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年大年初一,噩梦真正降临唐镇。
东边的天际出现血红的朝霞,早起的唐镇人惊讶地看着血红的朝霞渐渐地浸透了大半个天空。在他们心里,这是祥瑞的气象,今天是李公公登基的日子,也是唐镇诞生第一个皇帝的日子。
李红棠迎着血红的霞光,走出了唐镇。她没有用蓝花布包裹白发,也没有把脸蒙住,从她坚定和忧伤的眼神中已经看不到羞愧,别人投来复杂的目光已经影响不了她的情绪。她头上的白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自然地垂在后背上,皱巴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手臂上挽着一个包袱。
谁都知道,她又踏上了寻找母亲的艰难道路。
王海荣和另外一个团练去巡逻,还没有走出兴隆巷,就看到了李红棠。李红棠站在巷子口,目光往巷子里眺望,她是想临走时能看冬子一眼,可这个愿望很难实现。
王海荣看到她的脸,心里一阵恶心,慌乱地扭过了头,要是往常,他的目光会苍蝇般粘在她俏丽的脸上,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不一会,李红棠就走了,至于王海荣的痛苦表情,她根本就不屑一顾,连同李公公在唐镇称帝,她也不屑一顾。她选择这一天重新去寻找母亲,并不是逃避什么,而是她认为自己休息好了,体力也恢复了,应该上路了,在她心里,没有比寻找母亲更重要的事情。
王海荣十分恐慌,还没有回李慈林的话呢,他心里异常明白,等忙完李公公登基的大事,李慈林还会找他。到时,他该如何回答李慈林?如果他真的娶了李红棠,也许会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也许一生都会在噩梦中度日,李红棠就是他的噩梦。
李红棠走出了唐镇洞开的城门,朝东边的山路走去,把唐镇抛在了身后,血红的霞光包裹住了她。
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露出了头,唐镇开始了这非常日子的喧闹。唐镇人看到一面杏黄旗从李家大宅门口的盘龙石旗杆上升起来,杏黄旗上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顺德。”顿时,李家大宅里面鼓乐齐鸣,鞭炮声不绝于耳。唐镇人纷纷跑出了家门,朝李家大宅门口的空坪上涌去。
几声土铳的轰响过之后,李家大宅的大门被打开了。
从李家大宅里面走出了庆典的队伍。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鼓奏乐的人,唐镇人都知道,这些都是戏班的乐手,他们面无表情,卖力地吹打。
鼓乐队后面跟着十几个举着杏黄旗的人。他们腰上挂着刀,都是些团练。
旗队后面是一个有着华盖的八抬大轿,上面坐着身穿黄色龙袍的李公公,他的脸上挂着诡秘而又威严的笑意。李慈林和李骚牯面色严峻地挎着刀在八抬大轿的左右侧。
八抬大轿后面是个四抬大轿,轿上坐着惶恐的冬子。他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降临在他的头上,无趣极了,极度的不自由,没有一点安全感。
四抬大轿后面,是盛装的朱银山等一干族长和唐镇的绅士,还有唐镇周边各个乡村的头脸人物,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
在这些人的后面,就是手持十八般兵器的团练队伍。
庆典的队伍走出兴隆巷,来到了镇街上,然后朝镇东头的土地庙鱼贯而去。唐镇的男女老少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他们非但是看热闹,也是庆典队伍的一部分,李公公要在李家大宅门口的空坪上摆上几十桌,请全镇的人吃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边吃还要边唱大戏。
李公公率众在土地庙里拜祭完土地神,庆典的队伍又原路返回,缓缓地穿过小街朝西门走去,到唐镇外的田野上巡游一圈,李公公是在巡视他的国土。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庆典的队伍,喧闹声越来越厉害。
阿宝听到喧闹声,走出了家门,父亲张发强和母亲早就出去看热闹了,他本来不想出去的,可他想到了好朋友冬子,希望能够见到冬子。
阿宝真的看到了冬子,拼命地挥着手喊着:“冬子,冬子——”
他的声音很快地被唐镇空前的喧嚣淹没,身体也被人潮推到了小街的边角上。
冬子的目光在街边的人群中寻找姐姐和冬子的身影,没有发现姐姐,却看到了阿宝,便喊道:“阿宝,阿宝——”
阿宝还在喊:“冬子,冬子——”
阿宝被人流淹没,冬子心里酸溜溜的难过。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家里,不停地叹气。
他就是李驼子。
李驼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感觉到兴奋,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恐惧。他十分清楚,唐镇将要大难临头。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能不能躲过即将来临的大灾大劫。
……
庆典的队伍来到田野中央时,人们看到五公岭上升腾起一团浓重的黑雾,那团黑雾升到半空中,突然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死鬼鸟,死鬼鸟怪叫着朝人们的头顶飞掠过来,顿时遮天蔽日。
有人发出了惊叫。
有人大声地说:“是红毛鬼在作怪了,杀死红毛鬼,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唐镇才能太平——”
还有人高声呼喊:“顺德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们纷纷喊叫:“顺德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叫声犹如潮水一般,扑天盖地。
遮天蔽日的死鬼鸟怪叫着朝五公岭方向涌回去。
当太阳光重新照射在人们脸上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可是,那些不祥的死鬼鸟还是在唐镇人心里留下了阴影,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死鬼鸟,而死鬼鸟要是出现在谁家的屋顶,那谁家就要死人,这是报丧之鸟。李公公的心里也极不舒服,难道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在他登基的这天出现,昭示着什么?
