌初八,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们相拥着走进了小木屋,凌初八关上了门,把门闩插上了。外面黑森林里响起了呜咽的风声,在小木屋周围的树上出现了许多蛇,这些蛇在呜咽的风中狂舞。宋柯没有听到外面呜咽的风声,也不知道那些蛇在风中狂舞。他进入小木屋后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奇异的香味。

凌初八轻声地对宋柯说:“宋画师,你饿了吧?我知道,你一定还没有吃饭。”

宋柯点了点头,他发现凌初八的眼睛血红,就问道:“初八,你的眼睛?”

凌初八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喔,我的眼睛一生下来就是充血的,对了,你是不是嫌我的眼睛红?是不是吓着你了?”

宋柯笑笑:“没什么,我怎么会嫌你的眼睛红呢。”

凌初八凑近宋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宋柯身上的腥臭味,然后说:“宋画师,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就给你炖好了一瓦罐的猪蹄汤,你身体太虚弱了,需要补一补。”

凌初八拉着宋柯的手,让他坐在了屋里的竹桌旁边,然后来到灶台边,打开了锅盖,从锅里端出来一个瓦罐。凌初八把瓦罐放在了宋柯面前的竹桌上,拿掉了瓦罐的盖子,一锅浓白的猪蹄汤呈现在宋柯的眼睛里。宋柯闻到了一股浓香,浓香里混杂着草药热牛奶以及肉香……这股浓香使宋柯的味蕾美妙地开放,充满了食欲,肚子发出了欢愉的叫声。

凌初八乘了一碗浓汤放在了宋柯的面前:“吃吧,趁热吃吧,这样会更补的,看你虚弱的样子,我心里痛。”

宋柯就吃了起来。

宋柯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浓香的猪蹄汤,喝口浓汤,满口留香,他说不上是什么样的香味,这种香味特别美妙;而且猪蹄炖得恰到好处,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宋柯边吃边问道:“初八,这汤里除了猪蹄,你还放了些什么?”

凌初八说:“这山里有种藤蔓,它的根是炖汤的上好的配料,我们这里人叫这种藤蔓的根为香藤子根。这种藤蔓一般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挖到,加上它是上好的补品,身体虚弱的人吃了有神奇的功效,所以香藤子根十分珍贵。”

宋柯喝了一口汤说:“原来如此!”

凌初八坐在宋柯的旁边,端祥着宋柯,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那血红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湿湿的水雾,她心想:瞧他吃得多香呀,如果他愿意,我会天天熬这样的汤给他喝……可他会不会突然离开,再也找不到他了,我不想害他,只是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时快乐……我已经离不开他了,离不开了,就像是缠着树木的藤蔓,生也缠着,死也缠着……宋画师,我被你迷住了,真的被你迷住了,你身上的味儿让我销魂……

<h3>13</h3>

三癞子在一个晚上,跑到青花巷的最深处,敲寡妇余花裤的家门。青花巷里漆黑一片。三癞子敲了一会门,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后。三癞子听到里面传来了余花裤的声音:“谁在敲门?”三癞子想,如果自己是土匪陈烂头,他就会恶声粗气地说:“干你老母,少给老子罗唆,开门!”可三癞子毕竟不是土匪陈烂头,他只是低声说:“花裤,我是三癞子,开门呀——”

余花裤说:“我为什么要给你开门?”

三癞子说:“我想你了,熬不住了!”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熬不住了,你可以随便去找条母狗睡呀,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婆。”

三癞子说:“我就是想和你睡,母狗哪有你好呀!”

余花裤说:“三癞子,你给老娘听好了,你给老娘滚得远远的,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三癞子不依不饶地说:“花裤,你就开门吧,那一块大样就搞了一次,我太亏了呀!”

沉默了一会,门突然开了。三癞子被一只有力的脚踢翻在地,他听到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三癞子,我警告你,你再不滚蛋,老子把你一刀捅了,你再敢到这里来敲门,老子把你杀了当猪肉卖!”

