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下 人呜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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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七又钻进了床底下,取出了10块大洋,用一块白布包了,提着那个白布包,出了家门,拐出巷子,走向镇街,朝皇帝巷方向走去。钟七已经麻木了,对镇街上人们投来的鄙夷目光视而不见,他感觉到,无耻也需要勇气,比光明正大活着更加需要勇气!他就像当初当逃兵一样,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心。

他来到了皇帝巷逍遥馆的门口。

他听到了洪福酒馆里传来的发拳行令的声音,那声音刺痛着他的心。

钟七正要踏进逍遥馆的大门,看门的人拦住了他。

钟七说:“让我进去!”

看门的人底气很足,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我们老板娘交代过了,谁都可以踏进逍遥馆的大门,就你不行!你赶快走吧,以免大家的脸上不好看!”

钟七内心悲凉至极。

此时,已经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中还有他曾经的手下——保安队的队员。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咧着嘴笑,仿佛又要看一场好戏上映。

钟七沉默了一会,然后鼓足了心气,大声朝逍遥馆里面说:“李媚娘,我要赎杨飞蛾!我要杨飞蛾做我老婆!”

看热闹的人中爆出一阵哄笑。

李媚娘正和游长水坐在逍遥馆客厅里的大师椅上抽水烟。李媚娘听到钟七的喊叫,嘴角那颗豆大的黑痣颤动了一下,她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我知道他会来的,游镇长,你输了。嘿嘿!”

游长水也吐了口烟雾说:“你准备怎么办?”

李媚娘笑了笑说:“你说呢?”

游长水说:“我看还是让他领走吧,反正这个婊子也不会有人要了,留在逍遥馆里还要供她吃,供她住的,划不来。”

李媚娘把黄铜烟壶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冷笑地说:“钟七还欠我们五块大洋呢,另外,要把那小贱人领走,不给五块大洋赎金,我宁愿让这小贱人烂在逍遥馆里,也不会让钟七这个狗东西拣便宜。”

游长水叹了口气说:“唉,无论如何,钟七也跟了我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对他太过份了,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李媚娘用手指头轻轻地敲着桌面说:“那天,他被人吊在旗杆上,你都充耳不闻,还怕谁说闲话呀!该说的总要说的,你总不能把唐镇人的嘴巴全部堵上吧。钟七这个狗东西,自从跟了你后,每个墟日都在市场上背着你收保护费,估计也吞下了不少钱,你就不要可怜他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游长水沉默了,大口地吸着水烟。

这时,看门的人跑上了厅堂,对李媚娘和游长水说:“钟七跪在门口,说不让他把杨飞蛾赎回去,他就跪死在外面。”

李媚娘说:“嘿嘿,看起来还真有情有义呀!你出去对他说,如果能够给我十块大洋,就让他把杨飞蛾领走,否则跪死也没有用!”

看门的人答应了一声快步跑出去。

过了一会,看门的人又跑上厅堂,把一个白布包递给了李媚娘:“老板娘,这是钟七给你的,他说是十块大洋。”

李媚娘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把白布包放在八仙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李媚娘的眼睛炬亮,那些白花花的大洋发出迷人的光芒。李媚娘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块大洋。她对游长水说:“看来钟七这个狗东西是有备而来呀!”

游长水的脸色阴沉着,冷冷地说:“你钱也收到了,让杨飞蛾跟他走吧,你不要再刁难他们了。”

李媚娘喜笑颜开地说:“当然,当然!”

脸色铁青的杨飞蛾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逍遥馆的大门,看到跪在门口的钟七,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旁若无人地跪在了钟七面前,抱住了钟七,呜呜大哭。钟七站起来,扶起了杨飞蛾,相互搀扶着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朝家里走去。一路上,总是有人跟在他们的后面,嘲笑漫骂还有唾沫在他们的身后纷飞……

<h3>11</h3>

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在朱贵生死后,把棺材店重新开张了。棺材店重新开张后,张少冰也就不去赌馆赌钱了。那些赌友都十分佩服他,说不赌就不赌了,还真下得了狠心。新任的保安队长猪牯来找过他,问了他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好像朱贵生的死和他有关。张少冰有些恐慌,如果游镇长正的打了主意要收拾他,他是怎么也跑不掉的,况且游武强又不在唐镇,他要是在唐镇,就是游长水想动他,也要三思的。想来想去,张少冰还是在一个晚上弄了两只公鸡和一瓮好酒,到游长水的府上拜访了一下,表示了自己的一点心意。游长水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收下了张少冰的礼物,这多少让张少冰宽了宽心。

张少冰在棺材店里泡茶喝,他不吸烟,也不喝酒,就是喜欢喝茶。他正端起一杯浓浓的茶往嘴边送,一眼瞟到了从街上相互搀扶着走过的钟七和杨飞蛾。这杯散发着浓香的热茶被他放回了茶几上。张少冰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可他还是走到了店门口,目送钟七和杨飞蛾从街上拐进了那条小巷。张少冰看到他们如此悲凄,心里有点同情他们,尽管他从前是多么讨厌钟七。

屠户郑马水走到张少冰的面前,阴测测地笑了笑说:“杨老板,怎么样,你估计很快就会有生意了。”

张少冰说:“此话怎讲?”