在田野里巡视完后,庆典的队伍返回了李家大宅。
庆典队伍从李家大宅的大门鱼贯而入,唐镇百姓则被挡在了门外,他们也不敢进去,只是在外面候着,有的人则到各家各户去搬桌凳,摆在空坪上,准备让人们吃流水席。
人们还发现,在盘龙的石旗杆下支起了两口大锅,一口大锅里装满了菜油,另外一口大锅上,装满了清水,锅底下架好了木柴,只要点上火,木柴就会燃烧成熊熊的烈火。许多人在想,这两口锅是干什么用的呢?因为宴席的厨房是在李家大宅里,连小食店的胡喜来也被请进李家大宅去做菜了。
两口大锅一定会派上它的用场,人们拭目以待。
加冕仪式在李家大宅宝珠院的大厅里进行着。
李公公坐在大厅正中的宝座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正前方。
朱银山和那些族长以及唐镇的头面人物列队面向李公公站着,冬子站在他们的前面。
李慈林双手捧着一顶镶嵌着珠宝的黄色皇冠走到李公公面前,双腿跪下,双手献上了皇冠。
李公公站起来,弯下本来就有点佝偻的腰,接过了皇冠,戴在了头上。
这时,朱银山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冬子觉得这像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好的闹剧,没有跪下。
李公公向他投来凌厉阴森的目光。
朱银山伸出手,拉了拉冬子的裤脚,轻声说:“皇孙,快跪下——”
冬子还是无动于衷。
李慈林听到了朱银山的话,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赶紧掉转头,爬到了冬子的面前,立起上半身,把冬子按倒在地上。冬子跪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李公公,心想,难道皇帝就是像他这个样子的吗?大厅里的气氛异常的肃杀,紧张而又沉闷。
李公公这才说:“众卿家平身!”
大家又山呼万岁,一个个站起来。
……
李公公真正的当上了唐镇的皇帝,定国号为“顺德”,这一年也就是顺德元年。李公公封朱银山为文丞相,封李慈林为武丞相,其他几个族长以及各个乡村的首脑为王爷,李骚牯也成了掌管御林军的将军,御林军的前身就是团练……
皆大欢喜。
铁匠上官清秋回到家里,朱月娘正在着急,因为上官文庆不见了,她找了一个上午都没有找到。
她对兴高采烈的丈夫说:“你得瑟什么呀,文庆又不见了!”
上官清秋说:“这两天他的精神不错,也许病快要好了,他这个人的品性你应该知道的,喜欢乱跑,跑累了总会回家的,你担心甚么呢?”
朱月娘说:“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好像他会发生甚么不好的事情。”
上官清秋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纸,在她面前晃了晃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文庆不会有事的!你看看,这是甚么?”
朱月娘叹了口气说:“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我哪知道是甚么,是甚么又怎么样呢,也不会比儿子重要!”
上官清秋得意地说:“你晓得吗,这是皇上差人给我下的请帖,要请我们到皇宫里去吃酒宴,你想想,我一个打铁的,能被请到皇宫里气吃酒宴,皇上给了多大的面子呀,一般的人都只能在皇宫外面的空坪里吃,你说我的面子大不大?”
朱月娘根本就不在乎他在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叹气:“唉,文庆,你会到哪里去呢?你可不要吓我呀,我的心都烂了!”
