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 风呜咽(1 / 2)

🎁美女直播

<h3>1</h3>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唐镇人起得都很早,他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屠户郑马水已经杀好了猪,把新鲜的猪肉摆在案板上,有些人已经站在案板前买肉了。挎着盒子枪的钟七从逍遥馆走出来,穿过皇帝巷来到小街上,直奔郑马水的猪肉铺。

郑马水刚刚给人割了一块肉,正要用称勾去勾肉,看到了走近前的钟七。郑马水放下了手中的称杆,弯下腰,从案板下的箩筐里掏出一个用湿稻草绑扎好的猪腰子,递给了钟七。钟七面无表情地对郑马水说:“钱以后一起给!”说完就提着一个猪腰子扬长而去。

郑马水嘟哝了一声:“天天嫖逍遥馆的婊子,一天吃一百个猪腰子也没有用!”

一个买肉的人说:“沈文绣死了,钟七不去逍遥馆嫖,唐镇还有那个女人愿意和他睡呀!”

郑马水说:“沈文绣活着的时候,钟七就天天在逍遥馆里嫖。要不,沈文绣怎么会红杏出墙,和游武强通奸。我看钟七是自作自受,家里放在那么一个大美人不睡,偏偏要去逍遥馆搞那些千人骑万人屌的烂货!”

买肉的人笑笑:“家花不如野花香呀!听说逍遥馆的婊子床上功夫都十分了得,郑马水,你就不想去试试。”

郑马水挥了挥手中的杀猪刀,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别拿老子开玩笑!”

买肉的人提着肉,嘻嘻哈哈地走了。

胡二嫂刚刚把店门打开,就看到了斜对面画店门口的死狗。胡二嫂惊叫了一声:“谁杀了狗!”

有几个路过的人看了看那狗,然后无动于衷地离去。

唐镇死个人都不算什么,何况是死了一条狗。

胡二嫂到尿屎巷倒完马桶,回到小吃店门口,看画店门口的死狗还横陈在那里,她想,如果没有人把死狗弄走,这么热的天,不到中午,死狗就臭了。胡二嫂在两边都是茅坑的的屎尿巷倒马桶时,碰到了镇上一个很喜欢吃狗肉的光棍,便告诉他画店门口有一条死狗,让他拣去弄干净吃了。谁知那光棍说,现在不想吃狗肉了,想到狗肉就恶心。胡二嫂心里堵了一块石头,如果那条死狗一直放在那里,腐烂后的臭味散发出来,谁还敢到她的小吃店里吃东西。

这时,胡二嫂看到了三癞子一摇三晃地走过来,脏污的光脚板走在清晨湿漉漉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胡二嫂看到三癞子走过来,眼睛里闪烁出了亮光。胡二嫂叫住了三癞子:“三癞子,你过来,快过来。”

三癞子走到了胡二嫂面前:“胡二嫂,你叫我做什么?”

胡二嫂指了指画店门口的死狗说:“你看到没有?这狗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打死了。”

三癞子的五官挤在一起,十分难看。他斜着已经看了看死狗和已经凝固的流到地上的狗血,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三癞子装模作样地说:“是呀,是谁把这条狗给弄死了呢?”

胡二嫂附和道:“是呀,谁那么缺德!”

三癞子眼珠子转了转说:“深夜的时候,我到尿屎巷去拉屎,看到画店门口有个人影,我害怕,就绕道回土地庙去了。你猜,我看到的那个人影是谁?”

胡二嫂惊恐地说:“是谁?”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是沈文绣。”

胡二嫂的嘴巴张开了,久久没有合上。

三癞子要走,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癞子,你把那死狗弄去埋了吧。”

三癞子想了想说:“我有什么好处?”

胡二嫂说:“埋只死狗还要什么好处呀!”

三癞子冷笑着说:“嘿嘿,那你自己去把死狗埋了吧。”

三癞子说完就走,他走出了几步后,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癞子,你回来,只要你把这条死狗弄走,要什么好处好说。”

三癞子车转身,回到了胡二嫂的面前:“你自己说吧,给我什么好处?”

胡二嫂说:“你说,你要什么好处。”

三癞子挠了挠头低声说:“你知道我最缺的是什么,你老公也不在家,你不也憋得难受吗?二嫂,难道你就不想男人?”

胡二嫂脸上一阵红一阵紫,气得浑身发抖:“三癞子,你,你太过份了,太过份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来,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滚,滚开——”

胡二嫂气愤地转身进了小吃店。

三癞子站在那里傻笑着:“这娘们,连个玩笑也开不起。”

三癞子走到那条死狗跟前,把死狗扛在了肩膀上,朝小街的西面走去。经过小吃店时,他朝里面正在刷锅的胡二嫂说:“二嫂,我去把狗埋了,你给我准备几个煎包就可以了,就算是我的要求吧!”

胡二嫂恶狠狠地说:“给你吃屎!”

三癞子走后,胡二嫂提了一桶水,去冲刷死狗留在地上的狗血。

这时,画师宋柯打开了画店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胡二嫂抬头看了宋柯一眼,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h3>2</h3>

宋柯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看到画店门口胡二嫂用水冲刷的血迹,喃喃地说:“是不是又死人了?”

