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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刘西林就开始擦枪。
他喜欢擦枪,在擦枪的过程中,会获得一种安全感,还有安慰。自从他当上唐镇的派出所所长,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细心擦拭。枪是他的命,没有枪,腰板直不起来,说话没底气。活在这个世界,恐惧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他也不例外,好在还有枪。
刘西林把手枪分解了,书桌上摆放着枪管、套筒、套筒座、复进机、击发机、弹夹等部件,他把每个部件都插得锃亮,然后组装起来。这是一把“五四”式手枪,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他喜欢这种感觉,充满了力量。他把枪装入枪套,别在腰间,穿上制服,戴上大盖帽,该去吃碗芋子饺了。
唐镇派出所镇政府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排平房,在镇政府大楼的衬托下,显得寒酸。镇政府所在地原来是片偌大的老宅,旧时是个妓院,前几年把老宅拆了,建了三层的镇政府大楼。刘西林不喜欢镇政府大院,总觉得这里鬼气森森,一直想在镇子外头给派出所建栋楼,改善一下办公环境,也让自己和弟兄们住得舒服些,可是没钱,想来想去,还是一声叹息。
刘西林在镇政府门口碰到了镇长李飞跃。
李飞跃站在那里,用牙签剔牙,口中不时啐出食物的残渣。他看到刘西林,说:“刘所长,早呀!”
刘西林朝他笑了笑:“李镇长早,昨天晚上没有打麻将?”
李飞跃说:“哪能天天打,囊中羞涩呀,况且,最近工作太忙,顾不上。”
刘西林说:“别哭穷,你要没钱,我们就不要活了!”
李飞跃说:“最近没有回家?”
刘西林的家在汀州城里,基本上周末回去住个晚上。他说:“你知道的,近来唐镇不稳定,怕出事,有家难回啊,你们搞的拆迁什么时候才能完?弄得鸡飞狗跳的,也不让人过安稳日子。我们派出所才几个人,真要出大问题,怕是很难应付。”
李飞跃说:“该回家还是要回家,否则少夫人有意见。拆迁很快就收尾了,不就还有三两个钉子户嘛,没几天就可以解决问题。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是还有保安队吗,不是特殊情况,我们是不动用你们警力的。”
刘西林打心眼瞧不起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更烦他的口臭,要不是在唐镇工作,连话也不想和他说。刘西林说:“你得好好管管你的保安队,不要动不动就打人,出人命了就是天大的事,到时还得我们擦屁股!”
李飞跃说:“放心吧,刘老兄,翻不了天的。”
刘西林说:“但愿没事。好了,我得去填饱肚子了。”
李飞跃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知道你好那口。抽空我们好好喝两杯。”
刘西林嘿嘿一笑,转身离开。
李飞跃目视他的背影,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李飞跃说的没错,刘西林的确好那一口,就是刘家小食店的芋子饺,皮薄柔滑,馅多汁美。刘家小食店在镇东头山脚下的汽车站旁边,刘西林必须穿过镇街才能到达那里。走在镇街上,刘西林皱着眉头,镇街靠唐溪那半边搞拆迁,要在这里开发商品房,拆得七零八落,满目疮痍,还剩下几栋没有拆掉的房子,落寞地矗立,忧伤而又凄凉,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等待着死亡来临。这个历经劫难的明清古镇失去了往昔的风情,显得不伦不类。其中一小栋二层的小楼在晨风中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倒塌。那是游武强的家,游武强是这次拆迁过程中,最强硬的钉子户。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有着硬朗的身板,声音虽然沙哑,却中气十足,刘西林听过他暴怒时的吼叫,雄狮般的吼叫,那时,刘西林会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一定杀气腾腾。
镇街另一边的房子暂时还没有拆的计划,据说以后还是要搞开发的,那些房子里住的人和小店主忧心忡忡,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安稳的生活遭到破坏。
刘西林发现街上人们的表情都十分怪异,有几个人见到他欲言又止。
剃头店的游缺佬正在打开店门,他也看见了刘西林。
游缺佬目光慌乱,有意识地躲避刘西林。
游缺佬上嘴唇有个豁口,据说,那是他小时候放鞭炮时,被鞭炮炸的。因为唇上的豁口,镇里人叫他“缺佬”。唐镇人喜欢给别人起绰号,很多人都有古怪的名字。刘西林走上前,问他:“缺佬,发生了甚么事情?”
游缺佬翻了翻眼皮,说:“没甚事,没甚事。”
刘西林笑笑:“没甚事,你为什么那么慌张?”
游缺佬无语,走进了店里,不再搭理刘西林。
刘西林心里明白,现在唐镇百姓都不信任他。他叹了口气,继续朝汽车站方向走去。隐隐约约,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以汽车站为中心的公路两旁,有许多商铺和饭馆,有洗脚店按摩店,还有卡拉ok厅……这块地方取代了镇街的功能,成了唐镇最热闹的地方。
刘西林走进刘家小食店,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老板娘吴文丽是的年轻貌美的少妇,她笑面如花,对刘西林说:“刘所长,你稍等呀,马上给你上芋子饺。”他根本就不用说,吴小丽就知道他要吃什么,这是长期形成的默契。小食店里生意好,坐满了吃早餐的人,有的吃拌面,有的吃扁肉,有的吃豆腐角,有的吃芋子饺……天气热,小食店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吭哧吭哧地转,扇出的是热风,食客们流着汗。刘西林进来前,食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他进来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刘西林也流着汗,他已经习惯了唐镇的夏天,况且,为了吃上美味的芋子饺,流点汗也值。
吴文丽照顾他,先给他煮了碗芋子饺,端到他面前:“刘所长,抱歉呀,让你久等了。”
刘西林说:“没关系。对了,洪伟不在?”
