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淼说:“我把空调温度开高点。”
叶湛说:“这里的条件差,和你家没法比吧。”
宋淼点了点头:“请坐,请坐,我给你倒杯水。”
叶湛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刚刚在家喝过茶。”
宋淼笑了笑,说:“真没有想到你会来。”
叶湛说:“家里的稻谷收割完了,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就想到了你。你人生地不熟的,看看有什么能够帮你的。”
宋淼内心感动:“谢谢。”
叶湛说:“不客气。”
宋淼说:“刚才你敲门,我又以为是镇上的保安来查房了,吓了我一跳。”
叶湛说:“那是一帮流氓地痞。他们经常借着查夜,敲诈人家的财物。有回,一对外地的夫妻在这里住旅馆,没有带结婚证,就说他们卖淫嫖娼,不仅打了人,还狠狠敲了人家一大笔钱。他们心黑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镇上的人暗地里都咒骂他们不得好死。”
宋淼说:“他们如此嚣张,难道没有人管吗?”
叶湛说:“这里山高皇帝远,他们又是镇政府的保安队,谁管得了呀。”
宋淼说:“恐怖。”
叶湛说:“你知道吗,游武强的房子被拆了。”
宋淼目光往床底下瞟了一下,慌乱地说:“知道了。”
叶湛发现他的手指上都是伤,又青又肿,有些地方还破了,说:“你受伤了?”
宋淼说:“没什么,没什么。”
叶湛说:“游武强要是回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小镇上很多人等着看好戏呢。”
宋淼说:“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叶湛说:“不知道。好像听我爹说过,爷爷以前知道他经常去个什么地方。”
宋淼说:“如果要能够找到他就好了。对了,能不能带我去找找你爹,也许他真知道游武强的去向。”
叶湛说:“没有问题。我爹是跑客运的,他和几个朋友合买了辆中巴,在唐镇到县城之间来回拉客,白天没空,晚上才有时间。对了,今天是‘尝新禾’节,他会早点回来吃晚饭,干脆,晚上到我们家过节吧。”
宋淼说:“方便吗?”
叶湛爽朗笑道:“方便,方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宋淼看着眼前这个美貌开朗的姑娘,心里涌起了股暖意。
<h3>
9</h3>
刘西林忐忑不安地走进谢副局长的办公室。谢副局长阴沉着脸,说:“刘西林,你太过分了!”刘西林说:“谢副局长,我怎么啦?”谢副局长说:“听说你在唐镇根本就不作为,不配合政府工作,还辱骂镇领导,这样是要不得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有今天,还不是因为你岳父,我们是看在老局长的面子上提拔了你,你应该好自为之。”刘西林明白了什么,说:“我——”谢副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辩解,事情我很清楚,你做了些什么,都有人会向我汇报。唐镇镇政府进行旧镇改造,是符合新农村建设精神的,也是改变唐镇落后面貌的新举措,是县委县政府认可的,你非但不支持镇政府的工作,还站在那几个漫天要价的钉子户一边,这是十分错误的,你好好考虑怎么办吧!”刘西林咬了咬牙,脸色也变得难看。谢副局长说:“你回去吧,好好支持镇政府的工作,配合他们搞好拆迁工作,对那些领头闹事的人,该抓的抓,不要手软。”刘西林说:“事情不是这样的——”谢副局长挥了挥手说:“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刘西林心里冒出股火:“你晓得我要说什么?”谢副局长没想到他较起真来,恼怒地说:“你撅下屁股我也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够了,干工作是讲不得任何私人感情的,我该说的都说明白了,你看着办吧。我要去开会了,你回去吧。”
谢副局长急吼吼地叫他来,就是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顿训斥。
刘西林灰头土脸地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就接到了妻子赵颖的电话。
赵颖说:“你在哪里?”
刘西林说:“在公安局门口。”
赵颖冷笑了一声,说:“你现在了不得了,回城也不告诉我,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刘西林本来就一肚子气,听了妻子的话,更加恼火了:“家,你就知道家!把你家拆了,你就什么狗屁也不是了!”
赵颖说:“你疯了,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我告诉你,二十分钟之内你不回家,后果自负。”
赵颖挂了电话。
妻子经常蛮横无理地挂他的电话,他已经习惯了,可今天还真不想卖她的账。刘西林来到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准备回唐镇。县城不大,很快地,他开着车离开了县城,行驶在通往唐镇的山间公路上。他脑海里浮现出女儿童稚的脸,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睛,黑葡萄般的瞳仁……刘西林的心顿时柔软。他叹了口气,掉转车头,往县城里开去。
回到家里,5岁的女儿刘小陶在看动画片《喜洋洋和灰太狼》。他知道今天赵颖在家休息,否则孩子就送到岳父家去了。
尽管他知道这个动画片十分恶俗,没有一点营养,可他没有办法阻止女儿。
刘小陶并不是他想象那样,见到他扑过来,动情地叫爸爸。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表情专注。刘西林心疼,不是因为女儿对他的冷漠态度,而是因为女儿的孤独,孤独到靠电视打发她童年的时光。他过去一把抱起了女儿,刘小陶挣扎着说:“爸爸别抱我,我要看电视。”刘西林放下了女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刘小陶说:“爸爸别碰我。”
赵颖从房间里出来,冷冷地说:“你再不回来,女儿就不晓得你是谁了。”
刘西林说:“什么都是你们说的,当初是你们非要我去唐镇,我想调回城里来,还是你们不答应,我不稀罕那个派出所长的位置,我只图心安。”
赵颖提高了声音:“你能够心安吗?你对得起我爸爸?对得起我?对得起小陶?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
刘西林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游武强。”
赵颖说:“游武强是谁?”