三癞子听出来了,这是屠户郑马水的声音。

余花裤家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门里面传出余花裤的嬉笑声。

三癞子的心口感觉到了疼痛,郑马水那有力的一脚正好踢在了他的心窝上。三癞子倒在地上,一阵心悸,呼吸也困难起来。他想,如果郑马水这一脚要是把他踢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野草根般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可三癞子死不了,他在地上捂住心口,过了半个时辰,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心里说:“我这条贱命怎么就这么硬呢?”

在黑暗中,三癞子摸出了青花巷。

三癞子闭着眼睛也可以在唐镇的街巷上行走,无数个深夜,他会在街巷上鬼魂般游走。在余花裤家门口碰了一鼻子灰又挨了打的三癞子走在街上时,听到了凄凉而又飘缈的女人的歌声: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粘呀,郎呀——

……”

谁会在这个寂寥的深夜里凄惨地歌唱?

三癞子寻着歌声而去。

三癞子注意发现歌声是从棺材店里飘出来的。棺材店里除了游武强在的时候,敢住在里面,游武强逃出唐镇后就没有人在晚上住在里面了。三癞子在这个盛夏的晚上感觉扫了寒冷。他壮着胆子趴在棺材店门上,企图透过门缝看清里面歌唱的人。

三癞子眼睛里一片漆黑。

歌声突然嘎然而止,三癞子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偷听我唱歌?”

三癞子魂飞魄散,转身朝镇东头狂奔而去,他身后一个白色的影子紧紧地追着他,这个无家可归的人能够跑到那里躲藏?

<h3>14</h3>

三癞子病了,他躺在土地庙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泥塑后面瑟瑟发抖,浑身直冒冷汗,满口说着胡话。宋柯画完了那幅题为《走江湖》的油画,首先想到了三癞子,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让三癞子来看他的画,和他一起分享创作完后的喜悦,尽管三癞子对油画一无所知。

宋柯走出画店的门,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阳光十分刺眼。

斜对面小吃店里冷冷清清,胡二嫂百无聊赖地用蒲扇在拍苍蝇,她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宋柯,想和他打声招呼,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胡二嫂心里说:“这个四眼狗,有好长时间没有到我小吃店吃东西了,难道他恨我?他是不是知道是我把他身上有臭味的事情说出去的?……管他那么多呢,不来吃就不来吃,我还嫌他臭呢!……话说回来,他要来吃东西,我还是会给他吃的,我凭什么要和钱过不去呢,闻闻臭味又不会死,况且,男人都是臭的!”

宋柯耸了耸眼镜,往小吃店方向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朝镇东头走去。

宋柯来到了土地庙门口,如果不是墟日或者什么特殊的日子,土地庙一般是没有人来的,有种说不出的冷清和诡秘。宋柯走到任何地方,对当地人供奉的神灵还是相当敬畏的。宋柯见土地庙的大门是关闭的,就站在大门口叫道:“三癞子,你在里面吗——”

宋柯没有听到三癞子的回答,就推了推门,推门后发现庙门是虚隐的,他还发现,土地庙的门本来就没有门闩。宋柯进入了土地庙里,和阳光灿烂的外面相比,土地庙里有种阴森森的味道,宋柯的心有些不安。宋柯听到了三癞子病中的呻吟。

宋柯一听就知道三癞子病了,赶紧走了过去。

他站在神坛下问三癞子:“三癞子,你怎么啦?”