胡二嫂没好气地说:“不是死人了,是老画师的狗死了。”

“老画师的狗?”宋柯脑海里一片迷茫。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只褪毛的土狗是老画师胡文进养的狗,那条在他刚刚进入唐镇时感到恐惧的土狗每天晚上守在画店门口,宋柯一无所知。

胡二嫂说:“其实那是一条看家的好狗,可惜在老画师死后没有人管它了。”

宋柯神情木然,此时有种奇异的声音穿过他的脑海。他想起了夜里的一些事情。在夜里,宋柯好像也听到过这奇异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时,他正在听一个从床底下的画像中飘出来的鬼魂讲他的死亡故事。女人的呼唤声出现后,鬼魂就消失了。宋柯在缥缈中感觉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床边,对他说了声什么:“你中了——”宋柯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贪婪的呼吸……宋柯就在一种仙乐飘飘的状态中沉沉地睡去,他许久以来都没有如此放松地睡去,在睡梦中,宋柯还梦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画店里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

宋柯没有再理会胡二嫂,独自地从镇街上朝镇西头走去。

胡二嫂皱了皱眉头,使劲地呼吸了几口,几乎要呕吐出来。宋柯走出老远后,那股腥臭的味道才渐渐地散去。胡二嫂轻轻地说了声:“宋画师身上原来有股臭味。”

宋柯来到了河堤上。

大水退去了许多,露出的河滩上是一层厚厚的泥浆,泥浆把那些凄凄的芳草覆盖住了。小木桥要在雨季彻底过去之后才能重新搭建起来,现在,那只供人过渡的小木船还在渡口上。撑船的艄公是个满脸松树皮般的老头,穿一身打满补丁的黑布衣服,光着青筋暴露的脚板。

宋柯的心荡漾着,那女人的呼唤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宋柯上了渡船。

老艄公还是十分有力气,用长篙撑船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在到达对岸,宋柯上岸后,老艄公皱起了眉头,他目睹宋柯走出一段路后,才说出了一句话:“好臭!”

宋柯被女人的声音召唤着,一直往五公岭更深处的山野走去。穿着一身灰色长衫的宋柯犹如一张灰色的草纸,朝山野深处飘去。正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埋死狗的三癞子看到了宋柯。他站在露水味浓郁的晨风中,不知道异乡人宋柯要去何方。三癞子浑身一阵发冷,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睛里出现的恐惧的色泽。

三癞子朝宋柯的背影大声叫道:“宋画师,你不要去那地方——”

宋柯仿佛没有听到三癞子的大声呼叫,继续朝山野深处奔去,而且越走越快。

三癞子叫唤了几声,宋柯还是仿佛没有听到。

三癞子突然放下手中的锄头,没命地朝宋柯追赶过去。

他企图阻止宋柯去一个诡密的地方。

但是,三癞子怎么也追不上宋柯,尽管三癞子跑得比狗还快,在唐镇,还没有那个人跑得比三癞子快的。宋柯走着走着就飞了起来,三癞子眼睁睁地看着宋柯消失在自己的眼帘之中。

三癞子气喘兮兮地站在一片野草地上,听到了风的呜咽。

三癞子喃喃地说了声:“宋画师,你本不应该来到唐镇的呀,看来我要给你挖好一个墓穴了!”

三癞子知道,在大山的深处,有个神秘的女人在等待着画师宋柯。

宋柯不知道走了多久,被女人的呼唤声带到了一片密林里。宋柯来到密林里后,呼唤声就消失了。他看到了密林里的小块空地上的一座木头房子。斑驳的阳光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落在木头房子屋顶的茅草上,树林子里传来清脆。宋柯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座小木屋里住的是什么人?呼唤声难道就来自这里?

宋柯茫然地站在密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宋柯无法相像这座紧闭着门扉的小木屋里会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刚到唐镇时,三癞子还提醒过他,让他不要以个人往山里跑,山里不但有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陈烂头,还有随时可以危及人生命的蛇虫虎豹。三癞子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山里人家的怀孕女人,独自到唐镇来赴墟,结果在半途中碰到了豺狗,怀孕女人的肚子被掏了个大窟窿,死在了山路上。

就在宋柯想入非非时,小木屋的门开了。

宋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嘴巴也慢慢地张大:“啊——”

宋柯看到一个女子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朝她明媚地笑着。她虽然穿着山里女人习惯的侧面襟的士林蓝粗布衣裳,但是,她那张秀美的笑脸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苏醒。

苏醒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她也因为躲避战乱来到了这里?

宋柯觉得自己活在梦中,苏醒明媚的笑容在他的眼中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在朦胧中,苏醒踏着露水未干的青草,朝宋柯款款走来,她的嘴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h3>3</h3>

这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五月十一日,屁大一点的唐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新来的画师宋柯身上会散发出奇异而又难闻的腥臭味。关于宋柯身上有腥臭味的传闻在唐镇人的嘴巴里翻来覆去地传来传去,这仿佛成了小镇人继沈文绣死后的又一个兴奋点。很多人就是靠着这些兴奋点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把宋柯身上有腥臭味传播出去的人就是小吃店的老板娘胡二嫂。胡二嫂在早上冲刷画店门口死狗留下的血迹时,目睹宋柯离开,整个上午,她都在边干活边向路过小吃店门口的人说宋柯的事情。到了中午午饭的时间,宋柯还没有回到画店里来。这个时候,宋柯应该到小吃店里来吃东西了。胡二嫂心里忐忑不安,如果宋柯来吃东西,她应该如何对待他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的确令人作呕,可这送上门来的生意总不能不做吧?宋柯虽然不是有钱人,可他从来不在小吃店里赊帐,就连钟七还老是在小吃店里赊帐。