刘西林说:“恩人。”
赵颖说:“你要记住,你的恩人是我爸。要不是他欣赏你,你能够有今天?”
刘西林无语。
关于自己和赵颖的婚姻,刘西林没有准确的判断。他的成长经历告诉自己,不能有太多奢望,包括爱情。在警官大学时,他爱过一个女同学,却从来不敢向她表白,那美丽而又高傲的女同学,白天鹅一般让他怯步,他像只癞蛤蟆一样自卑。毕业分到了县公安局治安大队,他没有太多的野心,也没有想过要当官,只想做个小警察,找个合适的女子结婚,过平常人的日子。这个世界上,太多出身卑微之人,给了他一定的机会,就会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刘西林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能够有碗饭吃,就满足了。刘西林怎么也想不到赵颖会看上他。赵颖是个长相平平,身材矮胖,却心高气傲的女子,她在县公安局政治处工作,负责写些新闻报道。因为她父亲,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对她关照有加,没有人愿意得罪她,很多干警私下里称她为公主,不知是褒还是贬。起初,刘西林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有这么个人。那次抓小偷,改变了刘西林的命运。穿着便衣的刘西林在汽车站盯上了一个小偷,他作案时,刘西林扑了过去。小偷掏出了刀子,扎伤了刘西林的手臂,受伤的情况下,刘西林也没有松手,和小偷搏斗,最终将他擒获。此事让赵颖接近了他,她要写篇报道表扬刘西林。采访时间很短,却为他们未来漫长的婚姻生活打下了伏笔。从那以后,赵颖总是找借口接近刘西林,时间长了,赵颖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刘西林也没有考虑那么多,答应了她。他已经不在乎什么爱情,觉得有个女人真心待自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问过赵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孤儿。赵颖说,她喜欢他身上那种书生气,警察里小白脸不多,刘西林就是让她心动的小白脸,重要的是,这个小白脸骨子里还有种男人坚韧,难能可贵。结婚后不久,刘西林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不是赵颖嫁给他,而是他嫁给了赵颖,也嫁给了赵家。赵颖是被宠坏了的女人,刁蛮任性,很多时候,他就是个奴隶,不像个丈夫。刘西林考虑到组建个家庭不容易,况且老局长经常和他谈话,要他照顾好赵颖,要用男人的胸怀包容赵颖的毛病。刘西林一直忍耐着,心想,一切事情,习惯就好了。
就是到现在,刘西林也还在忍耐,可是一直无法习惯。
有些小警察还特别羡慕他,刘西林却有苦难言。偶尔,他会想起警官大学里自己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女同学。这是他内心最美好的时刻,心就像一片带露的花瓣,飘飘渺渺飞向远方。那是他的幻梦,永远都实现不了的幻梦。心力交瘁时,这个幻梦给他片刻的温暖和安慰,也起到了疗伤的作用。
赵颖说:“刘西林,跟我进房间来。”
赵颖走进了卧室。
刘西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小陶突然回过头说:“爸爸,妈妈喊你到房间里去呢,你听到没?”
刘西林摸了摸女儿的头说:“爸爸听到了。”
刘小陶说:“那还不快去,一会又该挨骂了。”
女儿是在替自己着想呀,刘西林感动。他站起来,走进了卧室。赵颖见他进来,说:“把门关上。”刘西林说:“搞什么鬼,神神秘秘的。”赵颖瞪了他一眼:“让你关上就关上,那那么多废话。”刘西林只好关上了门。
赵颖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刘西林:“你去把房贷还了吧。”
刘西林没有接那张银行卡,说:“哪来的钱?”
赵颖说:“别管哪来的,赶快去把房贷还了,心里就踏实了。”
刘西林说:“房贷我们可以慢慢还,这钱如果来路不正,我们不能要。”
赵颖说:“我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么一个死脑筋,你看看别人,当个所长,什么没有,你还却还在还房贷。我不管,你今天非去把房贷还了不可。”
刘西林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做人清清白白,你不说清楚钱的来路,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赵颖说:“好,好,你不去我去,以后,你也不要回这个家了!”
刘西林心里窝了一肚子火,说:“不回就不回了!”