郑马水说:“你看钟七和婊子杨飞蛾那样子,估计是活不长了。”

张少冰说:“郑马水,你还是好好的卖你的猪肉吧,不要官那么多闲事。”

郑马水冷笑着说:“嘿嘿,你就等着卖棺材吧。”

张少冰听了郑马水的话,一阵恶心,差点一口吐出来,郑马水就是个势利眼,钟七没有落难时,他对钟七必恭必敬,钟七如今倒楣了,就巴望人家早点死去,张少冰打心眼瞧不起郑马水这样的人。

张少冰无法猜想唐镇下一个死的人是谁,就像他无法预知自己的明天一样。

<h3>12</h3>

农历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朱贵生暴死后的第七天晚上,老郎中郑朝中临睡觉前,他那孝顺的儿媳妇给他喝了一小碗参汤,他对儿媳妇说:“以后不要给我炖参汤了,我这把老骨头了,喝什么也没有用了。”儿媳妇笑着说:“公公呀,你不要这样说,你会长命百岁的。”郑朝中笑着捋了捋胡须说:“我不是妖怪,岂能长生老,哈哈,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活一天就赚一天了。”儿媳妇退出他的卧室后,郑朝中就宽衣解带,躺在了眠床上。他本想吹灭油灯的,可他想了想,还是让油灯亮着,等油熬完了,它自然会熄灭的,尤如一个人的生命。

躺在床上,郑朝中想起了前两天失踪的那条黑狗,心里堵了一块石头,这条黑狗跟了他好几年了,每次郑朝中出疹,黑狗总是跑前跑后的跟着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郑朝中让儿子找了两天,没有找到那条狗,他就对儿子说:“不要再找了,如果他还活着,它一定会跑回来的,如果它死了,找也没有用。”尽管郑朝中这样对儿子说,但他的内心还是十分伤感,他只是不会轻易地把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

郑朝中觉得黑狗的失踪隐藏着某种危险。

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朱贵生的死,朱贵生死前,他家的那条大黄狗同样也像黑狗那样神秘失踪。

难道……

郑朝中毕竟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考虑一个深刻的问题了,很快地,他就沉睡了过去。在郑朝中沉睡后一个时辰左右,他卧室的门口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细微的声音。郑家的人都已经沉睡过去,整个郑家宅子静得可怕。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响进了郑朝中的卧室。

在郑家宅子的门外,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白色的影子发出轻微的声音,像是在念叨着什么咒语。

进入郑朝中卧室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一条小青蛇爬行时发出来的。

小青蛇顺着郑朝中眠床的床脚,爬上了床。小青蛇在油灯下发出透亮的青光,它迅速地溜到了郑朝中的胸前,停住了,仰起了三角形的蛇头,吐着血红的信子。郑朝中的嘴巴张开着,老年人总是这样在沉睡后张着嘴巴呼吸。一种神秘的声音穿过门扉进入了郑朝中的卧室。那条通体透亮的小青蛇仿佛受到了那神秘声音的指令,快速地进入了郑朝中张开的嘴巴里,滑了下去。

郑家门口的那个白影晃动了一下,鬼魅般飘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那时,天正在降霜。

郑朝中突然坐了起来,感觉到胸口异常沉闷,胃里像是塞满了什么东西。不一会,郑朝中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胃部游动,那东西一直从胃部游到了肚子里。郑朝中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的确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钻来钻去,此时,郑朝中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自己的肠子在滑动。

郑朝中想到了朱贵生死后嘴巴里爬出的那条蛇,由蛇联想到失踪的狗。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字:“蛊!”

郑朝中知道,养蛊的人怕狗,为什么朱贵生和他家的狗都会莫名其妙的失踪,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说的没有错,朱贵生的确死于蛊毒,现在蛊毒已经进入了他的体内,郑朝中不明白的是,是谁要给他下蛊,为什么要给他下蛊?他是一个悬壶济世的人,一生除了救人于水火之中,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和任何人结下仇,谁会如此残忍地向自己下毒手呢?

郑朝中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下床后想走出卧室,叫醒自己的亲人,和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可他还没有走出两步,肚子里就响起了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疼痛开始了。郑朝中的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冒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他捂住了肚子,弯了下去,他想叫,可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郑朝中感觉到自己的肠子在一截一截地断掉。他终于坚持不住,瘫倒在地上,他的三天曲卷起来,然后蹬了几下腿,就咽了气。

郑朝中的尸体慢慢地肿胀,眼珠子突兀出来,肚子也渐渐地鼓出来,像一个无限夸大的气泡。那条青蛇从郑朝中张大的嘴巴里爬了出来……

<h3>13</h3>

昨天晚上宋柯没有到黑森林的小木屋去,奇怪的是也没有受到附在床底下那些画像中的鬼魂的骚扰,宋柯很早就醒过来了。

他推开窗,发现这是个晴天,他眼前的那方天蓝得可怕,一缕云都没有。

一股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宋柯打了个寒噤,这时,宋柯才发现唐镇人家的屋顶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那粉白的霜迷醉了宋柯的双眼,南方山地的晨霜美得让人心颤,虽然在阳光出来不久就会化成湿湿的水迹,犹如一现的昙花。宋柯突然有了一种捕捉住晨霜之美的欲望,他拿出了那个速写本,如饥似渴地在速写本上涂抹。

直到斜对面小吃店里的胡二嫂把门打开,往画店阁楼上的窗口投来怪异的一眼,宋柯才把窗门关上,他实在不想让胡二嫂那张猪肚脸破坏自己对晨霜的美好感觉。宋柯十分遗憾,没有画油画的颜料了,他突然有了创作冲动。

宋柯是在晌午时分踏进郑朝中的家门的,在此之前,宋柯就听到了有节奏的丧鼓的声音响起,丧鼓的声音十分沉闷,人的神经会被它打击得压抑。听到沉闷的丧鼓声,宋柯第一反应就是,唐镇又死人了。郑朝中家里响起的丧鼓声给这个晴朗的日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宋柯被郑家派来的人叫走时,胡二嫂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宋柯,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又去赚死人的钱了!”宋柯没有理她,在宋柯眼里,胡二嫂是个邪恶的女人,从她往凄惨的沈文绣身上倒尿水的那一刻起,他就这样坚定地认为,所以,他宁愿在画店里下一碗清水挂面吃,也不会再踏入胡二嫂小吃店半步。

宋柯来到了郑朝中家,这时郑家还没有什么外人,就是他们一家人在悲戚地忙碌。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用沙哑的嗓音对宋柯说:“宋画师,我父亲的像就拜托你了,他一生救了无数人的命,乡亲们都说他是活菩萨,你一定要画出父亲的神韵来呀,宋画师——”

郑朝中的儿媳妇,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一般,她在丈夫说完后,也哽咽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公公是个难得的好人呀,你一定要好好画他,我们不想他离开,不想呀——”