就在这天中午,唐镇死了一个人。

死的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恰巧市镇长游长水的亲妈余七莲。余七莲据说已经有90多岁了,镇上的人很难见到她,她早在70多岁时腿脚不灵便,二十多年也没有到唐镇街上走动了。也有人说,余七莲在二十年前就神智不清了,她活着是因为她有钱的儿子游长水,一直用比黄金还贵的东北野山参吊着她苟延残喘的老命。余七莲一直被游长水安排在唐镇东面五公里外游屋村的老宅里居住。游长水接到母亲的死讯,坐了一顶轿子,带了几个人,匆匆赶回游屋村去了。

游长水的轿子经过小吃店门口前,胡二嫂就知道付七莲的死讯了,这种事情比宋柯身上有臭味传得还快,况且还是镇长的母亲大人。游长水的轿子过去后约莫半个时辰,钟七带着两个保安队员来到了画店的门口。钟七见画店的门锁着,嘟哝了一声:“宋画师会到那里去了呢,就是身上有臭味也不用躲起来呀。”

钟七按镇长游长水的吩咐,已经去了棺材店订好了棺材,现在他要找到宋柯,让他去给付七莲画像,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呀。钟七走到小吃店门口,问正在煎包的胡二嫂:“胡二嫂,你知道宋画师去哪里了?”

胡二嫂从来就瞧不起钟七,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虫,他到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钟七没有办法,只好对两个手下说:“你们分头去找,找到了给我马上带到游屋村来,我去找三癞子,让他去挖墓穴。”

钟七没有走出几步,胡二嫂就走出店门,对他的背影大声说:“钟大队长,你欠我的帐赶快给我结了吧,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欠帐的。”

钟七没有理他,匆匆而去。

胡二嫂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你这个无赖,怪不得老婆会偷人!”

<h3>4</h3>

宋柯是在傍晚的时候被桔红色的夕阳送回唐镇的。宋柯的脸上有一种难得的酡红,这和平常脸色苍白的他判若两人。宋柯眼镜片后的眼睛中还残留着烈火燃烧后的余烬。宋柯走在镇街上,人门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怪物,他走过的地方,都会飘散着一股腥臭的味儿,人们闻到那股腥臭味,都用手捂住了鼻子。

宋柯旁若无人地在镇街上走着,对人们投来的怪异的目光和他们的窃窃私语无动于衷。

宋柯走到画店门前时,等在小吃店的保安队员猪牯站起来,朝他扑了过去。胡二嫂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宋柯。宋柯对扑过来的猪牯毫无感觉,只是像平常一样开那把铁锁。猪牯闻到了那股腥臭味,他强忍住恶心对宋柯说:“宋画师,你赶快收拾好画像的东西,跟我走!”

宋柯开好了门,回过头问猪牯:“你要我去哪里?”

猪牯退后了两步说:“跟我到游屋村去。”

宋柯又平静地问道:“去游屋村做什么?”

猪牯急促地呼出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呀,镇长游长水的老母去逝了,要我请你去画像呢!你知道吗,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了,我们以为你也死了呢!”

宋柯不说话了,进入画店,收拾好东西就跟猪牯走了。一路上,猪牯走得飞快,和宋柯远远地拉开一段距离,他怕闻到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宋柯跟不上他,只是看着前面的猪牯不时停下来,朝他招手,示意他快点跟上。

他们来到游屋村游长水的老宅——游家大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出现了星星。宋柯远远地就听到了有节奏的丧鼓声。走到游家大屋门口时,宋柯听到了大屋里面哭丧的声音。宋柯被猪牯叫到大门外的旁边,宋柯看着游家大屋进进出出的人听猪牯对自己说:“宋画师,你在这里等一会,我进去通报镇长一声。”宋柯点了点头,猪牯就进去了。

猪牯找到了钟七,悄悄地对他说:“钟队长,宋画师来了,真的很臭,一路上我都不敢靠近他。是不是和镇长说,让他回去。”

游长水发现了猪牯,他手中端着黄铜水烟壶走过来说:“猪牯,宋画师请来了吗?”

猪牯点头哈腰地说:“镇长,来了,来了,正在门口呢。”

游长水说:“人到门口了,怎么不让他进来?”

猪牯面有难色。

钟七说:“镇长,你不知道听说没有,宋画师身上……”

游长水吸了一口水烟,平静地说:“你说他身上的臭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人身上都有味,你们难道很干净?身上就没有一点味道?”

钟七说:“宋画师身上的味的确太重了些,你看,府上来了那么多贵客,我怕——”

游长水又吸了一口水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说:“喔——那这样吧,你们先把宋画师请到西厢房里去,给他弄点好吃的,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然后等下半夜人少了再让他到灵堂里给老母画像。”

……

宋柯一步跨出了西厢房高高的门槛,他想,乡下大富人家的门槛怎么如此之高?宋柯在钟七的引领下来到了大厅的灵堂里。此时,灵堂里只有三个年轻男子在守灵,他们围坐在一起,在有说有笑的。钟七告诉宋柯,那三个年轻男子是游家的晚辈,他们会在这里守到天亮的。钟七说完就走了,离开宋柯和灵堂对他来说是那么美好的事情。

灵堂显得阴森。余七莲的尸体摆在大厅的神龛底下,尸体的头两边,点着两盏长明灯。在尸体的头上方,放着一坐纸扎的房子。在尸体的两旁,站着两排纸人,左边一排是男纸人,右边一排是女纸人。大厅两旁的壁障上挂满了挽联,每条挽联都是一条长布,而且都是白色的麻布。大厅的上面,挂着几个白色的大灯笼,灯笼上写着黑色的“喜”字。