赵颖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刘西林走出了房间,对女儿说:“小陶,爸爸走了,你要乖乖的。”
刘小陶站起来,朝他扑过来,抱着他的腿说:“爸爸,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赵颖快步走出来,把刘小陶拉过去,继续喊叫道:“滚,滚,你不配做小陶的爸爸——”
赵颖的话犹如一把利刃,插进刘西林的心脏,异常疼痛,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刘小陶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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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h3>
一个穿着破旧黑衣的老太婆出现在唐镇。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瞎眼老太婆,两个眼窝是两口空洞的枯井。她左手挽着个竹篮,竹篮上遮着块蓝粗布;右手拄着拐杖。瞎眼老太婆是不速之客,唐镇人都没有见过她。她下了唐溪桥,走进唐镇时,人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注视她。瞎眼老太婆走得缓慢,旁若无人,她走到哪里,人们都避让她,仿佛她是瘟神降临。
瞎眼老太婆的出现,细雨濛濛的唐镇平添了几分诡秘气氛。
她没有打伞,也没有带斗笠,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裳还有沟壑纵横的老脸。
瞎眼老太婆走到剃头店门口时,游缺佬好心拿了塑料雨衣出来给她,说:“披上雨衣吧,这样会淋病的。”
瞎眼老太婆低沉地说:“拿开,谁要你的雨衣。”
游缺佬讨了个没趣,也没说什么,回剃头店里去给顾客继续理发。顾客说:“这老太婆真不知好歹。”
游缺佬说:“算了,算了,不要计较。”
瞎眼老太婆走到游武强家的那片废墟前,喃喃地说着什么。
叶湛和宋淼走了过去,他们都穿着雨衣。
瞎眼老太婆听到脚步声,警觉地闭上了嘴。
叶湛说:“老奶奶,你从哪里来?”
瞎眼老太婆转过脸,面对她,阴沉地说:“少管闲事,我从哪里来,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说完,她缓缓地离开。
叶湛呆在那里。
瞎眼老太婆走出一段路后,宋淼说:“这真是个奇怪的老太婆。叶湛,你认识她?”
叶湛摇了摇头,说:“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宋淼说:“她来这里干什么?”
叶湛说:“不晓得,不过,我想她一定和游武强有关系。”
宋淼说:“何以见得?”
叶湛说:“凭我的感觉。”
宋淼说:“那她一定知道游武强的去向。”
叶湛说:“有可能。”
宋淼说:“我们跟着她?”
叶湛说:“跟!”
他们朝瞎眼老太婆的方向走过去。怕被她发现,他们和她保持着距离。瞎眼老太婆竟然走到了镇政府的大门边,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竹篮放在面前,伸手取下了盖在竹篮上的蓝粗布,擦了擦雪白的头发和松树皮般的老脸。宋淼和叶湛躲在离她最近的一棵大桉树后面。宋淼说:“你看她竹篮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叶湛说:“我看清楚了,啊,是穿山甲。”宋淼说:“原来这就是穿山甲,我第一次看到过这东西。”叶湛说:“小时候,经常可以见到,山里人捉到穿山甲,就会拿到唐镇来卖,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现在少了,因为这是保护动物,没有人敢拿出来公开卖,那些捉到穿山甲的人,偷偷的卖到饭店里。”宋淼说:“那这老太婆怎么敢把穿山甲摆在镇政府门口,不是找死吗。”叶湛说:“是呀,好奇怪。”
他们看到一个人走到了老太婆面前。
他们都知道,此人就是唐镇保安队队长张洪飞。
叶湛说:“不好了。”
宋淼也替瞎眼老太婆捏着一把汗。
张洪飞用脚尖踢了踢竹篮,凶巴巴地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跑到镇政府门口来卖穿山甲。”
瞎眼老太婆不慌不忙地说:“你是谁?你管得好宽,我这是在卖穿山甲吗?”
张洪飞说:“说出我的名字吓死你!”
瞎眼老太婆说:“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什么人没有见过,还能怕谁?”
张洪飞说:“死老太婆,你是哪个村的,难道没听说过我张洪飞的大名。”
瞎眼老太婆说:“没听说过,无名小辈。”
张洪飞十分恼怒:“死老太婆,你晓得你犯了什么法吗,凭你竹篮里的穿山甲,老子就可以让你蹬大牢,你这把老骨头就丢在大牢里,永远也出不来了。”
瞎眼老太婆说:“随你便。”
张洪飞像是把重拳打在棉花上,对方毫无感觉,使得他很没劲。他只好提起竹篮,说:“看你老得屁都放不出来了,就不送你去蹬大牢了,但是,穿山甲是要没收的。”说完,他就提着竹篮,飞快地走进镇政府大院。
瞎眼老太婆缓缓地站起来,抬头朝阴霾的天空怪笑了几声,然后,朝镇西头走去。
宋淼说:“便宜了那混蛋。”
叶湛说:“是呀,欺负一个瞎眼老人算什么。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
宋淼说:“哪里不对劲?”
叶湛说:“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告诉你。对了,我们还跟吗?”
宋淼说:“跟!”
