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上 雪飘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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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天上飘起了雪花,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寂静。雪花渐渐地覆盖在枯草上,覆盖在三癞子的身上和头上。三癞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墓穴里,紧闭双眼。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感觉到细微的痒,还有些许的温暖。就这样被温暖的雪花安静地覆盖或者埋葬,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三癞子在雪花飘飞中等待死亡。

远处的唐镇传来新年的爆竹声。

三癞子对过年的喜庆气氛已经麻木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飘飞的雪花中渐渐地死去。

有种腥臭的味道满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聚拢过来&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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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3>

几个月来,唐镇死的人太多,每家每户在大年三十这天都放了很多鞭炮。唐镇人企图用鞭炮的声音驱赶那些死鬼的魂魄。整个小镇充满了硝烟浓郁的味道。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今天没有打开棺材店的门,他只是在棺材店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后就回家去了。他放鞭炮时,没有人理会他,谁也不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和他有什么关系。沉默寡言的张少冰也不想和别人搭茬,他回家的时候看到疯婆子胡二嫂赖在一个街角,蓬头垢面,傻傻地笑着。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老公和儿子过年也没有回家。张少冰一阵恶心,目光迅速地从她脏污的脸上移开。

入夜了,张少冰和家人才开始吃年夜饭。

孩子们穿着簇新的衣裳,高兴地品尝着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张少冰却没有笑脸。他心里在记挂着好兄弟游武强。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游武强现在身居何处,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平常不怎么喝酒的张少冰呷了一口米酒,米酒有点酸,他皱了皱眉头。

张少冰瞪了一眼老婆游水妹:&ldquo;今年的米酒怎么酿的,发酸!&rdquo;

游水妹淡淡地说:&ldquo;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这样了。&rdquo;

张少冰没有再责怪老婆,沉闷地喝着酒。

吃完年夜饭,孩子们就到家门口去玩了。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地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雪让孩子们兴奋。他们在门口和邻居的孩子门闹着,无忧无虑的叫声让张少冰的内心更加沉重。

张少冰沉默地坐在那里,老婆游水妹和他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游水妹好像是个不存在的人。游水妹摇了摇头,就进厨房去洗碗筷了。张少冰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人的召唤。召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是那么的真切。

张少冰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门。

大年三十的夜里有了白色的雪光。在雪光中,他没有理会嬉闹的孩子们,独自地朝唐镇西边的河堤上走去。他的背影显得落寞和孤寂。张少冰在覆盖着雪花的路上走着,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向河堤。

河堤上积满了厚厚的雪。雪花还在飘飞。张少冰站在河堤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热气。他往莽莽苍苍黑黝黝的远山眺望,眼睛里渗出了热辣辣的泪水。一阵风夹裹着雪花呼啸着扑面而来,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号叫。张少冰身上骤然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到了彻骨的冷。雪光中,似乎有许多黑影伸出干枯的手臂朝他包围过来。

张少冰哆嗦起来。他想转身回唐镇去,可他的双脚像生了根,无法移动。

唐镇的鞭炮声不时的传来,但驱除不了张少冰内心的恐惧。此时,他听到了凄厉的歌声,这不是沈文绣生前唱过的那歌吗?张少冰不敢往唐溪里张望,也许沈文绣正站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里朝他歌唱。张少冰被凄厉的歌声逼得浑身颤抖。他喃喃地说:&ldquo;文绣,你放过我吧,我本来想送一副上好的棺材给你的&mdash;&mdash;&rdquo;他说不下去了,风凌厉地将雪花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快憋死过去。

歌声渐渐地平息后,张少冰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的身边一晃而过。

那百色的影子飘下了河堤,走上小木桥,很快地消失在唐溪的对岸。

这个白色的影子是谁?

谁又会在这个节日的夜晚独自的进山里去?

张少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脚步试着动了动。他内心一阵狂喜,终于可以走动了。张少冰不顾一切地朝张灯结彩的唐镇狂奔而去。他的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仿佛有许多鬼魂在追逐着&hellip;&hellip;

张少冰回到家里,让游水妹把孩子们叫回家里,然后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孩子们都没有玩够,他们用奇怪而无奈的目光看着惶恐的父亲。往年大年三十,他们都会玩闹到午夜,开完门,放完迎春的鞭炮,才会上床睡觉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夜父亲会早早地把门关起来,不让他们玩了,况且,在这个南方山地,过年降如此的大雪真是不多见的,孩子们见到雪,都欢喜万分。在这个家里,张少冰说了算,孩子们是不敢申辩什么的。

游水妹把张少冰拉到卧房里,问道:&ldquo;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脸色煞白?&rdquo;

张少冰呼吸急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游水妹摸了摸张少冰的额头:&ldquo;好烫呀,你到那里去了?一定是受风寒了!我去给你弄碗姜汤去。&rdquo;

张少冰喝完姜汤,就躺在床上,游水妹给他盖好了被子。

孩子们在厅堂里玩着玩着,觉得无趣,他们就昏昏欲睡了。游水妹把孩子们弄到房间里睡觉后,就一个人坐在厅堂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能睡,尽管已经很疲惫了。她要等到午夜,开门放鞭炮迎亲,她怕张少冰起不来。如果不在这个午夜开门放鞭炮,那么新的一年会有许多不顺或者还会有什么灾祸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游水妹正要打开大门,她看到张少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此时,唐镇有人开始放鞭炮了。

鞭炮声不一会就此起彼伏,整个唐镇热闹非凡。张少冰打开大门,凛冽的风和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张少冰咳嗽了两声,就点燃了竹竿上缠着的鞭炮。鞭炮炸响起来,游水妹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她的脸上露出了喜庆的笑容,她的内心在祈祷新的一年事事都顺利,棺材店的生意兴隆。