余七莲老太太的尸身被一块白麻布遮盖着。头露在外面。稀疏的白发梳得纹丝不乱,用细细的白麻绳扎起一个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筷子。死者的脸很小,已经没有一丁点肉了,就剩一层皱巴巴的皮,皮是暗褐色的,寡淡的薄薄的嘴唇被涂上了一层红色的朱砂;紧闭的眼睛深陷着,阴影形成了两个黑洞。

要不是那三个守灵人的说笑声,宋柯还是会有一丝恐惧的。

宋柯很奇怪死人了,为什么这三个年轻人一点也不悲伤,还有说有笑的。宋柯也不管那么多了,此时,给死者画像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宋柯其实今天一天心情都比较激动,现在,他必须平静下来,面对余老太太的遗容,画一幅让游长水满意的遗像。宋柯在画纸上用碳笔涂抹着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他面对的是一个死人,而把死者当做了一个沉睡的人,他感觉到死者还在呼吸,还在用灵魂和他交流,他可以想像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平淡而有神,看淡了生活中的一切,包括生和死。宋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他获得了快乐,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快乐。

那三个年轻男子刚开始没有注意宋柯,他们沉醉在他们自己的谈笑之中,当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现宋柯在给死者画像后,他就走到了宋柯的跟前。他看了一会后,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本来人死后就会散发出尸臭,况且现在是夏天,尸臭散发得更快,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和尸臭混杂在一起,就更加的让人受不了了。那个年轻人赶紧离开了宋柯身边,躲得远远的,另外两人也闻到了那股怪味,就一起走到了那个年轻人的面前。他们三人商量了一下,就跑到下厅里坐着聊天去了,灵堂的大厅里,就剩下了宋柯和余七莲的尸体。

下厅的那三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少了他们的说笑声,灵堂里静得连长明灯火苗飘动的声音也可以听见,更不用说宋柯手中的碳笔在画纸上涂抹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了,整个灵堂里充满了宋柯画像发出的声音。

一阵阴冷的风凭空而起。

那些挽联被风拂动,像是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抖动着它们。

宋柯也感觉到了寒冷,他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画像已经画完,宋柯总觉得哪里没有画好,他仔细地端祥着画像,然后又看看余老太太死人的脸,宋柯把余老太太干瘪的脸画得饱满了些,这样看起来富态,十分吻合余老太太的身份。

就在宋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死者脸上时,宋柯发现了一只花猫在余老太太的头前叫了一声,然后惊恐地离开。宋柯还没有缓过神来,突然看到余老太太的尸体直直地坐了起来。

宋柯张大了嘴巴,手上的碳笔落在了地下。

余老太太睁开了眼睛,似乎有两束火光从那两个黑洞里迸射而出,她那涂着朱砂的嘴唇蠕动着,宋柯听到了阴冷的声音:“我死不瞑目呀,我不知道我的孙子武强是死是活——”

宋柯浑身发抖,他想站起来逃走,可他的屁股像生了根,死死地扎在板凳上。

余老太太说完就注视着宋柯,那种表情十分的骇人。

宋柯只好硬着头皮说:“你孙子游武强没有事了,他已经离开唐镇了,他没有死,他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的去吧。”

余老太太的嘴巴鼓起来,接着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了回去。

宋柯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朝下厅的那三个青年男子大声喊道:“炸尸了——”

那三个青年男子听到了他的叫声,都醒了。其中一的胆子比较大的青年男子走上来,看了看余七莲的尸体,说:“宋画师,你胡说什么呀?哪里炸尸了?”

宋柯没有理他,而是从地上拣起了碳笔,在画像上眼睛的部位勾勒了几下,宋柯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个青年男子看了一眼画像,惊叫了一声:“哇,太像了,简直是把七莲婆婆画活了。”

说完,他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难闻的怪味在灵堂里扩散着……

<h3>5</h3>

游长水的儿子抱着余七莲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走在棺材后面,出殡的队伍摆成了一条长龙,唢呐声,锣鼓声,哭喊声……路两边看热闹的人对于游家出殡大摆排场感叹的同时,他们还感叹一件事,那就是宋柯把余七莲画得太神了,看到她的画像仿佛觉得她还活在人间!那时,宋柯正在画店的阁楼上沉睡,游家出殡的排场热闹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在宋柯画完余七莲画像的那个清晨,游长水看着画像落下了泪,宋柯以为游长水是为他的母亲去逝而伤感,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宋柯说:“等我死的那天要是能够让你给我画像,那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了!”说完,游长水给了他三块大洋,然后,游长水用自己乘坐的那顶轿子把宋柯送回了唐镇。按唐镇人的规矩,老画师给死人画一幅画像,就是大富人家,也最多给一块大洋,游长水对宋柯出手如此大方,让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宋柯回到家后就倒头大睡,沉睡之后,他梦见了那个叫苏醒的女子……

三癞子在晌午十分走进了小吃店。

胡二嫂坐在那里摇着蒲扇,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个时候,要不是墟日,是没有什么人来吃东西的。胡二嫂对三癞子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兴趣,爱理不理的。三癞子往那里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对胡二嫂说:“给我泡碗猪肝汤,再来一斤煎包!”

胡二嫂说:“现钱还是赊帐?”