他们继续跟在瞎眼老太婆后面。
瞎眼老太婆好不容易走出了唐镇,踏上了唐溪桥。唐溪桥以前是小木桥,前两年大家集资建了钢筋水泥的大桥,大卡车也可以通过。因为下雨,上游冲下来山洪,河水浑黄,水位也上涨。瞎眼老太婆站在桥上,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唐镇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说话的声音冰冷,宋淼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叶湛小声说:“我有点害怕。”宋淼说:“有我在,你不用怕。”叶湛说:“其实我胆子蛮大的。”
瞎眼老太婆要去的地方好像是五公岭。
五公岭从前是乱坟岗,杀人场,因为鬼气太重,不长树木,只长野草。20世纪80年代末,汀州城里有个叫吴八哥的退休干部,突发奇想,要到乡下去开果园,他到各个乡镇看了好多地方,最后选中了五公岭这个地方,承包下了这片荒山。开荒前,吴八哥想在唐镇雇些劳工,唐镇人都不愿意干,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也不说。吴八哥无奈,只好到别的乡村雇了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些乱坟平了,种上了蜜柚、柑桔等果树。果树种下去后,要三年才能开花结果,还没有等到果实丰收,却出了问题。他当时雇来开荒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得了莫名其妙的重病,死的死,残的残。消息传到吴八哥的耳里,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不认为他们遭殃和开荒种果树有关,他住在果园里,也没有发现什么邪性的东西,反而觉得这里宁静,空气好,是个养生之地,身体越来越好了。果树种下去第三年春天,五公岭上的所有果树开出了花,面对鸟语花香的世界,吴八哥喜不自胜,还四处邀请朋友和以前的同僚前来赏花喝酒。就在果实收成前一个月的某个清晨,果园里的一个工人早起到果园里除草,发现吴八哥倒在果园深处。他走近前一看,吴八哥早就断了气,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没有人知道吴八哥的死因。吴八哥死后没几天,果园里的工人全部跑光了。五公岭变得更加的神秘和恐怖。果子成熟后,都没有人去摘,那些天的夜晚,黑漆漆的五公岭传来一阵阵吵闹声,吵闹声令人胆寒。没过多久,那些挂着饱满果实的果树一棵棵枯萎……来年的春天,五公岭又回到了荒凉的境地,野草丛生,阴气逼人。
瞎眼老太婆似乎无所顾忌。
因为今天是庆祝丰收的“尝新禾”节,田野里没有劳作的人,虽然说这个节日过于沉闷,人们还是在家休息,并且弄些好吃的东西犒劳辛苦了一季的自己。瞎眼老太婆穿过那片寂寥田野时,许多毒蛇和虫豸纷纷逃窜,发出各种恐惧的怪叫。
瞎眼老太婆对那些毒蛇和虫豸不屑一顾。
那情景让叶湛觉得不可思议。
宋淼却充满了好奇。
叶湛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宋淼说:“为什么?”
叶湛说:“我不想去五公岭。”
宋淼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跟着她去。”
叶湛想,如果宋淼知道关于五公岭的种种传说,他也会胆寒,他这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如果让他一个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是令人难过的事情,叶湛心里对这个瘦弱的异乡青年产生了同情。叶湛迟疑了会,说:“我还是跟你去吧。”
宋淼笑了笑,说:“谢谢。”
叶湛说:“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唐镇。”
宋淼说:“好。”
瞎眼老太婆终于走到了五公岭,她来到某个低洼处,站在杂草丛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来,杂草瑟瑟作响,瞎眼老太婆头上的稀疏白发,枯草般飘飞。宋淼和叶湛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注视着神秘的瞎眼老太婆。
宋淼觉得此地有些眼熟,突然想到了梦境,梦境中,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微笑着朝他招手。现实和梦境相互印证,宋淼觉得不可思议,尽管现实中,那地方站立的是个老太婆,尽管老太婆的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朝他招手。
过了会,老太婆用手指指着他们说:“你们回去吧,不要老跟着我了,我们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十分惊骇。
瞎眼老太婆说完,干笑了一声,往西方飞快而去。
她竟然像一阵风,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湛和宋淼目瞪口呆。
<h3>
11</h3>
刘西林离开家后,没有直接回唐镇。
临近中午,他找了个小饭馆,要了碗肉丝面,准备吃完饭再走。他正吃着面,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爆炒九门头。刘西林说:“你搞错了,我没有点这个菜,我只是要了碗面。”服务员笑着说:“没错,没错,刚才进来一个人,点了四菜一汤,说是给你点的。”刘西林说:“人呢?”服务员说:“他付完帐就走了,你要的面也一起付过钱了。”刘西林说:“你晓得那人是谁吗?”服务员说:“不知道。我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有人送你吃,你就放心吃吧,不吃白不吃。”刘西林叹了口气说:“对,不吃白不吃!”接着,他对着送上来的菜,大快朵颐。
这顿午饭吃得很爽,也很撑。