放完鞭炮,张少冰和游水妹进了屋,他把大门关上。游水妹关切地问道:&ldquo;少冰,你好些了没有?&rdquo;张少冰点了点头:&ldquo;好多了。&rdquo;游水妹说:&ldquo;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rdquo;张少冰不耐烦地说:&ldquo;吃什么吃,睡觉!&rdquo;

他们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

&ldquo;是谁?&rdquo;游水妹坐了起来。

张少冰也坐了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着。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个黑影,不禁打了和寒噤。

游水妹说:&ldquo;我去看看。&rdquo;

她正要下床,张少冰拉住了她:&ldquo;还是我去吧。&rdquo;

张少冰走到了大门边,心里七上八下的,轻声地问了声:&ldquo;是谁!&rdquo;

门外传来了低沉的声音:&ldquo;是我,快开门!&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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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3>

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溜进了皇帝巷的逍遥馆里。镇长游长水和逍遥馆的老鸨李媚娘以及两个乡绅在打麻将。因为这个晚上没有客人,游长水吃完年夜饭后就邀人到逍遥馆里陪李媚娘打麻将,平常时节,他们是不会在这里打麻将的,那样,谁还敢到逍遥馆来花钱嫖妓。逍遥馆里张灯结彩,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一股喜气。猪牯进入逍遥馆的正厅后,李媚娘第一个看到了他:&ldquo;哟,猪牯队长来了,春香在房里等着你呢。&rdquo;

猪牯对着李媚娘点头哈腰地说:&ldquo;谢谢李老板,谢谢李老板。&rdquo;

接着,猪牯走到游长水跟前,嘴巴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游长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站了起来:&ldquo;走,我们一边说去。&rdquo;他们走到偏僻处,游长水神情严肃地说:&ldquo;你真的看到游武强了?&rdquo;

猪牯说:&ldquo;我看到他后就一路跟着他,他真的进张少冰家里去了。&rdquo;

游长水用手捋了捋胡须说:&ldquo;他回来干什么呢?钟七也死了。他还想干什么?&rdquo;

猪牯说:&ldquo;我已经派人盯住张少冰家了,镇长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去把他绑来!&rdquo;

游长水考虑了一会儿说:&ldquo;先别打草惊蛇,真把他逼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你先让人在暗中盯着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不要让他发现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rdquo;

猪牯点了点头说:&ldquo;好的!那我去了!&rdquo;

猪牯匆匆而去。

猪牯走后,李媚娘笑着对游长水说:&ldquo;猪牯和你悄悄的说了些什么呀?&rdquo;

游长水笑笑:&ldquo;没什么,没什么!&rdquo;

坐在游长水对面的那个叫王秉顺的乡绅也笑笑:&ldquo;继续继续,我们还是接着打麻将吧,游镇长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不要让他为难了。&rdquo;

另外一个乡绅也说:&ldquo;就是,接着来,接着来!&rdquo;

李媚娘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了一下:&ldquo;好吧,我不问了,接着来吧。这个猪牯的确比钟七那王八蛋好,对游镇长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呀,而且,他做人也讲道理,每次来逍遥馆,都有礼有节的,还给现钱!我对他说了,春香就是他的,谁要也不给,无论他来不来,都给他留着!&rdquo;

游长水打出一个二饼说:&ldquo;哈哈,媚娘是在帮我呀!&rdquo;

麻将桌底下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游长水心里还是担心着会在这个夜里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他说不出口。

王秉顺看游长水打出那个二饼,油亮的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用十个粗短的手指推到了自己的牌说:&ldquo;和了&mdash;&mdash;&rdquo;

李媚娘吸了口水烟说:&ldquo;王胖子,你今天走了什么运,怎么总是你赢&mdash;&mdash;&rdquo;

王秉顺意味深长地说:&ldquo;好运还在后头呢!&rdquo;

谁也听不出他话中隐藏的深刻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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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3>

雪花飘飞。

三癞子被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过来。雪花早已经覆盖了他的身体和头脸,只有两个鼻孔周围是湿漉漉的雪水。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在此之前,三癞子觉得自己在朝云端里飞升,很多小鸟雪花般在他的四周起舞,发出悦耳的鸣叫。他感觉自己是在升入天堂。他很奇怪自己如此污浊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天堂,也许是老天对他的眷顾,或者说是一种怜悯,他生前活得太苦了,死后要让他上天堂。

三癞子从鞭炮声中醒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美丽的梦。

他根本就没有死,还躺在墓穴里。

他动弹不得,体会不到温暖或者寒冷。游丝般的鼻息像雪花飘落的声,那么轻微,可他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这让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间。唐镇节日的喜庆离他是那么的遥远。在这个夜晚,谁能够记得他这样一个在墓穴里等死的人?

三癞子闻到了腥臭的味道。

他心里暗暗吃惊,那里来的这股腥味?

三癞子还是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力如此的强大,在墓穴里躺了十几个时辰了,竟然没有在寒冷的雪天里冻死。但是他没有一点生存的欲望了,他想自己会死的,现在醒来,只是回光返照。他没有一点恐惧感,仿佛死亡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

就在这时,三癞子听到了脚步声。

有谁会在这个夜晚来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脚步声&ldquo;咔嚓&rdquo;&ldquo;咔嚓&rdquo;地由远而近。

三癞子虽然坚定了赴死的决心,可他的心还是随着脚步声提了起来。脚步声在墓穴前停了下来。三癞子知道来者站在上面俯视着他。三癞子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就在几秒钟前,他还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压迫着三癞子。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死亡。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郁。

三癞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片惨白的雪光。

他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站在墓穴旁边。

这时,三癞子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他很清楚,只有死了,他才不会再有恐惧感,只要他活着,恐惧就会像毛发一样附着在他的身上。飘飞的雪骤然停止下来。风也隐藏在夜的深处。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死寂。三癞子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的双手还抱着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他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不一会,三癞子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细微而又清晰的呼吸声。

三癞子张开了嘴巴,想说什么,有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嘴巴里滑了下去,经过喉咙,进入了他的腹中。三癞子心里暗暗地叫了声:&ldquo;不好!&rdquo;这时,三癞子听到了两声女人的冷笑,他看到墓穴上面一个白影飘过。

难道自己永远不能躲避那个白影?