刘洪伟是刘家小食店的老板。
吴文丽说:“他有事出去了。”
刘西林没有再说话,闷头吃芋子饺。
这时,小食店角落里传来不满的声音:“怎么搞的,我等了那么久,拌面也没有上来,警察一来就给他先上了,总有个先来后到嘛,不能这样势利的!”
那是一个年轻人,瘦削的脸,戴着一副眼睛。
从他的口音判断,他不是本地人,吴文丽也没有见过他。虽然唐镇地处偏僻之地,外面很少有人光顾,吴文丽不欺生,忙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要的拌面马上来!”然后,她对正在煮面的姑娘说:“凤凤,快点快点,看客人都急了。”
年轻人还在嘟哝:“真是的,警察了不起呀!”
很快地,吴文丽把拌面端到了年轻人面前。
刘西林吃完,站起来,走到年轻人面前,低头对他说:“出门在外,火气不要这么大,会吃亏的!”
年轻人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继续吃面。
刘西林笑了笑,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走出了小食店。一阵风吹过来,刘西林感觉到了凉爽。走了几步,他回转身,朝小食店里忙碌的吴小丽说:“吴文丽,你出来一下。”吴小丽快步出来,胸前丰满的乳房不停颤动。走到刘西林面前,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刘所长,你还有事?”
刘西林压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吴文丽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呀,游武强不见了。”
刘西林说:“哦,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吴文丽说:“不清楚,有人说,他又去上访了;又有人说,他失踪了。”
刘西林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奇怪的是,此时,刘西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镇长李飞跃肥得像猪肚般的脸。
刘西林感觉到了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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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3>
吴文丽回到小食店。
那个年轻的异乡人走到她面前,说:“多少钱?”
吴文丽笑着说:“两块钱。”
年轻人说:“真便宜。”
吴文丽说:“在我们这个穷地方,贵了就没有人来吃了。对了,请问你从哪里来?”
年轻人把两块钱递给她,说:“上海。”
吴文丽说:“上海是大地方呀,没有去过。”
年轻人笑笑:“以后有机会去吧。”
吴文丽说:“你来这里做甚?”
年轻人说:“随便看看。”
吴文丽说:“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朝外面走去。
吴文丽也没想太多,继续忙活。
年轻人回到公路边的唐镇旅馆,上了二楼,进了204房。房间里有股发霉的怪味。空调漏水,水从空调上滴落在肮脏的红色塑料桶里,发出沉闷的响声。空调底下的墙面潮湿斑驳,有的地方还长出了白毛。他自言自语道:“这什么鬼地方。”
他站在窗口,可以看到车站后面的那棵老樟树。
老樟树神秘莫测。
他靠近过那棵老樟树,当时感觉老樟树是有灵魂的,站在树下,他浑身发凉。老樟树旁边的土地庙修得很好,屋顶用的都是琉璃瓦,因为老樟树的威慑,他没敢踏进土地庙的庙门,匆匆逃离。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奶奶的遗愿,他不会来到唐镇,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恐惧。
他想,那棵老樟树和宋柯有没有关系?
可以肯定的是,宋柯和唐镇一定有关系。他不知道宋柯来到唐镇后,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最后的结局又是怎么样的。对他来说,那都是谜。
他喃喃地说:“奶奶,我会把爷爷的尸骨带回去,和你安葬在一起的。”
祖母苏醒在死前一个月时,变得疯疯癫癫,一改往昔矜持的大家闺秀形象。她会半夜起来,站在窗口歌唱,唱一首情歌,歌声飘到街上,变成了一片枯叶,随风飘荡。唱完,她就用哭声表达内心的凄凉。这是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从青春年少,一直到白发苍苍。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丈夫回来,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相信他会回来。那一年,她被抄家的红卫兵从楼上扔下去,奄奄一息时,她坚信他会在自己死之前回来。结果,就是到了她快死了,男人也不见踪影,不知死活。这个叫苏醒的老太太,哭完后,就坐在床上,破口大骂。她骂的是那个叫宋柯的负心男人。骂累了,就昏睡过去。一连二十几天,她都那样,家里人都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苏醒离开人世的头一天,她把孙子宋淼叫进了房间。直到第二天,宋淼跑出她的房间,告诉其他家人,老太太归西了,他们才知道她真的离开了人世。可是,她在最后的日子和宋淼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宋淼也没有向任何人说,包括他的父母亲。苏醒死后不久,宋淼就辞去了工作,踏上了寻找宋柯的道路。
宋柯60多年前离开上海后,走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在唐镇落脚,做一个专门给死人画像的画师。这些宋淼并不知情,苏醒也无法知道,宋柯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写封信给她,她接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从一个叫汀州的地方寄来的,从那以后就断了音讯,几十年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那怕是片言只语。苏醒保留着那些信,那些信就像是他的真身,触摸它们可以感觉到宋柯的体温。她死前,把这些散发出陈年味道的信件交给了宋淼,宋淼就是依靠这些信,追随着祖父的足迹,费尽周折,到达汀州。