上官清秋十分扫兴,骂了声:“不识抬举的东西!”
郑士林老郎中的中药铺没有开门,他和儿子郑朝中在家里面对面地坐着。
郑士林脸色阴沉,长吁短叹:“唉,到底去好呢,还是不去好!”
原来,他们也接到了李公公送来的请贴,要他们一家到李家大宅里去吃酒宴。
郑朝中说:“我看还是去吧,看得出来那个太监心狠手辣,要是不去的话,这不是表明我们和他作对吗?现在全镇人的心都被他收买了,还有李慈林和他的团练帮他看家护院,如果得罪他了,还不晓得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呢。”
郑士林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这个皇帝不晓得能当多久,要是被官府知道了,那是要诛九族的,说不定唐镇人都毁在他手上了,他一个太监死就死了,唐镇那么多人可不能给他陪葬哪!最起码,我们一家人不能做他的殉葬品!如果我们去吃了他的酒宴,那不证明我们和他同流合污吗,到时逃脱不了干系的!”
郑朝中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哪!”
郑士林说:“还是要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郑朝中说:“我们甚么都想过了,还能怎么想?我是懒得想了,我觉得还是得去,眼前的事情都顾不了,还顾得了甚么将来的事情。爹,你拿主意吧!反正我听你的。”
郑士林盯着儿子:“你真的决定去?”
郑朝中点了点头。
李时淮也接到了请帖,要他赴李家大宅的酒宴。
他惊惶万状。
想起近来李慈林飞扬跋扈的样子,他就胆寒,总觉得有把钢刀架在脖子上,架在一家老小的脖子上。为了讨好李公公,也是讨好李慈林,他已经送了很多银子出去了,就是这样,也没有博得李公公的欢心,李慈林还是用仇恨的目光对待他。
对李时淮而言,这无疑是一场鸿门宴。
沈猪嫲兴冲冲地走进了卧房,使劲地推了推死猪般在床上沉睡的余狗子:“死赌鬼,还不快起床,去得晚了就没有地方坐了,很多人都去等着吃酒宴了!听人说呀,去晚了就要等下一拨了,第一拨的菜是最好的,以后就越来越一般了!死赌鬼,你听到没有呀!还不快起来!”
大年三十晚上还去赌博的余狗子被老婆吵醒,十分不耐烦:“死开,死开!吃甚么鬼酒宴哪,老子没有兴趣,要吃你带孩子们去吃,老子困觉要紧!饿死鬼投胎的呀,成天就晓得吃,吃死你这个烂狗嫲!”
沈猪嫲听了他的话,脸色变了,压低声音说:“死赌鬼,隔墙有耳呀!你说皇上的酒宴是鬼酒宴,小心被人听见,传到皇上耳里,割你的舌头!还有呀,皇上让大家去吃酒宴,就你一个人不去的话,不是故意要和他作对吗?你看皇上手下的那些人,如狼似虎的,你惹得起吗?你要是识相,就赶快起来,早点去,还能占个座,多吃点好东西,靠你呀,我们一家子得吃屎!”
余狗子这时清醒过来,马上坐起来:“好,好,我马上起床!”
沈猪嫲用手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这还差不多,你没有看到呀,皇上坐在八抬大轿上,神气得狠哪!就连李骚牯那个下三滥的东西,也变得人模狗样的!唉,你就晓得赌,你甚么时候要像李骚牯那样神气,我们就有好日子过啦!”
余狗子慌忙穿着衣服,一声不吭,不知道为什么沈猪嫲最近老是在自己面前提李骚牯。
中午时分,乌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把天空捂得严严实实,唐镇顿时变得十分晦暗。唐镇四周的树上以及城墙的竹尖上,站满了黑乌乌的死鬼鸟,死鬼鸟的叫声尖锐而又凄惨,和唐镇人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慈林听到了死鬼鸟的叫声,便吩咐李骚牯,“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死鬼鸟呢?奇怪了!你带几个人,去驱赶死鬼鸟,否则皇上脸上挂不住。”
李骚牯说:“那么多死鬼鸟,怎么赶得过来!”
李慈林厉声说:“让你去就去,怎么赶是你的事情,你因为将军是那么好当的!”