宋柯不敢爬上神坛,和三癞子不一样,他遵循着乡村里的禁忌。三癞子已经处于一种昏糊的状态,根本就听不见宋柯的话。宋柯看到三癞子浑身发抖,嘴唇上起了几个白色的大泡,猜想他是发烧了。这可怎么办?宋柯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他必须去把小镇上的郎中请来,才能救三癞子的一条命。

宋柯匆匆地回到了镇街上,来到了郎中郑朝中的家门口,在门外叫道:“请问郑老先生在家吗——”

宋柯叫了两声,郑朝中才出来。郑朝中鹤发童颜,穿着长袍马褂,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郑朝中的声音却十分柔和:“宋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宋柯着急地说:“三癞子病了,我想请你去给他看看。”

郑朝中没有马上答应他,而是用烁烁有神的目光审视着宋柯,仿佛在考虑着什么问题。

宋柯焦急地说:“郑老先生,你不用担心,给三癞子看病的钱我会给你的。”

郑朝中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笑了笑说:“宋先生,不是钱的问题,救人是我的本份之事。好了,我看你也是厚道人,我和你走一趟吧。”

在路上,郑朝中对宋柯说:“有一事不知我当问不当问?”

宋柯笑笑说:“郑老先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如实回答就是了。”

郑朝中温和地说:“镇上的人传闻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宋先生身上的确有种味道。我想问问, 宋先生是否得过什么奇怪的病?”

宋柯平静地说:“郑老先生说得没有错,我身上是有种臭味,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问过我母亲,她就是这样说的。我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奇怪的病症,也一直洁身自好,这与生俱来的臭味,我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郑朝中说:“喔——”

……

宋柯实在不放心病中的三癞子独自呆在土地庙里,就把三癞子接到了画店里,宋柯让三癞子躺在阁楼上自己睡觉的床上。宋柯按郑朝中开的药方,到郑朝中的中药铺里点了几副中药,就回到画店里熬上了。熬上药后,宋柯又去郑马水那里割了点猪肉,他想三癞子病了,身体一定十分虚弱,需要补充些营养。

三癞子喝完汤药,宋柯就给他把被子捂上,三癞子发完一身汗后,感觉有了些力气。他无力地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呢,我自己的墓穴都已经挖好了!”

宋柯淡淡一笑:“傻瓜,你怎么会死呢,你的命硬着呢。”

三癞子叹了口气,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的,宋画师——”

宋柯说:“好了,三癞子,你好好休息,很快就没有事情了。”

三癞子想把那个白衣女人的事情告诉宋柯,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三癞子闭上了眼睛,内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着,异常的疼痛。三癞子没有勇气说出白衣女人的事情,他心里骂自己不是个人,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三癞子睁开眼时,看到了画架上放着的那幅油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有颜色的画,在三癞子的印象中,只见过那些死人的黑白画像。三癞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泽。画中人就是他崇拜的走江湖的那个汉子,看上去模糊而又清晰,像是在梦中看到的人,那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在他梦中,就是这个形象。三癞子觉得宋柯十分神奇,三癞子痴痴地想,宋画师是不是进入过自己的梦境?

宋柯微笑地说:“三癞子,你在想什么呢?”

三癞子突然说:“宋画师,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幅画像,有颜色的画像?我死的时候,把你给我的画像一起带走。”

宋柯说:“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能在说死了。”

宋柯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半句话就是:“死是神圣的!”

宋柯答应了三癞子,就马上开始给三癞子作画,他想,画完三癞子这幅油画,他的油画颜料就全部用完了。他不知道,给三癞子画的这幅油画是他一生中画的最后一幅油画。宋柯在画三癞子的油画前,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情景:衣衫褴褛的三癞子坐在挖好的墓穴旁边的红土上,光着或许一生都没有穿过鞋子的脏兮兮的双脚,丑陋的脸沐在夕阳桔红色的光中,无辜而又充满渴盼的目光向远山无限延伸……

<h3>15</h3>

钟七发现自己的手下猪牯越来越受游镇长的器重,游镇长派他去县城里办了几件事情后,就提拔他当了保安队的副队长。钟七心里更加惶恐不安,后悔听了猪牯的话,去捉了游武强和沈文锈的奸,现在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这天,游镇长给她母亲完七,在游屋村老屋请乡亲吃完七酒,也没有叫他一起前往,光叫猪牯带了几个人去。钟七心里十分不舒服,就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在洪福酒馆里喝酒,他点了酒馆里最好的菜和最好的酒,一直喝到深夜。