她不是被杀死在县城外的刑场上了吗?

那从喉咙里滑下去的东西在他的肚子里窜来窜去。他想吐,可吐不出来。肚子疼痛起来,像肠子被一截一截地咬断。这种滋味生不如死。为什么他每次铁了心想死都死不掉呢?疼痛让三癞子浑身火一般燃烧着。他已经僵硬了的四肢活动起来,死亡渐渐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中的恐惧。

活着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无所知。

命运的绳索又一次把他从鬼门关里残酷地拉了回来。

三癞子抱着肚子在墓穴里打滚。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墓穴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他趴在雪地里,借着雪光,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个白色的影子蒙着脸,那身影和被杀头的凌初八一模一样。

三癞子绝望地喊叫道:&ldquo;你为什么死都不放过我&mdash;&mdash;&rdquo;

白色的影子冷笑了两声,朝唐镇方向飘去。三癞子的肚子顿时不痛了,但是那东西还在他的肚子里,他的肚子还是胀胀的。三癞子着魔一般,跟在白影后面,身体也飘了起来,飞快地随着白影掠过雪野,进入了唐镇,然后穿过唐镇硝烟迷漫的小街,朝县城的方向飘去。那时,唐镇的人已经放完迎春的鞭炮,关门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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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h3>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初一,天气冷得出奇,到处都是皑皑的积雪。唐镇人有个规矩,正月初一这天不能沾荤腥,吃素,而且要到庙里敬神。这天也没有人走亲戚。唐镇人习惯在这天睡懒觉,到半晌时分,小街两边的人才开始把门打开,才有人在街上走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积满了雪,雪上面都是晚上放鞭炮时留下的纸屑和残硝。每家每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冽风中飘摇。小街上的店铺都关闭着,没有人会在这天开店门做生意的。唐镇的小街在大年初一这天显得冷清,只有从大年初二开始,才会热闹起来,因为每家每户都会有客人上门拜年,吃酒席。

到了正午的时候,三癞子神色凄惶地走进了唐镇。

没有人会注意他,他走到了画店的门口,抬头望了望阁楼上的窗,窗门是关闭的。他推了推画店的门,画店的门被一把黑色的铁锁锁着。三癞子转过身,看到了坐在自家门槛上的胡二嫂,蓬头垢面的胡二嫂往嘴巴里塞着什么,三癞子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生地瓜。三癞子咽了口口水,他的肚子也饿了。如果胡二嫂不疯,她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

三癞子想着想着就朝胡二嫂走了过去。

三癞子从胡二嫂的旁边进入了她洞开的家门。

三癞子在胡二嫂的家里找出了一根地瓜,洗都没洗就啃了起来。他也和胡二嫂一起坐在了门槛上,旁若无人地吃着生地瓜。奇怪的是,三癞子没有去镇东头的土地庙,那曾经是他窝巢的地方。那里今天一定十分热闹,还有很多供品。三癞子和胡二嫂俩人此时就像一对饱经风霜的姐弟。路过的人都用冷漠而古怪的目光瞟他们。

三癞子吃完那条生地瓜,肚子渐渐地鼓胀起来。他站了起来,又走进了胡二嫂的家里。在胡二嫂的厨房里,三癞子找到了一把生锈了的砍柴刀。他握着砍柴刀掂量了一下,然后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来到了画店的门口,目光落在了门上的那个黑色铁锁上。

胡二嫂这时叫唤起来:&ldquo;文绣,你饶了我,饶了我吧,我再不嚼舌头了,应该我去吃屎,我去吃屎&mdash;&mdash;&rdquo;

胡二嫂疯病又发作了,她站起来,在小街上踉踉跄跄地边叫边跑着。

三癞子没有理会胡二嫂,他双手举起生锈的砍柴刀,朝那黑色铁锁狠狠地劈了下去。那铁锁十分坚韧,三癞子狠命的一击竟然没有把它劈开。三癞子嘴巴里嘟哝了声什么,又举起了手中的砍柴刀。

就在这时,穿着簇新的黑棉袄,戴着瓜皮小帽,挎着盒子枪的猪牯出现在三癞子的面前。猪牯笑着对三癞子说:&ldquo;三癞子,你在干什么?&rdquo;

三癞子见到猪牯,手中的砍柴刀垂落下来。他看着人模狗样的猪牯,死灰的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三癞子冷冷地说:&ldquo;我干什么关你鸟事!&rdquo;

猪牯没有想到三癞子会如此回答他。他五官挤在一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猪牯不急不恼,还是笑着用平和的口气对三癞子说:&ldquo;三癞子,宋画师死了,画店镇公所收回来了,这锁还是我锁上的,我身为镇上的保安队长,你砸画店的门锁怎么会不干我事呢?&rdquo;

猪牯的话让不少看热闹的人点头称是。猪牯和钟七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懂得讲道理,而不是和钟七那样吆五喝六仗势欺人。猪牯的笑脸在三癞子眼中变得那么的虚伪,三癞子扭过头,没有再和猪牯说话,而是继续举起了砍柴刀,朝铁锁劈去。三癞子连续劈了三下,才把那把铁锁劈开。

猪牯和围观的人口瞪目呆,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三癞子推开了画店的门走了进去。三癞子进入画店后,就把门关上了,反闩起来。

三癞子要干什么?