宋柯发现郑家的人不像其他人家,对他躲得远远的,而是根本就不嫌弃他身上的腥臭味儿,他们如此的诚恳和真诚。宋柯心里产生了某种感动,他耸了耸眼镜对他们说:“你们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宋柯开始给郑朝中画像。

郑朝中的眼珠突兀,嘴巴张开着,里面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本来清癯的脸发糕般肿胀。宋柯在给郑朝中画像的过程中,总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这种疼痛缓缓地蔓延到全身,直到他画完郑朝中的遗像,他连捏画笔的手指头也疼痛了。郑朝中仿佛有一口气没有吐出来,等宋柯画完他的遗像后,郑朝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嘴巴缓缓合上了。

郑朝中在场的家人都目瞪口呆。

宋柯画完就站了起来,把盖在郑朝中身上的白麻布拉了起来,遮住了郑朝中的头脸。

然后,宋柯默默地收拾好作画的工具,就要离开。

画像中的郑朝中用一种悲悯而又慈爱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郑家的人看着郑朝中的遗像,仿佛郑朝中还活在人间,都禁不住大哭起来。宋柯走出了郑家的大门,他看到很多人拿着挽联前来,也许这些人都受过郑朝中的恩泽。宋柯还没有走到画店,有穿着孝衣的人追了上来。

追上来的人是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

他把用一块白布包着的东西塞在了宋柯的手上,宋柯知道,那是银元。郑雨山感动地对他说:“宋画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一定笑纳!你给我父亲的像画得是太好了,我们会把父亲的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宋柯把那白布包着的银元塞进了口袋里,只对郑朝中的儿子说了三个字:“你节哀!”

他的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天宋柯的情绪十分不妙,他回到画店后就重重地关上了门,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气。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状是一样的,宋柯感觉到了唐镇的险恶,这是宋柯来到唐镇后第一次如此深入骨髓地感觉到了险恶。宋柯知道,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他们非正常的死亡中,隐藏着许多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无疑和唐镇人的安全有关。

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是宋柯考虑的,那应该是游长水镇长考虑的问题。

游长水在宋柯离开后带着猪牯走进了郑家,他让猪牯把一匹白布做的挽联交给了郑朝中的家人后,就在郑雨山的引领下,来到了郑朝中的遗体前,鞠了三个恭。游长水瞄了一眼郑朝中在白色的盖尸布下高高隆起的肚子,悚然心惊,因为郑朝中的头被遮尸布盖着,他不知道郑朝中的头脸是不是像朱贵生那样狰狞。郑朝中的儿子没有像朱福宝那样人一死就带游长水去察看,但是他感觉他们的死状是一样的。

游长水把郑朝雨山叫到了一间房间里,神情凝重地问:“令堂走时有什么迹象吗?”

郑雨山说:“没有什么迹象,他走时就像睡着了一样,十分安祥。”

游长水沉吟道:“喔,原来如此。郑老先生仙逝,是我们唐镇巨大的损失呀!我很沉痛,得知他老人家的死讯,我钻心的痛呀!多么好的一个老先生,说走就走了,人生无常呀,你要节哀,丧事一定办得隆重,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支持!”

郑雨山含着泪说:“游镇长的厚爱和关心我没齿难忘,我代表全家向你表示感谢!”

郑雨山其实知道父亲死得蹊跷,但是他很多事情不能对游长水说,父亲死前和他有过交待,他从小和父亲学医,对父亲的话奉为圣旨,从不违抗。郑朝中就在他被游长水叫去看完朱贵生的尸体回到家后,把郑雨山叫到了自己的卧室里,长叹了一声说:“我今天不应该去的呀——”郑雨山说:“父亲,你这是怎么啦?”郑朝中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我是个郎中,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假话,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就可以要一个人的命!可今天的话我真的是不该说的,也许厄运很快就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已经无所畏惧了,我担心的是你们后人会受牵连。”郑雨生根本就不知道父亲在朱家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对父亲说:“父亲,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郑朝中又长叹了一声说:“我不会把我说过什么告诉你,你只要凭着自己的良心行医,我就放心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我如果有个什么不测,千万不要去追究我是怎么死的,尽快把我入殓埋了,谁问起来我是怎么死的,你都要对他们说,我是老死的,死的时候十分安祥;还有,你一定要请宋画师来给我画像,要吩咐家里老小,要尊重人家,不要嫌人家臭,宋画师虽然身体臭,可心肠好,对这样的人,我们没有资格歧视人家的!记住我说的话了吗?”郑雨生凝重地说:“父亲,我记住了!”

<h3>14</h3>

入冬后,唐镇和周边的山村都进入了农闲的时节。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在人们心里投下了阴影,因为他们死前都没有什么迹像,莫名其妙就死了,这在唐镇是很少见的,连胡二嫂也总是这样说:“下一个莫名其妙死去的人会是谁呢?”

游长水同样也十分恐慌,他加强了对镇公所和他自身安全的防范,还派猪牯在暗地里调查,唐镇那家人有养蛊的嫌疑。

猪牯调查了几天,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游长水就更加的心神不宁了,因为他实在说不准哪天,自己会像朱贵生那样死去,这事情弄得他寝食不安,每天晚上,只要一入睡,就会做噩梦,他会梦见自己死了,躺在棺材里,有条毒蛇从他的嘴巴里爬出来。每次从梦中惊醒,游长水的冷汗湿透了全身,感觉特别的绝望。

游长水甚至会产生一种怀疑,怀疑自己中了蛊毒。他知道一些古老的测试蛊毒的办法,比如鸭蛋和黄豆,还有灸甘草。

每天晚上,睡觉前,游长水把煮熟的一个鸭蛋剥皮后,放进嘴巴里含着,含了约摸半个钟头,他吐出了光溜溜的鸭蛋,在上面插上一根银针,发现银针没有变化,如果银针变黑了,就说明中了蛊毒,游长水微微松了口气。