钟七喝完酒,就来到了逍遥馆的门口。

他伸出手,用力地拍逍遥馆紧闭着的门,大声说:“开门,开门——”

逍遥馆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都死光了。

钟七拍了很长时间的门,逍遥馆里就是没有人出来给他开门。

钟七气坏了,破口大骂,可无论他怎么骂,里面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给他开门。钟七气急败坏,掏出了盒子枪,往那大红灯笼上连开了两枪。枪声响过之后,逍遥馆里还是无人出来给钟七开门。钟七弄不清楚逍遥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悻悻而去。

钟七走进自己家门口的那条小巷时,感觉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摔倒在地上,这跤摔得不轻,膝盖上的骨头受了伤,皮也擦破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自己的家门。进了家门,钟七刚刚把门闩上,就听到门外面传来几声阴森森的女人叽叽的冷笑声。钟七毛骨悚然,酒醒了一半。这个晚上对钟七而言,是他厄运的开始。

钟七不敢吹灭油灯睡觉。

他害怕黑暗中会有什么东西朝他摸过来,还把盒子枪塞在了枕头底下,一有什么事情,他马上就可以抽出盒子枪应急。钟七简单地用家里常备的跌打药水擦了擦摔伤的膝盖,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平在眠床上,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沈文绣俏俊的脸。钟七心里十分哀伤,他想,如果自己不去逍遥馆嫖妓女杨飞蛾,沈文绣就不可能和游武强通奸,如果他们不通奸……钟七想着想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让钟七窒息。

钟七看不到光明,也没有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钟七在黑暗中摸索,仿佛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铁屋里,往任何一个方向摸索都被冰冷的铁墙挡住,无法突围。钟七的精神和肉体承受着巨大的压迫。他用沙哑的嗓子喊着,叫着,就是没有人来解放他。钟七在绝望中,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慢慢地腐烂,他甚至闻到了腐烂的肉体散发出来的恶臭,比宋柯身上散发出的腥臭还更加令人作呕,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奇痒无比,他伸手去抓那个部位,使劲地抓挠,越抓越痒……钟七睁开了双眼,浑身被梦中渗出的冷汗湿透了……黑暗的铁屋也消失了,钟七看到了油灯的光亮,猛地坐起来,感觉到自己小腹底下的那条命根子奇痒无比,他脱掉了裤衩,把它放在油灯下一看,大惊失色,他的命根子上长满了一个个红红的疹子,疹子上面还渗出暗红的汁水……他的两个儿子坐在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惊惶失措的父亲,他们的眼神显得怪异,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

三癞子听到逍遥馆外面的几声枪响,悲哀地叫了声:“完了,两块大洋呀,就这样完了,还没有感觉到滋味呢——”

接着,他就感觉自己勃起后进入妓女杨飞蛾体内的那截东西疲软下来,再也无法坚挺起来了。三癞子从杨飞蛾的身体翻滚下来,躺在杨飞蛾的旁边,流下了泪水。

杨飞蛾狠狠地踢了三癞子一脚:“你干完了吧,干完了就赶紧给我滚!”

三癞子没有说话,只是流着泪。

他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进入逍遥馆,好不容易得到的欢愉,被钟七的枪声给击破了。其实,逍遥馆里的人都听到了钟七的拍门声,而且都听到了他在外面的叫骂声。钟七拍门的时候,三癞子刚刚兴奋地进入杨飞蛾的体内。那时,逍遥馆的老板娘李媚娘还坐在厅里,一个妓女正懒洋洋地给她捶背。李媚娘抽着水烟,她手上拿着的上好的黄铜水烟筒是游镇长在逍遥馆开业时送给她的,那些黄得发亮的烟丝也是游镇长给她送过来的,游镇长说过,只要他抽什么样的烟丝,李媚娘也同样抽什么样的烟丝。听到钟七的拍门声,李媚娘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在关门时就吩咐过看门的下人,今天晚上不要给钟七开门。