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猪牯缓过神来后,笑着对大家说:&ldquo;散了吧,没有什么好看的。大家做自己的事情去吧。这事情我报告给镇长后再作处理。&rdquo;

猪牯说完就朝皇帝巷走去。

猪牯没有去镇公所,一大早,他陪游长水去了一趟离唐镇十里外的九华庙,在那里进了头香,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游长水都要去九华庙里进头香,这成了他的习惯。回来后,他就开始睡觉。一路上,猪牯向游长水一五一十地讲了监视游武强的事情。他说游武强在张少冰家里喝了一晚上的酒,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背着一包东西离开了张家,朝西边去了。游长水听完他的讲述,长长地叹了口气:&ldquo;唉,他怎么就这样没有出息呢,我也对他不薄呀,他怎么就如此的仇恨我呢&hellip;&hellip;&rdquo;

游长水的问题猪牯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那是他们的家事。

猪牯进入了逍遥馆。

他知道李媚娘也在睡觉。猪牯来到了北厢房春香的房间。

春香坐在梳妆台前抹泪。

她看到猪牯进来,赶紧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猪牯看了她一眼,躺在了床上,说了声:&ldquo;好累呀!&rdquo;

春香就爬到床上给他脱去棉袄和裤子,然后给他盖上了被子。猪牯缩在被窝里,牙关打颤。他想让春香脱光了,用身体暖他的身体,但他没有这样做,一会被窝就会暖和起来的。春香坐在床沿上,面目凄凉,无所适从的样子。她长得十分纤秀,甚至可以说是娇小柔弱。她是李媚娘从很远的山区里专门为了猪牯买过来的,才16岁。16岁的春香在这个大年初一里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忧伤。

猪牯虽说每天都来逍遥馆里睡觉,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春香的身子,这只有他们俩人才知道,而且猪牯交代过春香,一定不要把他们的事情说出去,谁问也不要说他没有碰过她。

猪牯躺在被窝里说:&ldquo;春香,你不要哭,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是你的命!狗嬲的!&rdquo;

猪牯实在太悃了,躺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噜。

春香听着猪牯的呼噜声,眼泪像雨点般滚落。

她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

眼前这个男人会给她带来什么,她也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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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h3>

三癞子进入画店后,闻到了一股霉味。他对一切异常的味道其实已经没有感觉了。画店里有种东西让他心动。他沿着木楼梯,走上了阁楼,因为门窗都关着,阁楼上显得阴暗。还是那张床,床上的被褥没有人动过,还是宋柯生前用过的。三癞子走过去,站在床边,伸出手,去捏了捏被子,被子有些潮湿的冷。三癞子仿佛听到了某种细微的亲切的呼吸,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被子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他。三癞子浑身通过一股热流,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幽蓝的光芒&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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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h3>

大年初一这天晚上,猪牯被一个汉子叫醒了。他和那个汉子匆匆地离开了逍遥馆,来到了镇公所。汉子对猪牯说:&ldquo;游镇长在书房里等你。&rdquo;猪牯的脑袋一片昏糊,本来他想睡到大年初二早上的。他走出逍遥馆的时候,寒冷的风也没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猪牯推开了游长水的书房,一股暖哄哄的气息朝他涌过来,这种气息中好包含着烟草以及腐朽的味道。

游长水面色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黄铜火盆,里面的炭火正旺。

游长水见猪牯进来,随手把水烟壶放在了书桌上。

猪牯走上前,轻声说:&ldquo;游镇长,你找我有事?&rdquo;

游长水叹了口气说:&ldquo;傍晚的时候,县城里有人捎信过来,说出事情了。&rdquo;

猪牯的心提了起来,迷糊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小眼珠子发出了亮光:&ldquo;游镇长,出什么事了?&rdquo;

游长水捋了捋胡须,说:&ldquo;猪牯,你坐,坐,我给你慢慢讲。&rdquo;

猪牯站在那里,诚恐诚惶,不敢坐。

游长水的声音柔和起来:&ldquo;猪牯,坐吧。&rdquo;

猪牯这才坐下,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游长水清瘦的脸。

游长水说:&ldquo;猪牯,县城里的人捎来信说,当时给凌初八行刑的那两个侩子手死了,说是和蛊毒有关。&rdquo;

猪牯张大了嘴巴:&ldquo;啊&mdash;&mdash;难道凌初八没有死,是她下的蛊毒?可是她分明被砍下了头的呀。&rdquo;

游长水看着惊讶的猪牯说:&ldquo;这事情的确很蹊跷。听说,他们那死状,和我们唐镇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现在县城里都人心惶惶的,害怕蛊毒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rdquo;

猪牯的喉咙特别干,还有一丝奇痒,想咳也咳不出来。

窗外刮过一阵冽风,风把窗纸弄得噼啪乱响。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有人会破窗而入。猪牯的手抓住了盒子枪的枪把。过了一会,游长水说:&ldquo;是风,别紧张!&rdquo;

接着,游长水给猪牯讲了夜晚发生在县城衙门里的事情。

那两个侩子手是外乡人,过年了也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他们老家还有没有可以团聚的亲人。他们一个叫杜五,一个叫丁三。他们住在县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的某个小屋里。大年三十晚上,这两个粗壮的汉子也弄了些酒菜,俩人吃了个年夜饭。吃完年夜饭,他们就到街上去看灯笼,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赏心悦目。他们在街上走着,走到了文庙门口,发现里面有戏班在唱戏,就进去看了会戏。看完戏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其实山里已经飘了一天的雪了。他们就回到了小屋里,他们养的那条大黄狗摇着尾巴把他们迎进了屋,屋里烧着炭火,十分温暖。午夜时分,县城里响起了开门接春的鞭炮声,他们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放鞭炮的,来年会怎么样,他们从来不考虑。可他们听到喜庆的鞭炮声,还是十分感慨,就温上了酒,又喝了起来,边喝边讲些事情。他们讲的事情无外乎是杀人的事情。