三癞子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胡二嫂说:“现钱我就去给你做,赊帐的话,连门都没有!”

三癞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拍在桌子上:“胡二嫂,你不要狗眼睛瞧人低,你看看这是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那块闪着亮光的大洋,眼睛也发出了亮光:“好,好,你有钱我就把你当爷,我去给你泡猪肝,去给你煎包!”

三癞子洋洋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对了,一会再来一壶米酒,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米酒了,都忘记了酒的味道了!”

胡二嫂白了三癞子一眼:“看把你能的!什么东西!对了,你为什么不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听说都杀了两头大肥猪,还杀了几十只的鸡鸭!”

三癞子说:“丧席在晚上呢,我能放过那一顿饱食吗?嘿嘿!”

胡二嫂说:“喔——”

三癞子又说:“其实,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再好吃也没有意思,他们请的都是唐镇有头有脸的人,那些人都瞧不起我,就连他的穷亲戚也瞧不起我,坐在那里还不如在你的小吃店里喝壶米酒呢!”

胡二嫂笑了。

三癞子突然神鬼兮兮地说:“胡二嫂,你没有听说吧,昨天下午,我给游镇长的老母挖墓穴时,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胡二嫂一听三癞子的话,马上就抖起了精神:“什么古怪的事情,快说来听听——”

三癞子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你看我这张臭嘴巴,怎么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游镇长特别交待了,让我不要把这事情说出去的。他要知道我告诉你了,他一定会让钟七一枪崩了我的!”

胡二嫂来劲了,眼睛里发出了绿光,寂寞的胡二嫂早已经把传播小道消息当成摆脱寂寞的最佳方法了。胡二嫂说:“你说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相信我!”

三癞子说:“你要能够相信,母猪也会上树!”

胡二嫂的心被三癞子的话撩得火烧火燎的,她说:“三癞子,你就相信我这一次,我要是把你的话传出去,我不得好死!这样吧,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我送你半斤煎包!”

三癞子根本就不会为她发的毒誓所动,却被那半斤白吃的煎包动了心,三癞子沉默了一会说:“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胡二嫂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顿时生动起来:“快,快说吧,三癞子,正好现在店里没有其他人,你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

三癞子站起来,走到正把煎包放入平锅里煎的胡二嫂身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起来:“昨天下午,我在游家的祖坟山上,给游镇长老母挖墓穴,挖到了一个蛇窝,有几十条蛇呀,吓得我赶紧爬起来,那些都是金环蛇呀,要不是我爬得快,还不被它们给咬死!你说骇人不骇人,我挖了那么多墓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骇人的事情!”

胡二嫂听得浑身的寒毛倒竖:“真有这事?”

三癞子接着说:“胡二嫂,你说如果光是挖到一窝蛇,也没有什么。我飞快地回去告诉了游镇长,游镇长和风水先生一起来到了我挖墓穴的地方。那个风水先生一看那些蛇,马上说:‘好地呀,好地呀,我早就知道这是块龙穴,才选定这地方的!’游镇长喜出望外,风水先生还说,这事情就在场的人知道就可以了,千万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否则会破了此地的好风水。因为这样,游镇长才大方地给了我一块大洋的。可是,这么多蛇在墓穴里,我怎么敢下去挖呀,风水先生看出了我的顾虑,他笑了笑对我说:‘三癞子,你不用担心——’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胡二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快说,三癞子,后来怎么样了?”

三癞子说:“那风水先生还真有两下子,只见他从褡袋里取出一张画满了符的黄裱纸,口中念念有辞,把黄裱纸对着墓穴烧了,然后点了三柱香,插在墓穴朝南的边上,跪了下来,嘴巴里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然后磕了三个头……真他老母的神了,那些缠绕在一起的金环蛇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h3>6</h3>

宋柯昏天黑地地沉睡了一天,画店的楼上楼下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曾经敲过画店的门,企图叫他一起吃煎包,喝米酒,但是宋柯根本就没有听见。三癞子担心他永远不会醒来了,因为三癞子心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宋柯在经历着一种可怕的危险。这一天,宋柯都是在甜美的梦境中度过,假如他的美梦一直这样做下去,他宁愿永远不再醒来。

又一个夜晚降临,宋柯醒了过来,他仿佛是在一种呼唤声中醒来的。是谁在呼唤他?难道是梦中的那个叫苏醒的女子?阁楼里黑乎乎的,密不透风,宋柯感觉到了沉闷和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焦渴。他点燃了油灯,一步一步地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杉木楼梯来到了楼下。桌子上有一壶泡好的浓茶,宋柯把油灯放在了桌子上,端起那个粗陶茶壶,喝了几口茶水。茶水极苦,但是十分的提神,茶水从他的喉咙下去,一直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宋柯耸了耸眼镜,眼睛里发出了光彩。

油灯散发出微弱光芒,宋柯抬头看了看墙壁上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画像中胡文进的眼睛好像动了动。这时,宋柯又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呼声,宋柯浑身颤抖了一下,他吹灭了油灯,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打开了门。斜对面的小吃店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在边吃边聊着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宋柯,她心里有些紧张,如果身上散发出腥臭味的宋柯到她小吃店里来吃晚饭,她是让他进来好呢还是不让他进来?胡二嫂正在盘算着什么,宋柯就锁好了门,目不斜视地朝镇街的西面走去。路过小吃店门口时,胡二嫂还是拉不下面子,和他说了一声:“宋画师,晚上游镇长怎么不派轿子来接你去吃丧酒呀?”