钟七在外面就是闹翻了天,李媚娘还是冷静地吸着水烟,还淡淡地说:“游镇长这回送来的烟丝还真不错。”

钟七的枪响后,李媚娘也只是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颤抖了一下。

看门的下人可是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轻移着步子,走到李媚娘的面前低声说:“老板娘,你看是不是把门打开,钟七要是撞开门,那就——”

李媚娘冷笑一声说:“他敢撞门?借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你就在厅里坐着吧!”

钟七开完枪后,果然走了。

李媚娘吐了口烟雾,悠悠地说:“钟七这个人也真不是个东西,多长时间没有结帐了,每天晚上住在这里,霸着杨飞蛾,好像我们逍遥馆是他家一样,也不看看这逍遥馆是谁开的!这个龟孙子,也是活该当王八的命,我就让三癞子睡杨飞蛾,看他还是不是把杨飞蛾当他的老婆!杨飞蛾这个贱货,还做梦想让他把她赎出去,到他家里去当正房呢!三癞子今天找上门来,就是不给我两块大洋,我也会让他睡杨飞蛾的,我要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什么货色,不要成天把自己当成钟七的太太!”

三癞子彻底地瘫软了。

他像只野狗般溜出了杨飞蛾的房间,悄悄地从逍遥馆的后门溜了出去,回到了他栖身的土地庙里。他不敢回到宋柯画店的小阁楼里去,躺在那两尊泥塑的后面,三癞子心里充满了对宋柯的愧疚。宋柯好心把他弄到画店的阁楼上,两天两夜陪着他,给他熬药,给他炖肉,把他的病治好了,他却趁宋柯在这个晚上去鸡公山的黑森林后,偷了他还剩下的两块大洋,去了逍遥馆……三癞子用手握着身下那软得像根面条的东西,泪水又流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三癞子,你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报恩,你却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呀!”

三癞子觉得自己再没有脸面见宋柯了。

他心里还替善良的宋柯担心着,那个白衣女人会不会也把一条蛇送到宋柯的肚子里去,让他要生不得求死不能?

土地庙外面起风了,风像受伤的野兽般呜咽……

<h3>16</h3>

唐镇一连几个月都没有死人,这在唐镇的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入秋后,唐镇的气候清爽得令人迷醉。唐镇棺材店的门也关上了,没有死人,棺材店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成天无所事事,经常背着手,在唐镇的街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他的目光变得阴郁,目光落到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希望那人死去,仿佛唐镇所有人都应该对他以命相许。可没有人会怕他,张少冰在唐镇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只管卖他的棺材,从不和人争什么。老实人张少冰在入秋后的某天走进皇帝巷里的赌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张少冰因为没有有死人,棺材店没有生意,关了店门去赌馆狂赌,他的老婆带着孩子到赌馆门口哭闹,张少冰也无动于衷。唐镇的人们都在传闻着张少冰的事情,说他是被棺材店里的鬼附身了,失去了本性……这种传闻让唐镇的人毛骨悚然,大白天里经过棺材店时,还担心里面会飘出鬼魂,还有人悄悄地在棺材店发门上帖上了画满符咒的黄裱纸。

在这个季节里,唐镇人还对另外一个人十分的关注。

那就是宋柯。

宋柯一直就是紧闭着店门,极少出来在唐镇的街上走动。就是这样,那些好事者还是放不过他,尤其是小吃店里的胡二嫂。自从沈文绣死的那天后,宋柯就没有到胡二嫂的小吃店里吃过东西,好几次,胡二嫂和他打招呼,宋柯也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仿佛胡二嫂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了。胡二嫂对宋柯有种说不出的怨恨。