游长水过了一会还是觉得不放心,抓了一把下人泡松的生黄豆,放进嘴巴里使劲嚼着,嚼着嚼着,游长水就把嚼烂的生黄豆吐了出来,他感觉到了生黄豆难于忍耐的腥味。他喃喃地说:“我没有中蛊,我没有中蛊。”如果游长水嚼生黄豆时,感觉不到黄豆的腥味了,就证明他中了蛊毒。

游长水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一双血红的眼睛和鼓胀的肚子,他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肚子,摸了摸,感觉有点鼓胀,他一激灵坐起来,睁大了双眼睛,他想,如果黄豆和鸭蛋也试不出蛊毒,他会怎么样?于是,游长水又想到了灸甘草,他下了床,来到了书桌前,拉开了一个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灸甘草就放在这个小木盒里。看到灸甘草,游长水提心吊胆,他把一根寸把长的灸甘草放进了嘴巴里,使劲地嚼了起来,灸甘草不像生黄豆那么腥,也不像鸭蛋含在嘴巴里那么难受,灸甘草有种甘甜的味道。尽管灸甘草的味道十分甘甜,游长水并不感到舒服,因为他还不敢断定自己有没有中蛊毒。

嚼了老大一会,游长水把灸甘草吐在了手掌上,他把嚼过的灸甘草放在油灯下看了看,发现嚼过的灸甘草是干干的,游长水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如果他嚼过的灸甘草是湿漉漉的,沾满了他的唾沫,那就证明他中了蛊毒。游长水重新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当他沉睡过去后,噩梦又开始了……

唐镇还有一个人在初冬的夜里做着噩梦。

那人就是唐镇专门给死人挖墓穴的三癞子。

三癞子躺在土地公和土地婆泥塑的后面,浑身颤栗着,他头脑十分清醒,四肢却动弹不得,而且想喊也喊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朱贵生和郑朝中,还有黑黄的两条狗。

朱贵生阴森森地说:“三癞子,你真不是东西,你为什么要帮助那个白衣女人害我,我平常对你也不薄,你没有吃的我给你吃……你这个白眼狼,你为什么要害我——”

郑朝中也阴森森地说:“三癞子,你还是跟我们走吧,别看你给我的墓穴挖得那么好,我躺在里面也十分舒坦,可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跟我们走吧——”

那两条狗呜咽着,不一会,又跑出来一条狗,那是老画师的褪毛的土狗,它浑身鲜血淋漓。

朱贵生和郑朝中以及那三条狗围着三癞子。

朱贵生伸出尖锐的常常的爪子朝三癞子的脸上抓过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

郑朝中冰凉的干枯的手在三癞子的身上抚摸着,他嘴巴里发出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那三条狗呜咽着,用尖锐的狗牙撕咬着三癞子的四肢体。

……

三癞子在初冬寒冷深夜的噩梦中醒来,浑身和游长水一样被冷汗湿透了。他喘着粗气,在黑暗中睁大惊恐的眼睛。土地庙外面冽风呼啸,呼啸的风里仿佛有女人的冷笑声在飘扬……三癞子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不想干了,我真的不想干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h3>15</h3>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月二十五日,唐镇的墟日。这个墟日和收成后的墟日相比,显得冷情,尽管还是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的山村里赶来买卖货物。三癞子坐在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上等到了中午,也没有看到走江湖的那个中年汉子以及那个少年,他们已经好几个月也没有来过了,三癞子的等待已经无限地拖长,就像漫长的煎熬着他的灵魂和肉体的冬夜。三癞子不但没有等待到中年汉子和那个少女,甚至连卖老鼠药的人也没有等来,土地庙前面的空地上在这个墟日变得渺茫。

这个墟日人少的缘故也许和唐镇不断的死人有关,从朱贵生暴死到现在,唐镇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死的人都是好好的莫名其妙地一命呜呼了,死状都和朱贵生一样,而且死的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有钱人。纸包不住火,死人嘴巴里爬出蛇的事情很快地在唐镇传开了,唐镇变得人心惶惶。游长水让猪牯在镇街上贴了好几次的避遥告示,都被人撕掉了。唐镇甚至有了一个神秘传闻。这个神秘传闻和镇长游长水有关,说是游长水的母亲余七莲埋得不是地方,那地方本来是蛇神地,余七莲埋在那里后,触怒了蛇神,蛇神就要报复唐镇的人了,先富人,然后死穷人;死老人,然后死年轻人,再死孩童……这个神秘传闻被说得有声有色,还指出三癞子在挖墓穴时就挖到了蛇窝,那是蛇神的居所,叫蛇神地。触怒了蛇神是多么让人恐惧的事情,很多人都悄悄地上山聚拜蛇神,祈求蛇神不要把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这些事情都传进了游长水的耳朵,他就派猪牯去调查,这个传闻最先是从谁的嘴巴里传出来的。有人说是胡二嫂,有人说是三癞子,又有人说是钟七……

三癞子等到中午没有等到那些本来该来的人,就扛着锄头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去挖墓穴了,他还要挖一个墓穴,替宋柯挖一个墓穴,三癞子有个预感,宋柯迟早会死在唐镇,他必须给宋柯挖好一个墓穴,因为宋柯是异乡人,没有专门的山岭供他埋葬,宋柯要是死了,只能够葬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三癞子走向五公岭后,唐镇街上上演了一出闹剧。

屠户郑马水正在给一个顾客割肉,寡妇余花裤披头散发地从青花巷里走出来,直奔郑马水的猪肉铺。她的脸色铁青,双眼红肿,显然是痛哭过。她来到猪肉铺前,一把夺过郑马水刚刚递到顾客手中的猪肉,“啪”地摔在了郑马水的脸上,厉声地说:“郑马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玩完老娘后你就什么也不管了,是不是!”

街上许多人围拢过来,因为这个墟日没有走江湖的耍把戏,大家都把余花裤和郑马水当成把戏看了,看客们内心的期望值都很高,希望受辱的郑马水把锋利的杀猪刀捅进余花裤肥硕的胸膛。

郑马水的确气坏了,他用油乎乎的手抹了一把脸,愤怒地朝余花裤吼道:“你这个烂狗嫲,你疯了!”