丁三喝了口酒说:&ldquo;那年杀一个土匪,砍下了他的头,他还站起走了十几步才倒下,血从他的脖子上彪出来,倒下后血还往外飞溅,那土匪的血真旺呀。好长时间,我想起那个土匪,都睡不好,总觉得自己泡在他的血水里,浑身冰冷。&rdquo;

杜五也喝了口酒说:&ldquo;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什么人没有见过,我现在都麻木了。也不去想那么多了。好死不如赖活,能够活一天算一天了,也没有什么想头了。我们也不知道那天会死在别人的刀下,想我们这样的人,是罪孽深重的人,死了也会下十八层地狱。&rdquo;

丁三眼睛血红,他端起海碗,对杜五说:&ldquo;杜大哥,你说的有理,喝吧,喝一碗少一碗,我也早看破了,否则谁还干这营生!管他呢,怎么活也是活,怎么死也是死!&rdquo;

杜五端起海碗,一口气把满满的一碗酒倒下了喉咙。

他们一直喝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养的那条大黄狗不见了。

此时,那条大黄狗正守在门口,它感觉到有什么动静,就从狗洞里钻了出去。这是一条忠诚的狗。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县城已经宁静下来。黄狗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巷子口站着一个黑影。它朝那黑影吠了几声。那黑影没有因为黑狗警惕的吠声离开,而是鬼魂般飘忽过来。黄狗朝那黑影扑了过去,黑影突然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黑狗叼住了它。那是一块鲜美的肉,黄狗的警惕被那块肉击垮了,它三口两口地把那块肉吞进了肚子里。不一会功夫,黄狗就倒在地上,抽搐着呜咽了几声死去。

黄狗死后,一个白色的影子飘进了小巷里,来到了杜五他们的小屋前。黑影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僵尸一般。如果谁在这个时候出门,看到这个黑影,一定会魂飞魄散。

杜五和丁三正喝着酒,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好像在向对方询问:&ldquo;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rdquo;

轻轻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杜五站起来,走到了门边。

杜五把右手放在了门闩上,但是没有打开门。

丁三也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了那把杀人用的鬼头刀,他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鬼头刀在油灯下散发出鬼泣神惊的寒光。丁三站在那里,面色冷峻,如果是来寻仇的人,他会用这把杀人无数的刀来保护自己。杜五回头看了丁三一眼,然后轻轻地打开了门闩,把门拉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夹裹着雪花。杜五打了个寒噤。门外鬼影都没有一个。屋里的油灯突然熄灭了,一片漆黑。杜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边进入了屋里,很快地又从他的身边飘走。丁三重新点亮油灯后,杜五在屋里屋外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杜五骂了声什么,关上了门。

丁三把鬼头刀重新插入刀鞘之中,挂回了墙上。

虚惊了一场,他们重新坐回桌旁,端起海碗喝酒。他们刚刚喝完一碗酒,门外传来了两声女人的冷笑,他们就扑倒在桌子上&hellip;&hellip;年初一的那天中午,有人去找他们,发现他们已经死了。死状十分的骇人:他们俩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头脸肿得像谷斗,散发出褐色的油光,七窍流出黑色的污血,他们的嘴巴里还游出青色的花斑蛇&hellip;&hellip;那人马上就报了官,验尸的人说他们是中蛊毒而死的。联想起前段时间杀头的那个蛊女凌初八,县城里的人纷纷恐惧起来,难道凌初八复活了,来到了县城&hellip;&hellip;

猪牯在游长水不紧不慢的叙述中,早已经毛骨悚然。

游长水讲完后,猪牯颤抖着说:&ldquo;游镇长,她会不会回到唐镇来?这可是我们去县城里报官抓她去杀头的呀!&rdquo;

游长水拿起水烟壶,深深地吸了口烟说:&ldquo;叫你来,就是商量怎么防范于未然。现在不管凌初八是不是还活着,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做好防备工作。你们保安队要负起重任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要带领保安队加强镇公所以及镇上的保卫工作,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你可以先斩后奏,不能让放蛊之人有任何可趁之机。&rdquo;

猪牯连连点着头说:&ldquo;我一定按照游镇长的吩咐去做,游镇长,你如此抬举我,我不会辜负你的!&rdquo;

游长水吐了口浓烟说:&ldquo;逍遥馆你也要保护好!&rdquo;

猪牯笑着点头:&ldquo;那一定的,一定的,我心里有数!&rdquo;

游长水微微一笑:&ldquo;有数就好,你的确比钟七会办事,看来我游某没有看错人!好了,你去安排吧!&rdquo;

猪牯站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说:&ldquo;游镇长,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报告。&rdquo;

游长水说:&ldquo;什么事情,你就说吧。&rdquo;

猪牯抽了抽鼻子说:&ldquo;三癞子把画店的锁敲了,占了画店,您看&mdash;&mdash;&rdquo;

游长水笑笑:&ldquo;这事情我知道了,这个人也可怜,这样的冷天也没有个安身之所,那土地庙里也四面透风,就让他先住着吧,等过完年,到县城里请来画师后再说吧!&rdquo;

猪牯说:&ldquo;游镇长真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那我走了!&rdquo;

游长水淡淡地说:&ldquo;走吧!&rdquo;

猪牯走到门口时,听到游长水在自语自言:&ldquo;宋柯是多么好的一个画师呀,可惜了一个人才,到那里才能找到像他一样的画师&hellip;&hellip;&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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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h3>

三癞子在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画店的阁楼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浑身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有股腥味在阁楼里飘来荡去。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微微的鼓着。他想起了那刻骨的疼痛,双手微微发抖。他断定凌初八没有死,就是死了,她的魂也还在人间飘游。三癞子虽然对那白影十分恐惧,可他想到她说的那句话,心里就稍稍的安定了些。那白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ldquo;只要你听我的话,你肚子里的蛇就会安静,否则,它会咬断你的肠子,吃掉你的肝和肺!&rdquo;