胡二嫂在这个秋天来临后,就大肆的散布对宋柯不利的言论,她竟然说宋柯就是不出门,就是把画店的门封死,她也可以闻到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还说她小吃店里的食物也因为宋柯身上腥臭味的影响而变了味,没有以前好吃了。胡二嫂认定,宋柯身上的腥臭味是有毒的,如果这样下去,整个唐镇都会受到污染的。

胡二嫂的言论在唐镇传得沸沸扬扬。

很多人都相信了胡二嫂的话,他们路过宋柯画店时,都要捂住嘴巴和鼻子,生怕被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熏着。更有甚者,有不少人家里的东西发霉发臭了,或者有什么怪味出现,都归罪到宋柯的头上。就是连屠户郑马水也和胡二嫂一个鼻孔出气,说他的猪肉现在时间也放不长了,只要时间稍微放长一点,就会散发出怪味来。

因为唐镇很长时间没有死人,宋柯的作用也像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一样被无情地忽略了。

唐镇有许多人就到镇公所反映这个事情,他们要把宋柯赶出唐镇。游镇长面对这些强烈要求把宋柯赶出唐镇的人,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是吃饱了撑了!”他下令,以后只要来镇公所提出赶走宋柯的人,一律赶出去。有闹事的人就抓起来。因为游镇长的强硬,没有人敢去镇公所提这件事了,但是,唐镇关于宋柯的恶毒传闻还在继续。

胡二嫂本来以为通过自己的毒舌,能够把宋柯顺利地赶出唐镇,没想到,不但宋柯没有离开,她小吃店的生意反而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平常时,很少人敢到她的小吃店来吃东西了,仿佛小吃店里的东西都被宋柯的腥臭味污染过。只有到墟日的时候,胡二嫂的小吃店才门庭若市,因为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赴墟的山民们对此变不知情。

胡二嫂内心对宋柯的怨恨与日俱增。

胡二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就要想方设法弥补自己造成的恶果,她不可能去对唐镇人说,关于宋柯的传闻是她造的谣,而是在某天清晨,到唐溪旁边采来一束艾草,挂在了小吃店的门楣上。

有人问胡二嫂:“现在又不是端午节,你往门楣上挂什么艾草呀?”

胡二嫂笑着说:“你这就不懂了吧,艾草可以避宋画师身上的腥臭味呀!”

那人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的吗?”

胡二嫂还是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这些日子都是用艾草来驱赶腥臭味的,不然,我店里的东西每天都会早早烂掉,谁还敢来吃东西呀!”

那人点了点头,走开了。

不到一天工夫,唐镇上大部分人家的门楣上都挂上了艾草。这导致了唐镇艾草的稀缺,唐镇的周边的艾草很快就被采光了。街上还出现了卖艾草的摊子,艾草从很远的地方挑到唐镇来卖。

就在胡二嫂在门楣上挂艾草的这个深夜,三癞子像个幽魂般走进了唐镇的小街。他从小街最东头的那家人开始,把人家挂在门楣上的艾草摘下来,放在脚下猛踩几下。第二天早上,唐镇鹅卵石的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被踩烂的艾草。可过不了多久,唐镇人家的门楣上又挂上了新鲜的艾草……

<h3>17</h3>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九月二十一日的清晨,宋柯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小木屋的竹床上,身上盖着白布被面的薄棉被。宋柯十分惊讶,在此之前,他都是晚上来,在天亮之前回到唐镇去的,就是他不走,凌初八也会让他回去的。可今天早上醒来,怎么还躺在凌初八的竹床上呢?宋柯百思不得其解。宋柯没有在竹床上发现凌初八,小木屋里也没有凌初八的身影,她干什么去了?

小木屋里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儿。

宋柯懒洋洋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了小木屋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清脆的鸟鸣声把他带回了很遥远的某个日子,那也是个清晨,在上海校园里小树林里的长椅上,他和苏醒依偎在一起,同样听着清脆的鸟鸣,心里充满了甜蜜的诗意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宋柯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再想往事了,过去的事情不堪回首,他不知道苏醒是否还活在人间,如果他们在次相见,苏醒是否会记起那个有清脆鸟鸣的清晨?