余花裤用粗大的手掌使劲拍着案板,两个奶子在衣服里乱颤,她大喊道:“我是疯了,被你逼疯了——”

郑马水瞪着眼睛,眼珠子像是要爆突出来,他吼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谁睡你了你找谁要钱去,你凭什么要老子的钱,老子的钱也是一刀一刀杀猪花大力气辛苦捅出来的,难道会拿去塞你的烂洞!你以为你底下的贱洞是金子打造的呀!快给老子滚开,否则老子不客气了!”

余花裤气得眼睛血红,她嘶哑着嗓子喊:“郑马水,你这个挨枪子的王八蛋,你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说好了昨天给我送钱来的,可你现在却不认帐了,和你私下里好好说,你也赖帐,说大不了就不和我好了!我瞎了狗眼了,看上了你这个狗东西!你还不如三癞子仗义呢!你还是男人吗?前天晚上,你还深更半夜敲开我家的门,钻进我的被窝,边睡我边咬我的奶,还叫我妈!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的奶头都被你咬破了,让大家看看,我奶头上还有你这个王八蛋的牙印呢!”

余花裤边说边把自己衣服解开,拿出一个肥硕的老木瓜般的大奶子给大家看。

看客们哄笑起来。

有人说:“余花裤,你的奶子给多少男人咬破过呀——”

还有人说:“余花裤,你连三癞子这样的下三滥也要呀,三癞子的口水流到过你的奶子上吧,你是不是连洗都没有洗就给郑马水咬呀——”

“……”

郑马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里冒着火,他的牙咬得嘎嘎作响,手伸向了杀猪刀的刀把。郑马水操起了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手颤抖着。

余花裤看着郑马水凶相毕露的样子,还是有点恐惧了,她把奶子塞回了衣服里,扣好布扣子,从案板上抢过一大块猪肉,抱起来就跑。郑马水暴怒了,余花裤抢猪肉就等于抢了他自己的肉,他操着杀猪刀追了上去。

有人大声说:“郑马水要杀人了——”

……

郑马水和余花裤的事情很快地风一样传到了胡二嫂的耳朵里。胡二嫂没有过去看热闹,尽管赶集的人不像以往那么多,小吃店里还是有不少赶集的人吃东西, 胡二嫂想去看热闹也走不开。胡二嫂听一个吃客说了郑马水和余花裤的事情后,怪腔怪调地说:“好呀,最好是郑马水真的把余花裤杀了,那样我斜对门的那个臭人又会有生意了,这个臭人这些日子来,可赚了不少死人的钱了。”

就在这时,路过小吃店的一个身穿士林篮土布衣服的女人听到了胡二嫂的话停住了脚步,她的手上拿着一根竹扁担,头上戴着的凉笠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眼睛。

胡二嫂瞟了她一眼,知道这个女人是卖竹篮的女人,胡二嫂小吃店里的竹篮基本上都是在她那里买的。这个女人几乎每个墟日都来唐镇卖竹篮,可她从来没有在小吃店里吃过东西。胡二嫂对她笑了笑说:“进来吃点东西再走吧。”

女人朝胡二嫂走了过来,来到胡二嫂面前,女人用手把凉笠托起来一点,胡二嫂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刹那间,一道红光射进了胡二嫂的眼睛里,胡二嫂的眼睛顿时变得血红。

女人轻轻地对胡二嫂说了声:“你中了——”

胡二嫂颤栗了一下,嘴巴自然地张开,觉得有种软乎乎粘叽叽的东西从她的喉咙里滑了下去。

女人把凉笠压低,走出了小吃店,朝镇街的西边走去。

除了胡二嫂之外,谁也没有看到女人的红眼。

胡二嫂魔症般站在那里,痴呆了。

<h3>16</h3>

黑森林里异常的寒冷,滴水可以成冰。小木屋里却温暖如春。一盆炭火在小木屋的中间烘出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冬天来临后,宋柯尝到了一生中最甜美的滋味。每次来到小木屋里,凌初八都会换一种珍奇的山货炖贵重的补药给宋柯吃,比如穿山甲,果子狸,锦鸡,豪猪什么的,药材也不仅仅限于香藤子根了,还有人参,当归,鹿茸等等。每次吃下一种浓汤,宋柯的心里就会温起一团火,就会产生火热的欲望,身上的腥臭味就出奇的浓郁。凌初八闻到他身上的腥臭味,脸上也会焕发出迷人的光泽……这个冬天对他们来说,是无比幸福的一个冬天,尽管在这个冬天结束后,会有许多不测在等待着他们。

这个晚上,宋柯和凌初八在黑暗中颠鸾倒凤之后,宋柯搂着凌初八说:“初八,你嫁给我吧,我们正试的结婚,到镇上买个宅子,搬到镇上去住。”

凌初八幽幽地说:“我们现在和结婚不是一样的吗?心肝哥,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宋柯叹了口气说:“不一样,现在我和你的关系是不明确的,况且,我每次来你这里,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想住下来多陪你一会都不行,要匆匆的离开。我不想这样,我想光明正大的和你住在一起,过恩爱的夫妻生活。”

凌初八紧紧的抱着宋柯,声音充满了无耐:“现在不能,我不能和你结婚,也不能和你一起到镇上去住,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实话告诉你吧,我有很多苦衷,我真的离不开这里。”

宋柯说:“为什么?”

凌初八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不能够告诉你,我想到了一定时候,你会知道的。我担心你知道我的情况后,会离开我。为了让你多和我在一些时日,我现在不能够告诉你。心肝哥,原谅我,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好吗?你和我再一起时,快乐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那么多,好吗?”