宋柯连头也没有侧过去看她一眼,就直走过去。

胡二嫂纳闷地说:“这个臭人难道耳朵聋了!”

这时有个食客说:“还真有股臭味飘过来。”

胡二嫂说:“你以为你香呀!”

那人骂了胡二嫂一声:“干你老母!不是你在大家面前说宋画师臭的吗,现在怎么又帮他说好话了!”

胡二嫂说:“他再臭也比你强,人家无论怎么样还是个画师,是唐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张风吹日晒的黑脸,你下辈子也还是个做苦力的面!”

那人不言语了,谁想从胡二嫂的嘴巴里得到便宜,那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就连屠户郑马水,也经常被胡二嫂气得拿着杀猪刀扬言要把胡二嫂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胡二嫂心里还在想着宋柯,他一个人在这样的晚上要到那里去呢?平常他到了晚上就躲在小楼里,连窗户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土匪把他给打劫了。

宋柯沿着镇街往西走,很快地来到了河堤上。他看到星光下有个白色的影子朝他飘过来,把他托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飞,飞过了河面,然后又一直朝大山深处飞去。

……

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一盏用松香灌到竹筒里做成的灯,十分的明亮。小木屋里十分干净,连一只小蚊虫都没有,就是在一些角落里,也没有山里人家里常见的蜘蛛网。小木屋的日常用具大部分都是竹制品,在一个角落里堆放着编好的竹篮。

宋柯坐在一张竹椅子上,他白皙的双脚泡在木盆里的温水中,一双丰满柔滑的手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宋柯闭着眼睛,迷醉的样子。小木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腥臭和松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在温水中给宋柯捏脚的女人深深地呼吸着,同样是满脸的陶醉,她是个丰腴健硕的少妇。

少妇给宋柯洗完脚,把迷醉的宋柯抱上了那张宽大的竹床,替他宽衣解带,宋柯顺从地让她摆布着。少妇把他的衣服脱得精光,然后自己也开始脱衣服,少妇裸露的恫体发出瓷一般白色的光,一对硕大的奶子挂在胸前,像两个饱满的木瓜。少妇的眼睛红红的,像是眼膜中在往外渗着血。她吹灭了松香灯,屋里一片漆黑。小木屋外面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猫头鹰诡异的叫声。

黑暗中,少妇趴在宋柯的身体上摸索着,呼吸着宋柯身上的腥臭味,还发出痛快的呻吟。听到少妇的呻吟,宋柯也呻吟起来,他觉得有种久违的冲动一下子暴发了,他呼喊着“苏醒”这个名字,把身上的少妇掀翻过来,趴在了她的身上。

宋柯用双手去揉搓着少妇硕大的两个奶子,然后把嘴巴凑了上去,咬住了其中的一个奶头……宋柯浑身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已经被欲望之火烧昏了头脑,他进入了少妇的身体,起伏着,叫唤着:“苏醒——苏醒——我爱你——爱你——”

宋柯越是激动,他身上的腥臭味就越浓郁。

少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欲仙欲死……

他们俩都瘫软在竹床上,渐渐地平静下来。

竹床底下突然传出一种爬行动物爬过的瑟瑟的声音。

宋柯说:“苏醒,床下有东西?”

少妇懒洋洋地说:“哪有什么东西呀,快睡觉吧,我的心肝哥!”

宋柯没有睡意,他的心还在沉醉着:“苏醒,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从上海来到这深山老林里?我离开你后,你做了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苏醒,你告诉我!”

少妇沉默了一会后,幽幽地说:“我不是什么苏醒,我也不知道苏醒是你什么人,宋画师,我只是个山里女人。”

宋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她不是苏醒?

那天他鬼使神差地进入这片森林,看到小木屋里走出来的就是苏醒,晚上,他来到小木屋里时,看到的同样是苏醒,这还能有错?

少妇的声音很冷,像冰:“我真的不是苏醒,我只是山里的孤女,我叫凌初八。”

宋柯猛地坐了起来:“你叫凌初八,你真的不是苏醒?”

凌初八还是冷冷地说:“我叫凌初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什么苏醒!”

宋柯呆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凌初八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男人来到我的小木屋,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被你迷住了。我本来你只是一个过路人,没有想到你会要我,我是个没有男人要的女人。现在,你要了我,我是你的女人了。”

宋柯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谜。

还有那呼唤声,也是个谜,难道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注定,是某种潜意识产生的幻觉把他引领到了这里?这个已经和他有鱼水之欢的女人,她竟然不是苏醒,也就是说,是命运把这个女人推到了宋柯的生命之中?可他对这个叫什么凌初八的女人并没有爱。

他爱的是苏醒,可苏醒此时在哪里?唐镇这个地方从现在开始,才让宋柯感觉到了神秘和可怕。他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和凌初八怎么样,而凌初八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不住在镇上或者村落里,而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

宋柯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听到了凌初八阴冷的声音:“宋画师,你占有了我,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你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凌初八的声音蛇一般滑过宋柯的灵魂和肉体。

这个夜晚将变得无限的漫长……

<h3>7</h3>

雨季终于在伏天来临之后过去了,镇西头唐溪上又架起了小木桥。唐溪上的流水变得清亮,汩汩的流水声恢复了欢畅的声调。没有人可以预测到貌似平静的唐镇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钟七在雨季过后,也渐渐地放松了对游武强的警惕,他认为游武强已经远走高飞了,一时间也不会回来找他麻烦。

钟七有时会在深夜里回到家里,摸进卧房里,点亮油灯,看着小床上两个熟睡中的儿子。两个孩子还不懂事,在他们的母亲死后,他们哭过几天,然后就渐渐平息,很快就适应了无母的生活。钟七面对无知的两个儿子,内心也会涌起一股酸楚。短暂的良心的发现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文绣,钟七会从某个隐秘的地方找出沈文绣的画像,在飘摇的油灯下端祥着,钟七用手轻轻地摸着画像中沈文绣的头发和她的脸,仿佛是在抚摸真实的沈文绣,钟七的眼睛也潮湿了。

沈文绣是多好的女人呀!