一切记忆都变成了幻像。

宋柯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叹。

人活着就是那么的充满了不确定性,谁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谁知道自己命运的最终归宿在何方?

宋柯突然听到了竹床底下传来了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相互搏斗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音。宋柯从竹床上爬了起来,下了床,他蹲下来往床下望去,床底下什么也没有。那劈劈啪啪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宋柯很准确地断定,那劈劈啪啪的声音来自床底下,可是,床底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宋柯站了起来,来到门边,打开了小木屋的门,看到了淡淡的晨雾,淡青色的缕缕晨雾在森林里飘荡。

宋柯突然看到穿着士林蓝土布衣服的凌初八从晨雾中走来。

她抱着一个密封的黑色陶罐,黑色的陶罐紧紧贴着她微鼓的肚子,凌初八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双红色的眼睛里飘着如水如雾的柔情。

宋柯呆了,此时,凌初八在他眼中是一个女神,他内心里涌起了一种久违了的感动。这些日子来,要不是凌初八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或许不用唐镇的人赶他,他就自己收拾行囊,离开了唐镇。自从三癞子病了住在画店里趁他在夜里到黑森林的小木屋和凌初八幽会,偷走了他剩下的两块大洋,他就身无分文了。几个月来,唐镇没有死人,也没有人请他去画像,没有收入的他靠凌初八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从夏天到深秋,凌初八让他真实地感觉到了依靠,但是,他内心总是觉得对不起凌初八,他怎么能够给凌初八增加负担呢。就在昨天晚上,宋柯来到小木屋后,发现凌初八又用香藤子根炖好了猪脚等着他,宋柯十分感动,感动之余,他对凌初八说:“你这样对我,我该如何报答你呢!”凌初八淡淡一笑:“你只要不嫌弃我这个丑陋的红眼女人,我就很满足了,我从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心甘情愿的服侍你,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你的回报。”宋柯无语,只是把凌初八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苏醒一样。

宋柯看着凌初八仙女般从淡青色的晨雾中走来,他轻轻地叫了声:“初八——”

凌初八走到他的跟前,微笑地对他说:“宋画师,你起床啦,怎么不多睡一会呢?”

宋柯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晕:“醒了,就起来了。”

宋柯的目光落在了凌初八抱着的黑色陶罐上,凌初八说:“宋画师,进屋吧,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宋柯和凌初八进了屋。

凌初八把黑色的陶罐放在了地上,揭开了封住陶罐的盖子,宋柯看到了里面有几只像青蛙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们的表皮是猪肝色的。宋柯问道:“初八,这是什么?”

凌初八笑笑:“我就知道你们城里长大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告诉你吧,这可是我们山里的宝贝。它叫石蛙,石蛙和田野里的青蛙不一样,它们生长在山上的有泉水的岩石洞里,因为稀少,而且又很补身体,所以就特别珍贵。我想,你的身体这么瘦弱,我的钱也不多,不可能天天去镇上买猪蹄炖给你吃,就想到了石蛙,所以,我一大早就起来,到山里去捉了这些石蛙回来,看看,我今天的运气不错,捉到了五个呢,一会我把它们杀了,汆新鲜的石蛙汤给你吃,这可是大补呢。”

宋柯握住了凌初八冰凉的手:“初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吗?”