&ldquo;宋画师给我画的像呢?&rdquo;三癞子脑海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他思考了一会,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幅有颜色的画像还在他躺过的那个墓穴里。三癞子担心起那幅画像的安危。他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地呼出了一口气,黑暗中,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他心里说:&ldquo;我一定要拿回那幅画,我人在画在,人亡画也要在!&rdquo;

三癞子下了床,摸索着走下了楼梯。

他打开画店的门,贼一般把头伸了出去,唐镇的小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每家每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冽风中摇晃。三癞子走出了画店的门,然后把门关上。他像个鬼魂般穿过唐镇的小街,朝西边走去。他根本就不清楚,他孤独的身影穿过小街时,有双眼睛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窥视着他。

三癞子走上河堤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看到三癞子就朝他扑了过来,把他按倒在雪地里。

三癞子挣扎着说:&ldquo;你是谁?&rdquo;

那人粗声粗气地说:&ldquo;杂碎,连你爷爷游武强也不认识了?&rdquo;

三癞子喘着气说:&ldquo;你蒙着头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人是鬼!&rdquo;

游武强掐着三癞子的脖子说:&ldquo;你是不是希望我死,然后变成鬼?&rdquo;

三癞子艰难地说:&ldquo;游武强,你干脆把我掐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倒希望我自己变成鬼!&rdquo;

游武强放松了掐住三癞子脖子的手,叹了口气:&ldquo;看你也是个可怜的人,我今天就饶了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rdquo;

三癞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ldquo;什么条件?&rdquo;

游武强说:&ldquo;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回来了!&rdquo;

三癞子说:&ldquo;游武强,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我看到你回来了呢?&rdquo;

游武强冷笑了一声说:&ldquo;谅你也没这个胆!&rdquo;

说完,游武强放开了三癞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唐镇摸索而去。三癞子借着雪光,看着游武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心里说:&ldquo;游武强回来干什么呢?他会不会再做出什么让唐镇人吃惊的事情?他刚才为什么不把我杀了呢,被他杀了,那该有多好!&rdquo;

三癞子走上了河堤&hellip;&hellip;他来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乱坟坡上大大小小的坟包被雪覆盖,那些枯黄的野草也被雪覆盖着。那些坟包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三癞子看不到的神秘东西。唐镇除了少数的几个人有胆在夜晚来这里之外,如果随便把一个人放在这里,风吹过来的声音就可以把他吓破胆。在唐镇人眼里,这里是野鬼出没的地方,是个不祥之地。

三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寂寞的风在他耳边呼呼掠过。他来到了那个墓穴旁边,墓穴里积着雪。三癞子爬下了墓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阴暗起来,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想重新躺在这里,等待死亡。可随着他这个念头的产生,腹部就隐隐作痛。女人的冷笑声也从远方隐秘地传来。三癞子浑身颤抖,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他弯下腰,双手在墓穴的积雪上扒拉着。他的手触摸到油画画布时,心里一阵狂喜,那张有颜色的画像还在。

三癞子取出画像,拍掉上面的积雪,卷了起来,然后拿着画像爬出了墓穴。

离墓穴不远处宋柯的坟墓上升腾起一股烟雾。

那股烟雾朝三癞子飘缈过来,三癞子根本就没有发现那股烟雾,他只是拿着画像往回走着。

那股烟雾很快地追上了三癞子,被他的后心吸了进去。三癞子突然停止了脚步,呆呆地立在那里,此时,风也停了,乱坟坡上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呼吸声。那悠长的呼吸仿佛来自他的身体内部。三癞子楞了一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去了知觉。他就那样站立了一会,才恢复了知觉,继续往唐镇方向走去。

三癞子走入唐镇小街时,那双眼睛又在隐秘处瞄上了他。

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正要推开画店的门,他听到了一声哀号。他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的家门洞开着,胡二嫂瘫坐在门口的鹅卵石街面上看着他。三癞子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胡二嫂的眼睛里在流着泪。三癞子被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动了。他把画像放进了画店里,然后走出了画店,朝胡二嫂走去。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身边,弯下了腰,把她抱了起来。以前健硕的胡二嫂现在瘦得皮包骨头。三癞子毫不费力地把轻飘飘的胡二嫂抱进了她家里。他把她放在了床上,透过油灯暗红的光亮,三癞子看到了胡二嫂红肿得烂桃子般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三癞子叹了口气就转身要走,他听到了哭声。三癞子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脏污的脸扭曲着,浑身抽搐地哭着,泪水流淌下来,在她脸上冲出了两条泪河。

此时的胡二嫂一点也不疯,看上去只是一个伤心的可怜女人。

三癞子的心被某种东西击中,顿时柔软异常。

三癞子沉重地说:&ldquo;可怜的胡二嫂,你需要我做些什么?&rdquo;

胡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抽泣着,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期望。三癞子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她身上的臭味让三癞子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不知道该不该实施这个想法。胡二嫂还是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是抽泣着,仿佛用这种方式在向他倾诉。

在唐镇这个地方,胡二嫂还能够向谁倾诉?

谁又能够接受她的倾诉?