钟七想,自己这一辈子是再也碰不到像沈文绣这样的女人了。她善良而又吃苦耐劳……钟七不能想沈文绣的优点,一想,他就想拔出枪来把自己崩了……逍遥馆那个叫杨飞蛾的妓女是什么东西,她怎么能够和沈文绣比?她竟然还想让他把她赎出来,还说要做他的老婆。钟七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房门外的厅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谁——”尽管放松了对游武强的警惕,但是钟七听到叹息声后还是十分的紧张。他从枪套里拔出了盒子枪,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门外的厅里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知道在那黑暗中是不是站着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钟七有些恐惧,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别看他五大三粗的。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钟七还不敢走到黑暗中去,他就那样站了一会,端着盒子枪的手有些颤抖。

钟七“呯”地把门关上了。

他把沈文绣的画像藏好,准备睡觉。他刚刚脱掉外衣,就看到两个儿子都醒了,他们无言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钟七,两个孩子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空洞。

钟七对他们说:“你们怎么不睡觉?”

他们仿佛没有听到钟七的话,还是用空洞的目光看着这个叫做父亲的人,钟七在他们漠然的注视中,不寒而栗。

门外像是有人轻轻地走过。

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对钟七嗡声嗡气地说:“奶奶用针扎个小人,她说,那个小人是你,奶奶说,她要扎死你!”

另外一个孩子叽叽地笑起来,笑声很冷……

<h3>8</h3>

这一年最热的时候,也是唐镇人收成的季节。虽然说雨季里的大水十分骇人,但大水没有冲破河堤,毁坏唐溪两边的田地。奇怪的是,今年唐镇人的收成特别好,每亩地的水稻都多收了一石谷子,就是交掉租子,谷仓里也是满满当当的,就连唐镇下辖的那些乡村,也是大丰收。镇长私下里对钟七说,唐镇的丰收可能和他老母埋在龙穴上有关。钟七表示同意,还顺势拍了游长水的一通马屁。尽管在游武强的问题上,游长水因为和游武强不和,还是站在钟七的立场上处理问题,可钟七总觉得在游武强和沈文绣的事情发生后,游长水对自己不像从前那样信任了,这也难怪,游长水毕竟和游武强是亲叔侄,他们是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呀!所以游武强总是抓住时机拍游长水的马屁,尽量的和游长水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丰收,或者说这年最热的天里也十分凉爽,唐镇竟然在三个月里都没有死一个人。唐镇如果不死人,这对宋柯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以及三癞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h3>9</h3>

在这个早稻收成的季节里,唐镇的画师宋柯总是在白天里闭门不出,经常在晚上的时候离开唐镇,到那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去。三癞子有几次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企图发现什么秘密,结果无功而返,哪怕他跑得比狗还快,也追不上宋柯,而三癞子自己在山里走着走着就在夜里迷失了方向。

三癞子没有勇气再去追踪宋柯,不仅仅是因为他根本就追不上宋柯,而是他内心里对那个白衣女人的恐惧。在某个晚上,白衣女人又出现在了他面前。白衣女人站在朦胧的月光下,冷冷地对他说:“你还想肚子痛吗?”

三癞子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下就是一块苍白的布。三癞子想起蛇在肚子里搅动噬咬着自己的肠胃,就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冷汗,他站在土地庙外面的空地上,浑身筛糠似地发抖。他情愿死,也不愿意肚子里有条蛇在钻动。三癞子对那影子般的白衣女人说:“不,不,不想——”

白衣女人冷冷地说:“不想的话,你以后就不要在晚上的时候跟在宋画师后面了,如果再被我发现你跟踪宋画师,我就……”

三癞子朝白衣女人跪下了:“我再不敢,再不敢跟踪宋画师了——”

白衣女人飘忽而去。

三癞子担心着宋柯,他不知道宋柯会怎么样,但是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宋画师越来越危险。三癞子心里很清楚,宋柯一定到白衣女人那里去的。三癞子也去过两那地方,一次是被白衣女人让一条小蛇滑到他的肚子里去,逼他去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另外一次是在他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后,白衣女人把他弄到那地方,把他肚子里的小蛇给取了出来……两次去,三癞子都是在昏糊姿态中的,根本就记不住那地方的具体位置,可他知道,就是在五公岭往西的鸡公山的黑森林里。三癞子想,宋柯一定是在夜晚时和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面对的同样是那个白衣女人。白衣女人为什么要逼他去杀死了老画师的土狗,为什么宋柯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这些对三癞子来说,都是浓雾里遮隐着的巨大谜团。

……

连续几天,宋柯没有在晚上出门。他只要听不到女人的召唤声,就不会去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去,奇怪的是,只有女人的召唤声出现,他才能找到通往小木屋的道路。有时,宋柯心里特别的厌恶那个叫凌初八的女人,可他似乎又离不开她了,宋柯对凌初八有了一种奇怪的依恋感,他知道那和爱情无关,那是他生命本能的需要。

宋柯这天起了个大早,他还是自顾自地往唐镇西头走去。

街上早起的人都躲着他,好像宋柯是瘟疫。

屠户郑马水看到宋柯瘦长的身影从街上走过,狠狠地把杀猪刀剁在案板上,这个平常身上充满的永远洗不干净的猪肉臊味的人,也用手捂住了嘴巴和鼻子,等宋柯走过去之后,他才把手掌从嘴巴上拿下来,在鼻子前扇了扇,说了声:“真臭!”