李骚牯想了想,就带着几个人,扛了几把土铳,走出了李家大宅,他看到大门口的空坪上摆满了桌凳,上面坐满了吵吵嚷嚷的人。李骚牯知道,酒宴分三个层次安排人员坐席的,第一个层次是在宝珠院的大厅里,那些封王的人和头脸人物在一起,李公公亲自和他们一起共进午餐。第二层次是唐镇的一些中层阶级,在大和院的院子里就餐,这些人里有郑士林,上官清秋,李时淮,张发强等等。最后一个层次的人就是唐镇的普通百姓,比如沈猪嫲这些人……因为天冷,坐在空坪上的人在翘首盼望开席,有些人冻得发抖,脸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有的孩童还流下了清鼻涕。
过了一会,唐镇的四周响起了土铳的轰响。大群的死鬼鸟惊飞起来,可不一会又聚拢在一起,飞回到原处,怎么也驱赶不走,这令李骚牯十分头痛,他心里在念叨着什么。他想起了那些恶死在唐镇的异乡人,心里不安而又恐惧,那些鬼魂此时是不是在唐镇阴霾的天空下游荡,或者就跟在他的身后,随时都有可能朝他的脖子上吹一口冷风。
李骚牯还想,今天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亲手去杀那个红毛鬼,杀人并不痛快,相反,那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情。
负责上菜的人听到了土铳的轰响后,就吩咐厨房出菜,他以为那是开席的信号,因为朱银山交代过他,听到铳响就上菜。
厨房里的一干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纷纷把盆盆碗碗的大鱼大肉端了出来。宝珠院大厅里的人们还在嘻嘻哈哈地相互交流着什么,这些唐镇的王公大臣们个个喜形于色。菜上来后,李公公皱了皱眉头,朱银山赶紧过去,跪在他脚下:“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李公公哼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让大家入席开宴吧!”
朱银山站起来,大声说:“大家入席,准备开宴!”
他又走到李慈林面前,“怎么搞的,李骚牯呢?我没有吩咐开宴,铳怎么就响了?”
李慈林“哦”了一声,马上走出宝珠院,对一个兵丁说:“快去叫李将军回来,鸣铳开宴。”
兵丁像离弦的箭般射出了李家大宅。
宝珠院大厅里的人规矩地等候着,在没有鸣开宴炮之前,不敢举杯动筷。可大和院和大门外空坪上的人就不管那么多了,菜一上来就稀里哗啦地抢吃起来,
有人嘴巴里边嚼着大块的肥肉,边大声说:“都开席了,戏怎么还不开始唱呀!”
很多人附和道:“是呀,戏怎么还不开唱。”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空坪边上临时搭建的戏台上,那个叫赵红燕的戏子还没有登台呢。
等李骚牯带着那些人回到李家大宅,大和院和门外的空坪上已经乱成一团了。
土铳轰了十二响,戏台那边也响起了鼓乐声,赵红燕走上了戏台,一亮相,就博得了全场的欢呼,她今天唱的第一出戏是《贵妃醉酒》。
除了那些负责守城门和警戒的兵丁,唐镇只有四个人没有参加李公公的登基酒宴。
一个是李红棠,她一早就踏上了寻找母亲的道路,就是在家,也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一个是李驼子,他独自的在家里,温了一壶糯米酒,悲凉地自斟自酌。
一个是上官文庆,他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还有一个是朱月娘,她在唐镇四处寻找儿子,连尿屎巷每个茅房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她想过,上官文庆会不会在茅房里屙屎时,突然发病,掉到屎坑里去。
找不到儿子,就是山珍海味放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瞄上一眼!上官文庆是她的心肝,是她的宝贝,是她的命!
午时三刻,李公公朝李慈林使了个眼色。
李慈林点了点头,走出了宝珠院大厅。
正在大和院吃饭的王巫婆突然浑身哆嗦,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两手乱抓,双腿乱蹬,不停地抽搐,口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大和院吃饭的人纷纷站起来,用惊惧的目光注视着王巫婆。
李慈林走过来,对大家说:“莫慌,莫慌,王仙姑可能是神仙附体了。”
郑朝中和父亲郑士林面面相觑,他们心里都十分清楚,李慈林和王巫婆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了。不过,他们不敢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借一百个胆给他们也不敢说。
李时淮恐惧地坐在那里,提心吊胆。
王巫婆突然镇静下来,从地上爬起来,怔怔地站了一会,然后用很奇怪的腔调说:“我是土地娘娘——”
土地娘娘附在王巫婆身上了。
大家一听,赶紧跪下。
只有郑士林父子没有跪,王巫婆手指着他们厉声说:“你们为何不跪?”