宋淼进入唐镇,没有祖父宋柯那样明确的目的,他在汀州城里搜寻祖父的消息无果,就误打误撞来到了唐镇。在唐镇的第一个晚上,宋淼梦见一个女人站在野草凄凄的荒凉山坡上,她站立的地方有一株孤零零的枯死的柑橘树,朝他招手,那女子头发蓬乱,脸色黑红,穿着老式侧襟的蓝色土布衣裳,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灰色梦境被她的笑脸照亮。第二天,宋淼在唐镇游荡,希望看到梦中的女子,却一无所获。如果不是祖母的遗愿,还有那份遗产,宋淼不会寻找那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那人虽然和他有血缘关系,可是,宋淼对他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丝的感情,相反的,内心常常会抵触这个人,甚至厌恶。
唐镇给宋淼留下了肮脏混乱的印象,面对这里陌生的人们,他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恐惧。他包里的皮夹子里装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祖母死前给他的,并且告诉他,照片中那个梳分头的小白脸就是宋柯。刚刚看到这张照片,宋淼一阵昏眩,太阳穴像被石头击中。照片中的人和他如此相像,难怪祖母对他疼爱有加。在唐镇游荡,他总是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给上了年纪的老人看,问:“请问老人家见过这个人吗?”大部分老者都老眼昏花,或者记忆模糊,看着照片摇头。只有老中医郑雨山端详着照片说:“这人眼熟。”郑雨山道骨仙风,精神健硕。宋淼眼中跳跃着希望的火星:“老人家真见过这个人?”郑雨山抬头注视他,说:“你是他什么人?”宋淼实话实说:“我是他孙子。”郑雨山沉默了会,说:“没有想到,他还有孙子。”宋淼说:“你真见过他?”郑雨山点了点头,捋了捋白胡子,说:“他叫宋柯,是个画师。父亲死时,就是他画的像。”宋淼激动地说:“对,对,他叫宋柯,是个画家。老人家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郑雨山叹口气说:“他去死去多年了。”宋淼有点遗憾,尽管这个结果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说:“知道他埋在哪里吗?”郑雨山突然不想说什么了,淡淡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宋画师甚么事情,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或许他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宋淼说:“谁?”郑雨山说:“游武强。”说出游武强的名字,郑雨山闭上了眼睛。离开郑记中药铺,宋淼站在小街上,看着对面被拆成废墟的半边,突然觉得悲凉,往远处看,可以看到汩汩流淌的唐溪,还有田野和起伏如黛的山峦。
废墟中矗立的三栋老屋,其中一座就是游武强的家。宋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和开发商对抗,在打听游武强住处时,得知他是个强悍之人,虽然八十多岁了,还有一把蛮力,头脑也十分清楚。游武强的家门紧闭,企图把一切阻挡在家门之外。他家的木板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字:“拆”,拆字被一个圆圈圈住,给这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判了死刑。宋淼走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围上来,笑嘻嘻地看热闹。门开了一条缝,宋淼看到一只深陷却有神的眼睛。游武强说:“你们给多少钱,我都不会搬的!除非我死!”
宋淼说:“我不是来要你搬迁,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门就被用力关上了,宋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跳。
游武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你们别想骗老子开门!”
宋淼说:“我真不是和他们一起的,我只是想问你老人家一件事,我爷爷宋柯到底埋在哪里?”
游武强说:“你去问李飞跃那王八蛋,人是他爹埋的!”
围观的人中传出声音:“后生崽还是走吧,别惹这个老鬼,惹火 `了,他出来撕了你。”
宋淼没有理会此人的话,只是问:“李飞跃是谁?”
人群哄笑起来。
有人说:“傻瓜,连唐镇的镇长李飞跃都不知道。”
这些人又土又俗还特别势利,宋淼默默离去。围观者也散了。
宋淼去找过李飞跃,在镇政府门口,就被凶神恶煞的保安拦住了。保安问他找谁。他说找镇长李飞跃。保安说,你找镇长干什么?宋淼说,找他问点事情。保安说,什么事情?宋淼说,和你没有关系的事情。保安怒了,你很神气,走开,镇长忙,不会见你的!宋淼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见我?保安瞪着眼睛,让你滚开就滚开,啰嗦甚么!再不走,打你!保安说着就拿起警棍,做出要揍人的样子。小鬼难缠,宋淼只好走了。
他去找过游武强好几次,老头子就是不让他进屋,也不和他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宋淼问他李飞跃的父亲是谁,游武强说了一个叫“三癞子”的名字。宋淼想,找李飞跃的父亲或许比较容易,他家门口应该不会有凶神恶煞的保安。宋淼问游武强,老人家,你知道三癞子住哪里?游武强说:“住地狱里,这狗东西早死了!”
宋淼无奈。
在陌生的唐镇,也许只有游武强才能给他提供祖父宋柯的信息。他多么想尽快带着祖父的尸骨逃离唐镇,隐隐约约地,宋淼感觉唐镇是个邪恶的地方。可他怎么样才能取得游武强的信任,让他接纳自己?