他开着车赶往唐镇的途中,还不时打饱嗝。从县城到唐镇,都是山路,而且又是雨天路滑,开车要十分谨慎,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山沟里去。刘西林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唐镇。在汽车站门口,围了很多人,他想,一定又出什么事情了。
停稳车,刘西林下了车,朝人群走过去,边走边说:“散开,都散开,又搞什么鬼。”
人们见他前来,让开了一条道。
跑客运的司机叶流传和镇保安队的李效能扭在一起。
叶流传人高马大,占了上峰,双手抓住李效能的衣领。比他低一头的李效能脸红耳赤,双手抓住叶流传有力的手臂。他们俩的嘴巴里都吐着脏话,相互攻击对方的母亲和祖先。刘西林到来后,他们也没有松手。
刘西林阴沉着脸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叶流传说:“西林,你来了,正好,你评评理,我们赚点钱容易吗,这个费那个费交完,所剩无几了。他们每个月还要收钱,收就收吧,还乱涨价,你看看,没多久,又要加钱了。我气不过,说了几句,他就要打我,我也不是吓大的,谁怕谁呀。”
刘西林心里明白了什么,说:“叶流传,你先松手,有话好说。”
叶流传松了手。
李效能说:“等着,有你好受的。”
叶流传说:“老子不怕你,逼急了,老子和你换命。”
李效能说:“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刘西林火了:“你们有完没完,都给我闭嘴。”
这时,张洪飞带了一伙人跑过来。张洪飞喊叫着:“干他老姆,吃了豹子胆了,还敢抵抗政府。”他根本就没把刘西林放在眼里,抡着警棍冲过来,照着叶流传的头劈下去。叶流传躲过了那一棒,不知道那警棍如果劈中了他的脑门,会有什么可怕后果。叶流传心惊,躲在了刘西林身后。刘西林真的火了,夺下张洪飞手中的警棍,狠狠地扔在地上,吼道:“你们太张狂了,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法制!咹,我在这里还敢行凶打人,背地里还不晓得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
张洪飞振振有词说:“我们是合法的收钱,镇政府有文件的,怎么没有法制。你怎么能替叶流传这样的刁民说话,应该站在我们这边才对。”
刘西林大声说:“屁话!”
张洪飞不理他了,转过身对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说:“把叶流传弄回去,不交钱不放人。”
保安们朝刘西林他们围过来。
叶流传在刘西林身后说:“西林,他们不讲道理呀。”
刘西林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自己的尊严也受到了蔑视,他从腰间掏出手枪,吼道:“我让你们赶快滚开,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张洪飞见势不妙,说:“我们走,日后在找叶流传算账。”
张洪飞他们走后,刘西林才把枪放回腰间的枪套里。
他对叶流传说:“叶叔,你要小心点,他们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的,有人给他们撑腰,很多事情我也难办。”
叶流传说:“你都难办,我们小老百姓就没法活了。”
刘西林说:“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你别急,就是不要吃眼前亏。”
叶流传说:“真想和他们拼了。”
刘西林说:“别这样想,你一个人拼不过他们。”
<h3>
12</h3>
雨越下越大。按唐镇人的说法,这是个烂节。落雨的节日叫烂节,落雨的墟日叫烂墟,一个烂字,透着烦恼和无奈。其实,李飞跃也有他的烦恼,对那些死活不搬迁的钉子户,他头都大了。郑怀玉来电话,说要尽快想办法把王秃子和郑文浩的房子拆掉。李飞跃说先解决王秃子的房子,剩下郑文浩最后一家,就好办了。郑怀玉说他也是这么想的,王秃子的房子要突击拆掉。李飞跃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拆。郑怀玉说,就今天吧,我马上派拆迁队过去,傍晚就可以到达唐镇。李飞跃说,好,就这么干吧,快刀斩乱麻,对了,正好张洪飞弄了只穿山甲,晚上我们一起吃。郑怀玉说,这个张洪飞还真有一套,现在穿山甲是越来越难搞了,城里卖到五千多块钱一斤,问题是有钱还吃不到。李飞跃说,别说了,快动手吧。郑怀玉说,我马上带人下来,我们只负责拆,安全工作你要负责的呀,这可是我们分工好的。李飞跃说,放心吧,有张洪飞他们,出不了大乱子,一会我再去找刘西林,让他给我们压阵。郑怀玉说,他干吗。李飞跃冷笑,他没有选择,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反正我们已经给他下过猛药了。郑怀玉笑了,好吧,我马上行动。
放下电话,李飞跃喝了口茶。
他刚刚把茶杯放下,张洪飞气呼呼地冲进来。吓了李飞跃一跳。李飞跃板起脸说:“你这个人怎么屡教不改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进我办公室要敲门,一点规矩都没有,我好歹是个镇长,懂吗,镇长!”
张洪飞粗声粗气地说:“懂了,镇长。”
李飞跃说:“你他娘的又惹什么事了?”
张洪飞说:“这活没法干了,没法干了。”
李飞跃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张洪飞把在汽车站外面发生的事情向他讲述了一遍。
李飞跃说:“就这点屁事,还好意思生气,你就他娘的这点出息。花岗岩脑袋,你就不能想想,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收钱吗,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倒好,弄得满天下的人都晓得。”
张洪飞阴沉着脸。
李飞跃说:“好了,我知道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张洪飞沉闷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窝着一团火。
他刚刚走到门口,李飞跃说:“洪飞,回来。”
张洪飞折回来,说:“镇长,还有甚么吩咐?”