他们无奈,只好跪下。
王巫婆接着说:“红毛恶鬼入镇,必诛!食其肉,喝其汤,方能保太平,否则灾祸横行,鸡犬不宁——”
王巫婆说完就直通通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好大一会,她才悠悠醒来,站起身,对着大家疑惑地说:“我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李慈林说:“王仙姑,刚才土地娘娘附你身上了。”
王巫婆说:“有这事?”
李慈林诡异地笑了笑:“真的,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接着,李慈林的目光落在了战战兢兢的李时淮脸上:“你说,对不对?”
李时淮面如土色,慌乱地说:“是的,是的!”
王巫婆吃惊地“啊”了一声。
……
李家大宅门口盘龙石旗杆下的那两口大锅底下的松木干柴点燃了,熊熊烈火冲向锅底。人们看着戏,喝酒吃肉,兴奋得大声说话,却不知道那两口锅派什么用场。
李慈林出现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环顾了一圈,目光投向对面戏台上的赵红燕身上。他伸出舌头在厚厚的嘴唇上舔了舔,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他突然大吼了一声:“大家静一静!”
他的吼声很快就起了作用,全场顿时寂静下来,连戏班的鼓乐也停了下来,赵红燕也停止了表演,愣愣站在戏台上,目光凄迷而又惊惧。
李慈林又大吼了一声:“把红毛鬼带上来!”
这时,有人在底下小声地说着话。
几个兵丁把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约翰拖了出来。
一片哗然。
几个兵丁七手八脚地把约翰绑在了旗杆上。
李慈林大声说:“刚才土地娘娘年显灵了,要我们诛灭这个红毛恶鬼,要吃他的肉,喝他的汤,这样才能消灭他的鬼魂,让他永不超生,不再出来害人!”
约翰耷拉着脑袋,大家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此时的他,脸上会呈现什么表情。约翰已经说不出任何语言,喉咙里只能发出的黯哑的呻吟。
约翰听清了李慈林的话,期待着天主把他从死亡中解救出来,心里在说:“只有仁慈的天主能为我闷克服痛苦的压迫和死亡的残忍。天主对我们的死亡,不是他的本意。天主不高兴我死。按照天主的意愿,我们是应当活着的!耶稣愿意把安全、快乐赠送给我们,把我们从人世的沉沦中解救出来。耶稣是让我们得到救赎,得到幸福的门。因为天主预定了我们,并不是让我们受他泄怒的审判,而是让我们藉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获得救赎和幸福。但是,天主——也只是天主——能把我们从死亡中救出来!只有天主能为我们克服人生的重载……”
李慈林看着那两口锅里的油和水渐渐沸腾,发出咕咕的声响,翻滚起来。他从一个兵丁手中接过一把雪亮的匕首,走到了约翰的面前。他的脸上一直挂着邪恶的笑容,眼神冷酷坚定,心已经变成了坚硬冰冷的铁!
李慈林野蛮地把匕首在约翰的衣服上一阵乱划。
约翰的衣服变成一块块碎布,从身上飘落,肉体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呈现出青紫的颜色。
鸦雀无声。
人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有些人还不停地哆嗦。
李慈林用刀剥光了约翰身上的衣服后,面对着群众,大声说:“大家说,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个红毛恶鬼?如果放过他,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要不是王仙姑借着土地娘娘的神威捉住他,我们当中有些人早就被这个红毛恶鬼害死了!大家说,怎么对待他?”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在他们眼里,约翰无论如何也还是个人,尽管他长相十分怪异,和唐镇人不一样,杀人毕竟是残忍的事情,和杀一头猪或者一条狗有本质的不同。而且,在李公公登基的这个大好日子,杀一个人,是不是太不吉利。
人们集体沉默。
死鬼鸟的叫声在唐镇的四周响起,死鬼鸟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李慈林冷酷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惊恐的脸,落在了沈猪嫲的脸上。沈猪嫲的嘴巴里还含着什么东西。她的目光和李慈林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浑身打了个激凌,像是中邪了一般。她努力地吞下了嘴巴里的东西,突然举起一只手,大声呼叫:“剐了他,剐了他,为了我们的安全,剐了他——”
沈猪嫲的话有一种魔力,调动了人们的情绪,蛊惑了麻木不仁的唐镇人。
一刹那间,人群中爆发出潮水般的喊叫:“剐了他,剐了他——”
盲从和愚昧无知是那灰暗年代普通唐镇人最重要的特征,大多数人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