……
可是,早上在刘家小食店吃早点时,听说游武强失踪了。
宋淼陷入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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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3>
田野里稻谷一片金黄。
往年这个时候,唐镇人会有种丰收的喜悦,喜悦不用说出来,从人们眼睛里和脸上就可以透露出来。每年新稻开始收割后,镇上人都会选定一个日子,这个日子叫“尝新禾”,是庆祝收成的一个节日,每家每户割肉买酒,热闹非凡。“尝新禾”据说在此地有几百年的历史,从古至今,没有间断过。今年这个时节,并不是每个唐镇人都拥有丰收的快乐。最起码有半数的人因为拆迁而有苦难言,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他们对“尝新禾”的期待也没有那么强烈。游武强的失踪,更给唐镇蒙上了一层阴影。另外两户钉子户也忧心忡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王三德走出家门,左顾右盼,生怕有人把他抓走。
作为唐镇三个钉子户之一,他胆子要比游武强小得多。因为很早就秃顶,人们都叫他王秃子。王秃子60多岁,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他曾经对那两个儿子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千万不要回唐镇来生活,在他眼里,唐镇是地狱,别的地方都是天堂。好在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考上大学,留在了外地,娶妻生子,让王秃子心里没有了挂碍。拆迁的事情,王秃子没有告诉儿子们,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事情,和他们兄弟俩没有关系,也不想给他们找麻烦,他们好好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
阳光照在他的秃头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不相信游武强去上访了。游武强要是去上访,一定会和他商量。他们一起去过北京,虽然被抓回来了,还挨了毒打,但是心没有死,要和企图拆他们房子的人对抗到底。问题是,他搞不清楚游武强的去向,游武强失踪,仿佛让王秃子失去了主心骨。这两天,没有人来找过他,貌似很平静,这平静下隐藏着什么阴谋,他一无所知。因此,王秃子内心恐慌。他要去找另外一个钉子户郑文浩商量,看怎么应对。王秃子老婆吴四娣说:“秃子,我看还是算了,答应他们的条件,让他们拆吧,这日子没法过下去。”王秃子骂道:“妇道人家,你懂个屁,他们给的那点钱,是在打发要饭的,他们是明抢,哪是什么补偿!”吴四娣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断水断电都两个多月了。”王秃子说:“断水断电怕什么,以前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不照样过日子!我出去了,你记住,他们要是来强拆,你就把那桶汽油往身上浇!”吴四娣说:“晓得了,你去吧,出去要小心哪。”
他朝郑文浩家走去。
有人碰到他说:“秃子,他们答应你的条件了吗?”
王秃子说:“没有。”
那人笑笑:“如果答应了,要告诉我们呀。”
王秃子点了点头。
那人走过去后,他心里说:“呸!什么东西,当初让你们一起抵制,你们不干,就等坐享其成。”那人也是个拆迁户,王秃子知道,那些拆迁户都在观望,如果王秃子和游武强他们成功拿到更多的拆迁费,他们就去闹,要求和王秃子那三家人一样,不行的话,他们就算了,这些人内心也十分纠结。
郑文浩十岁的儿子郑佳敏在家旁边的废墟上寻找什么。
王秃子说:“敏佳,你爹在吗?”
郑敏佳说:“在磨刀。”
王秃子说:“你在找什么?”
郑敏佳说:“昨天晚上我梦见这个地方有一坨金子,我在找,看看真的有没有。”
王秃子说:“找吧,好好找,说不定真被你找到了金子,那你就发达了,你爹也不用杀猪了。”
郑敏佳没有再理他。
王秃子发现郑文浩的家门虚掩,就推开门进去。郑文浩果然在天井边磨刀。他旁边的竹篮里放着好几把磨好的杀猪刀。郑文浩是个杀猪佬,从他爷爷郑马水开始,三代人都是屠户。王秃子知道郑文浩有股蛮力,手上还有合法的武器——杀猪刀,小镇上那些欺行霸市的烂人也怕他三分。所以,只要他在家,也敢敞开家门,不怕拆迁队进来强拆,不像游武强和王秃子,成天家门紧闭。
郑文浩磨刀嚯嚯,头也没抬,说:“秃子,有甚么消息?”
王秃子说:“游武强不见了,你晓得吗?”
郑文浩说:“听说了,不过,别大惊小怪。老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历来神出鬼没的,过两天就回来了。”
王秃子说:“我担心——”
郑文浩笑了笑:“担心什么?难道他们还敢杀人?没有王法了!”
王秃子说:“现在有些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郑文浩冷笑道:“那就让他们问问我手中的杀猪刀愿意不愿意!”
王秃子说:“我们还是要提防呀。”
郑文浩说:“我晓得。”
王秃子说:“实在不行,我看还是找找刘西林吧,无论如何,我们对他都有恩,他应该不会完全的忘本了吧。”
郑文浩说:“以前,他当我是兄弟,我也认他这个兄弟,现在不是了,什么也不是了。他不会保护我们的,官官相护,他只会帮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我们算什么?。他当他的派出所所长,我杀我的猪,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他讲过,不要插手拆迁的事情,如果他也来逼我们,那我只有用杀猪刀和他相见,我不怕他有枪。要我去找他说情,办不到,我死也不会去求他,他忘不忘本是他自己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当初大家帮助他,也没有图他什么,也没有希望他日后要报恩。秃子,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再提,我和你翻脸。”
王秃子说:“好,好,我不提,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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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3>
一丝风都没有,夜闷热而又漆黑。