宋柯无语。

凌初八身上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h3>17</h3>

胡二嫂在某个清晨醒来,已经记不起农历十月二十五日,也就是那个冷清的墟日发生的如何事情了,而且精神和肉体都出现了异常。她的前额像烧焦了般,出现了一块焦斑,用手摸上去涩涩的。胡二嫂的嘴唇也肿得发青,像是两根腊肠。胡二嫂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窜上窜下,一会窜到喉头,像是要破喉而出;一会窜到肛门口……胡二嫂的神智不清,她仿佛看到沈文绣狞笑着朝她扑过来,耳边有凄厉的惨叫声呼啸而过。

胡二嫂睁着血红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扑过来的沈文绣,滚下了眠床。她自己突然敢到犯下了不饶恕的大罪,大声喊叫道:“我该死!我该死!”胡二嫂跑出了卧室,来到了小吃店的店堂里。店堂里很多黑色的影子飘来飘去,那些黑色的影子都发出凄厉的叫声。沈文绣从胡二嫂的卧室里追了出来,对那些黑色的影子说:“抓住她,抓住胡二嫂这个恶妇,把她撕了——”

胡二嫂吓得魂飞魄散,她连声说:“我该死!我该死!沈文绣,我不该朝你身上泼屎尿,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沈文绣狞笑着朝她伸出了锐利的爪子。

胡二嫂打开门,夺门而逃。

她在清晨的大街上披头散发惊惶失措地奔跑,边跑边说:“我该死,我该死——”

早起的人看到胡二嫂的样子,都吃惊地说:“胡二嫂怎么疯了?”

胡二嫂跑到屠户郑马水面前,抓住了郑马水案板上的一把剔骨刀,双手握着刀把,回过身,把剔骨刀伸出去,惊恐地站在街中央,沙哑地喊叫:“沈文绣,你不要过来呀,你不要过来呀……你过来我捅死你不负责的,还有你们,你们这些鬼魂,都是沈文绣请来的吧,你们也别过来,别过来……你们过来,我也会捅死你们的……我该死!沈文绣,我该死,我不该往你身上泼屎尿……”

郑马水对胡二嫂说:“胡二嫂,你放下刀,别伤了人,现在是白天了,那有什么沈文绣呀,沈文绣早就死了,就是有鬼,她也只会在晚上出现。胡二嫂,快放下刀。”

胡二嫂突然转过身,面对着郑马水,用剔骨尖刀指着郑马水:“你,你也是恶鬼,你不要过来,你要过来,我就捅死你,捅死你——”

郑马水看到胡二嫂血红的眼睛里出现迷幻的色泽,他就大声对听到响动出来看热闹的人说:“胡二嫂疯了!”

“胡二嫂疯了——”

这个信息风一样漫过清晨的唐镇。

所有听到这个信息的人都会惊讶地说:“胡二嫂疯了?胡二嫂怎么会疯呢?”

街上看热闹的人没有像看把戏一样围在一起,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站着,和手持剔骨尖刀的胡二嫂保持着距离,他们又想看热闹,又怕疯了的胡二嫂伤到自己。

有人说:“胡二嫂是被沈文绣的鬼魂逼疯的吧?”

他旁边的人用胳臂肘捅了一下:“别瞎说,你就不怕沈文绣的鬼魂缠上你。”

那人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胡二嫂突然把剔骨尖到扔在了地上,坐在鹅卵石街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郑马水想过去把剔骨尖到拣回来,可他还是不敢走过去,他怕胡二嫂会突然重新抓起眼前的剔骨尖刀捅进他满是猪油的肚子。郑马水还想起了寡妇余花裤,余花裤要是疯了,他可如何面对,余花裤的力气很大,唐镇一般的男人都无法把他按住。

胡二嫂哭了一会,突然站了起,喃喃地说:“沈文绣,我错了,我不该往你身上泼屎尿……好,好,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也答应,我去,我马上去屎尿巷……”

胡二嫂往屎尿巷奔去。

屎尿巷是唐镇茅坑集中的地方,这条巷子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茅坑,成天散发出恶臭。胡二嫂走进了一个茅坑,蹲了下来,伸出手,从茅坑里抓出一把屎,就往自己的嘴巴上塞,边塞边说:“我吃,我吃给你们看,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不会往你身上泼屎尿了,再也乱嚼舌头根子了……”

<h3>18</h3>

宋柯在暮冬的一天里,突然想起了三癞子,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三癞子了。宋柯走出画店的门,看到疯癫的胡二嫂蓬头垢面地跪在小吃店的门口,向街上的行人磕着头,边磕头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该死,我该死……”

宋柯心里十分难受,极度的同情这个其实和他一样孤独的女人,他对她以前的所作所为有了新的理解,也许她从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积郁。宋柯只能对她抱以同情,他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胡二嫂的男人在她疯了后回来过一趟,不久就扔下她走了,仿佛胡二嫂是一块毫无用处的破布,被无情的扔掉了。宋柯感伤的就是这一点。但是宋柯很难确定,如果凌初八疯了,他会不会把她像一块破布般扔掉。

寒冷的风从街上刮过。

宋柯感觉到了彻骨的冷。

衣衫褴褛的胡二嫂会不会冷?宋柯看她对寒风一点感觉也没有。宋柯想,是不是以个人疯了,就感觉不到人间的冷暖了?如果这样,他希望胡二嫂不要清醒过来,这样她就不会再有新的痛苦和伤害。

宋柯来到鞋店,买了一双新布鞋,然后朝镇东头的土地庙走去。在他的印象中,三癞子从来没有穿过鞋,他的脚板像铁板一样坚硬,就是这样,宋柯还是担心三癞子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把脚冻坏。

宋柯来到土地庙里,没有找到三癞子,他的被褥还放在泥塑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宋柯把那双新布鞋放在了三癞子的被褥底下,就走出了土地庙的门,寒风呼啸着,宋柯不知道三癞子身在何处,是不是在寒风中颤抖。

……

三癞子其实在几天前就离开了唐镇,往唐镇西面的大山里去了。那时,他刚刚给唐镇的一个死人挖完墓穴,那个死人同样是唐镇的富人,死法还是和朱贵生一样……日渐消瘦的三癞子要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内心受不了某种痛苦不堪的折磨,离开了唐镇。

就在这暮冬的一天,钟七死了。

<h3>19</h3>

这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二月二日,阴天。早上起来,病泱泱的杨飞蛾给钟七熬了稀粥。钟七起床后,说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杨飞蛾也没有说什么。