张洪飞压低了声音说:“傍晚准备把王秃子的房子拆了,到时,你把要把王秃子和他老婆控制住,送他们到西头的安置房里,看住他们。还有,多派几个人,看住郑文浩,以免他捣乱,必要时上些手段,但是要小心。你让保安队的人先不要回去吃晚饭,等拆完房子再说,现在你赶快去把人组织起来,随时准备行动,听我指挥。”张洪飞说:“刘西林哪里怎么办?”李飞跃沉吟了会说:“他的问题我会处理,你放心去吧。”
张洪飞走了后,李飞跃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和电话里的人说了些什么,放下电话就去派出所。
刘西林刚刚回到办公室,问了马建一些情况,电话铃声就响了。刘西林给马建使了个眼色。马建接听了电话,马上就把电话递给他说:“所长,谢副局长找你。”听到是谢副局长,刘西林头皮发麻,知道又有什么事情了,他接过电话说:“谢副局长,我是小刘。”谢副局长口气生硬:“刘西林,我上午刚刚和你谈过话,下午又给我惹事,你把枪指向执法人员,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好好考虑考虑。”刘西林说:“他们不是在执法,是在打劫,哪有那样乱收费的,还仗势欺人。”谢副局长沉默了一会,说:“这事我会调查,调查清楚在处理,现在我只和你说一件事情,你要好好配合镇政府的工作,最近他们要完成拆迁任务,你要积极配合,做好稳定工作。”刘西林说:“拆迁的事情特别复杂,我们不应该介入。”谢副局长说:“你是局长还是我是局长?说话口气越来越大,拆迁是政府的工作,我们一定要支持的。你听明白没有?”刘西林忍耐着说:“明白了。”谢副局长说:“明白了就好,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多说什么,希望你负起一个派出所长的责任。”
马建说:“所长,我支持你,你需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刘西林说:“谢谢你,小马,你刚刚从警校毕业,很多事情你慢慢会明白的。”
马建说:“我知道,所长是个正直的人。”
刘西林说:“正直有甚么用?”
马建说:“有用。”
他们正说着话,门口传来了李飞跃洪亮的声音:“西林同志在吗——”
刘西林低声说:“谁是你的同志。”
马建迎出去,说:“李镇长,所长在里面,你进去吧。”
李飞跃走进刘西林办公室,坐在他对面,然后转过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马建。刘西林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而且不想让别人听到,就对马建说:“小马,你去汽车站那边转转吧,那里情况比较复杂。”马建知趣地把门关上,走了。
李飞跃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笑着说:“西林,你这空调不行呀,到时我叫人给你换台。”
刘西林说:“还好吧,心静自然凉,别劳民伤财了。”
李飞跃听出他话里有话,笑了笑。
刘西林说:“李镇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李飞跃说:“的确是有事情找你,我需要得到你的支持。”
刘西林说:“甚么支持?”
李飞跃说:“傍晚,我们准备拆王秃子的房子,希望你们能够出面维持一下现场。”
刘西林无语。他想到了谢副局长的话,心里特别不舒服。
李飞跃笑笑:“其实,只要你们站在旁边看着就可以了,你们不用做任何事情。”
刘西林说:“非要去吗?”
李飞跃点了点头:“没有你们,我们哪有底气。”
刘西林说:“你们不是有保安队吗?”
李飞跃说:“那是乌合之众,你们是正规的警察。”
刘西林又无语了。
李飞跃说:“对了,你家的房贷应该还清了吧?”
刘西林突然明白了妻子那笔钱的来路,顿时心惊肉跳,脸色阴沉。李飞跃微笑地注视着他,那微笑意味深长。
刘西林沉默了好大一会,说:“李镇长,你放心,钱我会还给你们的,傍晚我们出警。”
李飞跃笑出了声:“甚么钱呀,我们兄弟谈钱太伤感情了。那就这样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先走了。对了,晚上一起喝几杯,我们也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刘西林没有说话。
李飞跃刚刚离开,他就拨通了妻子赵颖的电话:“上午你要给我去还房贷的卡呢?”赵颖说:“在我手上呀,怎么啦?”刘西林焦急地说:“你给我赶快还给他们,我们不要他们的钱,这是个陷阱。”赵颖冷笑道:“我看你才是我的陷阱,听你的话,我们母女俩永远也没有好日子过,明白告诉你吧,我用卡里的钱把房贷还上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赵颖就把电话挂了。刘西林怔住了,睁大眼睛,可是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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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h3>
因为过节,叶湛家里准备了不少好吃的,还杀了一只鸭子。叶湛告诉宋淼,唐镇的番鸭肉质鲜嫩,声名远播,就连厦门人都到这里来收购番鸭。据说,这里的番鸭有药用价值,补肝肾。宋淼和叶湛逃离后,就来到了叶湛家。叶湛母亲李秀花在厨房里煮鸭子,他们一进屋,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李秀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鬼妹子,又死到哪里去了,也不帮我做点事情。”宋淼说:“我还是回旅馆去吧。”叶湛说:“说好在我家吃饭的,不能走。”宋淼说:“怪不好意思的。”叶湛没理会他的话,对厨房里的母亲说:“妈姆,你出来,来客人了——”
李秀花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这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李秀花端详着宋淼,脸上浮现出善意的笑容。
叶湛说:“妈姆,这是上海来的客人,我请他到我们家吃晚饭。”
李秀花说:“好,好,鬼妹子,还不让客人坐,给客人泡茶。”
宋淼说:“阿姨,别客气。”
叶湛说:“我们唐镇人很好客的,你就坐吧,马上给你泡茶。”
宋淼说:“我感觉到了。”
叶湛说:“妈姆,他叫宋淼。来唐镇找他爷爷的。”
李秀花说:“他爷爷是谁?”