刘西林看了一会书,关了灯,躺在床上,想给妻子赵颖打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前些日子,女儿感冒发烧。拿起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刘西林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眼睛。妻子也许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住了,她经常这样,刘西林不在家,她喜欢回娘家住。刘西林的岳父是县公安局的前任局长,在汀州城的北山下有幢别墅,老两口就赵颖这么一个女儿,也希望她们回去,热闹些。刘西林却很怕到那别墅里去,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他曾经想让岳父和现任公安局长说说,把自己调回城里去,哪怕是当个普通警察也可以,他实在不想在唐镇呆下去。岳父脸色冷峻说:“你这个派出所在也来之不易,好好干几年,对以后发展有利,你回城干什么?”刘西林说:“你老人家知道我的出身,呆在唐镇,工作不好开展,在很多事情上,我无法面对唐镇人,总觉得对不住他们。”岳父冷冷地说:“没出息!”然后就不理他了。刘西林十分无奈,就连妻子也不理解他,有时甚至冷嘲热讽,他真后悔和她结婚。
躺了会,他又从床上爬起来。
穿上衣服,从枕头底下把枪别在腰里,拿着手电出了宿舍门。站在镇政府院里,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不用考虑,那一定是李飞跃在打麻将。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宝马轿车,刘西林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郑怀玉。郑怀玉是老中医郑雨山的儿子,早些年在厦门一带混,也不清楚靠什么发了财,前两年回汀州,把县中医院收购了,现在又捣鼓唐镇房地产,那半边街的房子就是他拆的。刘西林是个孤儿,唐镇人的百家饭把他养大,还供他上了警官大学。按理说,郑怀玉家对他也有恩,年少时得过一次大病,差点一命归西,是郑雨山的妙手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他对郑怀玉一直没有好感,就像对李飞跃一样。刘西林发现李飞跃他们总在某些大众场合说他是他们的人,造成他和普通大众的对立,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人在做,天在看,刘西林想,只求问心无愧,其他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心里话,他还是担心游武强那三个钉子户的安危。
恰恰是这三个钉子户,是他恩人里的重中之重。
刘西林不可能忘记他们曾经给过他的温暖和爱护。
他出了镇政府大院的门,打着手电朝镇街上走去。
一条黄狗跟在他后面。
他回转身,用手电照了照黄狗。黄狗吐着舌头,眼中仿佛在流泪。黄狗朝他摇着尾巴,呜咽。刘西林认出了是游武强养的那条狗。他想对黄狗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往前走,黄狗还是跟在他身后。
唐镇小街上没有路灯,原来有的,拆迁后就没有了,据说等建设好了会有。
刘西林站在游武强的房前,心里突然特别难过。
他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是个寒冬,天下下着雨夹雪,一个50多岁的汉子,走进了破败的土地庙。土地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神龛底下,瑟瑟发抖。满脸脏污的孩子惊恐地注视这个不速之客,他脸上的刀疤令人恐惧。孩子企图站起来躲避,却双腿发软,无力挪动。刀疤汉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孩子,别怕,我不是坏人。”孩子微弱地说:“我,我饿——”刀疤汉子抱起孩子,走出了庙门。冽风呼啸,天寒地冻,孩子在刀疤汉子怀里感觉到了温暖,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刀疤汉子把他抱回了家,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说:“孩子,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刀疤汉子在唐镇的小街上游荡,夜已深,唐镇一片寂静,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好不容易,他发现有家人门缝里漏出了亮光。他赶紧跑过去,敲门。“谁呀——”里面一个男人说。刀疤汉子说:“秃子,快开门,冻死人了。”王秃子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想干什么呀。”刀疤汉子说:“少啰嗦,快给老子开门。”门开了,王秃子说:“快进来。”刀疤汉子闪了进去,闻到了一股香味。刀疤汉子笑了:“秃子,就知道你在煮东西吃。”王秃子说:“唉,我八辈子才做一次夜宵,就被你发现了,真倒霉。”刀疤汉子来到厨房,看到锅里漂浮着一个个饱满的芋子饺,说:“秃子,你哪来的这么好的东西?”王秃子说:“一个亲戚办喜事,我没有去,托老婆带了点回来。晚上饿慌了,就起来煮了吃。”刀疤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盛了一大碗,端着就跑。王秃子哀叫:“土匪呀,我碰到土匪了呀——”刀疤汉子把那碗热气腾腾的芋子饺端到床边,说:“孩子,起来吃吧。”孩子惊喜地睁开眼……
那个孩子就是童年的刘西林。其实他不是唐镇人,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哪里人,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流浪,最后流落到了唐镇,就快要冻死时,刀疤汉子救了他。刀疤汉子就是游武强,就是这个唐镇的传奇人物,让他尝到并且记住了芋子饺的美味,也让他在唐镇落脚。刚开始时住在游武强家,游武强孤身一人,常常会消失一段时间,神出鬼没,不能好好照顾他,于是,游武强就发动大家,一起来养刘西林,他就轮流的在各个人家吃住几天,大家还凑钱供他上学,一直到他上完大学。
想起往事,刘西林百感交集。
他从警官大学毕业后,很少回唐镇,要不是上面派他到唐镇派出所当所长,他也不会想回到这个地方。他怕看到那么多恩人的眼睛,他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的生活,没有能力报恩,选择逃避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他诚惶诚恐地来唐镇上任,不知如何面对唐镇人,只好硬着头皮呆下来。很奇怪的是,在他上任后,很少有人来找他,人们都用陌生的目光看他,仿佛和他从来没有什么关系,这让他心里更加难过。刘西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个晚上,他来到了游武强家门口,想和恩人谈谈。游武强没有让他进屋,他们隔着门说话。游武强平淡地说:“你来干甚么?”刘西林说:“我想和你说说话。”游武强说:“有什么好说的。”刘西林说:“很多话想和你说。”游武强说:“烂在肚子里吧,不说的好。”刘西林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们,想起过去的事情,特别愧疚。”游武强说:“不要想过去,我们都忘了,你想它做甚,忘记过去吧,你会更有前途。你现在是公家人,做的公家事,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麻烦,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样对你好。”刘西林的眼睛湿了,默默离开。
如今游武强在哪里?