她被钟七领回家后,很少出门,心变得如水一般平静,平静得有时连多一句话也不想说。钟七也变得十分平静,平静得像块石头。

他们的话似乎越来越少,但是越来越默契,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话来表达什么,相互的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对方需要什么。他们平常很少出门,只有去郑家看病抓药才出去一下。

钟七家里还是弥漫着中药的浓郁气味。

有时钟七闻到浓郁的中药味,也会呕吐不止,可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坚持吃药。钟七还有个想法,就是等他们的脏病治疗好了后,就去把母亲和孩子接回来。

让钟七和杨飞蛾感动的是老郎中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他不但没有歧视他们,而且用心地给他们治疗。钟七虽然花光了所有以前搜刮来的钱财,郑雨山还赊帐给他们内服外敷的药。眼看他们的病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离幸福的全家团圆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没有想到钟七会在这个阴霾寒冷的冬日命丧黄泉。

到了晌午时分,钟七突然变得焦虑。

杨飞蛾想,钟七又开始痛痒了,可这一次,她没有意会钟七的心思。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去拿外敷的草药,准备给钟七上药,等她把药拿出来,钟七已经离开了家。平常紧闭的大门洞开着。杨飞蛾急了,钟七要到哪里去呢?

杨飞蛾跑到门口,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钟七的身影。

杨飞蛾把大门关上了,然后坐在一张藤椅上,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耐心地等待着钟七的回归。

钟七焦虑地走向河堤,本来高大粗壮的身躯佝偻着。他站在河堤上,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泣哭声……是谁在哭?钟七的脑海穿过了一缕恐惧。他想往回走,可来不及了。河堤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想这么冷的天,人们都龟缩在家里烤炭火,有谁会来到这凄凉的河堤上呢。钟七还是发现了人,远远望去,他看到有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人,站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那不是他从镇上请来的画师宋柯吗?难道哭声是宋柯发出来的?

钟七突然想,如果当时不去县城里找画师,他就不会去逛县城里的窑子;如果不去逛县城里的窑子,他也许就不会得脏病;如果不得脏病,也许……钟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世界上那有那么多假如呢?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柯会在那个乱坟坡上哭泣。

钟七还是十分的焦虑,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

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箫声。

凄婉的箫声。

隐隐的泣哭声还在继续。

箫声和泣哭声混杂在一起,钟七更加的焦虑了。

钟七在莫名其妙的焦虑中走下了河堤,如果他刚刚出来时不知道自己出来的目的,那么,现在,他知道自己想走过唐溪上的小木桥,到乱坟坡上去,听宋柯吹出的箫声,他还有了一种和宋柯说话的冲动,至于要和宋柯说什么,他还没有想明白。

钟七走到小木桥上,没有走几步,就觉得自己大脑一片晕眩,他一脚踩空掉落溪水之中……

钟七就这样死了,发现他尸体泡在浅水里的是宋柯。钟七死后,唐镇没有人同情他,他的尸体也只是被钟姓族人草草的埋掉了,给他送葬的只有杨飞蛾一个人。他的两个儿子得到他的死讯后,只是叽叽的冷笑,因为他们是孩童,没有谁在意。钟七的死还是让唐镇的人感到蹊跷,现在是枯水季节,唐溪里的水流很弱,最深初也不会没过腿肚子,况且钟七死的地方的水刚刚好没过脚踝。这样的浅水怎么就把五大三粗的钟七给淹死了呢?

这是一个谜。

尽管有人说,是沈文绣的鬼魂把钟七的头按在水里呛死了他……

<h3>20</h3>

钟七死的这个夜晚,变得无比的漫长和冷酷。杨飞蛾孤独的坐在钟七的卧室里。听着屋外的尖锐的风声。风声中有哭泣的声音,可她没有哭。杨飞蛾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她已经没有了泪水。杨飞蛾的嘴角挂着一丝冷静的笑意,目光在穿越时间的迷雾。

房间里的油灯突然飘摇起来。

杨飞蛾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叹息,也不是钟七的叹息,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叹息。

杨飞蛾冷笑了一声说:“你该满意了吧,钟七也死了,你不应该再有恨了,如果你恨我,你就连我的命也一起拿走吧,我不会再害怕了,我总算过了一段人过的日子,我满足了。”

说着,杨飞蛾站起了身,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了中间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了钟七藏在里面的沈文绣的画像,然后坐回到了藤椅上,愣愣地看着沈文绣的画像。

卧室里突然变得异常的寂静。

杨飞蛾可以听到自己平静的心跳。

还有呼吸。

杨飞蛾对着沈文绣的画像说:“宋画师不愧是高手呀,把你画得如此逼真,虽然还有些不足。我看来是没有这个福气,让宋画师给我画像了,唉,人和人到底还是不一样。不过,我丝毫没有妒忌你,我该得到了已经得到了。你去找钟七的魂去吧,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杨飞蛾说完,就把画像放在油灯上点燃,直到画像燃尽,最后一缕青烟飘散。杨飞蛾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消失在风中……

<h3>21</h3>

这个夜晚对宋柯而言,是个难熬之夜,一连两天,他没有等来凌初八的召唤和那条为他引路的青蛇。宋柯烦躁不安,这些日子他只要不到凌初八的小木屋里去,就会烦躁不安,也许是凌初八给他补得太过火了,宋柯的欲火得不到有效的排泄。宋柯满脑子都是凌初八的影子,他的心里已经很少苏醒的位置了,苏醒这个他的初恋情人已经被他淡漠了,尽管当时,他是为了了她而离开上海的,而不是为躲避战火。

寂寞难耐的时候,他真希望床底下附在画像上的那些鬼魂出来和他说话,可那些鬼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这让他在烦躁不安中有了某种怅然的失落感。宋柯凝视着飘摇的小油灯,希望那火苗中出现某中希望。

突然,楼下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谁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来敲他的门?是三癞子?还是谁家又死人了?