叶湛说:“就是爷爷说起过的那个画师宋柯。”
李秀花“哦”了一声,然后说:“小宋,你先坐着,我进去忙了。”
叶湛家是老房子,在唐镇小街边,好在拆的不是她家的这半边。宋淼坐不住,喝了杯茶后,站起身,走到天井边,看天井里长在大陶缸里的茉莉花树。叶湛说,这棵茉莉花树是她爷爷种的,有年头了,自从爷爷死后,就不开花了,以后不晓得能不能再开花。回忆起过去花开时节,叶湛陶醉了,仿佛满屋子都充满了茉莉花的芳香。可以看出来,叶湛对爷爷的感情很深,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宋淼内心感叹,爷爷留给他的是一片黑暗。
李秀花在厨房里喊道:“阿湛,进来一下。”
叶湛说:“宋淼,你自个呆会,我到厨房去一下,马上出来。”
宋淼笑笑:“去吧。”
叶湛看母亲在切鸭肉,锅里在熬着香菇排骨汤,香气扑鼻。李秀花说:“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叶湛说:“怎么啦?”李秀花说:“没甚么,随便问问。”叶湛说:“随随便便就认识了。”李秀花说:“你和他没那个关系吧?”叶湛说:“什么关系?”李秀花说:“就是那个关系。”叶湛说:“妈姆,你不要乱讲呀,我们只是普通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李秀花说:“连朋友都算不上就带回家。”叶湛说:“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我看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就让他过来和我们一起过节。”李秀花说:“没有关系就好,出去陪客人吧。”
叶湛来到厅堂,发现宋淼不见了。
她想,是不是他听到她们在厨房里说的话,不好意思走了。
叶湛正想出门去找宋淼,看到父亲叶流传骂骂咧咧地走进来。
叶湛说:“爹,你怎么了?”
叶流传说:“还不是因为那帮流氓,收保安费,狗屁保安费,简直就是明抢,一次比一次抢得多。抢不成,还要动武,就差杀人了。”
叶湛说:“爸,别生气,实在不行,我拿刀砍他们。”
叶流传笑了:“傻妹子,要砍也爹去砍呀,轮得到你吗。你好好上你的大学,家里的事情爹撑得住,你不要插手。”
叶湛说:“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叶流传说:“是呀,这群流氓有执照,有恃无恐,今天要不是派出所的刘西林出面,你爹可就吃大亏了。”
叶湛说:“你以前不是说刘西林是个白眼狼吗,他怎么会帮你?”
叶流传说:“我错怪他了,为了我,他枪都拔出来了,那阵势,挺吓人的。”
叶湛说:“爹没事就好,以后要小心,说不准他们会报复的。”
叶流传说:“是呀,以后车上要准备把刀,不行就和他们拼命。”
李秀花在厨房里说:“阿湛,别在那里乱讲了,快进来把菜端出去,准备吃饭了。”叶湛说:“好咧。”说完,她没有去厨房,而是走出了门,四处张望,寻找宋淼的身影,他不会不辞而别吧。叶流传坐在饭桌前,点燃了一根烟。李秀花端菜出来,说:“阿湛呢?”叶流传说:“在门外。”
叶湛回到屋里,进厨房帮母亲端菜。
李秀花说:“你那朋友呢?”