他不相信游武强会失踪。
他相信游武强会在某个清晨,踩着露珠回来,像很久前一样。
黄狗走过来,舔他垂下的手。刘西林摸了摸黄狗的头,说:“大黄,去找你主人吧。”
黄狗默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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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h3>
这个漆黑的晚上,宋淼也难以入眠。
白天里,他去找过郑雨山,这个看上去儒雅的老人还是守口如瓶,不愿意谈论宋柯的事情。他还想撬开游武强的小楼,进去看个究竟,或许可以找到祖父当年的蛛丝马迹,他已经知道,这栋小楼原先是宋柯的画店。那是一个叫叶湛的女大学生告诉他的。下午,宋淼百无聊赖,就去五公岭底下的田野上看当地人割稻子。农人们挥汗如雨,弯腰割稻,宋淼知道了他们的艰难,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像他们一样劳作,能够坚持多久。田野上气温很高,宋淼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汗流浃背。他正想逃离,躲回旅馆去,这时听到了歌声。
“天上飘来一团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十七十八有情妹,
又想恋郎又怕人——”
歌声婉约透亮,吸引了宋淼,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地域色彩浓郁的歌谣。田埂上走来一个妙龄姑娘,姑娘戴着草帽,上身粉色的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看上去不像乡下人。那歌就是这个姑娘唱的,宋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她到了跟前,才慌乱地把目光从她俏丽的脸上移开。
姑娘身上散发出热烘烘迷人气息,她大方地对宋淼说:“我唱的山歌好听吧?”
宋淼说:“好听,好听。”
姑娘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你。”
宋淼说:“是的,从上海来。”
姑娘说:“我说嘛,看上去就不一样。”
宋淼说:“你也和当地人不一样。”
姑娘笑了:“怎么不一样?”
宋淼说:“当地的姑娘没有你这样的气质。”
姑娘说:“你错了,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唐镇人,不要小看我们乡下人呀,听说你们上海人把其他地方的人都当乡下人。”
宋淼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接着说:“我开玩笑的,你别见怪呀。”
宋淼说:“没有关系。对了,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姑娘说:“我们这里的山歌呀,你没有听过吧,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唱了。我爷爷是唱山歌的高手,是这一带的山歌王,当年我奶奶就是因为他山歌唱得好才嫁给他的。爷爷活着时,看我喜欢唱歌,就教了我许多山歌。”
宋淼说:“原来如此。”
姑娘要回家做饭,宋淼就和她同路回唐镇。路上,他们说了不少话,宋淼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叶湛,是厦门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叶湛问起了他为什么来唐镇。宋淼告诉她来找祖父宋柯。叶湛一听到宋柯的名字,有些吃惊。宋淼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说:“你知道我爷爷?”叶湛说:“听爷爷说过,很久以前,唐镇有个画师叫宋柯,他能够把死人画活,不知道这个画师是不是你爷爷。”宋淼说:“应该是他,爷爷是个画家。他离开上海时就很有名气了。”叶湛说:“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来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呢?”宋柯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宋柯问她:“你知道我爷爷多少事情?”叶湛摇了摇头,说:“不是很清楚,就知道他很早就死了。如果爷爷还在,他应该知道的,可惜爷爷已经去世了,你早几年来就好了。镇上应该还有些人知道你爷爷的情况,比如郑雨山和游武强。以前你爷爷的画店,就是现在游武强住的地方,可惜也要拆了。”
他们分开时,叶湛热情地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宋淼,还说在唐镇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找她。
夜深了,宋淼在空调漏水的滴答声中难以入眠。
如果游武强回不来了,他是不是会无功而返?想到游武强,他就想给叶湛打个电话,了解一些游武强的情况。因为太晚,又和她不是很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宋淼打开电视,电视信号特别不好,雪花乱飞,声音时断时续,沙沙作响,他烦躁地关掉了电视,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张女人黑红的脸,女人朝他微笑,女人在他梦中出现的站在野草凄凄荒凉山坡上朝他招手的女人。他揉了揉眼睛,那女人的脸还在。宋淼惊骇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那女人的脸消失了,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请跟我来——”
他吼叫道:“不,我哪里也不去!”
耳边还是有人在说:“请跟我来——”
就在这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宋淼大声说:“谁呀——”
门外传来粗鲁叫声:“开门,快给老子开门,查夜!”
宋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查什么夜?”
“少废话,快开门!”
门继续被敲得山响,房间里的宋淼感觉地震一般。
他如果不开门,也许他们会破门而入。
没有办法,宋淼打开了门。
冲进来一个人,猛地推了宋淼一把,宋淼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那是个穿着制服的人,和镇政府看门的保安一样的制服。他后面还跟着个同样穿制服的人。推宋淼的人是个高大的汉子,满脸横肉,吊着三角眼,凶狠地挥了挥手中的警棍,吼道:“干你老姆!让你开个门还拖拖拉拉的!”
宋淼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说:“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人说:“打你还要理由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谁!”
宋淼说:“我不知道你是谁,谁也不能打人。”
后面的人说:“张队长,干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几天在唐镇,宋淼听说过有个叫张洪飞的人,是个狠角色,此人因为打架,把人的眼珠子打掉,坐过大牢,出狱后,在唐镇称王称霸,李飞跃当镇长后,成立了保安队,让他当了保安队长。宋淼想,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张洪飞。
的确,此人就是张洪飞。
张洪飞说:“今天老子高兴,就不打你了,把身份证拿出来。”
宋淼好汉不吃眼前亏,拿出身份证递给他。
张洪飞拿着他的身份证,装模作样瞅了瞅,说:“你来唐镇干什么?”
宋淼说:“来玩。”
张洪飞把身份证递还给他:“来玩没有问题,但是要守法,要老实点,你要清楚,在这个地方,老子收拾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小蚂蚁。”
宋淼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的守法是什么意思。
张洪飞转过身,对另外那个保安说:“李效能,走!”
李效能说:“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他?”
张洪飞说:“少啰嗦,走!”