无论是谁,敲门声还是给他带来了某种刺激,宋柯走到楼底下,打开了画店的门。

宋柯十分惊讶,来的人竟然是杨飞蛾。杨飞蛾进入画店后,就“噗咚”一声给宋柯跪下了。宋柯见此情景,顿时手足无措:“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飞蛾说:“宋画师,今天晚上我来,是要求你一件事。”

宋柯紧张地说:“有什么事情,你起来再说,跪着多不好呀!”

杨飞蛾坚定地说:“我说完后,你答应我了,我就起来!”

宋柯无奈,只好说:“那你就赶快说吧。”

杨飞蛾说:“我只想求你给钟七画一幅遗像。我知道,你画像都要收钱的,那些有钱人也给你不少的钱。可是我现在身无分文,钟七为了赎我和治我们的脏病,花掉了所有的钱,连我的首饰也都卖掉了,现在还欠郑家药铺很多钱。钟七去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我只求你给钟七画一张像,让我带走。我什么也拿不出来,连我的身子也是脏的,否则我愿意卖身与你,为了给钟七画像!求你了,宋画师,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杨飞蛾就在地上磕了一连串的响头,她的额头都磕破了,流下了鲜血。宋柯被杨飞蛾感动了,他扶起了额头上淌着血的杨飞蛾,连声说:“飞蛾,难得你有这片心,我画,我画,你先座在楼下等我,我马上就去画!”

杨飞蛾说:“谢谢你了,宋画师,假如有来生,我一定报答你!”

宋柯上了楼,花了半个时辰就画好了钟七的画像。在画钟七遗像时,宋柯仿佛觉得身后站着钟七,宋柯一边画像,钟七就一边对宋柯说:“这里画得好,对,鼻子要画大一点……”

宋柯把杨飞蛾送出了门,他目睹杨飞蛾消失在寒冷的黑夜中,心里十分感慨: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这样对我……

宋柯正想着,突然一个黑影从某个角落里闯出来,一把把他推进了画店。

那人把宋柯推进画店后,反闩上了门。

宋柯看清了这个人,她就是唐镇的寡妇余花裤。

宋柯十分吃惊,今天晚上是怎么啦?刚刚送走一个杨飞蛾,怎么又来了一个余花裤。宋柯的心提了起来,杨飞蛾是来求他给钟七画像的,那么余花裤来干什么呢?她不可能为了给谁画像来找他。

余花裤的脸上挤出了难看的笑容:“宋画师,你连杨飞蛾那个烂婊子都要,你也要了我吧,你给杨飞蛾那个烂婊子多少钱,也给我多少,我不会嫌少的,也不会嫌你身上臭的!”

宋柯呆了,敢情她一直在黑暗的角落里盯着画店呀,她认为杨飞蛾来上和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也许一直就对宋柯抱着某种企图,宋柯说:“余花裤,我没有你想像的那样龌龊,你自重点,赶快走吧!”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要装什么正人君子了,刚才杨飞蛾不是刚刚走吗。我十分清楚你现在很有钱,从秋天到冬天,唐镇死了那么多人,你的钱赚得够多的了,你有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唐镇的女人都嫌你臭,你只好找杨飞蛾这样的烂婊子了。我和那个烂婊子一样,也不嫌你,我可比她干净多了。我只想要钱,你知道,我一个寡妇,拖着那几个孩子,他们像狼一样,张着大口要吃呀,我陪你睡觉,你给我钱,其他我什么也不管了……”

宋柯听了她的话,浑身发抖:“余花裤,你赶紧走,否则我要喊人了!”

余花裤还是冷笑着说:“宋画师,你喊呀,你要不喊就是我养的!我怕什么呀,我的名声早就烂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我如果对人说,是你勾引我的,否则我怎么能够进得了你的画店,你说大家会信谁的?”

余花裤边说边脱衣服:“你看我的奶子……”

宋柯束手无策了,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

余花裤脱光了衣服,扭动着粗壮的腰枝,朝宋柯靠过来,宋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退到墙壁上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宋柯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逼得疯狂了的女人,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余花裤惊叫了一声,呆立在那里。

余花裤看到了一条青蛇从楼梯上爬了下来,接着又一条青蛇出现了……不到一会工夫,楼梯上爬满了青蛇,那些蛇朝余花裤爬过来,发出滋滋的可怕的声音,那声音残忍地噬咬着余花裤的神经,只见她浑身白生生的肥肉颤动着,然后大叫了一声,抱起衣服,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夺门而逃。

宋柯不知道为什么余花裤会如此惊惶逃离,他没有看到那些蛇,什么也没有看到……

<h3>22</h3>

三癞子在黑森林里摸索着,他像一条狗般,嗅着森林里散发出的各种味道。他记得那是种腥味,和宋柯身上相同而又有些区别的腥味。那个晚上,三癞子被那个看不清脸面的白衣女人带到黑森林里来,她对他念着咒语,把一条青蛇放进他的嘴巴时,他就在迷幻中记住了那股腥味。三癞子知道了,那是个蛊妇,而且是个具有超凡能力的蛊妇,她可以在很多时候,随便地对人下蛊。三癞子还知道,蛊妇如果不放蛊毒害人畜,她自己就要生病,脸色会慢慢枯黄,然后浑身的肌肉萎缩,慢慢地死去。蛊妇放蛊中一人,她就可保自己三年无病无灾;放蛊中一头牛,可保一年无恙;放蛊中一树,可保三月。猪也是可以放蛊的,功效和牛一样。但是狗不行,而且狗能够破蛊,所以蛊妇怕狗,也恨狗……三癞子想,自己已经活得很没有意思了,为什么这个白衣蛊妇要让他做她下蛊杀人的帮凶呢?还有,三癞子实在不愿意看到宋柯被蛊妇伤害。他必须找到那个白衣女人的老窝,那怕自己中蛊毒而亡。是的,他感觉到自己闻到了一股腥味,那是蛇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在这个蛇已经冬眠的季节里,哪里还有蛇呢?三癞子像只狗一般寻着蛇的腥味而去,天渐渐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