宋柯根本就不会理会唐镇人对他产生的任何表情和言语,他从来就没有融入过唐镇的生活,他是个孤独的异乡人,也是唐镇的局外人,他想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唐镇,到另外一个地方漂泊。

宋柯走上河堤,朝五公岭的那片山坡望去,此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这个清晨又没有雾霭,能见度特别好,宋柯可以看到那片山坡上的一个人影,他很清楚,那是三癞子。宋柯想,三癞子一定又是在挖墓穴了。宋柯走下河堤,晃过颤悠悠的小木桥,踩着露水打湿的野草,朝三癞子走去。

自从三癞子离开唐镇回来,宋柯就没有好好和他说过一次话。宋柯的到来,令三癞子有些莫名的恐慌和兴奋。三癞子果然在挖新的墓穴,也许他刚刚来不久,他正在把地面上的野草除掉。见宋柯走近前,三癞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的五官挤在一起,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丧着脸。

三癞子说:“宋画师,你起得好早呀。”

宋柯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笑意:“你比我更早。三癞子,又要挖墓穴了呀?”

三癞子说:“是呀,挖好的墓穴已经给沈文绣占了,我要再挖一个,预防万一呀,我总得给自己留一个墓穴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死去,这年头,谁又能够预料到什么呢?”

三癞子心里却说:“宋画师,这个墓穴也有可能是给你准备的,我这些天一直担心着你呀!”

宋柯说:“三癞子,你不会那么快死的,你要是死了,谁给唐镇的死人挖墓穴呀。”

三癞子说:“我要是死了,我还会管那么多吗?”

宋柯突然听到了清脆的鸟鸣,太阳在东面的山坳上露出了红彤彤的头,山野出现了一层暖色。宋柯奇怪地想起了森林深处的那个小木屋,此时,他有种欲望,希望那女人的呼唤声出现。宋柯的目光朝远山掠去,远山一片苍茫。

三癞子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对唐镇人都表现出厌恶的宋柯身上的腥臭味,三癞子不以为然,他只是对宋柯说:“宋画师,镇上的人都说你身上有股臭味,有些人到游镇长那里去投诉了,说是要游镇长把你赶出唐镇,再从外面请个没有臭味的画师来。”

宋柯从远山收回了痴迷的目光。

他笑着对三癞子说:“我知道,我身上的气味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像我的生命一样,我不能够改变。至于镇上的人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事情,我同样也不能够改变。如果让我走,我也会马上走的,不会赖在唐镇。”

三癞子听了宋柯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宋柯如此坦荡地面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三癞子说:“宋画师,你给游镇长老母的画像谁都说好,游镇长就是因为他老母的画像,也不会让你离开唐镇的,到那里去找你这样画师呀!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宋画师,你离开唐镇吧!”

宋柯不解:“为什么?”

三癞子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什么东西滑过草丛的声音。由此,三癞子想到了蛇,想到了那个白衣女人让他吞到肚里的蛇。

三癞子果然看到了一条巨毒的五步蛇滑过不远处的草丛。

三癞子毛骨悚然,为什么他说到让宋柯离开唐镇,就有蛇现身呢?这不可能是巧合,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的任何举动都逃不出那双可怕的眼睛。难道这条突然出现的五步蛇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h3>10</h3>

寡妇余花裤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割稻子,整个山坳里仿佛就她一个人,山坳里的几亩薄地是她的死鬼老公祖上留下来的,因为离唐镇比较远,没有人想要霸占去。为了生计,余花裤独自耕作着这片田地。

余花裤挥汗如雨,她身上的长衫长裤都湿透了。

阳光眩目。

好在山坳里不时有阵阵的山风刮过,给她带来阵阵的凉爽。

临近正午的时候,在离余花裤不远处的一棵山毛榉后面,出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贪婪地觊觎余花裤劳作的背影。

躲在山毛榉后面的人胸脯起伏着,他的两个眼珠突兀着,差点要掉落到地上。

这个人就是三癞子。

三癞子实在按耐不住了,就走了出去。三癞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余花裤的后面。

看着余花裤汗水湿透的丰满的背脊,三癞子接连吞下了几口唾沫。有的时候,三癞子会很羡慕土匪陈烂头,这个在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地风一样传说的传奇人物,看上了那个女人,他就一定要弄到手,无论是在山野还是乡镇上,这让女人们谈虎色变。三癞子此时想,如果自己是土匪陈烂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寡妇余花裤按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美美地满足他难熬的色欲。可他毕竟不是陈烂头,他只不过是唐镇一个下三烂的挖墓穴的小人物,有时连一条狗都不如的孤佬。

三癞子又咽下了一口唾沫,然后说了一声:“花裤——”

余花裤听到三癞子的声音,大吃了一惊,慌忙站了起来,转过身,对三癞子怒目而视;“三癞子,你这个狗东西,你来干什么,吓死老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