他们走后,宋淼颓然地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宋淼真想离开唐镇。宋淼不明白自己和宋柯有什么关系,因他一人之错,让那么多人痛苦,他是罪人,却要别人为他承受……宋淼心里恨透了宋柯。
……
迷迷糊糊中,宋淼觉得有人在拉他的手。
那人的手粗糙而冰凉。宋淼一激灵醒过来。房间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连个影子也没有,空调还在漏水,滴答,滴答……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此时,宋淼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起了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心里有个女人在叫唤:“跟我来,跟我来——”
刚刚走出旅馆门,宋淼发现好多人朝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大卡车走去,这些人手上都拿着鎯头钢钎等家伙。他们无声无息地上了车。车启动后,朝县城方向驰去。宋淼走向了镇街,黑暗中,他走得十分稳定,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他来到了游武强房子的地方,发现游武强的房子已经被拆了,成了废墟。
宋淼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心里明白,是那些人悄悄地把游武强的房子拆掉了。
有种奇怪的声音从废墟里传出,仿佛是有人在废墟里呻吟。
宋淼突然想到了游武强,他是不是被埋在了废墟里。
宋淼摸到了呻吟声发出的地方,马上清理那里的杂物。呻吟声越来越清晰。宋淼被呻吟声折磨得癫狂,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在废墟里刨挖,指甲里渗出了血,也不觉疼痛。只要救了游武强,游武强就会把宋柯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他就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不知刨了多久,他竟然在废墟中挖出了一个坑,当他的手触摸到某种物件时,呻吟声消失了,天也蒙蒙亮了。宋淼挖到的是一个老式的皮箱。他赶紧提着皮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旅馆,生怕唐镇人误会他拆了游武强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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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h3>
刘西林被电话铃声吵醒。
电话里,一个男人吼叫道:“唐镇有没有王法了,咹!趁人不在家,连夜把人的房子拆了,你们管不管?你们到底是为谁服务的,咹!”
刘西林听不出吼叫者是谁。
他说:“你先别发火,是谁的房子被拆了?”
对方说:“还能是谁的,游武强的呀!”
刘西林浑身颤动了一下,说:“我过去看看。”
这个早晨,天空多云,阴沉沉的,像死人的脸。
刘西林匆匆地来带着值班民警马建来到了现场。现场围满了人,人们七嘴八舌在议论着什么。刘西林和马建走过去,人们就不说话了。废墟惨不忍睹,破砖烂瓦、旧衣服脏席子、破碎的盆盆罐罐等混杂在一起,看着就心酸。让刘西林难过的是,人们还发现了不远处死去的黄狗。显然,黄狗是被人打死的,它死不瞑目。这残留着刘西林童年温暖记忆的老屋,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对他恩重如山的人也不知去向,刘西林心如刀割。他无法掩饰愤怒的情绪,阴沉着脸。
人们默默地注视着他。
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锋利的刀子,在剖开他皮,挖他的心。
刘西林对马建说:“找个地方,把黄狗埋了。”
马建说:“好的。”
刘西林转过身,朝镇政府方向大步走去。
刘西林在镇政府院里寻找那辆宝马轿车,已经不见踪影。郑怀玉带人拆完游武强的房子就溜了,刘西林心里十分明白。他来到镇政府办公大楼后面的镇政府食堂,发现镇长李飞跃和几个镇干部在吃早饭。他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冲李飞跃大声说:“李镇长,你还吃得下饭吗?”李飞跃慌忙站起来,说:“西林,你吃枪药了,火气这么大。”刘西林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李飞跃赶紧把他拉出了门外。在一颗桉树下,李飞跃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你火烧火燎的,再大的事情,我们兄弟私下里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多没面子,好赖我还是一镇之长。”刘西林说:“你有什么面子?你还知道你是一镇之长?游武强的房子被人拆了,你难道不晓得?我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郑怀玉打麻将了?你是不是支持他把游武强的房子拆了?”李飞跃说:“昨晚,郑怀玉的确和我玩了会麻将,我们不到十二点就散了,他有没有拆游武强的房子,我真不知道。我一直劝告郑怀玉,要好好做工作,不要硬来,不要强拆,要和拆迁户讲道理,该赔的赔,该补偿的补偿。”刘西林说:“我告诉你,现在,游武强的房子已经拆了,他人也不见了,你自己看着办,要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不要找我们派出所,你自己负责!好自为之吧。”说完,刘西林气呼呼地走了。李飞跃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
这个早晨,刘西林没有擦枪,也没有去吃芋子饺。
他回到办公室,坐在那里发呆。
他心里想着游武强。
游武强到底到哪里去了?
如果他回来,看到自己的房子被拆了,会这么样?他到哪里去安家?
镇子里关于李飞跃和郑怀玉勾结在一起的传闻很多,刘西林也有所耳闻。在那些传闻里,李飞跃和郑怀玉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人物,相反的,他们极其丑陋。郑怀玉从政府手中购得那半边街的地,价格相当便宜,而他建好房后据说要高价卖出,从中牟取暴利,这得益于李飞跃。李飞跃当然不会白干,郑怀玉给他高额的回报。郑怀玉不仅仅以打麻将的方式输给李飞跃钱,还给他公司的股份。春天的时候,李飞跃听一个风水先生说,他父亲三癞子的坟要重新修建,这样有助于他飞黄腾达。李飞跃二话不说就开始造坟,坟造得气派辉煌,造价不菲。据说,那造坟的钱就是郑怀玉掏的。坟地落成后,李飞跃大宴宾客,请客的钱也是郑怀玉掏的,收来的红包却落进了李飞跃的腰包。更有甚者,郑怀玉在县城里给李飞跃买了套商品房,里面还养了个姑娘……对于李飞跃的传闻,刘西林开始是将信将疑,渐渐地,他越来越相信那些说法。
他不敢相信一个贫困山区小镇的镇长,会如此堕落。
可是,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可以管住自己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却管不住别人,也许,连你自己也管不住,在一个巨大的泥淖里,要保证自己出污泥而不染,比登天还难。
刘西林正想着事情,手机响了起来。
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他知道是县公安局谢副局长打来的电话,谢副局长分管唐镇这一片。
谢副局长说:“小刘,你马上到局里来一趟。”
刘西林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谢副局长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
谢副局长的口气冷冰冰的,刘西林摸不着头脑。
他向马建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开车往县城里赶。天下起了雨,山色空濛,刘西林的心情异常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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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h3>
王秃子走出家门。
雨水落在他的秃头上,麻酥酥的。他站在家门口,望着那片废墟。游武强的房子已经不复存在,王秃子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对面剃头店的游缺佬说:“秃子,下来就该拆你的房了。”王秃子没有说话。游缺佬说:“秃子,你们斗不过他们的,还是和大家一样,拿点钱得了,不要弄得一无所有。”
王秃子还是没有说话。
他朝西门外的菜市场走去。
游缺佬朝他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什么世道,自己的房子也保不住。”
王秃子来到菜市场,找到了正在卖猪肉的郑文浩。郑文浩的脸油叽叽的,和他牛皮围裙一样脏。他边给一个顾客切肉,边对王秃子说:“你害怕了?”