宋柯一动情,身上的腥臭味就大量的释放出来,被宋柯紧紧地握住手的凌初八闭上了血红的眼睛,陶醉地大口呼吸着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她喃喃地说:“宋画师,我亲亲的心肝哥呀——”

宋柯把凌初八揽在了怀里,亲着她的额头说:“初八,你不要因为我苦了你自己,我不在乎吃什么,也不在乎我的身体怎么样,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安慰。只是我现在穷,什么也不能给你,你要知道,我也是个男人,我不希望一个女人来养活我。”

凌初八听了宋柯的话,浑身颤抖了一下,轻轻地咬着宋柯的耳朵说:“宋画师,你会有钱的,其实,你有没有钱不重要,你能够这样抱着我,让我呼吸你身上的味道,我就满足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个女人会喜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只有这个神秘而孤独的山里女人——凌初八!仅仅凭这一点,凌初八在宋柯心中的位置渐渐地取代了苏醒——那个宋柯心里梦幻般的女人,尽管在很多个夜晚,凌初八吹灭了灯火,和宋柯作爱的时候,宋柯还会情不自禁地叫着苏醒的名字。

……

<h3>18</h3>

就是农历九月二十一日这天晚上,宋柯回到唐镇,就听说死人了。

宋柯在凌初八的小木屋里吃完晚饭,凌初八双眼迷离地轻轻对他说:“宋画师,你该回去了——”宋柯来不及说什么,浑身就电击般颤抖了一下,眼镜片后的双眼就出现了迷幻的色泽。宋柯呆呆地站起来,梦游般走出了小木屋。凌初八跟他出了门,她对着黑黝黝的森林,嘴巴里发出了尖利的唿哨声,一条浑身发出青光的青蛇出现在了宋柯的面前。在这个没有星月的阴霾之夜,那条发着青光的青蛇把迷幻中的宋柯带回了唐镇。宋柯进入镇街后,那条青蛇就消失了,宋柯也清醒过来,凌初八在宋柯清醒后的脑海里又变成了一朵迷幻中的花,他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凌初八相见。

宋柯进入唐镇后,就听到了丧鼓的声音。

寂静的镇街上显得阴森可怕。

宋柯刚刚走到画店的门口,正要开门,他听到身后有个人对他说:“宋画师,你终于回来了。”

宋柯回过头,黑暗中站着一个黑影,宋柯看不清他的脸。

宋柯心里猛地抽筋:“你是谁?”

黑影说:“我是洪福酒馆的伙计,我们老板朱福宝请你去给他的父亲画像,他父亲过世了。”

宋柯心里一沉,怎么突然就死人了?

黑影又阴沉沉地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了,我们老板的父亲早上就发现死在眠床上,他死后,老板就让我来找你去给他父亲画像,老板还说,好在游镇长英明,没有听镇上那些人的话,把你赶出唐镇,否则,他不知道要到哪里找画师。老板还说了,无论我等到什么时候,也要等你回来,请你过去给老板父亲画像。你现在终于回来了,我好带你回去交差了,唉,我还以为你离开唐镇,再也不回来了呢。”

宋柯无语。

……

洪福酒馆老板朱福宝的父亲朱贵生死得蹊跷。

头一天晚上,六十五岁的土财主朱贵生还在儿子的酒馆里宴请了几个从周边乡村里过来的地主,那些地主连夜坐着轿子离开后,精神健硕的朱贵生还在镇公所和游镇长他们打了几圈麻将,然后才让儿子朱福宝替了自己就回家去睡觉。

游镇长叫保安队的副队长猪牯送朱贵生回家。

猪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朱贵生拄着拐杖走在后面,猪牯边走边回头对朱贵生说:“贵生叔,你慢点走,注意脚下的路。”

朱贵生中气很足地说:“走吧,走吧,别以为我老了就不行了!”

猪牯就嘿嘿地干笑。

说起来,朱贵生和猪牯还是亲戚,但是猪牯的父亲没有出息,一生都靠租种朱贵生的田为生,就是猪牯当了保安队的副队长,得到了游镇长的器重,朱贵生还是瞧他不起。在朱贵生眼里,前面走着的背着长枪提着灯笼的猪牯就是一条狗。朱贵生的家就在青花巷里。走进青花巷的第一个大宅子就是朱贵生的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