三癞子默默地走到门边,把胡二嫂的家门关上了,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实施他的想法。

三癞子走进了胡二嫂的厨房,把那口大锅刷干净,从水缸里把水舀进了锅里。干完这些事情,他就开始生火。灶膛里的干柴很快燃烧得旺盛。火光映红了三癞子丑陋的脸。三癞子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不停地往里面添柴。胡二嫂坐在床上,已经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着灶火正旺的厨房门。

水终于烧开了。

三癞子找了个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了胡二嫂的卧房里。

三癞子把一大桶开水倒进了木盆里,然后又加了些凉水,调到合适的温度后,他对胡二嫂说:&ldquo;二嫂,你洗个澡吧,你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吧!&rdquo;

胡二嫂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的泪水又流淌下来。

三癞子走上前,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了,最后脱得一丝不挂。

胡二嫂的肉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三癞子的眼中。胡二嫂一动不动,没有挣扎,只是流着泪。胡二嫂的确瘦得不成样子了,两只干瘪的奶子耷拉着,像两个破口袋,她的身上就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只是那肚子鼓鼓的硬硬的,仿佛里面装着一个圆圆的石头。鼓起肚子上可以看到一条条蚯蚓般的青筋&hellip;&hellip;三癞子的眼中一丝邪念也没有,只有一种忧伤。

他把一丝不挂的胡二嫂抱进了木盆里。

三癞子也许从来没有给一个女人洗过澡。他的手有点笨拙,却显得十分有耐心,就像他挖墓穴那样充满了耐心。他从她的脏乱的头发开始,一直洗到她的脚趾&hellip;&hellip;他从她的身体上搓下了许多脏污的黑泥,这没有使三癞子恶心,但是,他看到胡二嫂泡在热水里的鼓鼓的肚子有一条蛇状的东西突出来,蠕动着的时候,三癞子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胡二嫂的肚子里有让她疯癫的可怕的东西。他没有办法消除那可怕的东西。

在三癞子给胡二嫂沐浴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从门缝里往胡二嫂的家里窥视着,他看不到卧房里的情景。

出浴后的胡二嫂脸上有了点血色,尽管她的嘴唇是那么的寡淡。

三癞子找出干净的衣服,给她穿上了,然后把她放平在床上,轻轻地对她说:&ldquo;二嫂,你好好的睡上一觉吧。你忍着,我会想办法给你治这疯病的!&rdquo;

胡二嫂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她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三癞子朝她笑了笑。

他相信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可他只能够这样了。他没有办法对胡二嫂做出什么更加亲昵的举动。

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给她盖好了被子。

三癞子把木盆里的脏水泼掉后,就把木盆搬出了胡二嫂的卧房。

三癞子想,今天晚上,他也要好好的洗个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洗澡了。

他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鼓起的肚子上同样也会出现那条蛇状的东西,那是他这一生最恐惧的东西。

三癞子做完这一切,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把胡二嫂的家门在外面上了锁,这样,她就不会在夜晚出来了。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听到了胡二嫂家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传来了胡二嫂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哭喊声悲凉而又凄惨,让人心碎&hellip;&hellip;他没有再回胡二嫂的家里去,而是推开了画店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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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h3>

大年初三这天,出了太阳,阳光把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太阳出来后,山上山下的积雪开始融化。唐镇的小街上,变得湿漉漉的,到处流淌着雪水,每家每户的屋檐上滴滴嗒嗒地落下洁静的雪水。尽管晴天丽日,可融雪的日子比下雪时还寒冷,来唐镇走亲戚的人们都穿得厚实,而且缩手缩脚。

街上十分的热闹。

屠户郑马水在这天就开始卖他的猪肉了,满打满算,他也没有休息三天。用他的话说,现在卖猪肉才赚钱,肉价高,而且买新鲜肉的人多,这个时候卖一天的猪肉比平常时节要多赚一倍的钱。郑马水也觉得今天特别冷,他把两只手插到了棉袄的袖管里,不停地抽动着鼻子,还时不时用袖子擦流下来的清鼻涕。

郑马水坐在案板后面,不时对经过猪肉铺的人说:&ldquo;新鲜肉,早上刚杀的猪,来割点回去招待拜年客&mdash;&mdash;&rdquo;

有些人就会过来,挑上一块好肉买走;也有些人只是朝他笑笑,扬长而去。

郑马水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这边走来时,警惕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人就是和他相好过的余花裤。

余花裤一摇三晃地走过来,尽管她穿着棉袄,可郑马水还是可以感觉到她胸前两坨大奶子的颤动,想当初,郑马水就是被她的两个大奶子所迷惑,才和她相好的。余花裤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为了她,郑马水自己的家也快维持不下去了,好在他醒悟得早,和她一刀两段了。

现在,郑马水的目光落在余花裤的胸脯上,尤如屎壳郎粘在了狗屎上,他的心还是波动起来,喉咙里滑下去一口唾沫。余花裤走近猪肉谱,停下了脚步,两眼瞪着他,冷笑着说:&ldquo;郑马水,你是不是还想吃老娘的奶呀!&rdquo;

郑马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往别处看去,装出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还是痒痒的。

余花裤又冷笑了一声说:&ldquo;今天是大年初三,我不骂你!可我要对你说,谗死你这个喂不饱的狗东西!&rdquo;

余花裤扭着肥硕的大屁股走了。

郑马水的目光又粘了上去,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本来想叫住她,给她一块猪肉的,可他还是没有叫出声来。郑马水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恶狠狠地对自己说:&ldquo;郑马水,你真没有出息!&rdquo;

这时,猪牯挎着盒子枪走过来,笑着对郑马水说:&ldquo;马水老兄,你打自己干什么呀?&rdquo;

郑马水见到猪牯,满脸堆起了笑容:&ldquo;猪牯队长,我刚才在拍苍蝇呢!&rdquo;

猪牯笑出了声:&ldquo;鬼话!这么冷的天,那来的苍蝇呀!&rdquo;

郑马水尴尬地笑笑:&ldquo;玩笑,玩笑!&rdquo;

郑马水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递给猪牯:&ldquo;这个猪腰很多人想要我都没有给,专门留给你的!&rdquo;

猪牯笑着瞥了一眼郑马水手中的猪腰子,说:&ldquo;郑马水,你以为我是钟七呀?告诉你吧,我用不着这个东西,谁想要你就给谁吧!实在不行,你自己留着吃吧!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rdquo;