叶湛说:“不晓得跑哪里去了,都怪你,把人家吓跑了。”
一家三口刚刚坐下来,宋淼抱着一箱苹果走了进来。叶湛明白了什么,说:“宋淼,你买甚么东西呀,快来吃饭。”宋淼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叶湛把父亲介绍给宋淼,宋淼坐下来,他们才正式开始吃节饭。叶流传给他倒了杯啤酒说:“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想吃甚么就吃甚么,不生分啊。”宋淼说:“谢谢叔叔,我不喝酒的。”叶流传笑道:“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喝吧,啤酒不醉人。”叶湛也笑着说:“喝点吧,我也喝。”宋淼硬着头皮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
席间,叶湛说了宋淼来唐镇的目的,意思是要父亲开口说话。
叶流传是个爽快人,他说:“关于宋画师,他死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是听家父说过一些情况。他可是唐镇历来最好的画师,口碑很好。遗憾的是,他和一个习蛊的女子往来,也因她所累,那女子因施蛊毒害人,被杀头后,宋画师也死了。他死后,埋在五公岭,原来可以找到他的坟,吴八哥开果园后,就找不着了,也不晓得他的尸骨有没有被挖出来烧掉。当时,吴八哥挖了好多乱坟,把那些棺材板和尸骨都烧了。现在可以清楚讲出宋画师事迹的人也只有游武强和郑雨山了。”
宋淼说:“我找过郑雨山,他不愿意多说。”
叶流传说:“我猜也是,郑雨山父亲的死和那蛊女有关,他肯定不想提起那段事情。郑雨山是个良善之人,可惜他的小儿子郑怀玉不是个东西。”
叶湛说:“那么,宋淼只有找游武强了。”
叶流传说:“是呀,可是他也不见了,房子被拆了,人也没有回来。”
叶湛说:“你不是说过,爷爷晓得他经常去一个地方吗?”
叶流传说: “游武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离开唐镇几天,谁也不晓得他去哪里,有人说,他在各地的老朋友多,是去会朋友。以前,你爷爷经常上山打猎。有一次,他看着游武强进入了西山的黑森林,你爷爷觉得很奇怪,黑森林平常没有人敢进去,游武强怎么就往里面钻呢,你爷爷回来后,和你奶奶说了这事。你奶奶就让他把这事情烂在肚子里,你爷爷就再也没有提此事,怕惹灾祸。他们说的话,恰巧被我听到了,我一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宋淼说:“那游武强现在黑森林?”
叶流传说:“难说。自从拆迁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这次突然离开,里面有蹊跷。”
这时,他们听到哗啦的声响。
声响是从屋顶传来的。
叶流传明白了,是有人用石头砸他家屋顶,瓦片被砸破了,屋顶露出了个窟窿,雨水从窟窿里落下来。叶流传说:“流氓,果然报复了。”
叶湛气坏了,她跑进厨房,操起把柴刀,像个男孩那样冲出门,大声说:“有种的过来,我和你单挑,砸我们家的瓦算什么!”
他们都冲了出去。
没有人理会叶湛的叫唤。
他们却看到一辆推土机开进了对面的废墟,朝王秃子的房子开过去,推土机后面跟了许多拿着工具的人,这些人都很陌生,是郑怀玉从城里请来的拆迁队。
叶流传说:“坏了,王秃子的房子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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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h3>
王秃子夫妻俩其实不知道今天是“尝新禾”节,守着房子昏了头,要不是早上郑文浩给了一块肉,过个节连荤腥都没有。傍晚时分,外面还在落雨,王秃子关紧大门,准备吃老婆吴四娣烧的笋干闷肉。除了笋干闷肉,吴四娣还做了个紫菜鸡蛋汤。老俩口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着,王秃子突然说:“四娣,我想喝点酒。”吴四娣说:“还是不喝了吧,你这个人喝酒误事。”王秃子喝酒有个毛病,喝上了就要不停地喝,直到烂醉为止。吴四自然知晓老头这个品性,不希望他喝酒。
王秃子说:“四娣,你就让我喝点吧。”
吴四娣说:“不行。”
王秃子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家谁说了算!”
吴四娣白了他一眼:“你神气什么?有本事朝李飞跃神气去,让他不要拆我们的房子。”
王秃子变了一副嘴脸,低声下气地说:“老婆子,我哪敢在你面前神气,这个家你说了算,要不是你,我们两个儿子哪有今天。”
吴四娣叹了口气:“你要喝就喝吧,喝死拉倒。”
王秃子笑着说:“喝不死的,你不是说过嘛,我是七条命的狗。”
吴四娣站起来,走到一个柜子旁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郎酒,这酒还是过年前小儿子带会来的,带了两瓶,已经喝掉了一瓶。吴四娣拧开瓶盖,倒了半玻璃杯酒,递给他:“喝吧,喝吧。”
王秃子说:“再倒点,再倒点,这点酒连嘴唇都湿不了。”
吴四娣瞪着说:“给你喝就烧高香了,你还嫌少,人心不足蛇吞象。”
王秃子笑了笑,边吃边喝起来。
吴四娣看着他惬意的样子,一阵心酸,眼睛湿了。
王秃子注意到了老婆的神情,说:“不好好吃,不好好喝,你这是干甚么,发癫了?”
吴四娣说:“我们的房子要是不拆多好,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要提心吊胆的。我都快受不了了,吃不好睡不香,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王秃子说:“乐观点,有一天过一天,活到今天,也死得过了。有甚么好怕的。”
说着,他往喉咙里灌了口酒,然后吃块肉,有滋有味地嚼着。见他如此,吴四娣抹了抹眼睛,把酒瓶递给他,说:“喝吧,我今天不管你了,痛快地喝,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你就高兴一回吧。”
王秃子说:“这才对头,老婆子,吃呀,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吃一顿少一顿了,不要亏了自己。”