王秃子说:“有点,他们拆房子就像你剔骨头上的肉,又快又狠,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把游武强的房子拆光了。”
郑文浩冷笑了声,说:“要拆我的房,可没那么容易。”
王秃子说:“那我的呢?”
郑文浩说:“那就看你自己了。”
王秃子说:“我坚持可以,你可要帮我。我家老太婆都吓坏了,她可能快坚持不住了,说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去投靠她儿子了。”
郑文浩说:“我帮你,没问题!干他老姆的,我就不信那个邪。”
王秃子说:“有你这话,我放心了,我回去守着我的房子。”
郑文浩说:“去吧,去吧。”
王秃子还是不放心:“他们要马上来拆,你能够马上赶到吗?”
郑文浩把杀猪刀往案板上一扔,说:“放心吧!”
王秃子这才往回走。
他还没有走出几步,郑文浩叫住了他:“秃子,回来!”
王秃子折回来,说:“甚事?”
郑文浩切了一刀五花肉,装进方便袋,递给他:“拿回去吃吧,吃好了有精神和那些王八蛋对抗。”
王秃子说:“我没带钱。”
郑文浩爽朗一笑:“送你吃的,我们现在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不收你钱,以后你家吃肉,我包了。”
王秃子十分感动,提着肉走了。
走出菜市场,张洪飞大摇大摆地迎面走来。王秃子有点怕他,想躲开,但来不及了。张洪飞皮笑肉不笑地说:“秃子生活不错嘛,又割肉吃。”王秃子不想理他,加快了脚步。张洪飞挡在了他面前,不让他走。王秃子想到菜市场里的郑文浩,胆子壮了些,说:“你想干什么?”张洪飞说:“你说我想干甚么?”王秃子有点恼怒:“鬼晓得你要干甚么,让开,好狗不挡道。”张洪飞冷笑道:“老东西,你嚣张什么!你看到游武强的房子了吗,拆了,你有甚么感受?你还是放明白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家房子是铁定要拆的,按李镇长的话说,你们是挡不住唐镇发展的进程的!”王秃子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洪飞笑着和他擦肩而过。
好大一会,王秃子才骂了声:“流氓!”
张洪飞回头看了看他,说:“老子就是流氓,怎么样?”
王秃子不再理他,赶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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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h3>
宋淼把满是泥土的老式皮箱擦干净,放在了床上。这种皮箱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也许只能出现在某个古董商店,他在一些反映民国时代的电影和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皮箱。也许以前他家里也有这样的皮箱,一定是被他父亲卖掉了,困难时期,他父亲经常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值钱或者不值钱的东西被他卖了许多,以至祖母苏醒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把他赶出了家门,她的遗产也不可能留给他了。找祖父的重任本来落在父亲身上的,却让宋淼承担,情何以堪。
那个老式皮箱磨损得很厉害,破旧不堪,失去了往昔的光泽,估计丢在路边也没有人拣,可它有种魔力,深深吸引着宋淼。
这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些封存已久的秘密?
而那些秘密正是宋淼所要的?
好几次,宋淼伸出手,企图解开皮箱扣子,打开皮箱看个究竟,可他还是把手缩了回来。房间里的空调虽然漏水,制冷效果却异常的好,就是在冰冷的空调房里,宋淼也憋出了一身汗。
他对这个皮箱好奇而又恐惧。
好奇是想探寻皮箱里的秘密,恐惧是因为那黑夜里诱惑他的呻吟,他不希望打开这个皮箱,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鬼魂。
宋淼搬过来椅子,坐在皮箱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祖母苏醒说,宋柯当年就是提着一个皮箱出门的。她至死没忘记,那是个雨天,宋柯提着皮箱走出家门,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他的背影。苏醒无法阻止他的离去,站在家门口目送他,心里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她突然闻到了丁香花的味道,那是久违的花香。宋柯没有回头,直到消失在弄堂尽头。
也许这就是当初祖父带走的那个皮箱。
宋淼又伸出颤抖的手,心跳得厉害,无论如何,要打开这个皮箱。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难道白天他们也来查房?宋淼看了看皮箱,有点紧张,仿佛自己是个贼。他赶紧把皮箱藏在了床底下,然后匆匆去开门,拍开门晚了挨打。
宋淼打开门,十分惊喜。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叶湛。她微笑着说:“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
宋淼连忙说:“没想到,没想到,快请进。”
叶湛进屋,抽了口冷气说:“房间里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