郑马水听了猪牯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

猪牯笑着离开了。

猪牯走后,三癞子走过来了。

郑马水看到三癞子,吃了一惊。三癞子在他的眼中变了一副模样,这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是他亲眼看到三癞子如此模样,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三癞子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三癞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蓬头垢面的三癞子了,他的头发显然是理过,梳得十分齐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脚下蹬着一双新布鞋。人靠衣装马靠鞍,三癞子的这身打扮,让人觉得他那张五官挤在一起丑陋的脸也不是那些难看了,他的眼睛里还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气。

郑马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死去的宋柯宋画师的扮相吗?事实上,三癞子穿的灰布长衫,的确是宋柯留下的遗物,只不过三癞子让人改短了些,因为宋柯的个头要比他高。可是,更让郑马水惊讶的是,三癞子此时的举手投足间,都十分像宋柯的作派。不光光是郑马水觉得奇怪,唐镇的所有人看到三癞子都会呆呆的注视着他。

对于别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三癞子无动于衷。他走到郑马水面前,平静地对郑马水说:&ldquo;给我割一块肉吧!&rdquo;

要是往常,郑马水会用鄙视的目光瞪着他,爱理不理,甚至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语。今天却不一样了,郑马水脸上堆着笑问他:&ldquo;你要那块?&rdquo;三癞子指了指一块三花肉说:&ldquo;就这块吧,给我割一斤。&rdquo;郑马水一刀下去,称都不用称就用湿稻草捆好递给了他:&ldquo;放心,这一斤肉只会多不会少!&rdquo;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癞子提着猪肉走了。郑马水看着他的背影出神:&ldquo;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地方出了问题?&rdquo;

又有人走过来对郑马水说:&ldquo;马水,你知道吗,三癞子和胡二嫂那个疯婆子搭伙了!&rdquo;

郑马水张大了嘴巴:&ldquo;啊&mdash;&mdash;&rdquo;

这世间的事情,谁又能够预料得到呢?就像在这个晴天里,游武强在山里遇到的神秘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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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h3>

游武强这几个晚上都会在深夜里悄悄地潜入唐镇,每天晚上,张少冰都会给他准备好酒菜,等他回来。每天,天亮之前,游武强就会离开唐镇,回到山林里去。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回到了唐镇,因为那样会给他或者张少冰带来很大的麻烦。他很清楚,钟七家族的人饶不了他,甚至他的亲叔叔游长水也会对他不利,他毕竟做下了那样在唐镇人眼中不仁不义的事情。大年初三这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离开了张少冰的家,往西边摸去。快到河堤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刺刀,回转过身,低沉地喝了声:&ldquo;谁&mdash;&mdash;&rdquo;没有人回答他,他知道那人就躲在一棵苦楝树的后面。游武强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没有跑回去找那个人,而是撒开腿,狂奔而去。游武强明白,他回唐镇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他想到了三癞子,可他不相信三癞子会出卖他。

游武强在沈文绣死后,逃进了深山里。他像野人一般在深山里穿行,刚开始时,他想去投奔土匪陈烂头。游武强从山里人的口里得知陈烂头的一些信息后,就会到他出没的那片山林里去寻找,陈烂头却像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游武强怎么也找不到他。这让他十分的懊恼,难道想当土匪也当不成?无奈的他只好在深山老林里乱窜,希望自己乱窜的过程中能够碰到陈烂头。

大年初三这天,游武强离开唐镇后,在正午时分,闯入了黑森林。

这些日子以来,游武强都在离黑森林还有10里地的乌石岽山林的一个茅草屋里藏身。今天走进黑森林完全是一种偶然,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有种什么力量把他推向了黑森林。

黑树林里厚厚的积雪以及树挂还没有开始融化,纵使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这里的温度要比唐镇低很多。游武强在森林里穿行,有时双脚会陷入雪下松乱的枯叶中,那些开始糜烂的枯叶粘在他的鞋底,令他步履艰难。斑驳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中漏下来,偶尔晃得游武强睁不开眼睛,黑森林里由来已久的阴郁像顽症一样存在着,挥之不去。

肯定有一种无形的阴暗的力量在控制着游武强。

往往是那些无迹可循的东西是最难于掌控的,或者说是最危险的。

他贸然的进入黑森林,是不是一种冒犯?游武强没有想到这些,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和危险。在他的思想里,活着就是冒险,包括战争,包括爱情,包括吃饭&hellip;&hellip;那些都是危险的一部分。游武强在黑森林里穿行的过程中,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他相信那种古怪的声音是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发出的。

那声音却像鸟的叫声。

有一个女人在黑森林里用鸟的语言在说话?

这是大年初三,基本上所有的山民都在家接待客人,或者去走亲戚,除了他游武强或者是土匪陈烂头,不可能有人会闯入神秘的黑森林里。就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人敢进入黑森林,传闻这里的有许多令人恐惧的东西,比如会流血的树突然会朝人倒下,把人压死后吸干人身上的血;比如在森林深处会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却找不到孩子的踪影,等你发现那是一个圈套时,你已经在黑森林里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许久后,就成了某棵树下的一具白骨,有蛇会从骷髅的眼睛里溜出;比如那些瘴气,也会莫名其妙地夺去人的生命&hellip;&hellip;游武强是个胆子很壮的男人,可还是有些害怕,但他对那女人的鸟语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寻声而去。

游武强觉得自己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在他身体上蔓延。

树上的积雪会突然掉落,砸在他破旧的军帽上,游武强心就回颤抖。

游武强看到了一个女子,年轻的女子。

是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就是十七八岁左右。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像是在给谁守孝。她的脸雪一样白,阳光打在她脸上,发出惨白的光芒,看上去那么的不真实。年轻女子站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手舞足蹈,口里发出鸟一样的叫唤声,她仰着脸,双眼注视着天空。

游武强躲在一棵老松树的后面,偷偷地窥视着她。这个年轻女人一定不是唐镇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游武强听不懂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游武强的目光也朝天空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